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殿的殿门没有关,阳光撒了一室静好,正中摆了一尊药王菩萨,边上的案桌上放了签筒。

楚维琳跪下,捧着签筒摇了摇,落了一支签来。

冬葵上前拾起,恭敬交予慧言大师。

慧言大师手持签文,一言不发,冬葵心急,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只能望着楚维琳。

楚维琳冲冬葵摇了摇头,又打量起了殿内摆设。

角落有一盘棋局,楚维琳粗看一眼,隐约有些熟悉,不禁定睛思考,片刻,才想起来。

这是一幅残局,她曾经看常郁昀摆过。

常郁昀偏爱下棋,那时专研了半月有余,这才破了此局。

心中一动,楚维琳走到棋篓旁,执起一子,落于盘上。

慧言大师惊觉楚维琳动作,过来一看,又一琢磨,不由眉间有了些许喜色:“妙!”

“大师,签又如何?”楚维琳转身问道。

慧言大师道:“施主所问何事?”

“不知。”楚维琳摇了摇头。

“与棋局一样,柳暗花明,破局之妙手其实就在眼皮底下。”慧言大师合掌,“水到渠成。”

楚维琳还在品味慧言大师的话,冬葵已露了笑容,低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章老太太听了这个答复,应当是会高兴的。

只是这样的说法楚维琳并不满意,她偏过头与冬葵道:“时辰也不早了,既然求了签了,我们早些用过斋膳就回去吧。你先去禅室准备准备,我添了香油钱就过去。”

“哎。”冬葵心里喜悦,又见宝槿与宝莲伺候着楚维琳,便安心先往禅室去。

打发了冬葵,楚维琳冲宝槿打了个眼色,宝莲亦心知肚明,从袖口里掏出银子交给宝槿,宝槿收好东西,赶紧往塔林去了。

楚家虽然常年在法雨寺中供奉,但楚伦煜瞒着章老太太,用一双儿女的名义替江氏点了往生灯,这次上山来,楚维琳自然是要给母亲再添些香油的。

见宝槿匆匆去了,楚维琳又看向慧言大师,低声问道:“大师,那支签文,若求心安呢?”

“阿弥陀佛。”慧言大师缓缓道,“施主是聪慧人。”

楚维琳垂眸,半响回了一个佛礼。

水到渠成,不知水何时到,不知渠何时成,一直惴惴不安,又怎么能心安?

章老太太的心病一直压在心头,便是那破局之手近在咫尺,她依旧看不到。

楚维琳也看不到。

从配殿出来,似是察觉到楚维琳心情低沉,宝莲一言不发,扶着她往塔林去。

法雨寺塔林面积极大,除了供奉了寺中高僧舍利,亦有数座高塔替京城百姓点了往生灯。

为怕耽搁久了让冬葵起疑,楚维琳带着宝莲走了一条小路,穿过后殿后头那一片竹林,经过观雾亭,便是塔林。

“姑娘,千万当心脚下。”宝莲仔细,一直看着地上,不时提醒楚维琳,行至半途,边上的楚维琳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不解,“姑娘?”

楚维琳没有回话,只是相扶的手臂一下子绷紧了。

宝莲抬眼看楚维琳,见她直直望着前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观雾亭里立着一人。

那人着月白袍子,颀长身形背手眺望高塔之巅,对她们的经过全然没有留意到。

“姑娘?”宝莲小声询问楚维琳。

楚维琳轻咬下唇,宝莲认不出来那背影,她却是认得的。

那是常郁昀。

原路返回,平白浪费时间;依路前行,又会惊搅了那人。

当真是冤家路窄。

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京城说大也不大,姻亲表兄妹,怎么可能遇不见?再躲,还能躲过逢年过节?

“我们走我们的,别打搅了人家。”楚维琳附耳与宝莲道。

宝莲点了点头,这寺中后院,孤男寡女,若那人不是正经人,吃亏的总是自家姑娘,还是莫要惊搅了为好,便轻手轻脚往前走。

竹林小路,便是再小心,也难免会沙沙作响,尤其是小路就在观雾亭几步开外,只要不是入定老僧,定然会有所擦觉。

楚维琳眼观鼻、鼻观心,盼望常郁昀出神去了才好。

“琳表妹。”

刚走过观雾亭,楚维琳正忍不住庆幸之时,就听见常郁昀出声唤她。

再不愿意,也只能转身,福身唤一声“表兄”。

宝莲此时也看清了那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幸亏不是“外人”,她规矩行礼。

“去塔林那里?”常郁昀声音清澈平缓,站在原地并未走近。

楚维琳应了声,常郁昀眉目渐舒,又转过去往了一眼塔林方向:“是了,你母亲在此供奉。”

第二十二章 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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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莲闻言一惊,捏了捏楚维琳的手,楚维琳亦是诧异不已,江氏的长生灯是他们偷偷点的,不曾告诉过他人,为何常郁昀会知道?

常郁昀似是看出了楚维琳的疑惑,解释道:“我绕着塔林走过无数遍。”

原来是这样。

楚维琳暗自叹息,她确实是忘记了,常郁昀和常郁昕的生母亦去世多年,常家在此处点了灯,他若思念母亲绕塔无数次,见过江氏的往生灯也不奇怪。

“表兄,我先去塔林了。”楚维琳福了福,算是尽了礼数,想快些离开。

“我有话问你。”常郁昀出声,见楚维琳一脸平静模样看着他,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松开,略有些尴尬开口,“明年老祖宗要替我定亲,我若想娶你,你怎么想?”

宝莲低呼一声,赶紧把楚维琳护到了身后:“常五爷,这话可不能胡乱说的!”

楚维琳的脸刷白,一双眸子紧盯着常郁昀:“你疯了?”

突闻此言,没有羞涩,没有惊愕,只有恼意。

常郁昀见此,刚刚试探开口时的紧张消散了,反倒是早预料到了楚维琳的反应似的,自嘲地笑了:“果真是不愿意的啊…”

他在说玩笑话?

这样的认知让楚维琳更是恼怒,牵着宝莲转身就要走,才刚迈开步子就听背后常郁昀温润嗓音传来。

“左胸口,一颗黑痣。”

楚维琳一愣,待反应过来,不由恼红了双颊。

她的左胸口的确有一颗黑痣,只是此刻她与常郁昀并未成婚,这人到底是如何得知这等私密事体的?

楚维琳横了宝莲一眼,宝莲惊恐之余,猛摇手道:“不是奴婢。”

抬眼瞪向常郁昀,却听他又说了一句。

“右肩上也有。”

宝莲几乎要哭出来了,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姑娘还有什么清白可言?这可如何是好?

楚维琳抬步就走,行出十来米远,怎么想都不能这么算了,又折回到观雾亭,瞪着常郁昀道:“我不管你从哪儿知道的,这种话可别再出口了。要不然,你就不是想娶我,是想杀我了。”

这里不是她曾经生活过的现代,这里的女儿家最重名声,要是这种风言风语传扬开去,章老太太一根拐杖打折了都要打死她一了百了。

这番话,楚维琳自觉说得杀气腾腾,谁料常郁昀闻言竟是笑了。

他本就生得清俊秀气,叫见过的人莫不暗赞一声“好模样”,此刻笑意爬上眉梢,薄唇微扬,一双桃花眼中如有涟漪,摄人心魄。

“自不敢与他人道。”语调慵懒,笑意更浓。

这般态度语气,哪里是“不敢”,分明是当作了秘密,自个儿揣着兜着,舍不得让人窥得一点半点的意思。

楚维琳皱了皱眉头,她前世与他做过几年夫妻,即便不是什么交心知己,也不曾发现他的性格里有这般恶劣的地方。

气得恼得,可又无可奈何,再做计较,反倒是遂了他人心意。

这个年纪的女儿家,什么表情都是娇俏的,落在常郁昀眼里,添了几分生动可爱,他勾着唇角想笑,倏然想起刚才大殿外所见一幕。

他驻足殿外,楚维琳笔直跪于佛前,阳光温暖撒入,只照亮了佛前一隅,她的影子斜斜,宁静安怡,而她的声音低沉平缓,毫无起伏波澜地诵着长篇经文。

那个情景,全然不似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反倒是一个心如死灰、把一切都交托给菩萨的老妪。

无所念,无所求,无所依托。

思及此处,常郁昀的笑容凝在面上,只余揪心痛心。

楚维琳走出亭子,拾阶而下,背后常郁昀低叹一声“琳琳”,而这温和声音被法雨寺突然响起的悠长钟声所掩盖,似有若无,楚维琳的心却像那被重重击打的大钟,嗡鸣不止。

内心深处,突然就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喑哑、痛苦的声音。

是很多年后常郁昀的声音。

“琳琳,从一开始我想娶的就是你。”

是真,是假?

她都忘了,都迷糊了,即便突然间出现在脑海里,也只有这么简单的只言片语。

就像那日在常府后院她猛然想起来的竹苑一般,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那日她所回忆起来的是否便是地牢里常郁昀所说的话。

心绪乱了,楚维琳脚下不留意,差点迈错了台阶,亏得宝莲眼明手快,过来扶了她一把。

楚维琳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地牢里的事情她记不得了,刚刚的对白还是一清二楚的,也许他是真的存了娶她的心思的。

回转头看了常郁昀一眼,那人已经背转过身静静眺望塔林,不知道神游往何处去了。

楚维琳垂下眸子,把那声音抛到脑后,不管常郁昀怎么想,她这辈子,不愿意再与他有瓜葛,与常家人勾心斗角了。

主仆两人快步往塔林去,楚维琳睨了眼身边的宝莲,低声嘱咐道:“宝莲,这事,你知、我知。”

宝莲机敏,连连点头,她是楚维琳的丫鬟,这些话语若传出去,主子不好是肯定的,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塔林处,宝槿已经静候多时了,见楚维琳过来,她赶忙上前,扶了楚维琳另一侧,道:“姑娘,奴婢都打点好了。”

点往生灯的香油钱已经交给了打理塔林的老僧,楚维琳站到江氏的灯下,抬头望着,合掌久久。

莲花铜灯精致,三年前楚伦煜亲手篆刻上江氏名讳供于此处,楚维琳望着熟悉的字迹,默默道:

母亲,这一世我再不让父亲枉死,不让弟弟受委屈。

这一次,我不会放过那个害了您的人。

宝莲和宝槿站在一旁,眼瞅着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正犹豫着是否开口,楚维琳已经垂下了双手,道:“回去吧。”

沿路走来一个独行的佝偻老妪,支着拐杖缓缓而行。

彼此照面之时,那老妪忽然停下脚步,眯着眼睛看了楚维琳一眼,迟疑着唤了一声:“满娘?”

第二十三章 错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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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妪面上层层褶子,布满斑点,苍老得似失去生机的古树,楚维琳被她的模样惊得退了半步,稳住心神,指着自己,不解道:“您是唤我?”

老妪凑近些又细细瞧了瞧,摇了摇头:“一眼看去还当是故人,姑娘莫怪,是老婆子眼花,看岔了。”

面容苍老得让人惶恐,神情里却全无恶意,大抵真是认错了人。

楚维琳冲她笑了笑。

老妪行到一座塔前,颤抖着放下拐杖,对着一盏往生灯,道:“我来看你了,替你点了几十年的灯了,明年不晓得还有没有银子来添香油。不过,点不点不重要了,你能安眠,有人会睡不着,嘿嘿。”

老妪的声音不轻,楚维琳听得清楚,最后这一声笑声尖锐细长,让人不由背后一凉。

左右看一眼两个丫鬟,宝槿苦着脸,宝莲有些不自在,大抵都是叫这老妪吓的。

“快些走吧。”楚维琳道。

回到禅室里,冬葵正和陆妈妈说着闲话,见她们回来,笑道:“姑娘,奴婢去取素斋来吧?”

楚维琳颔首,道:“让宝槿一道去吧。”

等冬葵和宝槿相携去了,陆妈妈才低声问了往生灯的情况,眉宇悲哀:“我们太太知书达理,又是孝顺人…”

这么好的江氏,就算这亲事不是老太太做的主,她也不应该这么多年都解不开这心结,使的姑娘给太太点往生灯都要偷偷摸摸的。

这后半句话陆妈妈只能在心中想想,不敢当着楚维琳的面说出来,就怕姑娘恨了章老太太。

“妈妈,莫伤心了。”宝莲劝了一声。

陆妈妈擦了擦泛红的眼角,不再多言。

楚维琳坐在桌边,亦想着这桩事情。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章老太太不喜江氏的原因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指尖轻点桌面,面前浮现老妪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那声“满娘”叫的是谁?

前世经历累积的教训与经验便是绝不放过一丝可疑,不漏掉一点线索。

猜错了无伤大雅,想漏了才会后悔莫及。

“宝莲,你去塔林一趟,看看那老婆婆供的是谁。”楚维琳招手让宝莲过来,附耳与她道。

宝莲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冬葵和宝槿回来,没见到宝莲,陆妈妈几句话岔开了。

法雨寺斋膳素有美名,花瓣型的攒盘摆了各式冷菜,又取出六碟热菜,并一盅银丝豆腐羹,让人胃口大开。

宝槿摆了碗筷。

楚维琳笑着道:“出门在外,没家里讲究,宝槿,添了碗筷,一道坐下用吧。”

宝槿知道楚维琳性子,便不推脱,依言摆好,请了陆妈妈和冬葵坐下。

刚动了几筷子,宝莲回来了。

冬葵在屋里,自然不好说那些闲话,楚维琳示意宝莲先用饭。

饭后,宝莲扶着楚维琳在院子里走动消食,其余人收拾好东西,准备返程。

“刚才瞧你眼眶微红,怎么了?”楚维琳压低了声音询问宝莲。

宝莲摇了摇头:“走得急,叫风吹了些沙子入眼,揉红的。姑娘,奴婢去看了,那老婆婆站的位置能看到二十来盏往生灯,其中大半都是这七八年或者十年出头的,点了几十年的只有三四盏。”

楚维琳认真听着宝莲一一数来,一时也不能断言到底是哪一位,只能先把这事搁在了心上。

“宝莲,你说,满娘是谁?”

宝莲一愣,脸色发白,见楚维琳看着她,挤出笑容道:“姑娘是说那婆婆看着姑娘时口中念的?是那婆婆看错了,世间相像之人也是有的。恕奴婢多言,那张脸可真渗人,光想起来就浑身发冷,姑娘还是莫想了。”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

楚维琳颔首,不再问了。

傍晚时分,楚维琳回到府中,收拾了一番之后去了颐顺堂。

章老太太跟前,冬葵已经回了话了,让渝妈妈把楚维琳拦在了外头。

“姑娘今日辛苦了,老太太连连夸赞姑娘孝心。”渝妈妈笑容恭谨,垂手道,“老太太身子不爽利,屋里药味大,怕冲着姑娘。姑娘累了一日,早些休息才好。”

“既如此,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给祖母请安。”

楚维琳与宝莲先回了清晖苑,陆妈妈去寻赵妈妈说话。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妈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