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楚维琳便觉得不对劲。

不仅仅是楚维琳,章老太太也有些狐疑,便吩咐流玉好好理一理,定要弄个明白。

也就是半天工夫,这事情也就出了结果了。

是烟浅动的手脚,为的就是那陪嫁的位子。宝槿和流玉早早就换掉了席子,那药米分撒在被褥上太过明显,便只朝了满娘和宝莲下手。

药米分也不害人性命,就是不停起红印子,等长到了脸上,就是十天半个月退不下去,章老太太好颜面,怎么会让陪嫁顶着满是印子的脸出门去?

也亏得是宝莲找东西的时候露出了手臂,正巧叫楚维琳瞧见了,要不然,这不痛不痒的,以宝莲和满娘的性子,可不会放在心上,定然是由着它去了。

事情简单,处置也有规矩,可楚维琳听了就是觉得闹心。

要下心思去谋算一个人,起因其实真的很简单,只要是拦在了路上都要把这绊脚石搬开。

月初接连几天都有云层,新月一点儿也瞧不见。

初三白天下了一整日的雨,章老太太和何氏多少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不晓得会不会影响了明日踩花堂和后日发亲,好在初三夜里放了个晴,初四一早就开了太阳。

李氏因为楚维琛的关系,这段日子在章老太太跟前都只能缩着脖子做人,事事小心不敢犯错,今日正巧有了这么个踩花堂的机会,自是格外看重。

另一位全福夫人是章老太太做主请来的,也是沾亲带故,只是楚维琳并不熟悉。

傍晚时,姐妹陆续过来。

李氏与楚维琛一道来的,看着张灯挂彩的清晖苑,再看一眼楚维琛半长的头发,她心里刀割一般,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挤出一个笑容。

楚维琛在一旁坐下,支着下巴不吭声,她原是不想来的,可到底拗不过李氏,再一想其实今晚也就她们三房的三姐妹,姐姐们都嫁了,楚维瑚关在屋里,也没有旁的人会来了,便勉为其难走了这么一趟。

楚维琛满心都是来凑个人数的,楚维瑷一个人也哭不久,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儿也就散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阁(一)

流玉剪了灯芯,道:“姑娘,不早了,该歇了。”

楚维琳摇了摇头,起身往外头走:“父亲那儿歇了吗?”

因着楚维琳要出阁,这一夜楚伦煜和楚维琮都歇在了主院。

楚维琳带着流玉刚穿过月亮门,就见主院里还亮着烛火,正屋门外一人靠红柱立着,定睛一看,正是楚伦煜。

许是夜色重了,也不用见什么外人,楚伦煜穿得格外简单。

他身上披着半新不旧的深红袍子,就着屋檐下的朦胧灯笼光,楚维琳一眼认出来,那是江氏亲手做的袍子。

还记得母亲做这袍子的时候,父亲并不喜欢,他素来穿的素净冷调,不爱这些颜色,却又偏偏喜欢母亲穿得鲜艳些。

母亲的手艺极好,小的香包,大如幔帐,她都能做好。

江氏也特别喜欢亲手做,便是楚维琳现在还用着的幔帐,也是江氏做的。

那时江氏坐在桌边,一面看楚维琳紧着眉头和刺绣较劲,一面手下轻快地缝着袍子,目光慈爱。

楚伦煜进来,见她们母女一道,不由也就笑着,又看江氏手中深红料子,道:“难得见你给自己做身鲜亮衣服,我看着这料子还不够亮。”

江氏掩唇直笑,对着楚伦煜比了比:“这身是给老爷的。”

楚伦煜闻言,上下看了那料子,摇了摇头:“我可不喜欢这色儿。”

“次次都说不喜欢,也该有一两身,”江氏笑话道,“这个色儿都不穿,等维琳维琮成亲的时候。还要穿更红更艳的呢。”

闷头盯着绣布的楚维琳一听这话猛抬起头来,就见楚伦煜笑意温和。

没有再驳江氏的话,楚伦煜却是真的不喜欢这颜色,也只在做得时试过一次就收了起来,江氏好言劝了几次,都没有再穿。

如今,到底是翻了出来…

“父亲…”楚维琳眨了眨略有些晶莹的眼睛。走了上去。

楚伦煜此时才回过神来。见了女儿,道:“夜露这般重,你怎么来了?明日是大日子。不能疏忽,该早些歇了。”

“睡不着,想和父亲说说话。”楚维琳实话实说。

叹息一声,楚伦煜抬手拍了拍楚维琳的额头。如从前她年幼时一般,语气平和且了然。道:“你母亲以前说过,她上轿子的时候一点也不怕。你外祖家不在京城,她发亲时还哭了一场,等走了小一个月。送亲的队伍入了京城,她才有些慌了。大婚的前一夜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待听到鞭炮声时才是又惊又怕。”

说起了往事。楚伦煜的神情越发温和,少年夫妻。本想一生相濡以沫,却抵不过生死相隔。

“你母亲若还在,明日定要又是哭又是笑的了。”楚伦煜的眸子暗了。

楚维琳吸了吸鼻子,道:“母亲不在了,明日还有父亲送我出门。父亲明日的吉服可比母亲做的这袍子红艳多了。”

愣怔片刻,楚伦煜眉宇渐舒,怀念道:“维琳还记得啊。”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那些事情如昨日,样样都在心头。

“我摔了脑袋,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那之后,和母亲相处也不过一年光景,但就是那一年的事儿,我能记住十年,二十年,一直记得…”

十几年了,从前世母亲过世开始到今生,她一直记在心头。

见楚维琳的肩膀轻轻颤抖,垂下了头,楚伦煜半弯下腰,双手扶着她的肩,安慰道:“我们都记得她,她也一定会记得我们,她会等在奈何桥头,所以维琳,你要高高兴兴地嫁人,一生和美,等百年之后,我们一起把她错过的喜事一样样告诉她。”

泪水模糊了双眼,楚维琳却不敢真的哭肿了眼睛,父亲说得对,她要在百年后把所有的喜事都告诉母亲。

她会漂漂亮亮地嫁人,而不是顶着红肿的双眼;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儿女双全,如母亲一样,而不是滑胎小产;她会平顺走完一辈子,闭眼之前晚辈守在床头,而不是一杯毒酒死在阴冷的地牢里。

她要做一个有福气的人,父亲口中那样的“不管情深清浅,也能携手走完一生的有福之人”。

东厢房里已经熄了灯,透过半启的窗棂,楚维琮正好能够看到楚伦煜和楚维琳的身影,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这一刻他不该去打搅,姐姐要嫁人了,父亲怕是有话要交代的吧。

姐姐要做了别人家的媳妇了,楚维琮自然是舍不得的,可那人若是常家的昀表兄,似乎又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夜露渐重,月色隐在云后。

楚伦煜送楚维琳回了清晖苑后,才又回去休息。

流玉伺候楚维琳躺下,放下幔帐前,楚维琳看到了衣架上的大红嫁衣。

九月初时,常府就遣了妈妈过来仔细量了身形,好做嫁衣,也亏得是准备得早,便是婚事提前了半月,也没有赶工。

凤穿牡丹,大气精致,依着规矩,主体是常府完成的,最后凤尾的收尾几针要由新妇亲手绣上。

前几日送过来,楚维琳绣好,试了试大小,就一直挂在架子上。

也就是明天了…

翻来覆去,整夜无眠,还真就是和楚伦煜讲到的江氏一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楚维琳睡不好,清晖苑里也没有哪个是睡得踏实的。

陆妈妈一两刻钟就醒一次,宝槿和宝莲迷迷糊糊地互相问了好几次时辰,守夜的流玉时不时睁开眼睛盯着博古架上的西洋钟。

到了时间,哪个也不敢耽搁,催着楚维琳起来梳洗沐浴,略梳妆之后往主院去。

楚伦煜也起来的,一身吉服是他数年不曾穿过的亮色,陆妈妈帮着楚维琮收拾好,又送三人往祠堂去。

楚伦煜和楚维琮入祠堂,楚维琳站在堂外磕了三个头,又对着配院里江氏的牌位磕头。

前生虽也嫁过人,但前一回上轿前,却是能省则省,没有这么多的礼数,一来她精神不济,二来何氏和黄氏怕她发狠,干脆怎么简单快速怎么来。

双手合十,楚维琳和江氏絮絮讲了些话。

她是重生而来,前世枉死地牢,再睁眼时回到从前,说不定也是江氏在冥冥之中相引,兴许楚伦煜说得没有错,江氏等在了桥头,等着她能安稳走完一生再去相聚。

“母亲,您要等我。”

与江氏告了别,回到清晖苑时,天已经大亮了。

刚换上大红的嫁衣,楚维瑷和楚维琛前后进来,等楚维琬和楚维瑢回来,屋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娶媳妇讲究排场,嫁女儿也是同样。

三房里只有何氏和李氏两位伯娘,因而苏氏和苗氏两位嫂嫂也是早早就从长房过来帮忙。

何氏领着梳头的全福人进来,是章老太太的一位嫁在京中的侄女,唤甄三太太,逢年过节走动时见过几次,楚维琳对她并不熟悉。

甄三太太梳头梳得好,又是全福,人缘极好。

依着吉时,一下一下替楚维琳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甄三太太的声音温润饱满,一字一字落入楚维琳耳中,楚维琳望着镜中的容颜,看着甄三太太把她的头发一层一层盘起来。

梳了两年的姑娘头,今日之后又要成了妇人头了。

梳了头,绞了脸,仔细描眉上妆,样样准备好了,便安心等待着。

楚维琬在她身侧坐下,握住了楚维琳微微有些发凉的手,笑着低声道:“你慌什么?他定比你慌。”

转过头看着楚维琬眼底笑意,楚维琳嗔了一眼,可又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常郁昀一心求娶,她虽是答应了,可他也晓得她对这门亲事从头到尾不是心生喜悦、翘首以盼的,若说惴惴不安,两个人只怕是半斤对八两,哪个也不比哪个强了。

这么一想,整个人倒是放松许多,楚维琳不由就笑了。

见她露出笑容,楚维琬亦放了些心。

外头隐约听见了鞭炮声,再过了会儿,有报信的丫鬟匆匆来了,笑眯了眼福身道:“花轿到了大门外了。”

送嫁的喜娘一听,笑着来唤楚维琳。

楚维琳由姐妹嫂嫂们相陪一道去了颐顺堂。

章老太太精神奕奕,可楚证赋还卧病。

楚维琳去了内室里,床上的楚证赋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缓缓道:“去吧,你是个灵光的,别学维瑶那个软柿子脾气。”

这个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好在楚证赋也就是一说,没有想要楚维琳应下的意思。

磕了头又回到中屋时,外头的鞭炮声似乎更响了。

常家的催嫁喜娘笑意盈盈地来了,满嘴的吉祥话,逗得人人都笑了。

催嫁催三回,楚维琳这才郑重叩别了章老太太,盖上盖头前,她冲楚伦煜笑了。

楚维琮的身形并不拔高,在同龄人里只算中等,因而请了楚维璟来背楚维琳上轿。

楚伦煜送了他们出去,见楚维琳坐入了喜轿,不由眼眶一红。

鞭炮震天,楚伦煜仰着头望着湛蓝湛蓝的天。

瑾娘,维琳今日出阁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阁(二)

鞭炮声止住的时候,楚维琳才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

喜轿不比寻常出门的软轿那般四平八稳,轿夫们为了热闹,甚至会加大些上下摇动的幅度,楚维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

深吸了一口气,免得自己被颠昏了头,可呼吸之间只有那鞭炮的味道。

好在,楚维琳不讨厌这个味道。

沿路上,不少百姓来看常府娶新媳妇,穿着喜袄的丫鬟散着手中的糖果铜钱,引得一路笑声不断。

人人盯着一身红衣、精神奕奕的新郎官,常家五郎誉满京华,也不知那轿中女子会是何等容貌。

有妇人得意洋洋,形容着楚维琳的样子,只说是鹅蛋脸庞如玉肌肤,一双眼睛笑起来似月牙般弯弯。

那妇人怕别人听不见,声音极响,宝莲经过时正巧听见,循声望去,倒是个相熟的面孔,翡翠居的李娘子。

李娘子一眼也瞧见了宝莲,急急唤道:“姑娘,下次再请你们姑娘来我们翡翠居里选首饰--”

宝莲哭笑不得,上一回明明没有做成了生意,楚维琳也不喜欢那翡翠居,这一次竟是叫李娘子找了机会,替她们那金银铺子宣传了一番,听在旁人耳朵里,还当传胪大人的新娘是翡翠居的常客呢。

楚维琳坐在轿子里,习惯了之后,倒也没有那么颠了,只是外头动静太杂,她听不清楚。

直到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才反应过来,离常府不远了。

常郁昀踢了轿门,楚维琳由喜娘扶着下了轿子,踏过了火盆。一路往里走。

喜娘在身旁,各处规矩礼节自不会错。

待到了堂上拜过天地,夫妻两人一前一后被簇拥着往新房去。

饶是楚维琳对常府内院熟悉,盖着盖头被拥着一路走,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垂眼只瞧见前头常郁昀的那双鞋子,深红回字纹暗花。那是子孙满堂、福寿延绵的意思。

入了新房坐在新床上。四周的声音小了,只听见喜娘笑着说着吉祥话,又催着常郁昀挑盖头。

透过盖头。她看到常郁昀走到身前,立足了片刻才伸出了手。

眼前一亮,楚维琳眯了眯眼睛,而后抬头去看常郁昀。

她不是头一回见常郁昀作这样一身新郎官打扮了。好看确实是好看,精神也确实是精神。可她还是在对方的眼底抓到了那么一丝谨慎和不安。

前世时心不在焉,楚维琳无力去管常郁昀是个什么心境,可如今回想起来,在那样的状况下娶了她过门。常郁昀怕也是忐忑的。

自然和现在的这份忐忑是不同的。

脑海里突然想到了上轿前楚维琬的话,竟是如此的贴切,楚维琳绷不住脸。不禁就速速低头避开了众人目光,勾了唇角。

常郁昀正对着她。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不解楚维琳为何失笑,却被喜娘催着一道并排坐下。

撒帐时,喜娘和全福人巴不得能铺满了床,两人都躲不得,只能坐直了由着她们撒。

厨房里送了席面上来,都是吉祥菜。

楚维琳对此倒是陌生了,前一回是填房进门,常家这儿亦省了不少规矩,只匆匆喂了她几口就算了。

今日是大喜,半生不熟的饭菜入口,对着满满期待笑得合不拢嘴的全福人,她硬着头皮说了一个“生”字,引得屋里观礼的亲眷笑成一团。

手中被塞了龙凤杯,合卺酒有些烈,烫得她嗓子痛,不自觉皱了皱眉。

落在了常郁昀的眼中,这些小动作都透着可爱娇俏,引得他不知不觉都浅浅笑了。

礼成了。

楚维琳从流玉手中接过红封,递给了全福人和喜娘。

观礼的都去前头吃酒了,新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和几个丫鬟。

常郁昀偏转过头看着楚维琳,想问问她刚才为何失笑,可一想到屋里还有丫鬟在,到底是耐住了性子,轻轻握了握楚维琳叠在膝上的手,道:“我换身衣服去前头敬酒,你歇会儿。”

说完,常郁昀便站起身来。

楚维琳扫了眼过来伺候的两个丫鬟,一人她认得,唤娉依,最早是松龄院里当差的,前些年涂氏跟着常恒淼去了任上,老祖宗怕常郁昀身边伺候的人不尽心,赏了娉依过来。

前世时,娉依的婚事是赵涵忆定下的,只是还未上轿,赵涵忆就没了,楚维琳进门的小半年后,娉依才完婚。

她和娉依前世相处不多,但也觉得是个老实听话的丫鬟,今生没有赵涵忆做主,恐怕娉依还未说亲。

另一人却是生面孔,见楚维琳盯着她瞧,那丫鬟上前福了福身子:“奶奶,奴婢名唤水茯。”

楚维琳颔首,见娉依已经手脚麻利地替常郁昀换了身五福织锦直裰,她想了想,站起身来道:“别喝多了。”

常郁昀笑着去了,楚维琳又问水茯:“厨房里备了饮酒汤吗?”

水茯赶忙点头:“都备着。”

“姑娘,累了吧?也换身衣服吧?”宝莲说罢,扶着楚维琳往梳妆台前去。

流玉跟过来,帮着一道摘凤冠,压着声与宝莲道:“该改口了。”

宝莲手下一顿,会意过来,忙不迭点头:“是奴婢糊涂了。”

换下沉重的嫁衣,又散了长发重新梳了个轻便的妇人头,楚维琳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宝莲轻轻替她按了按脖颈,她眯着眼长舒了一口气。

娉依笑着过来,福身道:“奶奶,二姑娘、三姑娘与四姑娘来了。”

新妇进门,新郎去敬酒,小姑们与新妇作陪,这也是惯例了。

常家郁字辈五个姑娘,最长的常郁昕已经出嫁。观礼时笑着来了,这会儿也出去吃酒了,最小的五姑娘常郁晚是涂氏生的,自是由她母亲带在身边,不在京城里。

楚维琳起身往东次间里去,窗户半开了,她往外头看了一眼。满目的红绸。

见楚维琳进来。常郁暖和常郁曚笑着起身相迎,常郁映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撅着嘴不说话。

常郁曚是瞧见了常郁映的表情。她知道不妥当,可一来常郁映是姐姐,二来这个姐姐又素来是个直脾气,她不敢招惹。干脆垂下眼不去顾她。

楚维琳自也是瞧见的,常郁映的脾性她很清楚。帮亲不帮理,前世为了她占了赵涵忆的位子几次三番要寻她事情,这一次也是差不多的,毕竟这常五奶奶的位子。大赵氏费心费力了也没帮赵涵忆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