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把式唤了常郁昀一声。

常郁昀下了车,迎了上去。

老祖宗和柳氏从轿子上下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柳氏照例塞了碎银。

楚维琳迎了老祖宗上了马车。

车上没有外人,强撑着的老祖宗忽然泄了气,疲惫不堪。

柳氏见此,眼眶发红。见常郁昀和楚维琳都望着她,她赶紧道:“总算不是最糟,咱们先回府里去,府里还等着咱们的消息呢。”

不是最糟,那就是还不至于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常郁昀暂时松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护着马车回府。

马车一路行到了松龄院外头。

松龄院里灯火通明,常恒翰和两个弟弟候在院外,见老母亲疲乏,上前扶住了她。

楚伦歆整理好了罗汉床,伺候老祖宗躺下,又垫了几个引枕,让老祖宗尽量舒服些。

老祖宗眯着眼睛,看了众人一圈。

柳氏代替老祖宗说了面圣的情况。

柳氏陪着老祖宗去见了太后,太后晓得她们来意,倒没有拒人千里之外,而后,老祖宗是独身去见皇上的,柳氏没有被传召,就去了贤妃那里。

柳氏并不清楚老祖宗与皇上说了什么,只是后来听老祖宗说,只要常府自个儿拎得清,还有一条活路。

等柳氏说完,老祖宗看了常郁晔一眼,而后对常恒翰道:“赵家的事情,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恒瀚,明日一早便上折子吧。”

常恒翰身子一僵,他明白老祖宗的意思,常府要避嫌了,圣上需要他抱病“让贤”,不仅仅是他,连在明州的常恒淼,也不会继续官运亨通下去。

不过,比之大灾大难,这等退让算得了什么,常恒翰晓得轻重,点头称是。

“我们常家风光了几十年,是时候退一退了,起伏难免,最重要的是保持本心,谨言慎行,莫要再添祸事。”老祖宗沉声道,“尤其是郁晖,再闹出从前一般的事体来,别说保不住你,一家老小都要一并赔进去了。”

常郁晖低下头,并不辩驳,道:“孙儿知道。”

“行了,都下去歇了吧。记住,约束自己,约束好身边的人,这个坎儿,只要能走过去,我们常家,在往后,一样能风光。”

老祖宗说完,便让众人都退下了。

段嬷嬷坐在一旁,仔细替老祖宗按腿。

老祖宗缓了会儿,等精神稍稍好些了,低声问道:“都收拾好了?”

段嬷嬷手上动作不停,她伺候了老祖宗半辈子,最晓得下手的轻重,她道:“整个院子里都翻查了一遍,没有再找到什么。”

“还是仔细些为好,毕竟,那一位的心思…”老祖宗叹了一口气。

今日能稳住圣上,与老祖宗的关系并不大,作为臣子,无论表多少忠心,在上位者眼中,都会存了一丝疑虑,太平时还好,一旦到了多事之秋,难免会破坏了平衡,况且,只是赵府落难,还未牵连到常府,老祖宗心急火燎地去,在圣上心底,说不定还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可她又不能不去,赌圣上相信常府,赌圣上会顾及着她这位堂姐,老祖宗可没这个底气。

真正让圣上顾忌的只有太后。

太后是明白人,她不喜欢长篇大论,只问了皇上一个问题,若皇上处在常家这个位子上,会不会去勾结永王的旧部。

答案简单明了。

常府能得的荣耀,已经全有了。

勾结永王,常家做不了九五之尊,依旧是别人的天下,他们只能有一个拥立之功,可常府与其他妄想让永王的血脉承继大统的人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有别的选择——柳贤妃的儿子。

小皇子年幼不假,但圣上还在龙虎之年,十五年后,二十年后,这个江山到底会落在谁手上?

常府护着小皇子一步步向前,可比推出永王的那个小儿子来得可靠得多。

兔死狗烹,永王家的小儿子登基,常府前途未必光明,但小皇子若承继大统,柳贤妃贵为太后,难道会为难亲妹妹一家不成?

但这个答案,并不能彻底消了圣上的疑心,圣上只是不愿意伤了太后的心。

永王和圣上都是太后的亲儿,她当年疼爱永王更甚,看着他们亲兄弟相争,太后伤透了心,即便她明白这就是皇家,但骨肉亲情依旧是她难以割舍的。

太后只保住了永王的幺儿,永王的死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即便母子之间再不提及,可那根刺依旧在那里,不曾消失。

太后不信常府会牵连其中,圣上若一意孤行,伤了这一位“皇姐”,太后便是无能为力,也会伤心。

圣上只是顾忌母子感情,才暂且放过了常府。

可君心难测,兴许下一刻就会改了主意。

老祖宗必须慎之又慎。

段嬷嬷知道老祖宗的意思,点头道:“叫人看守着了。”

“该处置的便处置了吧。”老祖宗道。

“那个莞馨,已经处置了。”段嬷嬷道,“也查了家庙,她和那个跛子钱七私通,按着规矩办了。”

老祖宗颔首,这个罪名倒是不错的,莞馨知道得太多,是决不能留下的,至于其他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惊雷(八)

夜深人静。

常郁昀与楚维琳回了霁锦苑。

霖哥儿已经睡了,楚维琳没有去打搅他,只问了水茯,道:“哥儿今日好吗?”

水茯笑着道:“白日里没瞧见爷和奶奶,哥儿不高兴,哼哼唧唧的,直到困了才停了,叫方妈妈抱去睡了。”

楚维琳闻言,想象了一番儿子哼哼唧唧的模样,不知不觉就勾了唇角,笑过了之后,倒是有些心疼,孩子小才这么喜欢粘着父母,等大些了,想日日拘在身边,他还要不乐意呢,尤其是男孩子,过两年淘气起来,叫都叫不住。

傍晚时急匆匆入宫,回来得也晚了,都没有顾上吃晚饭。

虽然饿过了点,楚维琳还是让厨房里简单备了些好克化又暖胃的东西,与常郁昀一道用了些。

等梳洗后回了内室,楚维琳想着老祖宗的话,低声与常郁昀:“大伯父称病,那你呢?”

常郁昀正宽衣的手一顿,偏过头看向楚维琳,浅浅笑了:“我倒是想在家陪着你和霖哥儿,不过,我就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有什么关系。”

朝堂上的事情,楚维琳并不懂,但常郁昀既然这般说了,她听着就好了。

毕竟,家中不止一人为官,老祖宗亦没有叫常恒晨退让些,想来是无事的。

吹灯落账,楚维琳依着常郁昀,想起那位她从未谋面的公爹来。

明州知府,一方父母官。

明州是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在明州为官,就算没有那等心思。也是个肥差。

这个局势下,常恒淼的位子未必能保得住了。

到时候,是调任其他地方,还是回到京城里来?

若是回京,常恒淼和常郁昀之间,父子关系并不融洽,也不知道相处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楚维琳想了会儿。眼皮子发粘,便沉沉睡了。

常郁昀环着楚维琳,听她呼吸声平稳。晓得她已经入睡,他并不吵她,只是独自思考着。

赵家,到底是被人谋算了。还是真的起了异心?又是如何叫圣上知晓,以至于用贪赃的理由去抄没?

可惜他与赵家人不熟。前世时做过赵侍郎的女婿,可他与赵家人也就是面子上的关系,要猜度赵侍郎的心思,还是做不到的。

现在的局面。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翌日一早,常郁昀照旧去了翰林院,常恒翰递了告病的折子。

上头压了一天。第二日下午便准了常恒翰的请求,让都察院里的一位佥都御史暂领了都御史的职责。让常恒翰在家静心休养。

官场上打滚的,眼睛都毒。

他们晓得赵家因勾结乱党而抄没,也知道了大赵氏还在牢中,出事时常老祖宗进了宫,到现在常恒翰病倒了,纷纷猜测,常府只怕也要叫这姻亲给拖下去。

平日里想和常府套近乎的,一下子都疏远了许多。

常郁昀能清楚感受到这些人的转变,他并不意外,前世经历过树倒猢狲散,与那时相比,今日境遇根本算不得什么。

自扫门前雪,明哲保身,本就是这风雨欲来时最好的处世之道。

楚伦煜关心常府事体,私下里问了常郁昀几句。

常郁昀一一答了,只叫岳丈安心。

可京里的局势,却并不让人那么放心。

五天之内,抄没了六七家,几百人下了大牢,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哪天是个头。

有人在等着下旨抄没常府,可常府除了常恒翰称病在家,其余一切如常,众人犯着嘀咕时,宫里下了旨,常恒淼调回京城。

从明州知府调任为苑马寺卿。

从三品的平调,可谁都知道,这与降职无异。

明州那里,山高皇帝远,常恒淼的日子舒坦着,可这苑马寺,从治理一方水土、养一方百姓,变成了养马儿,实在是相去甚远。

况且,全朝苑马寺共四监十六苑,没有一个在京城,常恒淼这个回了京中的苑马寺卿,根本就是一个虚职,没有半点油水,老实领着俸禄,却是连上衙都不晓得去哪里。

坊间传了不少流言,说是照着这个局势下去,常府的荣光就到头了。

外头风言风语,府内,因着老祖宗在,倒还是井井有条。

府中中馈总要有人打理。

徐氏身子骨还未养好,卢氏接管了长房的事体,从前大赵氏在时,她只是个帮手,如今叫她一手掌控,一时有些焦头烂额。

楚伦歆无心争权夺利,可这会儿也不是做甩手掌柜的时候,和柳氏一道掌了事。

老祖宗往岭西那里去了一封信,让涂氏置办了常郁暖的婚事后,早些赶回京城里来,莫要耽搁。

常恒晨回府后便直直往松龄院去。

他在大理寺任职,因他为人踏实诚恳,人缘一直不错,有些门道的同僚私底下告诉了他牢里的情况。

赵涵忆怀着身孕,月份还浅,本就没有稳,叫这番变故惊着了,肚子痛了几日,保不住了,赵侍郎的夫人护女心切,在牢中与看守争执起来,眼看着无望了,心灰意冷之下,一头撞了墙。

老祖宗皱了皱眉头:“人还活着没有?”

“还活着,但里头就那么个状况,哪里能请大夫了,怕是还未定了罪,就挨不住了。”常恒晨道。

老祖宗摇头,叹了一口气:“罢了,还能如何呢。赵家是没有救的了,她便是活着,也要看着丈夫儿子砍头,不如痛快些,好少受些罪。”

常郁晔正巧进来,听了这话,神色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掩饰了,试探问道:“那母亲呢。可还好?”

常恒晨见他问起,为难地看了老祖宗一眼。

老祖宗并不说话,常恒晨只好硬着头皮,劝常郁晔道:“看起来,是大嫂叫赵家连累了,她现在要是坐在家里,我们说不定还能保住她。可她在牢里。我们自个儿就是泥菩萨过江了,没法子把她救出来。郁晔,不是叔父狠心。也不是你父亲绝情,而是,真的没办法了。”

常郁晔垂眸,这些道理不用别人说。他都懂,可大赵氏毕竟是他的母亲。母亲逢此大难,做儿子的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常恒晨拍了拍常郁晔的肩膀,常郁晔咬了咬唇,缓缓点头。

葛妈妈进屋来。低声与老祖宗道:“那几个姨娘闹起来了,大奶奶不好处置她们,您看…”

老祖宗一听这话。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道:“没个安生!”

话虽如此说。这事情却不能不管。

都是常恒翰身边的姨娘,卢氏小了一辈,有些话实在不好说。

老祖宗吩咐常郁晔道:“去和你父亲说,叫他自个儿收拾去,搞得乌烟瘴气的!”

常郁晔应了。

最近这段日子,常恒翰一直歇在书房里,那些女人们闹腾,他是不知情的。

常郁晔来传话,这叫常恒翰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道:“让你媳妇告诉她们,就说是我说的,哪个不老实,直接卖出去。”

常郁晔一怔,这种恶人,卢氏就算想当,也并不合适,他只能再试着问了一句:“父亲,您不去内院里看一眼吗?”

常恒翰从书册之中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眼,道:“这本就是女人做的事情。”

“可母亲不在,卢氏她…”常郁晔道。

一提起大赵氏,常恒翰的面色就阴沉了下来,他把书册扣在桌面上,站起身,背手走到窗边:“你母亲自己愚笨狠毒,能怪得了谁?郁晔,你是亲耳听莞馨说了的,这些年,你母亲到底做了些什么?她手上沾了多少血?我可以不计较她害死了几个庶子庶女,但溢哥儿…亏得溢哥儿没事,不然我们拿什么脸儿面对三房?”

常郁晔抿唇,他想说,溢哥儿的事情是意外,并非大赵氏下了毒手,可他更知道,说出来也无用的,若非大赵氏把毒药带入了府中,溢哥儿又怎么会发生意外呢。

“郁晔,你是长子,应该晓得轻重,晓得权衡利弊,这些年,你别的都学得很好,做得很好,只是,你的心太软了。”常恒翰语重心长地道。

心软吗…

可眼睁睁看着母亲受难而救不得,还要无动于衷,这心要硬成什么样子才行呢…

常郁晔不懂,他只能行了礼退出来,一步步往后院里去。

大赵氏的院子里并没有消停。

卢氏青着脸,可她并不能把姨娘们怎么办,只能僵在这里。

红笺一直在试着劝和,可她说话向来没什么分量,劝解不成,反倒引了仇恨来,叫几个人牙尖嘴利刺了一通,还“失手”一推,崴了脚。

卢氏见红笺着实可怜,便让身边丫鬟扶了红笺到一旁坐下。

湘芸从屋里出来,冷眼看着其他人,嗤笑一声,道:“我歇午觉前,你们的戏就开场了,现今我都睡醒了,你们还敲锣打鼓的,这出戏可真长啊。我就不懂了,老爷和太太都不在,连个看戏的人都没有,你们这是闹腾给谁看啊?”

湘芸讲话阴阳怪气的,叫那几个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欲与湘芸较量个高下,常郁晔抬步进了院子。

湘芸眼尖,睨向常郁晔,道:“大爷。”

卢氏闻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常郁晔板着脸,把常恒翰的意思说了一遍。

姨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院外又来了几个松龄院里的老婆子,只好缩着脖子避了。

卢氏松了一口气,正想和常郁晔说上几句,就见湘芸扭着腰走向了红笺。

“我说你呀,从前日日跟着太太,怎么就不见半点儿长进?叫那群妖婆欺在头上,啧啧。”湘芸说完就走,全然不管红笺的反应。

红笺低着头,紧紧握着萃珠的手。

卢氏看在眼里,道:“姨娘伤了脚,还是回屋里歇一歇吧,我一会儿让岑娘子过来替你瞧瞧。”

红笺愕然,赶紧摇了摇头:“奶奶,奴不碍事的,不用劳烦岑娘子,奴拿帕子敷一敷,就好了。”

卢氏还要说什么,见常郁晔冲她使眼色,也就作罢了。

两人一道出了院子,常郁晔与卢氏道:“你好心替她请医,传到父亲与老祖宗那儿,怕是不喜的。”

卢氏一听,晓得是自己思虑不周,也就不提了。

四日之后,兵部侍郎石大人家被抄没,平静了几天的京城,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老祖宗跪在小佛堂里,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捻着。

楚维琳陪着,老祖宗喜欢听她念佛经,她念诵的时候没有语调没有起伏,如清汤寡水一般,可就是这样的平淡,让老祖宗听着安心。

这一跪,就是一下午,直到老祖宗真的吃不消了,才作罢。

段嬷嬷替老祖宗揉着膝盖,楚伦歆和柳氏过来,与老祖宗商议府里的事体。

“按着惯例,下个月初才开始置办过夏的冰,但我头一回管这些,便叫人提前去卖冰的那儿问了一声,结果回了话来,说是价格要比往年贵上两成。”楚伦歆道。

冰价不便宜,府中用量又大,这笔银子本就不少,虽是两成,也不是小数目了。

“说了原因没有?”老祖宗问。

楚伦歆点头:“说是今年的天气怕是极热的,各家都要大量买冰,价格就上去了。”

柳氏撇了撇嘴,道:“都是借口罢了,从前是巴结着我们,便宜些卖我们,今年见我们不好了,落井下石。都是现钱买卖,何时亏欠过一回了?”

楚伦歆也清楚这些门道,见柳氏说破了,也只能讪讪笑笑。

老祖宗倒是平和心,道:“这就是常态,若我们一直走下坡,别说是冰,采买别的都不如今日一般了。”

外头风言风语的,哪个也不知道常府会不会一蹶不振,可叫楚维琳来说,今日日子还不算太遭,起码没有像从前的杨家,那才是一眨眼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柳氏的目光停在了老祖宗手上的佛珠上,她想了想,道:“老祖宗,差不多一年了吧?空明师太是不是已经回到念惠庵了?”

老祖宗的眼睛一亮。

那个断言常府风光不过五年的空明师太,她说了一年后回京,是不是就已经预见了一年后的常府会有些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