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怪的…”满娘话一出口,突然想到进内院前她娘耳提面命地嘱咐过“多做事,少说话”、“不乱嚼舌根”,不由懊恼起来,“姑娘,奴婢不该说这些的,请姑娘绕了奴婢这一回。”

“不怪你,是我让你说的,”楚维琳没想到满娘这般谨慎,但她又在意薛妈妈那儿的状况,“你仔细与我说说,怎么个怪法。”

满娘的眉头越发紧了,一张青涩脸庞几乎皱在了一块。

她不善言辞,心里明明有那个感觉,嘴上却是不晓得怎么形容出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装了药的食盒去后罩房,伺候薛妈妈的两个小丫鬟正低声凑在一块说话,她耳朵灵光,把那厢对伺候一个老妈子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她不敢劳烦她们,亲自送了进去。

一打起帘子进屋,就是一股子冲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显得空荡。

原来顺颐堂这样的院落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满娘一边想着,一边到了里屋。

“薛妈妈,奴婢给您送药来了。”满娘轻声说着。

薛妈妈半挨在床上,见她一张生面孔,也没有多说,只是示意她把药放下。

满娘取出药碗,想了一想,还是伺候薛妈妈喝了,而后又去倒水想让薛妈妈漱漱口。

桌上的瓷杯裂了个口,满娘一提水壶,空空的,她一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薛妈妈瞧出来了,道:“不碍事的,漱不漱口都是一股子药味。倒是你这丫头眼生得很,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奴婢是刚刚到清晖苑里的,奴婢叫满娘。”

话音一落,满娘就注意到薛妈妈的眼神变了,之前的和蔼敛得不见踪影,余下的是一闪而过的惊恐和久久的探究。

满娘叫薛妈妈的变化唬了一跳,那张脸怎么看怎么渗人,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就这么愣在原地,幸好在屋外躲懒的两个丫鬟相继进来,才打破了这屋里沉沉的气氛。

那两个丫鬟不满意满娘的自作主张,言语之中并不好听,满娘无心理会她们,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直到晒着外头和煦阳光,她的背后都是冰凉一片。

“怪、怪怪的…”满娘反复念着这个字,末了灵光一闪,急切道,“妖怪!姑娘,薛妈妈看着奴婢的时候好像在看妖怪!”

楚维琳愕然。

“作死!姑娘跟前浑说些什么!”陆妈妈正巧进来,一听这话,一下子板下了脸。

“不怪她,”楚维琳摇了摇头,请陆妈妈坐下后,又与满娘道,“这些话在我屋里说过就算了,莫传出去了。”

满娘重重点头。

到了第二日,颐顺堂里留下了楚维瑷。

楚维琳回来小憩了会儿,等起来时才听宝莲说,颐顺堂里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兴许是对着楚维瑷,章老太太突然想到了远嫁的楚维琇,叫冬青去库房里找从前楚维琇的东西。冬青是新拿到库房钥匙的,一时之间不清楚东西放在那儿,便去后罩房找薛妈妈询问。

这一去正巧瞧见了那两个丫鬟怠慢薛妈妈的情景,冬青恨她们阳奉阴违,把老太太对薛妈妈的一份心全都糟蹋了,便状告到了章老太太跟前。

章老太太那个脾气,自然是当下就要换了人手,可前两天才选上来的小丫鬟还未**出来,一时也不得用。

楚维琳坐在镜子前梳妆,听宝莲说完,思忖了会儿。

她一直没有办法弄清楚那些旧事,若是能从薛妈妈嘴里探得一二呢?

思及此处,又想到满娘说过的话,便有了主意。

“扶我去一趟颐顺堂。”

主仆两人一进颐顺堂,就见渝妈妈站在院子里,低声训斥着跟前的两个小丫鬟。

楚维琳提步过去,道:“妈妈,怎么了?”

渝妈妈见了主子,面上怒容才收了收,道:“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看了一眼两个眼中含泪的小丫鬟,楚维琳道:“妈妈少不得要多费些心了。”

渝妈妈谦虚了几句,领楚维琳到了正屋外头。

屋里掌了灯,烛光从藏青布帘后头透出一缕,宝莲正要挑帘子,里头猛得冲出个人来,撞到了一块。

宝莲踉跄了几步,那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她张口就要训人,抬眼一见是宝莲,又把话咽了回去。

“六姑娘,”冬葵急急从里头探出身,一把把门槛上的人拉起来,“姑娘,老太太请您进去。”

楚维琳颔首,打量了一眼略显尴尬的年轻娘子,进屋里去了。

章老太太依旧坐在罗汉床上,冬青跪坐在床榻边,手中美人捶轻轻敲打着。

“刚才怎么了?”章老太太只抬眸看了楚维琳一眼,又闭目养神了。

楚维琳在绣墩上坐下,道:“进来时宝莲撞到了管得喜家的,还好都走得不快,也没弄伤。”

管得喜家的原本也是章老太太屋里的,前些年配了人之后,老太太把她赐给了夏姨娘,却不知她今日匆匆忙忙的是为了什么。

章老太太淡淡应了声,没有再说话。

这是在等楚维琳说来意。

楚维琳匀了匀气,平静道:“进来之前瞧见渝妈妈在训两个小的,听说是一时之间还不得用?孙女是想,薛妈妈那儿不能短了人手,清晖苑里就我一人,事情也不多,不如先让满娘来伺候薛妈妈?”

章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锐利,见楚维琳不躲不避,一副恭敬模样,她不由轻哼一声:“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第三十章 猛药

楚维琳没有接话。

章老太太也没有真恼,比起从前那个别扭、木讷的楚维琳,她还是喜欢现今的转变。

至于小姑娘家的那些心思…

她不知道楚维琳已经留意到了“满娘”,只当是她开了窍了晓得讨好祖母了,便道:“也好。”

楚维琳得了准信,又陪章老太太说了会儿话,眼瞅着天色暗下来,她起身准备出去。

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侧躺着的老人,却见她一脸严肃,双目半睁,而眼底丝毫不掩饰她的情绪。

试探、挣扎。

楚维琳不知何解,只觉心头一惊,不敢再观察,快步退了出来。

到了外头吹着夜风,再细细品着章老太太刚刚的态度,越发想不明白了。

章老太太想试探什么?是试探谁?又在挣扎些什么?

楚维琳立在廊下,宝莲怕她着凉,赶紧替她系了披风。

“姑娘,可仔细身子,奴婢的娘在的时候最最关心姑娘的身体了,她经常说,不要以为年纪小不怕病痛,这个时候不养好,等岁数大了有的苦头吃。”

宝莲絮絮说着,言语神情之中,全是关切,也只有多年贴身的丫鬟才会这般上心。

楚维琳半垂着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宝莲,随着她的话语,小巧红唇边一颗黑痣亦不停起伏,她皮肤白皙,这黑痣格外引人眼,是缺陷,亦有缺陷之美。

人无完人。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么一个词语。

即便是府里那么多人喜欢的宝莲一样有她容貌的不足,更有性格的缺点,楚维琳不怕缺点,她怕离心。

这个词一冒出来,楚维琳自己先愣住了,她木然地缓缓转过头,盯着那帘子里透出的昏黄烛光,眼前全是章老太太的试探、挣扎。

莫非,她亦在怕,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翌日,满娘便过去照顾薛妈妈,楚维琳又叮嘱了她一遍,要仔细谨慎,无论事情大小都要回报,千万不能怠慢了薛妈妈。

满娘乖巧应下了。

在三四天的风平浪静之后,楚维琳趁着章老太太歇午觉的工夫,在院子里听满娘回话。

满娘一样一样说完,又眨着眼睛回想了一遍,突然道:“姑娘,奴婢昨晚值夜,半夜里薛妈妈似乎是魇着了,不停地叫着…夏月,对了是夏月这两个字。”

渝妈妈正好从院子里过,听见这话脚下一顿,尖锐目光扫了过来。

“妈妈刚从外头回来?祖母歇午觉呢,”楚维琳面不改色,笑着与渝妈妈问安,“妈妈,这个夏月是一个名字吗?”

渝妈妈的眼底闪过一丝愤恨,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那缕情绪:“满娘是不是听岔了?是这两个字吗?”

满娘赶忙垂下头:“姑娘,奴婢也分不清楚,可能是可能不是,大半夜的,奴婢大概是听错了吧。”

渝妈妈这才微微颔首,向楚维琳告了罪,回自个儿屋子里去了。

等渝妈妈合上了门,满娘才暗暗舒了一口气,留意到楚维琳还盯着她看,她不禁又紧张起来:“姑娘,这…”

“我晓得。一会薛妈妈那儿还要吃药吧?你先去准备吧。”楚维琳拍了拍满娘的背,安抚道。

她知道满娘没有听错,要不然渝妈妈不会是这么个反应。

满娘从小在府里长大,耳濡目染多了,自然知道明哲保身,不会当面把得势的丫鬟婆子的话顶回去,尤其是对方完全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站在颐顺堂的中央,楚维琳环顾了整个院子。

井然有序。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每个人都不是嘴碎之人。

夏月、满娘、桂姨娘,这几个名字在这里代表了什么?

章老太太知道,渝妈妈知道,薛妈妈也知道,但她们哪一个都不会轻易开口,楚维琳再转着弯儿去问,也是问不出答案的。

慧言大师说:水到渠成。

楚维琳看得到水,看得到渠,可惜那水被高高的大坝所阻拦。

既然如此,不如炸开那坝墙,让水奔流而下吧。

满娘煎好了药,倒入药碗中,提着乌木食盒从小厨房出来的时候,她看到楚维琳站在不远处。

“我跟你一块去看看薛妈妈。”楚维琳淡淡道。

楚维琳先走了,满娘赶紧跟上,迈过了角门,楚维琳停下了步子。

“等下进去的时候,我走在前头。你跟着我,记得说一句话。”楚维琳探过身去,附耳与满娘道。

满娘面色越来越白,她不懂楚维琳的用意,只知道这事不合规矩,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道:“姑娘,这事…”

楚维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笃定:“有我在,你怕什么。”

见满娘还是犹豫,楚维琳抬步自顾自往前走,后面的满娘见此,一团浆糊的思绪也干脆放弃抵抗,一跺脚跟上来了。

楚维琳快步进了后罩房,又直直进了内室,走到床边时,满娘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春槐,满娘来看你了。”

薛妈妈躺在床上,突然听见声音,虽是许多年没听过的名字了,她还是本能地转过头来看。

床边的人,柳叶眉弯弯,唇角笑容温和,比印象里稚嫩,却是那般相像。

“春槐,你还认得满娘吗?”

薛妈妈浑身一震,猛然支着身子坐起来,眼睛倏然睁大,抖成了筛子,抬手指着道:“你来寻我了!”

话音一落,薛妈妈的身体后仰,重重摔在了床上厥了过去。

满娘从楚维琳背后探出头来,小脸煞白,不自觉地拉住了楚维琳的衣角:“姑娘…”

楚维琳闭眼深呼吸,而后吩咐道:“让渝妈妈去请大夫。”

满娘赶忙应了一声,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踉踉跄跄跑了出去。

楚维琳立在原地,又静静看了薛妈妈片刻。

从薛妈妈的反应来看,这一剂猛药,算是下对了。

春槐,是薛妈妈做丫鬟时候的名字,几十年来不曾有人这么叫过她了,乍一听见,难免会愣怔,会想起旧事。

薛妈妈从不抬头看她,从前楚维琳还以为是她恭敬,可换个方向想,也许是薛妈妈不愿意看到这一张脸。

楚维琳做了个假设。

若塔林里老妪口中的满娘便是颐顺堂里曾经的满娘,那楚维琳和满娘应当有些相似,薛妈妈猛然一见,会是什么反应?

第三十一章 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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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匆匆忙忙地来了,被冬葵引进了后罩房里。

楚维琳站在院子里,没一会儿冬青就寻来了。

“祖母唤我?”楚维琳平静问了,见冬青点头,她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把问题咽了下去,直直去了章老太太屋里。

章老太太刚醒来,她什么也不问,只让楚维琳伺候她梳洗。

冬青端着水盆乖顺站在边上,等楚维琳忙完了,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坐下吧,”章老太太按了按眉心,“出了什么事体?”

楚维琳垂眸,把她进入后罩房后说的两句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她这个强攻的法子,只能把那些被掩盖的事体翻出来,却无法把它们连成线,往事依旧是断片,窥不得全貌。

接下去的事情,必须要看章老太太的反应了。

偏偏章老太太听完,没有一丝表情。

楚维琳心里不住打鼓,正七上八下,章老太太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我原当你是孝顺,谁知这心思竟然布到了这一步,”章老太太嗤笑了一声,定定盯了楚维琳半响,“也难怪她会看错。你回自个儿屋里去吧。”

说完,再不愿意多言其他。

楚维琳应下,起身离开。

章老太太看着她出去,心里五味成杂。

楚维琳摔伤脑袋之后,她不喜她的愚笨,可这些日子眼瞅着开了窍了,竟是多了这样的心思,一把扯开了她几十年都不愿去细究的往事。

这是不得不去面对了。

罢了罢了,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是想不开的。

楚维琳回到清晖苑,到了夜里,颐顺堂里传了消息来,章老太太的身子又不太爽利了。

兴许是叫薛妈妈的事给拖累了心神,楚维琳猜了一二,让宝莲扶她去了颐顺堂。

正屋里围了不少人。

何氏亲自端了药碗,服侍章老太太用药。

楚维瑷被挤在一旁,身形都隐在了灯影里,一脸的担心。

楚伦沣几兄弟正和朱大夫讨论着章老太太的病情。

楚维琳上前一一问安,楚维琛见了她,怒目圆睁:“今日是六妹妹伺疾的吧?你怎么照顾祖母的?”

楚维琳不和她多言,越过她往里走。

楚维琛想来拉她,却被李氏一把拦住,母女两人咬着耳朵说话。

冬青挑了帘子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与章老太太道:“老太太,薛妈妈醒了,说要见老太太。”

何氏听见了,不由皱了眉头,埋怨道:“冬青!”

章老太太轻咳了几声,不看何氏,只与冬青道:“让她过来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我自有分寸,你们都回去。”章老太太语气强硬,她素来说一不二,一众晚辈虽各有牵挂,到底不敢忤逆了病中的老人,依次往外走。

楚维琳落在了最后。

“维琳留下来。”章老太太止住了她。

楚维琳一愣,虽然心知肚明薛妈妈要和章老太太说什么事,却没料想到章老太太竟会让她留下来听。

前头的楚维琛听见了,回头恨恨瞪了楚维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