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太太似是非常喜欢看戏,家中就搭了戏台,戏台前有一处花厅,落地的门板卸下之后,能清楚看清戏台。

楚维琳进去时。里头已经有几位客人了。

高老太太和高**奶一并来了。两位同知夫人,还有几位前几回见过的太太、奶奶,却是没有瞧见范大太太。想起上回范大太太对陶三太太的那番说辞,看来范大太太与陶家虽是沾亲带故,但实在是不愿意多往来的。

彼此见了礼,楚维琳落座。

陶老太太笑着慈祥。道:“我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戏。今日登台的这戏班子是前个月才到金州的,很不错,我听了一回就喜欢得不行。”

楚维琳笑着颔首,道:“不瞒您说。我家老祖宗也爱听戏,逢年过节,宫里赐戏下来。都会请姻亲们一道来听,可热闹了。”

陶老太太眼睛一亮。道:“宫里赐戏?那是相当了不得的,我这辈子是听不了那么好的戏了。夫人听过好的,听寻常的戏班子唱戏,就肯定少些味道。不过今日这个真不一样,听说是在京城里也唱过的,有些名气。”

正说着戏,外头传来一阵问安声,楚维琳循声望去,见一个银发老人被簇拥着来了。

陶老太太站了起来,几步迎了过去,道:“老祖宗您来了。”

楚维琳打量了陶家老祖宗一眼,上了年纪的老人,精神似是比不得年轻人,可一双眼睛乌黑发亮,又带了一股子威严,她的气派不输京城世家的老太太们。

陶家老祖宗坐了正席,她不疾不徐与楚维琳道:“老太婆这把年纪了,说起其他事情,那就是裹脚布,谁都不爱听,也就是说一说戏,才能和年轻人说到一块去,这才厚颜来了。”

楚维琳依着礼数,顺着说了几句:“怎么会呢?不都说,姜是老的辣嘛,您的话对晚辈们来说,都是大智慧,又怎么会不爱听呢。”

“是啊,老祖宗,”陪着陶家老祖宗来的姑娘开口说了话,她的声音软糯,带着一点点娇气,“是您太威严,让晚辈们都不晓得怎么亲近了,我在跟您一道住之前,也很怕您的,现在啊,不怕了,恨不能您日日能与我多说说话呢。”

陶家老祖宗被逗乐了,刮了刮那姑娘的鼻尖。

楚维琳亦是笑着,从这姑娘扶着陶家老祖宗来时,她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范大太太口中,病了一场开窍了,随着陶家老祖宗生活的陶八姑娘。

陶八姑娘瓜子脸,柳叶眉,倒是一个美人,一颦一笑都惹人怜惜,这个模样的,是最讨长辈喜欢的。

见陶八姑娘和陶家老祖宗亲密,陶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一层阴郁,楚维琳瞧在眼中,便知这俩婆媳的关系是当真不好的。

戏台上开场了,排的是一出旧戏,楚维琳在京城里也看过,这戏班子果真如陶老太太说的,唱作俱佳,叫人挪不开视线,饶是楚维琳这个对听戏并不热衷的人,都有些入迷。

戏台上的旦角一个脚步、一个转身、一个抬袖、一个眼神,都独有韵味,几位爱戏之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楚维琳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她觉得熟悉。

从前听过的,觉得熟悉并不奇怪,可让楚维琳不解的是,她对这个旦角的表现很熟悉,细细梳理了一番她并不算丰富的听戏经验,楚维琳心中一颤,她在这个戏子的身上,寻到了当初苏子毓的身影。

苏子毓是男子唱了旦角,可这台上的人,楚维琳肯定她是个姑娘家,身形与苏子毓完全不同,可唱戏时的感觉却很相似。

“夫人,这戏有什么不对吗?”

楚维琳闻言回过了神,见陶七姑娘讨好地看着她,便道:“这个旦儿,不输京中的名角儿呢。”

陶七姑娘掩唇笑了:“我没听过京里的戏,但听人说,这个戏班子原是在京里唱过的,那个旦角儿,也有些名气的,我原本还有些不信,但夫人说好,那自然是真好了。”

陶八姑娘听见她们说话,微微偏转过头,低低和陶七姑娘咬了耳朵。

陶七姑娘眼睛一亮,道:“若夫人喜欢,下回请她们去府中给夫人唱戏?他们这个戏班子,似乎是叫,叫瑞喜班。”

瑞喜班?

楚维琳一怔,这不就是当初苏子毓所在的戏班子的名字吗?当年苏子毓出事后,瑞喜班便离开了京城,楚维琳原本当他们已经散了,却没想到,是来了江南一地。

从前为了常郁晖的事情,楚维琳是认认真真看过苏子毓的戏的,对他的一些表现法子有些了解,才会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看出相似来。

师出同门,到不难理解这旦角儿和苏子毓有些神似了。

陶七姑娘还想与楚维琳搭话,楚维琳却并不像多理会她,反倒是对陶八姑娘,她不由多瞟了两眼。

这位疑似重生者,为了对付陶七,也算是费了心思的,却偏偏,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让楚维琳不喜。

陶八姑娘好像浑然不觉,认真听着戏,时不时和陶家老祖宗说上几句话。

一出戏唱完,中间休息时,便有人提起了永记药行的案子来。

提起来的人似是收了陶家的暗示,见楚维琳听见了,便问道:“夫人,这案子什么时候审呀,从前我们经常去永记拿药材,如今都有些不敢了。若他永记真有问题,早些关门大吉,免得又害了别人,若是没有问题,也早早了了案子,不然我们真是提心吊胆的。”

楚维琳心中冷笑一声,提心吊胆的只怕是陶家人吧?

“我一个后院妇人,不懂前头的事情。不过永记药行的事体,我们爷倒是与我说过几句,那犯人在大牢里并不认罪,又说他是真的叫永记害了,那药材在海州吃出了人命,海州官府那里是一清二楚的。这是我们爷来金州后的第一桩人命案子,他决计不肯马虎的,已经让人去海州那里,问一问海州那儿的情况,再把卷宗和仵作验了之后的结果一并带回来。”楚维琳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叫所有人都听见。

而陶老太太和陶大太太,在听完这句话后,眼底都流露出了些许的不安。

第三百章 官司(四)

楚维琳此时面朝着那位问话的太太,瞧不见陶家人的反应,流玉正巧是朝着这边的,把陶老太太婆媳的神色看到一清二楚。

那问话的太太闻言,眼底亦是惊愕:“真的啊?那永记的铺子真有问题?哎呦,夫人,您来金州时间还短,怕是不太清楚,我们这些人家,每回拿药材都是去永记的,这叫我们往后啊,怎么不害怕呢。”

此话一出,耳边纷纷是附和声。

楚维琳浅笑,宽慰道:“其实啊,我倒觉得不用草木皆兵。你也说了,永记在金州这么多年,大家都是去那儿拿药的,若从前就出过问题,早就叫人不敢上门了,可这一回,海州那儿又是的的确确出了人命了,我想,许是这路途上出了什么差错,亦或是铺子里一不小心,造成了一批货的问题,并不一定就是永记所有的药材都不值得信任了。”

陶大太太神色一舒,若是楚维琳这么说,兴许,这案子还有推托的余地。

却听杜杨氏不赞同地道:“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哪一批货会有问题呢?轮不到自个儿的时候,听的都是故事,十几年才出这么一回。可若是轮到了自个儿,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谁家里出了这等事体…对吧?”

陶大太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口,见楚维琳亦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心情愈发忐忑,讪讪笑了笑

一直没有发话的陶家老祖宗清了清嗓子,见众人都看向她,她才道:“老太婆一把年纪了,生死看得多了,到最后也就一句话。生死有命,都是命里有数的。十几年才出一回,这都轮到了,也就随着菩萨去吧。况且,常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兴许是这路途遥远,运输时出了什么差池也说不定的。”

楚维琳睨了陶家老祖宗一眼。果然还是老姜一块。真是够辣的。

所有的生死都可以往命中有数上头推,在座的信命、信佛的人极多,这样的说法让众人都沉默了许多。

楚维琳勾了勾唇角。道:“老祖宗您说得不错,生死有命,开药铺的本也是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可衙门办案。却不能如此来。若是所有的案卷上都写上‘命里该如此’,我们爷别说是乌纱帽了。连脑袋都一并不保了。还是那句话,查归查,该如何买药用药还是如何来。”

陶家老祖宗笑了笑,没再说话。反倒是陶八姑娘掩唇直笑,道:“夫人说话真有意思,连脑袋不保都敢说。真是直爽。”

陶八姑娘的声音柔和,似是在打趣调侃。听不出半点儿嘲讽的味道来,但楚维琳早就把此人视为需要格外注意的人,对她的话也就不拿好意来想了。

“我性子素来如此,虽是有些冒犯的话,但我想,我们爷不会介意。”楚维琳笑意深深。

李周氏见缝插针,道:“说透了啊,就是常大人‘纵’着夫人呢,夫人与大人是青梅竹马吧?真是叫人羡慕。”

拍马屁这等事情,便是不能成了那第一个,也断断不会叫人落下,一时之间,具是羡慕之声,而坐在陶三太太身边的陶七姑娘低着头,神色戚戚。

楚维琳把这些动静一一看在眼中。

戏台上,新戏又要开场,也就罢了这些话题,众人都把注意力转到了看戏上。

待这戏唱完了,陶老太太还有些意犹未尽,恨不能再听一场,只是日头已经偏西,便遗憾着道:“下回若有机会,再请夫人们来听戏。”

楚维琳对这个来自京城的瑞喜班很有一番兴趣,便问陶老太太道:“这个戏班子,老太太是从哪儿寻来的?唱得可真好。”

“他们似是去年来的江南,一直有些口碑,我从前在别人府上听过,这回晓得他们到了金州,便请了来。”陶老太太说道。

楚维琳颔首,赐了赏,班主领头谢赏,那旦角儿福下身子时看了楚维琳一眼,眼神冰冷,如腊月里的北风一般。

大约是为了苏子毓吧,不管实际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楚维琳都是常郁晖的嫂嫂。

戏散了,楚维琳正打算告辞,陶家老祖宗吩咐了陶八姑娘几句,陶八姑娘连连点头,出了花厅。

陶家老祖宗偏转过头来,低声与楚维琳道:“那个旦角儿可真不错,老太婆想再听她唱一段,夫人刚才也问起她来,想来是喜欢她的戏的,不知愿不愿意陪老太婆再听一会儿?”

楚维琳挑眉,单独留她听戏,怕是陶家老祖宗有话要与她说了,她笑着点头,道:“您说得是,我很喜欢她的戏,能让我再听一段,那是再好不过了的。”

陶家老祖宗起身,往外头走去,楚维琳跟上,一路到了另一处花厅,陶八姑娘远远候着,见了她们,便迎了上来。

入了花厅,落座之后,稍稍等了一会儿,一个清丽女子进来,福身行礼。

卸了妆,脱了戏服,这女子说不上貌美如花,却是气质不凡,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眼睛,让楚维琳一眼就把她和戏台上的人对照了起来。

清了清嗓子,开口便如天籁一般。

分明应该是绕梁三日的声音,可楚维琳此刻听来,心里又有些梗得慌。之前这女子看她的那一眼,让她满脑子都是曾经苏子毓的模样,以至于到了此刻还挥之不去。

那个曾让后宫妃嫔们都争相追捧的苏子毓已经不在了,在这远离京城的江南,提起瑞喜班的时候,可否有人知道,它从前的台柱究竟是谁?又有怎样的风华?

楚维琳犹自感慨,陶家老祖宗却低声打断了她的思路,道:“不瞒夫人说,那日永记药行里,殒了性命的小学徒,从前和老太婆有过一面之缘。老太婆嘴上说着生死有命。可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心里也不舒坦。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永记的药材有没有问题,这伤人的案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审?”

“陶老祖宗,这些衙门里的事情,我一个女人。实在不好去插手。也无心去插手,我们爷说起来的时候我听着些,若没有提及。我也不会追着去问。”楚维琳说得不疾不徐,“前几日那孩子的爹娘不还在衙门外头哭了一场吗?我也是听底下妈妈们说了才晓得的,实在可怜。我们爷没有马上提审,总有他的道理的。”

陶家老祖宗眸色一沉。似是思忖了一番,没有把话往下说。

等戏听完了。楚维琳便起身告辞。

陶八姑娘欲相送,楚维琳止住了,只和那唱戏的女子道:“我有些地方听得不是很明白,不如姑娘与我讲一讲?”

那女子脚步一顿。狐疑看了楚维琳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楚维琳一面走,一面与那女子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忆夙。”她答得格外疏离。

楚维琳并不介意对方的态度。若忆夙待她亲近,才是怪事了。她把这名字喃喃了几遍,叹息道:“忆夙,忆苏?是指苏子毓吧?”

忆夙脸上一白,目光含恨:“夫人知道,又何必多问呢?”

楚维琳浅浅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那年之后,你们就来了江南吗?”

忆夙偏过头,不肯再答。

见此,楚维琳亦没有法子,干脆也就不问了。

一路沉默着往前走,垂花门那儿,陶大太太候着,忆夙瞧见了,顿了脚步,轻声与楚维琳道:“我看夫人今日的态度,似是常大人故意压着永记的案子?永记和陶家是个什么关系?”

楚维琳转过头,不解地看向忆夙,为何忆夙会关心这些?忆夙分明是不愿意和她说话的,现今特地避开陶大太太来问这么几句话,可见是把这事体放在心上的,她一个唱戏的姑娘,又是外乡人,为何会…

见楚维琳没有坦然回答,忆夙移开了目光,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等上了马车,出了陶家,楚维琳思前想后,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便与李德安家的道:“妈妈找个人,帮我留心着那个忆夙,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

李德安家的应了。

回了府衙,楚维琳换了身衣服,与霖哥儿玩闹了会儿,常郁昀才从前头回来。

楚维琳细细说了今日在陶家的事体,道:“我估摸着,大抵这罪过要推倒运输上去了。而那伤人的案子,为了避免我们再追着查下去,怕是要找个替罪羊出来,好早些把这案子一并了结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见常郁昀放下茶盏,楚维琳偏过头问道:“那乌礼明那里,若是查到了些他和陶家的真凭实据,要参他一本吗?”

常郁昀抿唇,缓缓道:“我倒是想参他,可乌礼明是个老狐狸,即便抓到了些证据,大概也是蛛丝马迹,在有确切的把握之前,还是莫要招惹他。”

楚维琳了然。

外头报了一声,李德安家的进来了,她垂首与楚维琳道:“奶奶,忆夙回瑞喜班那儿转了一圈,又出去了,跟着的人一路跟到了迎客居外头,等了两刻钟,才见忆夙换了身体面衣服出来,旁边还有一人,是安远侯府的小侯爷。”

安远侯府?小侯爷?

“这儿是金州,可不是京城,会不会是看错了?”楚维琳有些不信。

李德安家的连连摆手,道:“断不会错的,跟着的人从前就是京里走动的,见过这位小侯爷,今日一见,自个儿也唬了一跳,瞪大眼睛仔细确认过了,这才报了回来。”

常郁昀不知忆夙是谁,但听见安远侯府的名号就已经皱了皱眉头,楚维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倒是叫人意外极了。

安远侯府在京中也算是得势的,比起在圣上跟前的体面,安远侯的夫人在太后跟前更是有脸的。

前世时,安远侯府的嫡长女由太后做主,嫁给了崇王世子,成了世子妃,却是红颜薄命,婚后不到一年便故去了。今生楚维琬做了世子妃,安远侯的嫡长女没有说亲,与前世一般,在去年时香消玉损了。

这位小侯爷,是什么时候来的金州?又为何会和忆夙在一块?

常郁昀问道:“琳琳,这忆夙是谁?”

起初因着事情与常郁晖、瑞喜班、苏子毓有关,楚维琳不想在常郁昀跟前提起来,但牵扯上了安远侯府的小侯爷,便说了来龙去脉:“我当时只觉得她很关心陶家和永记的事情,隐约觉得奇怪,这才叫人跟着她。她和小侯爷在一道,莫非是小侯爷关心此事?”

“说不准,”常郁昀沉吟,与楚维琳商量道,“不如你请忆夙来唱戏?”

他们不是当事人,小侯爷又是低调出行的,常郁昀总不能来一出“下官见过小侯爷”的戏码,要知道忆夙和小侯爷是怎么回事,也只有如此了。

翌日,楚维琳便让人去瑞喜班请忆夙,才知道忆夙去了陶家,要改日才能登门。

楚维琳的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这陶家人真是喜欢忆夙的戏呢,昨儿个才唱过,今日又请了去。

隔了两日,忆夙才来了府衙,却是半点儿也不情愿。

楚维琳看得分明,想到今日是要从忆夙嘴里挖出点儿信息来的,道:“常郁晖是我六叔不假,你应该知道,他从前和常家的表姑娘,也就是叶家的语姝姑娘定过亲,因着那桩事情,这婚事也黄了。”

“不黄才奇怪呢。”忆夙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

“是啊,不黄才奇怪。”

见楚维琳如此反应,忆夙诧异地抬眸看她。

楚维琳直视忆夙的眼睛,语气平静:“那你知不知道,叶语姝最终嫁给了谁?是嫁给我娘家三哥哥,叶语姝成了我的三嫂。这桩亲事,我很满意,我三哥哥会是个好丈夫,比我那六叔好千倍百倍。语姝那么好的姑娘,不该被常郁晖连累。你现在该知道,对于当初的事情,我们楚家是个什么态度了吧?”

忆夙咬着下唇,细细琢磨着楚维琳的话,道:“夫人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关心陶家和永记的事情?”楚维琳直截了当地道。

第三百零一章 官司(五)

“我…”忆夙往后退了半步,樱桃红唇紧紧抿着,望向楚维琳的那双丹凤眼里充满了戒备。

楚维琳抚着手中的茶盏,笑容淡淡。

忆夙深呼吸了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拳,她微微抬起下颚,不屑地道:“夫人问我为什么?哼,因为我恨陶家,我是金州人士,我爹娘是叫陶家人害死的,陶家分明就是永记的靠山,我想替爹娘出口恶气,有什么不对?”

楚维琳放下茶盏,眼神清澈直直望着忆夙,而后缓缓摇了摇头:“你说谎。”

“没有!”忆夙眸子一紧,咬牙道。

楚维琳自嘲着笑了笑:“忆夙,你看向陶家人的眼神,绝不是面对杀父杀母的仇人时的眼神。你虽是戏台上的角儿,但你在戏台下,情绪太过外露了,你不是那种能够克制住心中喜悦亦或是愤恨的人。你看,我在问你这几句话的时候,你已经着急了,你的眼神动作姿态无不在告诉我,你在着急。这样的你,在面对害死爹娘的仇人的时候,你的眼中只会有恨意,而那日在陶家,我在你的眼中没有看到。”

忆夙的脸惨白一片。

“面对仇人时,即便是压抑了心中情绪,可那股子疏离和防备是掩饰不过去的。”楚维琳抬手按了按眉心,她还记得自己在面对楚论肃和阮氏时,心中那喷涌而出的恨意,她还记得在重生之初,面对何氏和黄氏的疏离和不自在,饶是尽力克制着,也无法抹去那些情绪。

以忆夙的性子,怕是越加不行的。

楚维琳指了指自己。道:“你看仇人时的眼神,就如同那日你冷冷望向我的眼神一样。因为我是常郁晖的嫂嫂,我就是你的仇人,不是吗?”

忆夙哑口无言,楚维琳说得这般明白,她还能如何再编故事下去,只能偏转过头不说话。

楚维琳步步紧逼。问道:“也许。并不是你关心陶家和永记,而是安远侯府的小侯爷?”

忆夙愕然,猛得瞪大眼睛:“你跟踪我?”

楚维琳轻笑。既然忆夙是这样的性格,不如再诈一诈她,或许还会有所收获,思及此处。便又道:“永记只是一家药行,陶家也就是金州这儿的一个商户。别说和京城里的富商比,放眼整个江南,陶家也不一定排得上号,小侯爷怎么会对陶家另眼相看?还是说。小侯爷盯着的不是陶家,而是陶家背后的…”

忆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楚维琳放缓了语速。心中已经了然。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小侯爷盯上了乌礼明。这对楚维琳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

乌礼明太精明了,常郁昀费尽心思,大约也只能抓到他贪墨的蛛丝马迹,仅仅靠这些,不足以参乌礼明一本,但要继续深挖下去,常郁昀又不是乌礼明的上峰,也不是他的下属,从金州伸手去查明州事体,未免越了界线,也麻烦重重。可小侯爷不一样,若是他对乌礼明贪墨的事情有兴趣,自会顺藤摸瓜。

可小侯爷的态度未明,楚维琳也没有提前和常郁昀商议好,自然无法和忆夙透了底,干脆只说能说的事情。

“我们爷这个人呢,不敢说是嫉恶如仇的,但既然领了皇命,来了金州任职,就想勤勤恳恳做一个好官,我们爷走了科举一路,没想过靠家中在京城谋个什么闲差,此番来金州,也绝不是镀一层金就调回京城里,是想脚踏实地的。永记这案子,是我们爷来了之后头一桩人命官司,绝不会胡乱了了,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弄明白,所以才一直压着未审。这些日子下来,多少有些进展吧。”楚维琳笑着道。

听到进展二字,忆夙狐疑看了楚维琳一眼,细细琢磨了一番,终是没有再绕圈子:“夫人的意思是,若小侯爷想知道,可以使人来请常大人?”

楚维琳颔首:“小侯爷有请,我们爷又怎么会推脱呢。”

忆夙皱眉,总觉得楚维琳这话里有地方不对,可她一时又说不明白,只好先按捺住,道:“夫人今日还要听我唱戏吗?”

不仅是楚维琳要和常郁昀商议,忆夙也要和小侯爷说一说这事体,楚维琳心里明白,嘴上也就不说透了,摆手道:“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等下霖哥儿醒了,还要陪陪孩子。”

忆夙悄悄松了一口气。

流玉送了忆夙出去,楚维琳吩咐水茯道:“你去前头与爷说一声,让他得空时回来一趟,我有话与他讲。”

水茯应声去了。

府衙之中,前后院近了许多,对于楚维琳来说也有一个好处,只要常郁昀没有离开衙门去办事,只要使人去前头说一声,很快就能有回复。

水茯直直往常郁昀的书房去。

书房外的天井里,梁师爷正和扫地的小厮说着话,那小厮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也不晓得在回应些什么。

水茯一见到梁师爷就一肚子的不满,只是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她干脆当作没瞧见。

书房门关着,守门的差人卫源低头道:“姑娘,大人和仇师爷在商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