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楚维琮面露担忧,轻声唤了一声。

楚维琳浅笑,冲他摇了摇头,比了个“放心”的口型,重新转回去坐下。

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薛妈妈被搀扶着进来了,她眼中含泪,直直跪在了床前,垂着首不语。

屋里伺候的人都被冬青带了出去。

楚维琳坐在一旁,屋里这落针可闻的安静让她有些不自在,只是她清楚地知道,接下去章老太太和薛妈妈要说的事情,她插不上一句嘴。

桌上的烛光晃了晃,暗了半分,眼瞅着就要熄了,楚维琳不得不拿了剪子拨弄了灯芯。

室内又渐渐亮堂了起来。

章老太太的容颜在烛光下显得疲惫,又过了会儿,才哑声道:“果真是你。”

薛妈妈的身子一颤,脑袋伏得更低了:“是奴婢。奴婢知道老太太早就疑心奴婢了,这才这么多年不让奴婢近身,现在奴婢也瞒不下去了。”

“你看,”章老太太唇角动了动,似笑又非笑,“维琳这张脸,像不像她?”

“像极了!”薛妈妈的声音突然之间咽呜了,噙在眼眶中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婆娑着望了楚维琳一眼,颤巍巍道,“要不是清楚六太太的出身,只怕要当成是她的女儿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疲惫到了极致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声。

阻止了楚维琳添茶,章老太太靠着引枕,闭目道:“说吧,都说出来吧。”

“满娘她、桂姨娘她是奴婢害死的!是奴婢和夏月串谋害死的!”薛妈妈一口气说完,掩面痛哭。

楚维琳静静听着,从薛妈妈的回忆里,把当年事一点点串了起来。

满娘和夏月是老祖宗赏的,满娘的名字亦是老祖宗取的,圆满之意。

三老太爷和满娘的感情很深,章老太太进门后,老祖宗做主,抬了满娘做贵妾,便是楚维琬在旧都时曾听说过的桂姨娘。

章老太太对此自然是不高兴的,平日里对满娘多少也有些为难。

薛妈妈一心为主子,知道夏月妒恨满娘的步步高升,便教唆了夏月害死满娘。

满娘一死,不仅楚证赋伤心震惊,老祖宗那儿也不是好糊弄的,薛妈妈要自保,引着渝妈妈查到了夏月身上,夏月晓得脱身无望,以自尽换来薛妈妈对她家人之后几十年的照顾。

“是奴婢自作主张,当初奴婢见老太太又要带三老爷,又要面对桂姨娘,是那么的痛苦,这才这么做的。奴婢是为了您呀。”

章老太太握住了薛妈妈的手,楚维琳清楚地看到那只手在发抖:“你以为是为我好,其实是害我背了一世骂名。老祖宗也好,老太爷也好,从没有信过满娘的死与我无关。春槐啊,你可知道,让我和他夫妻离心的不是满娘的存在,而是满娘的死。”

 

第三十二章 罪名

薛妈妈愣住了,她从没有这么想过,反复喃了章老太太的话,她不停摇着头:“怎么会呢?不会的呀!桂姨娘死后,夏姨娘不是开了脸吗?您不也生了六老爷和五姑太太吗?”

“是啊,我被冤枉了我委屈,我让渝妈妈查了十多天查到夏月身上,我怕他们不信我,为了证明我并非容不得人,我做主抬了夏氏,他挂念满娘我也全当不知,一句不提旧事,我也曾经以为什么事都过去了,”章老太太越说越急,重重喘了几口气,后头的话如倾盆而下的暴雨一般倒了下来,“可他一辈子再没有信过我!”

薛妈妈依旧不信,干涩起皮的嘴唇不停动着,只是心里一团乱絮,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儿来。

章老太太亦是一肚子伤心无处发泄,拳头砸了几下锦被,偏过头指着楚维琳,道:“春槐,你看看维琳!我当年只是奇怪为何老祖宗和老太爷坚持要抬江氏进门,直到敬茶时我看清楚了我那新儿媳的模样,我才茅塞顿开。他们不就是为了让我日日见到这张和满娘七八分相似的脸吗?不就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吗?我到了那时候才知道,老祖宗不信我,老太爷亦恨我。”

薛妈妈浑身如被雷击一般,呆呆看着楚维琳。

泪眼模糊了视线,朦胧之中,越发觉得相像。

事实胜于雄辩,薛妈妈再不能自我欺骗,哀嚎一声,斜斜依靠在床榻边。

楚维琳亦是震惊不已,这段时日里,她猜测过无数次章老太太不喜欢江氏和她的原因,却从没有猜到过是这么一个理由。

原来,在章老太太眼中,江氏从来不是江氏,她想到的是满娘,想到的是她在婆母和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数十年岁月。

即便是同床共枕,即便生下了二儿一女,章老太太都没有得到过三老太爷的信任,这对一向以端庄贤惠要求自己的章老太太而言,根本就是狠狠的一个耳光。

章老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没有再看薛妈妈一眼,她道:“这罪名我也只能背着了,毕竟你是我的陪嫁,我纵然解释与我无关,又怎么能让人信服?老太爷不会信我的,他只能等百年之后下去问一问满娘了。”

说完这些,章老太太自嘲地笑了:“你去吧,我要歇会儿。”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除了章老太太还未平复心情而显得有些重的呼吸声之外,再无其他动静。薛妈妈似是去了魂了,一动不动地坐着。

楚维琳略等了会儿,余光突然瞥到窗外似有人影,再仔细去看,却又没有踪迹,便干脆起身唤了守在中屋的冬青进来。

冬青在外头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也听到了薛妈妈的痛哭,可进来一看是这么个局面,亦是吃了一惊。

朝着楚维琳匆匆福了福,她赶忙出去叫了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把薛妈妈抬回了后罩房。

楚维琳替章老太太掖了掖被角,正要离开,却被叫住了。

“维琳,我待你母亲素来苛责,你父亲不敢埋怨,你呢?”

楚维琳的眉头轻轻一皱,想了想,说了实话:“从前不知道原因,怨过,现在知道了,依旧怨。”

章老太太嗤笑一声,显然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过,”楚维琳垂了眼眸,顿了一顿,而后又直言道,“若这事放在我身上,我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愕然之后,章老太太突然大笑起来,等止了笑,盯着楚维琳的清澈认真的眼睛,她久久之后,轻声道:“好!你听着,老婆子我就是太爱惜名声,可到头来依旧落了一堆骂名,等我两腿一蹬,哪个会说我一句好?既如此,不肯痛快些。你还小,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记住了,别跟我这么糊涂。”

楚维琳挑眉,她没有想过章老太太会这般推心置腹地和她说上这么一段话。

坐在床边,楚维琳细细品味着。

她们祖孙两人从来都不亲热,现今即便说明了其中缘由,楚维琳亦能体恤祖母心情,可依旧无法亲近。

这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章老太太才会有如此的感慨,等睡上一觉起来,她们的关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她的这张脸永远是章老太太的心结,就好像一想起满娘,章老太太就不愿看到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可这一刻,楚维琳是感激的。

老人以一个过来人的经历,认真在教导孙女。

“祖母,维琳记住了。”楚维琳应下了。

从内室往外走,隐约听见外头有些动静,挑了帘子出去,才清楚是夏姨娘等在外头。

“老太太可还好?”夏姨娘急切地握住了楚维琳的手。

“祖母有些乏了,想歇会儿。”楚维琳说完,示意冬葵进去伺候。

夏姨娘想跟进去,被赶过来的渝妈妈拦住了,渝妈妈劝了几句,夏姨娘三步一回头地先离开了。

渝妈妈目送她走远,向楚维琳告了罪,亦进了正屋。

许是精神被彻底压垮了,本就病弱的身子再也拖不起了,在三日之后,薛妈妈一觉睡了过去。

颐顺堂里自然无法停灵,章老太太掏了私房银子,叫人买了一口棺木。

抬出去之前,满娘来求了个恩典,她伺候过薛妈妈几日,想再去添些纸,楚维琳允了。

满娘去了一个时辰,回来时与陆妈妈道:“夏姨娘红着眼烧纸,一直陪到了合棺,等抬远了才让丫鬟扶着回去了。”

陆妈妈听罢,与楚维琳道:“夏姨娘倒是个重情义的。顺颐堂里这些事…我们太太真是…哎…”

叹息了几声,到底是说不下去,只能背身抹泪。

颐顺堂里也是不太平。

章老太太精神不济,几日都没有下床,偏偏性子越发挑剔起来。

对着孙子孙女时还好些,对两个媳妇时丝毫不留情面。

李氏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寒冷天气里被罚到廊下跪了三刻钟,何氏也没什么好运气,因着上回挑的小丫鬟不合章老太太心意,灰头土脸地吃了排头,连连赔罪。

第三十三章 风寒

章老太太不开口,所有人都不敢离开,坐在西次间里大眼瞪小眼。

外头一阵问安声,楚维琛探头看了一眼,长长松了一口气,与楚维璂道:“大伯祖母来了。”

闻老太太脚步健硕,叫流玉扶着走了进来,等众人行了礼,她开口道:“三弟妹躺着呢?”

何氏点头回话,闻老太太便进了内室,很快,流玉和冬青就出来了,独独留下两位老太太交谈。

西次间里只有西洋钟摇摆作响,所有人都噤声竖耳想听到内室里的动静,楚维琳亦仔细听着,可惜听不到任何词语传出。

一刻钟后,闻老太太才缓缓走了出来。

“做人媳妇的,总难免要受些委屈。”闻老太太说完这话,没有多停留就回去了。

何氏和李氏眼眶发红,低着头没有应声。

楚维琳暗暗想,这句话大约不是为了何氏和李氏,闻老太太说的是章老太太因为满娘的事情而受了几十年的委屈。

冬青和渝妈妈进去伺候,没一会儿,渝妈妈出来传了章老太太的话,让众人都先散了。

李氏顾不得狼狈,带着楚维琛和楚维璂回去了。

楚维琳也要走,却听见后头渝妈妈和夏姨娘说话。

“姨娘先等等吧,老太太唤你进去。”

夏姨娘笑着应了,先一步入了内室,渝妈妈睨了夏姨娘一眼,一脸的严肃。

一丝疑惑闪过心头,楚维琳来不及细想,渝妈妈又催了一声,她便跟着何氏和楚维瑷往外走。

外头不比屋里,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宝莲忙把一个汤婆子塞到楚维琳手中。

傍晚时,颐顺堂里又请了大夫。

宝莲听命,急匆匆去问了一声,才晓得是夏姨娘病了。

楚维琳斜靠在罗汉床上,捧着书册听了回话,久久没出声。

她记得前世,夏姨娘的身子一直都很健康,并未病过,这一段的变化是因为薛妈妈的病故吗?

而夏姨娘,白日里见时,她的脸色虽说不上红润,但也不见病态,怎么几个时辰之后,就到了要请大夫的程度了。

脑海之中,是夏姨娘入内室时渝妈妈那严肃到骇人的神情,没来由的,楚维琳忽然又想起章老太太与她说的话。

“既如此,不如痛快些!”

这话在耳边转了几转,楚维琳猛得打了个颤,冒出一个念头来。

章老太太的这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她想要的痛快不是说薛妈妈,而是夏姨娘呢?

楚维琳闭目思忖。

和气、良善、低调,是夏姨娘给所有人的印象,除了伺候章老太太,夏姨娘便在屋子里念佛修身,比起随着年纪增长脾气阴晴不定的章老太太,颐顺堂里的小丫鬟们更喜欢夏姨娘。

可最初的时候,夏姨娘是章老太太身边的陪嫁丫鬟,是章老太太为了向老祖宗和三老太爷证明她并非善妒容不得人而开脸抬举的,若不然,夏姨娘如今的地位大概和渝妈妈无异。

作为满娘之死里的一个得益者,章老太太既然早就怀疑了薛妈妈,又怎么可能不疑心夏姨娘。

原本还挣扎着纠结着不捅破最后那层纸,这会儿薛妈妈认了罪,章老太太又狠了心,自少不得试探逼问夏姨娘。

至于夏姨娘这病,是真做过让章老太太吓病了,还是没做过伤心得病了,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好。

不过,楚维琳更倾向夏姨娘做过了。

薛妈妈是老实之人,若不是有人刻意引导教唆,她未必能有勇气串谋夏月害了满娘性命,如果她真有那个胆量,又怎么会几十年良心不安到缠绵病榻,连睡梦里都在叫夏月的名字?

她自以为的替主子考虑,到最后害了章老太太。

陪嫁的丫鬟便是一心一意为主,也会出了差错,再添上有私心的,也不知道要被引到哪条路上去了。

思及此处,楚维琳抬眸看了一眼宝莲。

这一瞬间,她觉得宝莲像极了夏姨娘,人人称赞。

若宝莲存了私心呢?

楚维琳的头隐隐发胀,她不由抬手按了按眉心,宝莲见了,赶忙上前接了过去,细细揉按。

宝莲的一双手白皙柔嫩,不似丫鬟,而像闺阁姑娘。

指尖有淡淡清香,这是楚维琳熟悉的味道,她常常赏身边人胭脂水粉香露,宝莲从小跟了她,用的东西也与她无二。

印象里,就算是前世她因小产缠绵病榻、面黄肌瘦的时候,宝莲的这双手依旧如此。

眸子倏然一紧,回忆起那些“往事”来她总是无法淡然。

宝莲察觉到了她的变化,试探着问道:“姑娘,怎么了?”

楚维琳没有马上回答,等了许久,才哑哑道:“你说,夏姨娘会病上多久?”

“不是说染了风寒吗?大约也就…”话说到这儿,宝莲自个儿就愣住了,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下,眨着眼睛细细品了品楚维琳的话,喃喃道,“姑娘的意思是,夏姨娘这病不简单?是因为薛妈妈的事…”

戛然而止。

宝莲脸上一白,轻咬着嘴唇不出声了。

楚维琳斜斜睨了她一眼。

宝莲后背一凉,正思忖着如何应对。

“薛妈妈的事体,你晓得多少?”楚维琳冷静发问。

她是让宝莲打听过桂姨娘,但那日薛妈妈在章老太太跟前认下的事情,楚维琳只和陆妈妈说过,陆妈妈不是多舌之人,不会说出去,连宝莲也不会说。

宝莲赶忙退开几步,跪下道:“那日姑娘和陆妈妈说事体,奴婢就守在中屋,多少听到一些,后来又是半猜半蒙的。奴婢不是故意偷听姑娘和陆妈妈说话的。”

歉意、诚恳,一样不缺。

楚维琳往连接了西次间和中屋的绣了花开富贵的藕色缎帘望了一眼,没有追究到底能不能听见,抬手扶了宝莲:“听见了就听见了吧,你是个晓分寸的,这些事体我们主仆咽在肚子里就行了,切莫传出去。”

宝莲忙不迭点头:“姑娘放心吧。”

说到了这儿,夏姨娘的病倒是没有哪个再提了。

第三十四章 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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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楚维琳所料,夏姨娘接连喝了几日药,却不见丝毫转色。

反倒是章老太太,似乎是了却一桩心事一般,病去了,靠饮食调养,精神也好了许多。

楚维琳一早过去请安。

今日楚维琮不用去书院,便来了颐顺堂陪章老太太。

章老太太让楚维琮坐在床侧,亲自考量学问。

楚维琳陪坐一旁,见弟弟答得头头是道,不由欣喜。

半大不小的男孩,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前些日子陆妈妈才改过的衣服这会儿又紧了些。

何氏从冬青手中接过清粥,稍稍散了些热度,端到了床边:“老太太,维琮的功课是最让我们做长辈的放心的了。”

章老太太扫了何氏一眼,满满都是不赞同,便是楚维琮争气,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这般夸赞,毕竟还是年纪小,最怕的是被夸成了井底之蛙,她认真与楚维琮道:“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不骄不躁。”

楚维琮点头,起身把位子让给了何氏。

何氏的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紧找了个补救的法子:“维琮的衣服瞧着小了,老太太,眼瞅着要入冬了,媳妇这几天就让冯二媳妇来把冬衣的尺寸量了吧。”

被何氏一提醒,章老太太上下打量了楚维琮的衣着,应道:“这一个个都在长身子,都放些尺寸,别到了过年走亲戚的时候都没个合身的衣物。”

何氏赶忙笑着应了。

渝妈妈从外头进来,一脸凝重:“老太太,五老爷和五太太过来了。”

等章老太太准了,楚伦栩和李氏才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他们自是为了夏姨娘的病而来,李氏抬眼见何氏正伺候着,怕她挑拨离间反倒坏事,悄悄拉了拉楚伦栩的衣角,楚伦栩会意,在一旁坐下并不多言。

李氏赔笑着问了章老太太身子,叫章老太太不咸不淡几句挡了,一时尴尬,也规矩坐了。

章老太太用了粥点,刚漱了口,冬葵青着脸进来了。

“老太太,夏姨娘瞧着不大好了,”冬葵垂手,恭谨道,“刚送去的药又全吐了。”

楚伦栩浓眉一皱,担心全写在了脸上。

章老太太面无表情,冷冰冰道:“吐了?让厨房里再准备好了送去。良药苦口,必须喝下去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