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缓缓站了起来,双手轻轻掸了掸衣衫,抬眸看了一眼屋里摆设,似笑非笑道:“郁晔,我要是告诉你,这是恶有恶报,你信吗?”

常郁晔攥紧了双手,没有回答。

但他的答案,老祖宗已经看清楚了,楚维琳的答案,她也看明白了。

不信的,没有一个人会信。

老祖宗念佛信佛,但她不信什么恶有恶报,世间万事万物,哪里能清楚明白地分一个善恶。

说句大不敬的,她的那位皇上表弟,如今坐在那天下万万人之上的宝座里,可他一样不算一个善人,他的手中也有鲜血,他行的恶事,又是报在了哪里?

这一回,是有人要亡了赵家,也想把常府一并拖下去。

要不然,为何这三年前的瓷瓶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会出现?

扶着楚维琳的手,老祖宗走到了院子里。

段嬷嬷搜查得差不多了,却并没有什么发现。

老祖宗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压得极低的云层,呼吸凝重:“继续查,里里外外给我搜清楚。”

楚维琳送老祖宗回了松龄院。

老祖宗疲乏极了,她毕竟上了年纪,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伤心力了。

楚维琳劝道:“老祖宗,不如先歇一会儿吧。”

老祖宗摇头,声音难掩疲惫:“没事的,老婆子还没到蹬脚闭眼的时候,有人要谋我常府,这个时候,我必须挺住。”

第二百三十七章 惊雷(六)

“今日外头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状况了,老祖宗,事体虽大,也要等大伯父他们回府之后再做商讨,您还是睡一会儿,等大伯父回来了,我唤您。”楚维琳再劝。

老祖宗看了一眼西洋钟,晓得楚维琳说得有理,便没有在坚持,要丫鬟们伺候着去内室里歇了。

楚维琳垂下肩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中午时,厨房里送了饭菜来,她昨夜里睡得早,今天又劳神,没多少胃口,只随意吃了几口菜,叫流玉劝着又用了碗汤。

西梢间里备了休息的软榻,楚维琳躺下歇着,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莞馨说过的话。

若今天没有翻查大赵氏的住处,没有翻查暗阁,那接下去…

这剧本,楚维琳都会写。

大狱里,赵家人挨不住,承认了与永王余孽相交,而且供出了常府也是同谋。

圣上震惊大怒,虽不信常府会与永王勾结,但总要搜查一番,常府为了自证清白,也不会阻拦官兵。

家庙里搜出了瓷瓶,里头的药米分被证实是出自曾经的永王府,不仅仅如此,恐怕在他们还没有留意到的角落了,还存着让常府解释不清的证据。

证据确凿,常府不能全身而退,饶是老祖宗再不甘心,也是前世一样的结局。

那个瓷瓶,是谁放在了家庙里?

是那收夜香的人靠不住,还是另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大赵氏和莞馨的见不得人的秘密,想趁此机会收拾了常府。

那个一直躲在背后的黑手!

楚维琳一个激灵。

前世时躲在暗处。看着她把常府一步步逼到分家的路上,甚至在暗地里,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还助了她一臂之力。那个最终把血书放在大赵氏房里,把常家彻底推到了绝路上。

是那个人吗?

那个比前世的她更加痛恨常家,痛恨大赵氏的人。

在这一个月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瓷瓶药米分放到了家庙里,看来这个人不仅仅是清楚大赵氏的腌臜事情。也知道这药米分与永王有关,是个知情人。

头一次,楚维琳觉得,她离那双黑手这么近,近到似乎再多转几个弯,就能对上那双手的主人的眼睛。

楚维琳翻了个身,外头的天更加暗了,乌云密布,突然一声惊雷落地,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初夏午后的雷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雨停之后,楚维琳站在窗边,外头清醒湿润的空气让她舒坦许多,之前一直埋在胸口的闷气疏散不少。

常郁昀快步入了松龄院。

楚维琳隔着窗户见了他,不由就弯了唇角,她忙往外迎。

常郁昀回来时赶上下雨,衣角都湿了,他没有来得及回霁锦苑换一身就匆匆来了松龄院。

楚维琳捏着他湿漉漉的衣袖,皱着眉与流玉道:“去取干净帕子来。”

流玉取了来。楚维琳仔细替常郁昀擦拭,嘴上道:“潮气重,当心受凉。”

常郁昀低头看她全神贯注的模样,心中暖暖。不禁笑着道:“哪里那般金贵了。”

衣服沾了雨,帕子并不能擦干净,这么做也只是应一时之需,楚维琳手上不停,又吩咐了流玉几句,让她回霁锦苑里去取套衣服来。

老祖宗未起。楚维琳拉了常郁昀到西梢间里,把今日大赵氏院子里的事体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溢哥儿中的毒,当真是永王府里出来的?”楚维琳问道。

常郁昀也不瞒她,点头道:“从前只当溢哥儿是得了风寒才夭折的,后来晓得赵府与永王旧臣牵扯不清,我就有些想法了。今生再遇,那些大夫对溢哥儿的病都束手无策,我想,恐怕就是了,因此金銮殿上我求御医,圣上应允之后,我去太医院里请了曹大人。整个太医院,能辨认这些毒药的人并不多。”

连太医院里都看不懂?

楚维琳惊讶,道:“为何?”

“曹大人师承唐大人,唐大人精通岐黄,当年永王自刎之后,圣上在永王府找到了许多瓶瓶罐罐,但找不到药方,也不知道瓶子里的都是什么东西。唐大人以身试药,一一分辨,以至于失明后病故。曹大人当时陪伴在旁,很多药方和效果都是他替唐大人记录下来的,所以他才会知道要怎么解毒。”常郁昀解释道。

楚维琳并不清楚当初永王府里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毒药,永王为了从弟弟手中夺回皇位煞费苦心。

若那些药能最终用到了圣上身上,他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就入主金銮殿,可惜,棋差一招,在永王动手之前,已经叫圣上发觉,逼得他不得不起兵。

永王兵败,旧臣四散,有人带走了一些方子和毒药,兴许他们也不懂这些东西的效果,大赵氏肯用来做试验,倒是皆大欢喜。

正说着这些,常恒翰和常恒晨到了松龄院。

楚维琳去请老祖宗起身。

老祖宗精神极差,她之前是顶着一口气,一直强撑着,以至于躺下歇息之后,劲头散了,就没有办法再起身了。

“郁昀媳妇,把他们都叫进来,到里头来说话。”老祖宗有气无力地道。

楚维琳应了,请了众人进内室。

常恒晨跟在兄长后头,绕过插屏,乍一看老祖宗的病容,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几十年岁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他从没有见母亲疲惫成这样,以母亲的年纪,应当是在家中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再不该为子孙操心。

是他们不孝。连累了母亲。

常恒翰心中也不好受,即便他为了奶娘的事情与老祖宗有些隔阂,但毕竟是亲生的母子两,想到今日情况全因他那惹事的妻子而起。心中越发愧疚难安。

“跟我说说,外头如何了?”老祖宗缓缓道。

常恒翰深吸了一口气,把今日的情况一一说了。

今日早朝之上,就呈了昨日抄没赵府所得的册子,却没有提及勾结乱党之事。

若不是半夜里已经听到了风声。常恒翰只怕已经去替大赵氏的事体走动走动了,可现在他知道,他行动不得。

下午时,一下子风头突变。

赵家与乱党勾结,同样涉案的北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安大人一家老小也下了大牢,安府抄没。

“估摸着但凡牵连上的,这几日要抄没好几家。”常恒翰道。

老祖宗闭着眼睛听完,又示意楚维琳把莞馨交代的事体说上一遍。

常恒晨听到差点害死了溢哥儿的毒药与大赵氏有关,脸涨得青紫。常恒翰面色更是难看,不晓得是为了那些死的不明不白的妾室。还是为了大赵氏的心狠手辣。

老祖宗可不管他们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没有保住常府要紧:“有人想把我们拖下去。”

“圣上会信吗?”常恒翰问道。

老祖宗深深看向两个儿子,叹息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若是官兵到了府门外,我不信我们府上抄不出什么证据来,要害我们的人,可没有那么蠢。”

必须要在圣上下旨查抄之前,先把自身摘干净,即便是有所损失。也比抄家来得好。

“不能坐以待毙。”老祖宗下了决断。

朝堂之争,老祖宗比不得常恒翰有经验,可事关皇位之争,关乎了猜度圣上心思。老祖宗才是那最辣的姜。

“郁昀媳妇,让段嬷嬷进来,把我的冠服取来,我要入宫去。”老祖宗说完,坚持着要坐起身来。

常恒翰想拦她,却也知道此刻不时阻拦的时候。夜长梦多,晚了一刻,兴许就扭转不了圣上的心思了。

段嬷嬷进来,从箱笼里取出冠服,急匆匆熏了香。

老祖宗这个岁数了,除了逢年过节,宫里大喜之时,很少入宫请安了,可这时候,她必须去。

常府上下,常恒翰下了令,哪个也不需随意进出。

四房那里得了消息,常恒逸与柳氏赶到,见老祖宗已经着了冠服,惊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状况了?还是大嫂娘家那儿…”

常恒晨把两人引到一边,细细说了情况。

常恒逸震惊不已,扭头看向柳氏:“你是不是也陪着进宫去,去和娘娘说一说?”

柳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半晌道:“毒药?勾结乱党?我的天呐!这、这…”

“柳氏,你快些去梳妆,否则怕是要赶不上皇城关门的时辰了。”老祖宗算了算时间,她没有传召主动进宫,宫门处通传回禀也要费上不少工夫,她叹了一口气,道,“家里就交给你们几个人。”

准备好了马车,柳氏扶着老祖宗上了车,常郁昀和楚维琳护送她们到了宫门外。

老祖宗和柳氏递了牌子,等着宫里传唤。

柳氏一直皱着眉头,心里七上八下的,老祖宗瞧在眼里,道:“这事儿与我们是灾难,和贤妃娘娘并没有什么大干系。入宫里见了她,你们姐妹一场,她知情了,定会帮你在圣驾之前美言几句,不管结果,总归是拖累了她。你怕她受圣上责怪,我也理解。”

“老祖宗…”柳氏嗫声。

老祖宗拍了拍柳氏的手,道:“我身子骨吃不消,不能独身入宫,必须要有人陪着,否则还没见到圣驾,我说不准就倒下了。府里其他女眷,虽也有进宫磕过头的,但她们总不比你经常出入宫闱,懂宫里的规矩,所以,必须是你陪我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惊雷(七)

常府的女眷之中,过世的吴氏太太追过一个诰命,去了岭西的涂氏也受过封,只不过她之前常年不在京中,也没有入过宫。

大赵氏是有诰命在身的,但她只有在外命妇入宫请安之时随着老祖宗去过,况且,她现在还在牢狱之中。

除了老祖宗自己,也只有因为贤妃娘娘得宠而经常出入宫闱的柳氏最晓得宫里规矩。

老祖宗看了一眼一旁沉稳的楚维琳,这孩子懂事归懂事,却是从未面见过圣上的,在那一位面前,一个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神色就可能招来祸事,老祖宗不敢冒险。

柳氏低眉顺目,道:“老祖宗,我的那点儿心思瞒不过您,那毕竟是我亲姐姐,她帮我,我怕她受连累,她不帮我,我心里又要堵得慌,真真是…”

老祖宗笑了,笑容几分无奈几分了然,她进宫里是去见她的那位太后叔母,是见她的皇帝弟弟,明知天家无情,却不得不拼一次,求他留给常家一条路。

在宫门处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内侍出来回话,说是惠安宫里请老祖宗过去。

能见到面,总算不是最遭的。

老祖宗踩着脚踏下车,楚维琳扶她上了宫里备下的轿子,柳氏笑盈盈的,暗暗给几个内侍宫女都塞了碎银子。

柳氏自个儿也上了轿子,掀开帘子一角与楚维琳道:“我会照顾好老祖宗,你们莫要担心,就在城门候着吧。”

楚维琳应了,和常郁昀一道目送着两顶轿子消失在宫道之中。

今日下过雨,太阳被遮在了厚厚的云层后头,天色也比平日里暗得快些,宫道上的灯柱内。一支支蜡烛依次亮起,宫门上的侍卫换了班。

楚维琳站了会儿,常郁昀握住了她的手,道:“去车上等吧。”

“老祖宗她们会去多久?”楚维琳偏过头问常郁昀。

常郁昀垂眸。他也说不准。

按说,已经要到了宫门关闭的时候,宫门一关,若非军机要事,轻易不得出入。

老祖宗和柳氏总不会宿在宫里吧…

夫妻两人上了车。楚维琳依着常郁昀坐,手叫他握着,掌心温暖。

此时他们都帮不上忙,只能等着老祖宗和柳氏的消息,颇有些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

楚维琳半闭着眸子,她的脑海之中,前世常府抄没时的场面历历在目,那时环绕着她的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今却是半点体会不到了。

赵氏一族要怎么收场,那与她无关。但她不能在此刻让常府覆灭,她有丈夫、有孩子要守护。

于楚维琳如此,于常郁昀也是一样。

家破人亡的痛楚,没有人会愿意再品尝一遍。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前世事体,而是静静等着。

常郁昀的衣服是出府前刚刚换上的,上头有淡淡的皂角味与熏香味,熟悉的味道叫楚维琳渐渐安下心来,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缓绵长。

楚维琳浅浅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前世一切的一切翻涌扑来,她梦见了秦大人。梦见了积雪无人清扫、寂寥一片的常府,她梦见了地牢里痛心疾首的常郁昀,她还梦见了一些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她梦见了砍头的法场,梦见了流放的脚印。那些陌生的场面让她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楚维琳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就是醒不过来。

直到她又一次看到了死气沉沉的常府,一个身影,一个她辨不清男女的身影缓缓走入常府,如雪后那一日的她一般,审视着空无一人的常府后院。而后,轻轻笑了。

楚维琳猛然惊醒过来,喘着气瞪大了眼睛。

常郁昀正小憩,叫她的动静惊了一惊,一把搂着她道:“怎么了?”

楚维琳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才平静下来:“我没事。只是梦见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常郁昀替楚维琳理了理额发,指尖触碰到的额头上细细密了一层汗,他掏出帕子来替她擦拭:“魇着了?”

楚维琳轻咬下唇,她想回忆起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身影,却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不过,这本就是一场梦,她从未经历过那些,便是看清了那个身影,也做不得准。

那只是她内心深处的镜像投映,是她内心里在怀疑的人,她看不清,是因为到现在,她也没有一个寻找幕后之后的确切方向。

她依着常郁昀,顺口问道:“前世我死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常郁昀一怔,揽着楚维琳的手箍得越发紧了些,他轻轻啄了啄她的额发,道:“那之后的第三日,我就离京了,一路往北疆去,直到三个月后,重病不起,睁开眼来,就是黄粱一梦。两地相距千里,京城里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定了斩立决应该都逃不脱。”

“那伯娘叔母她们呢?嫂嫂们呢?”楚维琳又问,话一出口,常郁昀还未回答之前,她自己先皱起了眉头,反手握住他的手,道,“如果说,前世常府里,有一人能够全身而退,你觉得是谁?”

常郁昀望着楚维琳晶亮的眼睛,心中一动,脑海里却是划过了几个不同的人选。

“一个是涂氏,父亲毕竟是朝廷命官,虽远在明州,可他是男丁,脱身的机会不大,但涂氏是可能脱身的,还有七弟与五妹妹。”

这个答案楚维琳赞同,山高皇帝远,明州与京城也是千里之遥,只要提前收到了消息,涂氏完全有时间带着常郁晚和常郁曜避难,常恒淼落网时只要交出三具分辨不清的尸体,又有谁能够断言这几人不实?就算还是成了逃犯,却能够活下去。

“另一个是六叔母,若是贤妃娘娘设法救她脱身,她也并非没有机会。只不过…”常郁昀顿了顿。道,“贤妃娘娘真的敢吗?”

楚维琳对此也有些吃不准,后宫里的争斗更是杀人不见血的,贤妃与皇后相争。她会卖一个大破绽给皇后吗?即便是亲妹妹,贤妃娘娘会这么不管不顾吗?

再说了,柳氏即便能脱身,常恒逸呢?她亲生的常郁明和常郁曚呢?作为一个母亲,难道能不顾儿女而苟活?

楚维琳设身处地地想。换成了她,她是半刻也活不下去的。

再说涂氏,前世的涂氏根本没有回京,她一个远在明州的女人,又怎么做那背后的黑手?

这么一想,这个问题由绕回了死胡同里。

楚维琳叹了一口气,兴许那人是恨常府入骨,便是赔上自家性命不要,也要与常府同归于尽了。

外头传来更鼓梆梆声。

过了一更了,车外已经黑透了。楚维琳掀开车帘子看了一眼,天空乌压压的,寻不到半点儿星光。

车把式道:“五爷、五奶奶,再过会儿,街上该宵禁了。”

常郁昀心里也清楚,可老祖宗和柳氏还在宫里,他们只能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宫门缓缓启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