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登高之日。

依着旧例,所有人都要去祠堂磕头敬酒。

楚维琳早早到了颐顺堂,却被渝妈妈拦在了外头。

“老太太身子不适,还未起身。”

楚维琳一怔,李氏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听闻此言,急道:“可请了大夫了?”

“已经请了。”

楚家奉了朱大夫坐堂,朱大夫快步来了,请脉之后出来与众人道:“老太太染了风寒,不宜起身,等鄙人写了药方,照着吃上几日,去了寒气就无事了。”

三老爷楚伦沣见此,也没有旁的办法,亦不好误了时辰,与渝妈妈交代了几句,先领着众人往长房去了。

楚维琳坐在马车上,一声不响,她记得前世时,章老太太并没有病上许久,此时想来,大约只是不愿意出门见到那些花花草草吧。

只是,章老太太素来讲究规矩礼数,看重清明、重阳、腊八这样的祭祖日子,往年便是病着都要坚持前往,这一回不惜称病躲避,可见心结之深。

到底是为了何事?

到了祠堂外头,楚维琳下车一瞧,长房和二房的人都齐了。

楚伦沣先上前与闻老太太问安,闻老太太听说章老太太病倒了,略皱了皱眉头,转身吩咐大老爷楚伦凛道:“既如此,便开始吧。”

证字辈的三位老太爷,两位已经仙归,三老太爷楚证赋在江南任职,京城之中男子以长房大老爷楚伦凛为尊。

男子们一个个进去,二房四老爷楚论肃理了理衣衫,转头看了一眼原配留下的嫡子楚维璟,道:“照看好你弟弟。”

楚维璟啧了一声,一把挥开了靠过来的楚维瑞。

楚维瑞不过三岁,一时没站稳,亏得边上婆子们细心,这才没叫他摔着。

“三爷这是做什么?”楚维瑞的奶娘见小主子吃了亏,赶紧护在怀里,尖声尖气地叫道。

楚维璟不愿意与一仆妇多废话,楚维瑞呆了片刻,眨巴眨巴乌黑的眼睛,嘴巴一歪,哭出声来。

楚维瑞年纪小,生的粉雕玉琢,哭起来最是招人疼。

阮氏见此,水灵的眼眶亦是红了,跪下身去把幼儿拥入怀中,抬头与楚维璟道:“璟哥儿,瑞哥儿还小不懂事,不是故意扯你袖口的,我替他给你赔不是。瑞哥儿很喜欢你的,你别因为我,迁怒了他,他还小,经不起推。”

楚论肃听见幼子哭声,扭头瞧见继室跪在地上,一副委屈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冲楚维璟吼道:“还有没有规矩了!她是你继母,是长辈!让她跪你给你赔礼?你也不抬头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要让列祖列宗都看看你这不肖东西有多无法无天了?”

楚维璟劈头盖脑被骂了一顿,一张脸涨得通红,反驳道:“这是什么地方?祠堂里不仅仅是列祖列宗,还有你的嫡妻我的亲娘!她也在看着,看着你这位在她死后不过半月就抬进门来的新人!”

阮氏身子一僵,面上惧色一闪而过,复又垂泪不语。

楚论肃扬手就要打:“反了!”

不理楚论肃的怒火,楚维璟径直走向三房这儿,冲楚维琳笑了笑,牵了楚维琛的手:“跟三哥一块进去。”

楚维琳望着楚维璟,心中划过各种情绪,到最后只留下酸楚。

三哥哥把他们姐弟看得比什么都重。

那一年,楚维琳和楚维琛失去了江氏,楚维璟亦失去了母亲孙氏和嫡妹楚维瑂,原本就因江氏和孙氏这一对妯娌的好关系而亲近的三兄妹,在那之后感情越发深了。

尤其是楚伦煜未娶新人,而楚论肃转身就抬了填房,执拗大胆的楚维璟几乎把婚事闹得翻了天,等楚维瑞出生后,对楚论肃愈加疏远了。

前世苦楚,楚维琳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是楚维璟一次又一次帮她。

他会为了楚维琳的委屈一脚踢开常府大门去替她出头,他会为了楚维琛的过继大闹祠堂。

“六叔父尸骨未寒,你们就连上香的儿子都不给他留了!那我也不要做二房的儿子了,反正楚论肃不少我一个上香的!”

这些话传到楚维琳耳朵里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无力改变长辈的决定,楚维璟从未变过初心。

他待他们这两个同时失去母亲的弟、妹如嫡亲。

楚论肃还要呵斥,闻老太太冷冷扫了一眼。

黄氏会意,指着一旁二房的丫鬟婆子们道:“都杵着做什么?扶你们太太起来。”

阮氏捏着帕子按着眼角,顺从起身,上前与楚论肃道:“老爷,璟哥儿性子急,我又占了他母亲的位子,他不喜欢我是正常的,您别怪他。”

看着贴心知礼的阮氏,又想到没规没距的楚维璟,楚论肃越发觉得儿子不懂事,他好言安慰了阮氏几句,带着楚维瑞进去了。

楚维琳站在后头,这一幕清楚入眼,见前头黄氏、何氏妯娌宽慰阮氏,阮氏一面抹泪一面颔首应着,她不想再看,干脆撇过头。

祭祖仪式繁琐,跪得久了倒也麻木了,等各房散了,楚维琳与长辈一道回到了颐顺堂。

何氏问了守在屋外的冬葵几句,见章老太太依旧未起,也不敢再进去打搅,退了出来。

刚走出颐顺堂,后头脚步声传来,冬青追了出来。

冬青站稳后喘了口气,福身道:“老太太请六老爷进去说话。”

楚维琳担忧地望向父亲,楚伦煜含笑拍了拍女儿的肩:“你带着维琮先回去吧。”

楚维琳站在原地,一直等楚伦煜进了颐顺堂,才依依不舍转过身来。

何氏笑着道:“维琳可真是好孩子,放宽心吧,老太太既然请了六叔说话,身子应当是无妨的。”

楚维琳没有解释。

比起章老太太的身体,她更关心楚伦煜。

何氏丝毫不介意楚维琳的沉默,又暖声与楚维琮道:“维琮瞧着又长了些个儿了,伯娘那儿有几匹新料子,改天叫你姐姐帮你挑一挑,正好做冬衣。前院不比内院,有些什么事儿,尽管去找你三伯父。”

第十七章 罚跪

何氏今日戴着一对珍珠大小的白玉耳坠,微弯了腰,随着红唇的一张一合轻轻摇晃,把本就柔和的眉眼衬得越发和善亲切,说的又是这般关爱话语,让人心生好感。

“谢谢伯娘。”楚维琮心中一暖,没有推辞,笑着应下了。

何氏笑意更浓,还要再关照几句,楚维琳已经回过了神,不着边际插到了何氏与楚维琮之间,笑道:“伯娘那儿都是好料子呢,维琮是该做新冬衣了,等祖母身子好些了,我去寻伯娘。”

说罢,便行了礼,与楚维琮一道匆匆走了。

进了清晖苑,楚维琳才松了一口气,何氏对楚维琮的窥视真是无处不在,一个不小心弟弟就会被她“收买”了过去。

“姐姐,伯娘也是好心。”楚维琮隐约察觉到楚维琳对何氏的不喜,想到平日里何氏对他细致的照顾,心里隐隐有些对不住何氏了。

楚维琳愣怔,一声不响看着楚维琮。

楚维琮弄不明白楚维琳不置可否的态度,又担心违背了姐姐惹得姐姐不快,便摸了摸鼻尖,低声解释道:“我知道姐姐的意思,陆妈妈都和我说了,伯娘不是亲娘。”

叹了一口气,楚维琳握着楚维琮的手,道:“你知道就好了。伯娘虽是好心,但父亲照顾我们不容易。”

说到此处,楚维琳心中郁郁,面上又表示不得。

何氏的那番心思哪里能称得上是好心!

可何氏面上表现出来的对失去了母亲的侄子侄女的关爱,又让楚家上下都要夸赞几句。

她不能把话和楚维琮说透了,只能时不时叮嘱几句。

不过,只要楚伦煜能好好的,两位老太太又健在,何氏就没有办法把楚维琮抢走。

陆妈妈迎了姐弟两人进屋里坐下,伺候了茶水,问道:“怎么不见宝莲跟着姑娘?”

“我留她在颐顺堂里。”楚维琳捧了茶盏,淡淡答道。

约莫过了两刻钟,宝莲急匆匆回来,眼眶泛红。

陆妈妈一瞧,不由心惊胆颤,拉了她进屋,叫宝槿守了门:“这是怎么了?”

楚维琳和楚维琮亦抬眼望着宝莲。

宝莲是跑回来的,一时还有些喘,顾不上喝口水压一压,她吸了吸鼻子,解释道:“奴婢一直在那儿等消息。老太太屋里起先还安静,到后来不晓得说了些什么,隐约有些喝骂声传出来。奴婢想靠近一些,可赵妈妈几个守着,奴婢过不去。”

听到这儿,楚维琳不由沉下了脸,楚维琮年幼心急,催着道:“后来呢?”

“一直没听见老爷说话,后来听见老爷声音,紧接着老太太就砸了东西,好大动静,接着就要罚老爷去跪祠堂。”宝莲越说越快,声音也慢慢高了,“屋里冬青姐姐她们伺候着,奴婢估摸着她们劝不住老太太,就赶紧回来禀告姑娘和爷了。”

楚维琮听罢,噌的站了起来:“我去颐顺堂。”

楚维琳一把拉住楚维琮,摇了摇头:“我与你去祠堂吧,这一来一去的工夫,父亲怕是早不在颐顺堂里了。”

章老太太那个脾气,哪有人能劝得动的,楚伦煜又是极其孝顺的人,惹恼了母亲,也不会巧言避了责罚,定是自觉去罚跪了。

楚维琮苦着脸点了点头。

宝莲替楚维琳披上披风,陆妈妈替楚维琮系上斗篷,又担心夜路不好走,招呼宝槿打了灯笼,一行人往祠堂去。

因着担心楚伦煜,这一路虽然远却丝毫不觉得累,等远远瞧见祠堂的烛光,楚维琮松开了楚维琳的手,快步跑了进去。

楚维琳亦跟上,只是她是女子,进不了祠堂,只能站在外头望着父亲跪得直挺挺的身形。

楚伦煜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见了来人一时惊讶,赶紧伸手抱住了扑过来的楚维琮。

“父亲,祖母为了什么事情生气?您跟我说,我去求祖母。”楚维琮急切着道。他是三房的嫡长孙,章老太太不喜欢江氏,对楚维琮倒是疼爱有加,三五不时便赏些东西以示关爱。

楚伦煜轻轻拍着楚维琮的背,却没有回答孩子一再的追问,只是回过头冲楚维琳笑了笑:“夜里冷,带你弟弟回去,别着了凉了。”

烛光照亮了楚伦煜半边脸庞,温润俊秀的模样与记忆中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楚维琳愣愣望着,半响才明白过来。

不过而立之年,楚伦煜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倦和苍老,这种状态一点点从骨子里透露出来,在这样的夜里无所遁形。

从江氏去世那一天开始,父亲在快速老去。

想到曾经郎才女貌、琴瑟和鸣的父母,楚维琳的嗓子发酸,眼底不由泛了晶莹,她往配院看去,里头摆放了楚家女眷的灵位,她一眼就寻到了江氏的。

楚维琮还不懂,她是知道父亲为何被责罚。

孝顺的父亲只在一样事情上违背章老太太,他不续弦,便是江氏过世三年,他依旧不肯续弦。

想来在颐顺堂里,章老太太定是又与楚伦煜提了此事,楚伦煜执拗不点头,才惹得章老太太砸了东西。

母亲去得实在太早了…

也去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他们想和母亲好好告别都不行。

拜佛、马车、车祸,被抬回来的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三个人。

视线模糊了,没有抬手抹泪,楚维琳的目光移到了孙氏和楚维瑂的灵位上,一点点拽紧了拳头。

若孙氏在天有灵,见到楚论肃今日为了阮氏教训楚维璟,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依恋、敬重嫡兄的楚维瑂又会如何?

想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她们,都已经不在了。

突然之间,楚维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笑颜甜美,顾盼生辉,那张脸又很快与另一张污浊不堪、衣容不整的伤疤脸重叠在了一起。

触目惊心。

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这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那是流玉的脸庞,闻老太太身边不是最得宠却是最得信任的大丫鬟。

第十八章 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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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闻老太太过世之后,长房里就再也没有了流玉这个人,等楚维琳再在街头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半疯半癫。

那时只是心中一个念头,楚维琳收留了流玉,又让宝槿照顾她。

流玉时而疯癫,时而沉睡,只有很短的时间,她会安安静静坐在阳光下面,痴痴盯着地上爬行的蚂蚁。

楚维琳过去看她,流玉木讷抬头,半响无神的眼中缓缓落泪,呢喃了一声:“三姑娘…”

“你还认得我?”楚维琳问她。

流玉歪着头,一面哭一面笑,嘴里细细碎碎说了一些事体,并不完整,却听得楚维琳心惊胆颤,说了一会,又发起疯来。

楚维琳吩咐宝槿每时每刻留意流玉说的内容,不管是真是假,她都不能当做没听见。

足足花了一个多月,宝槿才整理出一些来。

流玉知道太多的事情了,因而闻老太太过世之后,黄氏根本不可能留下她。

流玉自己也清楚,早早留了退路,逃离了楚家,谁知黄氏心狠,想要赶尽杀绝,幸亏下手的嬷嬷见她已经疯魔软了心肠,留了她一口气。

流玉说了两样事情。

人人都以为闻老太太的突然过世是因为心寒楚维瑚设计了楚维琬,毁了楚维琬的未来,其实不然,是有人在老太太的药里下了毒。

另一样是,那年孙氏、江氏和楚维瑷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可惜的是,流玉毕竟是疯了的,她说不清是谁下的手。

楚维琳曾想把事实都挖出来,可那时正是京中大乱的时候,不仅常家处于风口浪尖,楚家亦支离破碎,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这一次,她一定要寻到那凶手。

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江氏的灵位,楚维琳在心中道:母亲,我会找出那个人的。

祠堂内,楚维琮抹了眼泪,一步三回头走了出来,抬头道:“姐姐,我们去求求祖母吧。”

楚维琳掏出帕子替楚维琮擦脸,摇了摇头:“现在去求,只会火上浇油。父亲是为了我们才违背祖母的,我们要争气,不能再惹祖母不快了。”

楚维琮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等回了清晖苑,前院已经落了钥,陆妈妈在主院东厢、从前楚维琮住的屋里替他收拾了床铺。

楚维琳梳洗之后就灭了灯,半夜梦回全是江氏慈爱身影,不禁落泪哭醒,湿了枕面。

宝莲听见响动,披了衣服过来。

楚维琳干脆坐起来,撩开幔帐与宝莲说话:“陆妈妈睡了吗?”

宝莲出去张望了一眼,回来道:“屋里还亮着灯。”

“帮我去请妈妈来。”

宝莲颔首应下。

没等多久,陆妈妈便来了,她转过屏风见楚维琳坐在床上发呆,不由皱了眉头:“宝莲,也不给姑娘披件衣服。”说罢,自个儿拿了一件给楚维琳披上。

楚维琳冲陆妈妈笑笑,让她在床沿坐了,道:“这么晚了,妈妈怎么还没睡?”

“伺候爷更衣时,见他身量窜了些,衣服有些紧了,奴婢改一改,明日里穿起来就不难受了。”

握着陆妈妈的手,楚维琳叹息道:“这等事情,交给下面丫鬟们做就好,妈妈不要太操劳。”说完,又示意宝莲道,“倒些茶水来。”

宝莲通透,先退下去了。

陆妈妈见此,神色微凝:“姑娘这是…”

“有一桩事,我不好打听,宝莲一个丫鬟也不方便。”楚维琳声音压得很低,道,“我记得八弟早产了一个月。”

陆妈妈点了点头:“是早产的。”

话一出口还没察觉出味儿来,见烛光下楚维琳若有所思的面庞,似是话中有话。

再细细一琢磨,陆妈妈眉头一皱,握着楚维琳的手也不禁收紧了些:“姑娘是觉得…”

“妈妈,我梦见母亲了,我总觉得那不是意外。”楚维琳垂眸,“你说,四伯娘进门前到底认不认识四伯父?”

陆妈妈面色大变,几乎跳了起来:“姑娘,这话乱说不得。”

“是不是乱说,妈妈去打探一番,四伯娘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八弟的。”

虽然流玉没有说明白,但楚维琳有她怀疑的对象。

那场惨剧里,楚家死了两位太太一位姑娘,家中下仆便有异心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若说有人获益,便是在孙氏死后半个月就进门了的阮氏。

而楚维琳怀疑阮氏的根据就是她的肚子。

婚后九个月就生下了儿子,楚维瑞到底是不是早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