身为执行总裁,宁则远工作一贯是言辞简明扼要,点出问题就好,他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今天实属罕见。有人悄悄看了眼徐逸秋。徐逸秋微微摇头,只对着会议纪要发愁。

不过扫了几页,宁则远就很不耐烦,将计划书重新丢回桌上,整个人用力地靠回椅背。俊朗的眉眼轻蹙,凝着重重的不快,薄唇紧抿,像是足够锋利的刃。逆在细碎的白炽灯影,衬得他越发阴郁,仿佛蕴着一场暴风骤雨。

宁则远知道自己问题出在那儿…

捻了捻眉心,强按下混乱的情绪,他重新挺直背,修长的手指在文件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庙里沉沉的悠扬钟声,能够稍稍缓解他心里的燥郁,能够慢慢舔舐他心底千疮百孔的伤。

“关于这份计划…”这一次语气稍缓,宁则远尽量平静地说,“第一,我没有看到针对目前问题的任何分析;第二,提出的方案华而不实,并没有认真考虑过可行性和市场的接受度;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全都是敷衍之词,没有任何意义——所以,重做!”

他的要求简单明了,众人默然,继续进行下一个议题。

冗长的会议没完没了,宁则远有些累,思维不免悄悄放空。视线越过众人落在玻璃窗外,正好迎上渐渐西沉的太阳。这会儿晚霞已经铺满天际,绚烂夺目,美得让人心碎,所以,她应该已经…

那几个字他不忍想,可他的心口却又在一点点抽痛,宛如无数个沉重的难以入眠的夜晚。只不过这种疼已经学会在清醒的白天折磨他。熬过今天,彻底断了念想,他终于能够解脱。

从林烟这个名字里解脱…

却获不得新生。

她走前给他下了蛊,如今亲手挖出来,真是痛快淋漓!

嘴角涩涩勾起,抿成一个很轻很浅的笑,全是嘲弄,全是他的痛楚,没有人知道,也再不会有人知道…

收回视线,宁则远已然是面无表情,静静注视着前面,淡漠又清贵,是他一贯示人的样子。

可这副模样也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在看到私人来电的那个手机号码之后,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讶异,沉隽的眸子忍不住闪了闪,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死灰复燃。

这个时候她怎么会主动打来电话?

难道…

某个贪婪的念头一起,心头忍不住又是一阵悸动。宁则远攥着电话,手心里都是滑腻腻的汗。示意会议暂停,他阔步走到外面,按捺住心底荒唐的情愫,平静地接起电话。

“林烟?”

这两个字还是有一点点轻颤,他已经尽量控制了,可是…前功尽弃。他曾经恶毒的想,再也不理这个人,可看到她名字的刹那,他又输了,一败涂地!

那边顿了顿,礼貌又焦急地说:“这位先生你好,请问你认识这位…林烟么?”

宁则远愣住…

——

例行的会议就此中断,简单交代几句,宁则远面色匆匆的离开。

宁先生,这位林小姐的未婚夫车祸昏迷,现正在医院,林小姐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她手机里可以联系的人不多,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趟?

这几句话不断在脑海盘旋,宁则远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听到佟旭东出事,他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受,他只想尽快赶过去…因为林烟最怕去医院,她一个人在那里肯定痛苦的要命。

他舍不得她…

宁则远心里焦灼,本以为见到林烟就会好了,可赶到医院见到林烟,他更加不好受。

医院长长的走廊很亮,人来人往,林烟就坐在那儿,低低垂着头,宁则远一眼就看到了她!

从他这儿望过去,林烟瘦弱又单薄,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更像朵随时会凋零的花。她好像将自己隔绝在这个世界外面,只安静地呆在那个角落里…小小的角落,谁都走不进去。

他心里好疼。

有几个交警和医生在那边,应该是处理这起交通事故。对面还有几个吵吵咧咧的人,正是蛮横的肇事者家属。那群人来头不小,欺负林烟一个女人又没有背景,这会儿很吵。可林烟仿若失了魂,她就那么傻傻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宁则远沉步上前,对那几个人表明身份:“我是佟先生和林小姐的朋友。”

说话的时候,他低低看了林烟一眼。林烟头也没抬,对他的到来恍若未闻,在她的世界里,恐怕连他的声音都一并屏蔽了…

她陷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沉痛之中无法自拔,也许下一秒就会支撑不在,昏死过去。

宁则远不忍她如此,于是跟交警说:“我可以先代为处理一部分事情。”

肇事那方不是很好沟通,交了一部分费用之后,其他的说什么都不愿再付,只等最后的交通事故鉴定。宁则远不愿耽搁手术的事情,他跟医生去办相关手续,至于法律上的事,直接委托律师过来处理。

等他再回来,已经天黑,那几个蛮横的人跟着交警离开了,只剩林烟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呆坐在那儿,恐怕连动都没有动过。

长长的走廊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他和她,宁则远忽然没有勇气上前。

他心跳得厉害,每走一步,便离深渊更近一步。他还没有来得及解脱,就更加万劫不复。

宁则远上前才发现林烟垂下来的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凉鞋,白色的裙子上面蹭到一些血迹,已经干涸,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林烟?”他轻轻喊了一声。

沉默,没有回应,他心里痛苦的难受。

半蹲在她面前,却依旧看不见林烟的眼睛。她的眼垂得很低,只有睫毛落下的阴影,可怜又无助。

“林烟?”宁则远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回应。

她的手空荡荡垂在那儿,宁则远很想握住,又对她说,别担心,还有我…可是对着这样伤心欲绝的林烟,他什么都做不了,也说不出口。

她需要的不是他,他的关心只会让她有负担…

心口像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抑郁的厉害,宁则远有些无能为力。

走廊那边突然又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略微显得吵。他蹙眉,不悦地望过去——

那边气喘吁吁跑过来的秦嫣不由愣住,“阿则,你…”她脱口而出,气氛一时诡异起来。

秦嫣有许多想问,可看到宁则远半蹲在林烟跟前,而林烟根本没有正眼看他…她心里忍不住酸涩,涨的难受。眼睁睁看着曾经爱你、愿意无限宠着你的人越走越远,心也离得越来越远,这种失落的滋味很不好。可现在绝不是争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她走过去关切地问:“还在抢救?”

“嗯。”

宁则远答了一句,却也沉默不语。

秦嫣尴尬地站在那儿,忽然觉得这一处根本没有她落脚的位置,可让她退出,她又不甘。

——

夜幕下的医院格外寂静,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没有人说话,只静静等候,等候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果。

很晚了,手术室门打开,有医生走出来。一瞬间,宁则远与秦嫣都站起来。

医生顿了顿,抱歉地说:“家属节哀。”

安静的医院长廊里,秦嫣小声哭了。她和佟旭东认识许久,竟不知那天居然是永别…

那样小声的抽噎之中,一直沉静在自己世界里失了魂的林烟突然讷讷站起来,她微微鞠躬,礼貌地说:“谢谢你,医生。”

宁则远忽然想起当年他去吊唁林启发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林烟一身黑裙,独自一人站在灵堂前,柔软的黑发间别着一小朵白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惹人垂怜。他走过去对她说节哀,她也是微微俯身,回说,谢谢你,宁先生。

就像今天一样…像是做了千次百次那样,全是机械的重复,心早已沉到海底,死了!

宁则远心里好难受,他静静看着林烟,不敢动。

手术室里有人被推出,林烟脚步沉沉地走上前,浑浑噩噩。

将蒙在脸上白布掀开的瞬间,有两行泪猝不及防掉下来——

接着,是一声哀婉哭嚎,在医院里每日上演。

“旭东!”

“旭东!”

林烟伏在还残存着温度的身体上,那些泪大滴大滴砸下来,落在洁白的布上,落在佟旭东安静的脸上,落在她悔恨的心田。

她好绝望,好痛苦,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有人在劝她节哀,有人扶着她的肩起来,痛心地说:“林烟,你别这样。”

她摇头无声哭嚎,她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如果她留在家中没有去父母墓前,如果她没有迟疑能够早点回家,如果她没有说那一番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可从来没有如果!

她逼死了他,她害死了他,她这辈子都不得安心!

“旭东…”

从手术室到太平间,这一路,那些泪怎么止得住?

林烟哭得喘不过气,哭得泪眼模糊,哭得恨不得她才是躺在里面那个人,也不至于现在她一个人孤单单活在这世上,生死不能!

有人温柔帮她擦泪:“林烟,别这样,你还有珍珠,还有我…们呢。”

林烟痛苦摇头。

没有人知道,她哭不是因为对未来的害怕,而是她的悔恨,这是她这辈子都还不起的债!

她欠过钱,欠过情,却从没有欠过命,她活生生背负了一条命的血债,她想还,也找不到还债的地方!

心好痛,痛如刀绞,痛的不能呼吸,痛的她也想死…

第53章 .20发|表

“这里是午夜新闻…昨天下午4时56分,本市淮北路段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肇事司机许某驾驶一辆保时捷越野车…伤者抢救无效死亡…”

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暗荧荧的光泽,新闻主播正统的声音配上车祸现场的画面,足够让人感慨生命的无常。

睡前看这些生死别离未免太沉重,沈沉舟正要关电视,镜头里忽然出现死者家属的一个画面。出于*,这些画面通常拍的模糊,可是,他看过一眼便惊住了——

沈沉舟原本靠在枕头上,这会儿缓缓坐起来,一双眼直勾勾盯住屏幕,盯着那个白色身影,可惜画面切的很快,直到这段新闻结束也再没有出现死者家属的任何镜头。

暗夜里,镜片后的目光慢慢亮起来,一颗心心控制不住地突突跳着——难道是她?

难道…阿烟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沈沉舟哪儿还有睡意?他慌忙坐起来。

四年前他没有机会向林烟道歉,她离开的这几年又发生了很多事,他永远都欠一声对不起,沈沉舟心下难安。

他给相熟的媒体朋友打电话,打听这则新闻的具体消息,还有死者在哪个医院。

那人听沈沉舟问起这桩事,忍不住抱怨内.幕:“这事有人来打过招呼,我们不打算报道的,明天报纸上登个交通事故的新闻就完了,你也知道姓许那小子有点来头,他爸现在是宏远老总了,连圈子里的人都要卖些面子,偏偏那边不依不挠,非要治他…”

“谁啊?”

“宁家那位。”

“…”

听到这个名字,沈沉舟沉默下来,他愈发肯定,刚才那个白色身影就是林烟!

林烟真的回来了!

——

林烟不知哭了多久,哀恸、绝望、悔恨种种犹如高高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砸在身上,剜在心上,痛彻入骨!到最后,痛到不行,深深的窒息将她纤细的喉咙死死扼住,她再也承受不住,就那么软绵绵地栽了过去。

她的魂魄却被巨大的痛楚狠狠撕裂开,一半留在阴森冰冷的太平间,另一半游荡在尘世上,再也不想回去,回去重复这该死的命运!

她好难受…

耳边不停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一声声急促又焦灼,牵绊着那一半想要离开的魂。

他说,林烟,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还有珍珠,还有我啊…

这漫天的苦雨,有一个人愿意陪着她…

林烟微微愣住,身体倏地变得很轻,似乎被人横抱起来。她飘在上空,看着那个眉眼模糊的男人,还有那个绝望到快死的自己。

不知过了许久,身体的痛楚缓缓消下去一些,思维的清明一点点回归,昏昏沉沉之间,林烟睁开眼,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一双眼哭得很肿,跟烂桃子似的,这会儿看到的画面也格外模糊,林烟眯了眯眼,这才发现自己蜷在一张不大的病床上。这是间单人病房,除了她,没有人在,却在床头留了一盏晕黄的灯。橙暖的光落下来,驱散了夜的暗沉与枯寂。四周是医院独有的那种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摩挲声。

林烟坐起来,一时有些恍惚。

恍恍惚惚之间,突然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推门的声音,还有那人的脚步声都被刻意压轻,应该是怕吵醒她。

偏头望过去,林烟看到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那人隐在冷冽的暗夜里,看不清面容,唯独那双眼很亮,亮的像是夏夜璀璨的星,又像是湖面沉静的碎金。

她的眼底却是暗的,逆在晕暖的灯影下,只剩一个用尽全力却不停失去的驱壳。

步子顿了顿,宁则远说:“醒了?”

“嗯。”

林烟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就像石子与水泥搅在一起粗粝摩擦。

宁则远倒了杯温开水给她。林烟一口气喝了下去。像是在沙漠里干涸许久的鱼终于回到了水的温床,她那副疲惫不堪的身体不得不再次强撑过来。她也想逃避,可是她逃不掉的,她背了债就得去还,用她的一生去还。

“几点了?”林烟问。还有许多的事等着她处理,还有家里的珍珠,她真是该死,只顾着自己的痛,什么都忘了,真是糟糕透顶!

低头看了眼腕表,“凌晨三点。”宁则远说。

他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子疲倦,虽然极力克制,却依旧有些沙沙的喑哑。

林烟惊讶于这个时间点,“这么晚了?”她连忙起来,谁知她一动,就被宁则远按住。

他的指尖冰凉,透过衣料按住她的肩上,哪怕只有一点点触碰,却也格外灼烫。

林烟身体一僵,宁则远赶紧绅士地收回手,小心翼翼。

说了一句“抱歉”,他又接着说:“林烟,你先别着急,我刚才已经处理了一些,你听听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此时此刻两个人靠的有些近,林烟的视线正好落在他的胸口。橙暖的灯光下,他身上这件版型极佳的衬衫却皱皱巴巴的,还有些泪渍干涸的痕迹…那是她留下的泪,在他的胸口凝固的痕迹。

说起来很暧昧,可林烟本意是不愿再和这人有什么牵扯,尤其她因为他那句话而产生的不堪示人的犹豫,正是这点犹豫害了旭东啊…林烟不可能怪宁则远,这是她自己犯下的错,她的悔,她的恨,她的罪,怎么可能怪于旁人?相反,宁则远对她太好,好到她无力承受心底那种罪恶的折磨,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再面对这个人了。

林烟缩了缩,宁则远退了一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他定了定心神,说:“我已经让人去看过珍珠,她在你们楼下的邻居家里,你不用担心;交警那儿我让律师过去交涉,所有的事情你不用出面,安心等消息和赔偿金就好;至于医院这边,我也已经处理完了,只有…”

说到这里,宁则远稍稍一顿,才又小心翼翼地说:“只有佟先生的后事需要你出面办。佟先生的父母似乎去世的早,你身体又不好,还带着珍珠,所以殡仪那边我联系了一家,墓地也暂时挑了一块,离你父母近,这两天你可以去看看满不满意,满意了我们再付定金…”

听他有条不紊的交代这些事情,林烟微微晃神——短短几个小时,他怎么安排了这么多事?

对面的宁则远还在继续:“林烟,你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格外的诚恳,似乎怕她拒绝,所以大概才趁她昏迷过去,所以通通都做了。

自己要办的事,这人都安排的面面俱到,林烟还能说什么?她客气地道了谢,又说麻烦宁先生之类的云云。

这样的疏离与客套,宁则远坐在那边,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林烟,心里是说不出的酸楚。他说:“林烟,你别多心,佟先生也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不想让林烟觉得有负担才这么说得,林烟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他越是这样,林烟心里越承受不住。

病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她局促低着头,只盯着自己的手。

宁则远坐了一会儿起来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一会儿,明早我来接你。”

“不用!”林烟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又撇清关系说,“宁先生,我还欠你医院的钱。”

暗沉的夜里,那双很亮的眸子忽的暗了暗,宁则远说:“没多少,就别和我计较这些了。”也不等林烟开口,他阔步离开。

门开门阖,宁则远走了,又留下一室安静。

林烟忽然想,如果自己刚才没有醒过来,那他走进来,会做什么呢?会待多久?又会想写什么?

心头沉重极了,像是背负着重重的山,她混乱的要命。

窗外树影婆娑,朦朦胧胧,蒙着淡淡的纱,林烟睡不着,静静看着。这样的安详让她的思绪勉强平静下来。可一想到珍珠,林烟心里又不住难受和自责——这道沉重的枷锁注定将永远陪着她!

就这么煎熬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林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刚刚泛起鱼肚白。

宁则远说要来接她,可林烟真的没办法再面对这个人。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些,她就准备离开了。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林烟停下来问这间单人病房以及佟旭东的费用。护士告诉她一个数字,林烟听了忍不住皱眉。

她现在无业,还带着个珍珠,佟旭东的钱她不能动,得留给珍珠上学用…再加上要给佟旭东办后事,林烟怎么想怎么乱,只觉得自己好没用。

皱着脸匆匆走出医院,经过停车场时,她又是一滞——宁则远的车停在那儿,他一夜都在…知道这个事实的一瞬间,林烟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下一秒,她就慌忙低下头,尽量避着那个地方快步往外走,似乎生怕被他看见。

“阿烟!”

寂静的清晨里忽然有人这样喊她,让人不容忽视。

林烟怔愣住,循着声望过去,只见一人从医院里走出来,面色焦灼——

沈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