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楚维琳真的梦见了江氏。

梦里,她扑进母亲怀中述说这些年的无助和痛苦,说她救不了父亲,帮不了弟弟,留不住孩子…

而江氏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淡淡笑着,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轻柔抚摸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

再睁开眼时已经大亮了。

脸颊干涩生痛,楚维琳抬手一抹,涩涩的全是泪水痕迹。

坐起身唤了宝莲。

宝莲捧着水盆进来,见楚维琳眼睛红肿不由一愣,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定然是姑娘思念太太才会如此。

把水盆放在架子上,没有再提那些伤心事,宝莲笑着给楚维琳讲新鲜事:“姑娘,夜里下雪哩,可惜下得不大,才这么点点。”一面说,宝莲一面拿手指比了比积雪的厚度。

楚维琳见她欢快,不由浅浅笑了。

陆妈妈听见了,笑骂道:“急什么,等入了腊月,还怕没雪吗?”

如陆妈妈所说,腊月初二那日下了整一天的大雪,府里丫鬟婆子齐动手,这才把主路清出来。

章老太太担心路滑,免了众人请安。

普通日子里能免,到了初八那日,便马虎不得了。

天色还未亮时,楚维琳就起身了,梳洗之后去了颐顺堂。

颐顺堂里已经点了灯火,正屋里亮堂堂的,走得近些就听见了说笑声。

楚维琳进到西次间,一一问安后落了座,略等了会儿,章老太太收缀妥当从内室出来。

“人都齐了,便去吧。”

何氏备了软轿,扶了章老太太上轿后,自家也上了轿子,一行人往祠堂去。

东边露了鱼肚白,祠堂外头各房陆续到了。

时人清明、重阳时都要祭祖,可最最看重的还是腊八这日。

不仅仅是主子们,连各房的妾室都到了,跪在了最后头,除了夏姨娘。

楚伦凛领头,叩拜了天地、祖宗牌位。

等礼毕了,闻老太太皱着眉寻了一圈,一想到那日内室里已经是对章老太太劝了又劝的,只能叹了声气,让黄氏扶她先回去了。

送章老太太回了颐顺堂,再到清晖苑里,刚一坐下,宝莲提了食盒进来。

“姑娘,腊八粥都送过来了,”宝莲边说边打开四层雕花黑漆食盒,一碗碗拿出来,“这是大老太太院子里的,这是大太太送来的…”

楚维琳望着眼前或稠或稀各式腊八粥,撇了撇嘴。

倒也不是她嘴刁,实在是这么多碗,看着就叫人慌了。

宝莲还在往外端:“这是常府里五姑太太送来的,这是五太太娘家送来的…”

楚维琳看着那正中浮着一颗莲子的腊八粥,奇道:“五伯娘娘家送来的?这倒是头一回。”

李将军府上自是年年送粥入楚府的,可李氏往年只把自个儿院子里的粥送来,从未分过娘家送来的这些。

“奴婢也奇怪呢。”宝莲笑着摇了摇头,李氏身边的人送来的时候,她还以为传错话了呢。

宝莲把食盒放在一旁,取了一个空碗来,各碗里都舀了一勺,匀开后端给楚维琳:“姑娘,还是照往年一样吧。”

便是如此一碗,吃得依旧有些腻味。

为了赶在中午前吃完腊八粥,各个厨房里都是前一夜就开始熬制的,五六个时辰下来,哪里还有什么滋味,楚维琳素不爱吃,碍着规矩变通了这么个法子。

“维琮那儿有了吗?”楚维琳一边喝,一边问。

“姑娘放心,五爷那里陆妈妈亲自送过去了。”

楚维琳颔首,都喝完了,见那莲子模样好,便伸了勺子,送入嘴中一尝,不由笑了:“还没烂。”

宝莲扑哧笑出了声,把李氏娘家送来的那碗挪到了楚维琳面前。楚维琳拿着勺子拨了拨,挑了些花生、腰果出来:“小小一碗,料还挺多。都说李家行武粗鲁,这粥倒是不错。”

“书上不是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

宝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楚维琳找腰果的手停了停,眨着眼儿笑了:“可不是。”

不仅仅是人不可貌相,更重要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这些日子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了。

楚维琳吃完,把剩下的都分了,宝莲和宝槿招呼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在中午前把所有的腊八粥都收拾了。

过了腊八,年味一天比一天浓。

趁着日头好,楚维琳和楚维瑷坐在颐顺堂里剪窗花。

渝妈妈是个中好手,笑着推了几声,让冬青一把按在了杌子上,指导起了两位姑娘。

楚维瑷手小,动作不快却格外仔细,得了章老太太几句夸赞,不由喜笑颜开。

屋子里其乐融融,冬葵进来,道:“老太太,五太太娘家嫂嫂过府了。”

第三十八章 来客

章老太太闻言,随口应了一句:“哪个来了?”

“李家大太太带着二爷、四姑娘一道来的,李家二爷在前头拜见五老爷,李家太太与四姑娘在屏羽苑。”冬葵一面说一面观察章老太太神情,见那张脸上笑容越来越少,不由地心里跟着打起鼓来。

章老太太不耐烦道:“她来做什么?”

楚维琳此时也抬起了头,放下了手中剪刀,等着听冬葵的回答。

腊月中走亲,实在是少见的。

逢年过节,姻亲间少不得走动拜访,若是自家姑娘嫁在京城里,平日里来往也会多些,但一般都有个由头,娘家的人不会贸贸然就上了婆家,就好比楚伦歆那里,平日里何氏从不去常府,只在接了帖子的时候去问安。

况且,这是腊月里,离正月都不到一个月了。

冬葵垂手,一五一十道:“说是来报喜的,李大奶奶有身子了。”

章老太太哼了一声。

楚维瑷亦抬头和楚维琳交换了个眼色,眼底全是诧异。

报喜这种事,体面婆子走一趟就行了,况且李氏是庶女,李大奶奶有喜了能叫李大太太带着哥儿姑娘一道来报?

这也是奇了怪了。

“维琳、维瑷,明日再剪这些花样,今天先回去了吧。”章老太太语气倦倦。

楚维瑷跟着楚维琳起身,欠身退了出来。

一出正屋,不禁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楚维瑷的丫鬟婆子赶紧上来,系好斗篷,她四处一张望,见无外人注意,低声问楚维琳:“李家人来做什么?”

前世时楚维琳多躲在自个儿的清晖苑,李家人有没有登门过她还真就不晓得。

摇了摇头,喝出一口白气,楚维琳道:“姻亲嘛。”

楚维瑷眨巴眨巴眼睛,偏过头往角门处望了一眼,叫身边的丫鬟催了才收回了目光,冲楚维琳笑了一笑后先走了。

那边么…

楚维琳挑眉,楚维瑷瞧着软弱性子又有些呆,这脑子转得倒不慢,与她想到一块去了。

那角门通往夏姨娘住的小院,而夏姨娘已经病了许久没有露面了。

想来是楚伦栩担心他姨娘,偏偏颐顺堂里他插不上手,李氏一心为夫,最后把娘家人搅和了进来。

这么一来,只怕是更要让章老太太不痛快了。

楚维琳接过宝莲递过来的手炉,揣着往外走。

冬葵快步追上来,扶住了楚维琳的另一只手,道:“六姑娘,老太太不想见李家人,想请姑娘拦一拦。”

楚维琳惊讶。

她知章老太太在夏姨娘的事体上已经下了决心了,却不知道她能这么干脆,对于说客根本不愿意费精神去虚与委蛇,要以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去打发。

不过,来的毕竟是李家人,不能等人到了颐顺堂门口再给拦回去,不给半点颜面。

“祖母是要我去把人拦在半路上?”楚维琳皱着眉道。

冬葵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回身看了眼颐顺堂,这个时候进去和章老太太讨价还价显然不可能,完完全全是被逼上了梁山。

楚维琳叹了口气,应承道:“那就先去吧,磨蹭下去就拦不住了。”

冬葵一听这话,长松了一口气:“姑娘,快些走吧。”

从颐顺堂到楚伦栩和李氏住的屏羽苑不用一刻钟,出了穿堂绕过花园就到。

楚维琳带着宝莲、冬葵快速穿出了穿堂,一入花园就放慢了脚步。

这一路走来,拒绝的法子已经想好了,楚维琳低声和两个丫鬟说着,余光瞥见一个宝蓝身影,她定睛去看,嘴里说的也就停了。

冬葵正听得仔细,见楚维琳的目光投向远处,也跟着望过去,这一看一双黛眉就皱了。

“那是谁?”宝莲也留意到了。

楚维琳抿了抿唇,宝蓝长衫,腰间一根白玉带,做年轻男子打扮,可年轻男子怎么会出现在内院花园里?

三房只有两位哥儿,六岁的楚维璂和十岁的楚维琮,与男子相比实在太小了些,大房、二房那里,也只有楚维璟与这人差不多身形,可楚维琳知道,楚维璟从不喜欢宝蓝。

想到李家人进府,楚维琳看向冬葵,道:“莫不是李家二爷?冬葵你去看看。”

冬葵沉着脸,不满极了。李二爷这也忒不知道规矩了,便是姻亲家中,他一个男子怎能随意走动?身边也没跟着个人!这些话自不能对着楚维琳抱怨,便按捺了心思,道:“奴婢去瞧瞧,姑娘先回避了吧。”

说罢,冬葵快步过去,哪知对面人也瞧见了她们,竟是不躲不避地过来了。

“这是…”来人略一沉思,恍然道,“六妹妹?”

冬葵再不高兴,也只能行礼:“请李二爷安。”

似是注意到了几人的不快,李羡解释道:“我从姑父书房出来,想去寻我母亲和姑姑,哪知走岔了路,一时也不知道到了哪儿,冲撞了六妹妹,六妹妹莫怪。”

说罢,拱手做了个揖。

楚维琳看着他弯了半腰,心里半点不信他的话。

楚伦栩不是粗心之人,若李羡要到屏羽苑,自会让仆妇带路,怎么会让他一个人走?定然是李羡不喜欢叫人跟着甩开了。

心中再不屑,嘴上却不得不和和气气道:“顺着这条路过去就是三伯娘院子里了,冬葵,带李二爷过去。”

冬葵应声,对李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维琳冲李羡点了点头:“我还要替祖母取些腊梅,先行一步。”

李羡没料到楚维琳这般态度,竟然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他心中不快,见她转身,想也不想就伸出了手想拉楚维琳。

宝莲眼疾手快,重重打在了李羡的手背上,痛得他一下缩了回去:“李二爷这是做什么?”

冬葵怒目圆睁,挡在楚维琳跟前,重声道:“李大爷,请!”

李羡一步不退,反倒是逼近了半步,甩了甩发红的手,啧了一声:“这么着急做什么?六妹妹,听说府上的夏姨娘病了有段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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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口舌

亲爱的书友们,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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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羡眸子一转,一双剑眉微挑,半笑不笑道:“总听长辈们说,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听你说夏姨娘的病,我对这话有些感触了。六妹妹去瞧过没有?”

说的是家常闲话,可落在楚维琳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李羡这句话,就差明晃晃把章老太太控制了夏姨娘的病给摊到台面上来说了。

“我没有去瞧过,”楚维琳沉着道,“病去如抽丝,又是腊月里,李二爷也说了,夏姨娘到底不年轻了,养病总是艰难些。想我祖母上个月染了风寒,反反复复也休养了一个多月。祖母虽在病中,却也挂念晚辈们的身子,不许我们到跟前伺疾,就怕过了病气,我们只能每日到颐顺堂的院子里问个安,不能进屋里。那段日子的确是担心,但怎能违背了祖母的一番慈爱之心?好在祖母这几日好多了,想来夏姨娘将养些时日也会好起来的。”

随着楚维琳的一席话,李羡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浅,他的试探简单明了,楚维琳的回答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曾听楚维琛说过楚维琳别扭、嘴拙,原以为从她这儿能轻易抓到些蛛丝马迹,谁知是半点不漏口风,反倒是把他的问题轻巧挡了回来。

李羡不怕刀来剑往,却最恨嘴上功夫,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泄劲。

远远的,他听见一串脚步声朝这儿过来,李羡原本还要再问上几句,此刻再无时间供他周旋,可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忿忿道:“六姑娘巧言,什么事都能说周全了,也是一样本事,不知要替谁守了内院,护独自太平?”

冬葵愕然,脸颊涨得通红,张了张嘴,无奈是一个丫鬟,说不得亲家公子。

楚维琳亦没料到李羡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话里话外全是说她“口多言”。

不过,她今日是楚家的姑娘,明日也不会是他李家女眷,轮得到李羡来指责她的品行言语?再者,这指责也全因他的小肚鸡肠。

“原还不觉得,”楚维琳不怒反笑,“今日见李二爷亦学闺阁妇人之态,作长舌之举,才知嘴巧当真是样本事。”

宝莲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被楚维琳横了一眼,赶紧板了脸。

楚维琳转身欲走,李羡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气急了推捼过来,冬葵挡了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楚维琳惊愕,还未再言,一个鹅黄身影冲到了跟前。

“你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楚维琛走得急,气息有些喘,却是对着楚维琳吼的。

楚维琳撇了楚维琛一眼,往院子里一看,李氏、李大太太与李家四姑娘一道过来,后头跟着一众丫鬟婆子。

冬葵摔得结实,亏得腊月里衣服厚实,倒也不痛,趁着宝莲拉她起来的工夫,她捏了捏宝莲的手心。

宝莲会意,见楚维琛不注意她,拔腿就跑。

这儿离颐顺堂不远,李氏虽有娘家人在侧,但她未必有胆量为难楚维琳,冬葵怕的是脾气上来根本不讲道理的楚维琛,万一楚维琳吃了亏,她可不好交代了。

楚维琳不理楚维琛,越过后朝李氏一行人问了安。

李氏远远只瞧见冬葵摔了,正思忖着为何她会跟着楚维琳,哪知身边的女儿一溜烟就冲出去了,丫鬟婆子们都没拦住。

干笑了两声,李氏虚扶了楚维琳,语气关切,道:“维琳,冬葵没带到你吧?让伯娘看看。”

楚维琳摇了摇头,道:“刚刚遇见了李二爷,才知道伯娘的娘家人过府了。伯娘这是要去颐顺堂?”

“是啊,我嫂嫂去给老太太请安。”

“却是不巧了,”楚维琳抿了抿唇,略有些惋惜,“我从颐顺堂里出来的,祖母刚歇午觉,睡前让我过来折些腊梅插瓶。”

李氏压根儿不信,楚维琛轻哼了声:“这个时辰才歇午觉?平日这时候都该起身了。”

“五姐姐这话就不对了,祖母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轮得到我们晚辈置喙?”楚维琳嘟着嘴,指了指颐顺堂方向,“你要不信我,自个儿过去颐顺堂,反正祖母睡到何时你就在院子里站到何时好了。”

楚维琛被堵了话,眼睛几乎喷火。

“姐儿莫急,怎么会不信你呢,”李大太太一看这状态,赶忙把话题差开了,“远远就看到李羡那小子了,他不会说话,惹恼了你又推了你的丫鬟,婶子替他给你赔不是。”

李大太太说罢就福下身去,楚维琳一见,赶忙侧开了身:“维琳不敢叫婶子赔不是。冬葵也不是我身边的,是祖母屋子里的。”

“那婶子让那臭小子给老太太磕头去,”李大太太说罢,冲李羡招了招手,“不省心的东西,还不过来给你妹妹先赔个礼。”

李羡跟没听见似的,一双脚钉在了原地,楚维琛要替李羡叫屈,被李氏一把捂住了嘴,急得直扭身子。

“祖母刚睡下不久,李二爷磕头怕是要等到元月里了。”楚维琳面容恭谨重复了一遍。

李大太太见此,亦犯了难,她和李氏姑嫂交好是不假,腊八那日李氏因为担忧楚伦栩而和送粥的婆子讲了几句,婆子回来禀了,李大太太也是心一热就过来了。

在屏羽苑里听了李氏一席话,李大太太打了退堂鼓,这事儿似乎并不是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

可她人已经来了,没有直接回去的道理,便依着李氏到章老太太跟前探探口风。

谁知半路里,叫楚维琳拦住了。

这给了李大太太退缩的理由,她讪讪笑了笑,低声与李氏道:“既然老太太睡下了,我下个月再过来吧。”

李氏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对楚维琛的控制也松了些。

楚维琛张口就喊:“那就去看夏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