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氏听得胸口发闷,连声道:“妙语那孩子,哎…可怜见地,青葱一样的。”

楚维琳宽解道:“她是听了菩萨点拨的,此生受此磨难,来世投胎,定是一个好人家出身。”

李周氏也是信佛的,听了这话,到底擦了擦眼泪:“她很虔诚的。”

难过归难过,想起陶家好几个落了大牢,李周氏皱着眉头道:“夫人,陶家根基在那儿,还是早点审了,以免夜长梦多。”

楚维琳笑着谢了她的提醒。

江谦正式出了大狱,楚维琳替他准备了干净衣服,让舅父梳洗沐浴,又跨了火盆去了晦气,这才坐下来一家人用了晚饭。

这一回牢狱生活,江谦感慨颇多,可牢中苦闷的话,不好当着外甥女的面说,免得让她埋怨起了丈夫,就只是笑着和常郁昀吃了几杯酒。

这厢团圆饭吃得尽兴,陶家那儿,却是乌云密布。

陶七姑娘从水中被救上来之后就病倒了,怏怏躺在床上流泪,她自作主张一般的行为让陶老太太都呵斥了她几句,可她反倒有些踏实了。

祖母还会训斥她,这个家中还有长辈们顶着,她就不用害怕。

可今日下午,听到前头乱成一片,官差们冲进来带走了好几个叔伯兄弟,让陶七姑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心急火燎地让人去请陶八姑娘来。

见陶八亦是神色紧张,陶七姑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之前,之前明明陶八是那般镇定的,一遍遍告诉她,老祖宗那儿说了陶家不会有事,她那么相信,可此刻,陶八也要挺不住了。

陶七拽着陶八的双手痛哭,陶八姑娘叫她哭得心烦意乱,再不似从前一般和颜悦色,转身便走了。

陶家那儿的动静,楚维琳自然不晓得。

可翌日下午,一张名帖递到她手中时,她有些了然了。

还是那手秀气漂亮的簪花小楷,这一回,落款不是陶大太太,而是陶八姑娘的名讳了。

既然来了,楚维琳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请了陶八姑娘进来。

花厅里,陶八姑娘站得很拘束,一张瓜子脸绷得紧紧的,双手垂在身侧攥拳,听见脚步声,她一个激灵转过了身,怔怔看着楚维琳。

茫然、不解、愤恨、惊恐,这些情绪充满了她的眼睛,与前回相见时的四平八稳相去甚远。

楚维琳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心情,她在彷徨。

原本以为一切了然于胸,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突然之间就天翻地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经验”再也派不上用处,她也不知道明日会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落差让陶八姑娘难以接受,又格外害怕。

楚维琳多少能体会陶八此刻的心境,就好像当年,她想阻拦赵涵忆,却在竹苑外头怎么也等不到赵涵忆和常郁昀现身,当时情景对楚维琳来说,只是出了些偏差,但对于现在的陶八来说,却是面临着灭顶之灾一般。

楚维琳落了座,示意陶八姑娘也坐下。

陶八摇了摇头,咬唇看着她,道:“夫人,这是要将陶家赶尽杀绝吗?”

楚维琳垂眸,淡淡道:“不是我们爷要把陶家赶尽杀绝,而是你们陶家,作孽太深。昨日堂上说的那些案子,没有一桩是诬陷了你们的,罪有应得而已。”

陶八姑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不能就此退缩,她既然鼓起了勇气来找楚维琳,就一定要把心中的话说完。

深吸了一口气,陶八直直望着楚维琳的眼睛,道:“夫人其实是在为了七姐姐的事情生气吧?一桩海州那儿的命案,虽然永记药行里也出了事情,可也决不至于让常大人和夫人把陶家所有的底一并挖了出来呀?夫人,身为陶家女,陶八实在不想看着陶家倾覆,还请夫人高抬贵手。”

楚维琳望着面前福下身去的陶八,摇着头道:“从一开始,没有放过陶家的就不是我。”

陶八的身子一颤,轻轻咬了下唇,垂眸不语,片刻后,她又抬起眼帘,一字一句道:“夫人,若能饶过陶家这一回,陶八甘愿做小,伺候夫人左右。”

站在楚维琳身后的宝槿和水茯愕然,交换了眼神之后,心中具是不屑。

水茯性子直,见陶八一副受了大辱的样子,她忍不住嗤笑一声,这算什么?

一股火气从胸中窜起,水茯嘴上的话就难听起来:“伺候夫人便伺候夫人吧,还甘愿做小?是想着伺候我们爷吧?我们奶奶可没答应你,摆出这幅被逼良为娼的模样给谁看?”

“你!”陶八瞪大了眼睛。

楚维琳冷冷打量了陶八一眼,哼道:“知道做小受辱,知道我会生气,你却还是暗示陶七让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陶八,不放过陶家的那个是你,是你要把陶家搅和进来的。”

第三百零七章 官司(十一)

是她自个儿把陶家拖下了水?

陶八姑娘的眸子一暗,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维琳,而后缓缓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什么!不是我!你莫要信口开河!”

“是我信口开河?”楚维琳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道,“陶七和她母亲会生出那些心思来,你敢说,与你无关吗?是,你自己是打心眼里不肯做小的,不管那男人是我们爷还是金州城里的公子哥儿,在你眼里其实都一样。你自视矜贵,又怎么能自坠了身份?

不过,陶八,你再矜贵也就是金州城里的商贾女儿,你以为你甘愿做小,就是做出大牺牲了?就该让陶家感恩戴德?让我们爷对陶家高抬贵手?

陶八,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的,你想来伺候我,我还不收呢!”

楚维琳话音一落,陶八姑娘如叫五雷轰顶了一般,张嘴看着楚维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她觉得她们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嘲弄,在笑话她的不自量力。

陶八姑娘的肩膀如筛子一般抖了起来:“不该这样的…明明不应该这样…”

“那应该怎么样?”楚维琳冷笑,“教唆陶七的时候你就该想明白的,而不是到了这个当口上再来和我争论应该如何如何。若是陶家老祖宗知道是你胡乱教唆,可还会像现在这般疼爱你?”

“我教唆了又如何?兄弟叔伯的事情难道也是我教唆的?他们犯了事,与我何干!”陶八大声喊道。

“与你无关?”楚维琳失笑,“你姓陶,你作为陶家的姑娘长大,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只享受着这个身份带给你的好处,难道想在受到它连累的时候就一并撇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陶八,我原以为你会通透些,看来是我看错了。”

重活一世,同样是从头再来的经历,楚维琳自己走过那段路程。彷徨过。为了不知道怎么和自己不喜甚至愤恨的亲人相处而迷茫过,可最终,她听了章老太太的一句话。收起无谓的戾气,如果把整个家中搞得乌烟瘴气,那到最后连累的依旧是自己。

她以为陶八也会慢慢懂得一些再世为人的道理,可如今看来。到底是失望的。

陶八从楚维琳的语气里听到了浓浓的失望,这种失望不知从何而来。她本就慌乱的心思越发难以明白,她只是一股脑儿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前世的陶八,是金州城里的笑话。

嫡母早亡,妾室扶正的三太太和她的亲女儿陶七待她格外亲厚。那年的她不懂的什么叫捧杀,只觉得继母与七姐姐是真心人,是真真正正待她好的人。她被宠得越发骄纵,连父亲都对她失望了。她却还把所有的过错归结到父亲身上。

那年的金州城,也换了新的知州,来自西南小镇的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上任,陶八不关心官场,只因听陶七说过这老头儿的孙儿出色,才起了结交之心,可就是因着她根本不自知的骄纵,对方对她厌恶至极,陶八不仅没有反思,还被陶三太太和陶七教唆着勾引那位公子,在高家的宴席上一并落水。

对方根本不愿意娶他,而她如此过激的行为,家中也无人为她助言,还是陶三太太摆出一副知心人的样儿,通过乌礼明的关系,让她做了妾室。

无宠无爱,两年后,她是妾,陶七是妻,被陶七嘲讽戏弄的那一刻,陶八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弥留之际,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回报这黑心肠的两母女,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醒来时,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她讨好父亲、老祖宗,她不疏远三太太和陶七,反而反过来暗示教唆她们,陶八有一世的经验,她自问可以掌控所有。

直到常郁昀赴任。

陶八忽然之间发现,这和前世不一样了。

可她没有深思,前世爱慕之人是她心中的一根刺,今生他不再出现,不用再面对那双让她移不开目光的眼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这新来的知州大人也是一副好模样,又是那般出身,陶八从陶七眼中看到了思慕,她想,前世的陶七能那样待她,自己又何尝不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永记药行的事体,陶八压根没放在心上,前世时也有这么一出,因着乌礼明的关系,那老头儿知州又能把陶家如何?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而陶家其他人做的那些腌臜事情,一样是掩盖得好好的,根本不会曝露。

今生又到了这个时候,因着常郁昀没有开审,陶家里头多少有些惴惴,陶老太太提出设宴请楚维琳上门来时,陶八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楚维琳根本没有把话说满,分明是替陶家留了后路的。

直到陶大太太送去府衙的东珠被退了回来,陶八心中才有些犯了嘀咕,可陶七一直缠着她,她心烦之余,顺口说了让陶七拉着常郁昀落水。

只要出了那样的差池,常郁昀总要给个交代的,就好像前世那样,只不过出主意的和上当的人,反过来了而已。

陶七果真做了,却是以失败告终,最让陶八惊愕的是,第二日开审永记的案子,常郁昀一下子釜底抽薪,把整个陶家都拖入了水中。

这一刻,陶八突然明白,事情是真的不一样了,若不想个法子出来,陶家就完了。

女子的一生,依靠娘家颇多,嫁人之后能否硬起腰板说话,娘家的实力是很重要的,若陶家倒了,她要如何?

重活一世,不是仅仅为了收拾陶三太太和陶七,陶八是要一生荣耀,是要做人人夸赞的好姑娘、好媳妇,是要把前世堆在她身上的那些骂名一并甩开!

她还没有说亲。又怎么可以失去娘家?

她要和楚维琳谈判,就算是给她做小,也总比让陶家倾覆了强!

只是,陶八根本没有想到,楚维琳会这般拒绝她,羞辱她,让她仿若回到了前世。又成了那个让所有人指指点点、笑话讽刺的陶八。

陶八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楚维琳见此。也没有了和她继续说话的心情,话不投机,再说下去也是白费。

让李德安家的看着陶八。她什么时候想走就让她走,楚维琳由水茯扶着站起身来,缓步往后院走。

陶八察觉到楚维琳的动静,见对方已经迈出了门槛。她急急呼道:“即便常家是京城勋贵,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江南地界上,可不是由常家说了算。明州那里,乌大人若知道你们釜底抽薪,一定会对陶家施予援手。夫人。你因着气恼我和七姐姐,就让常大人和乌大人为敌,这难道是贤妻所为?夫人不如考虑考虑。各退一步,毕竟常大人要在金州为官的。”

楚维琳顿了脚步。陶八见她皱着眉头回转过身来,以为自己这番说辞有些用处,心中刚一松,却见楚维琳淡淡笑了。

陶八一怔,硬着头皮道。“夫人,难道我说得不对?若是就因为这些事情,让常大人和乌大人交恶,即便常大人不为难你,京城那儿,你的公爹婆母又会做何想?”

这是陶八的经验之谈,前世的她就是这么吃过无数的亏,因着她的不贤惠,丈夫不爱,公爹婆母不喜,连下人提起她的时候,都说她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太多的麻烦了。

陶八深受其害,以己推人,以为楚维琳也一定会有这样的顾虑和烦恼。

楚维琳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陶八,我本以为,因为我是出嫁女,你们只当我是常夫人,而忘了我是楚家女的身份,所以,从一开始,金州这儿就没人想到过我的祖父曾是在江南多年的都转盐运使,没人想到过贺家大奶奶是我姐姐,可到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们不仅仅忽略我的出身,连我们爷的出身都是一知半解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呵…

我公爹任明州知府的时候,乌礼明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同知,即便如今公爹回了京城,这江南地界上,也不由他乌礼明说了算。

你们陶家去明州求救的人走了有三五日了吧?再过两三天,回信也该到了,到那时候,你只管看一看,乌礼明是会对陶家施予援手还是不管不顾?或者说,他自顾不暇,根本想不到你们了。”

陶八姑娘面色灰白如老妪,她的确不知道,常大人的父亲曾是乌礼明的上峰,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

可最让陶八姑娘心惊肉跳的是楚维琳直呼乌礼明的大名,又说他自顾不暇,这…

“什么意思?乌大人怎么会…”陶八姑娘急急道。

楚维琳没有再提乌礼明,而是道:“我说话做事,算不算贤妻,实在不用你来操心。至于我公爹婆母如何想,你就更管不着了。”

说完这些,楚维琳凝视着陶八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略一思忖,又补了一句:“陶八,你从一开始就是知道陶家里头的那些事情的,你明明全部都知道,可你却视若无睹,你觉得这些事不会影响到陶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阻止亦或是改变。你只讨好老祖宗,讨好你父亲,说到底,你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和陶三太太、陶七的争斗上,是你太过狭隘了。”

说完这些,楚维琳也不管陶八姑娘听明白多少,扶着水茯的手往后院里走。

宝槿见她兴致不高,不由宽慰道:“奶奶,一个拎不清的人说的拎不清的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水茯亦附和,道:“可不是嘛!这一个两个的,瞧着我们爷出色,奶奶又好说话,就顺着杆子爬上来了,那等愚人,奶奶千万别计较。咱们过来的时候,奴婢听见满娘在和娉依商量,说是早晨得了些新鲜的地瓜,个头大,一定米分糯米分糯的。奶奶还记得前回爷带回来的地瓜丸子吗?就是地瓜打成了泥,做成小小的丸子,过油一炸,香得不得了,奶奶分了奴婢们几个,大伙都说好吃。满娘也惦记着,说是今儿个试试手,让奶奶换个口味。”

楚维琳闻言,扑哧笑了。

陶八的那些话语,她倒不会特意往心里去,这两个丫鬟为了让她省心,竟拿些吃食来勾她。

分明不是贪嘴的孩童,可兴许是肚子里有一个小祖宗的缘由,楚维琳这些日子很是挑嘴,从前喜欢的一些食物都有些索然无味了,急得满娘恨不能挖空心思给她琢磨些好吃的出来。

油炸的地瓜丸子,在金州城里也算是颇受欢迎的,常郁昀带回来过,不仅楚维琳喜欢,霖哥儿更是爱不释手,不过,过油炸的东西,凉了之后总比不上热腾腾出锅的,满娘在府里自个儿做,只怕味道更好些。

“我都叫你说馋了。”楚维琳笑着与水茯道,“地瓜补气健脾胃,吃一些对身子也有好处,霖哥儿贪嘴,一会儿记得与方妈妈说说,其他东西今天给霖哥儿用少些,免得吃多了不克化。”

水茯见楚维琳心情好了许多,自然是笑盈盈应了。

回了屋里,楚维琳陪着儿子耍玩。

宝槿伺候了一阵,见李德安家的从前头回来,便告罪一声退了出来,上前挽了李德安家的手,压着声儿道:“妈妈,那陶八姑娘走了?”

“走了,奶奶的话说得这般透了,她再留着有什么意思。”李德安家的撇了撇嘴,“到底是金州,不比京里教出来的姑娘。”

宝槿知道李德安家的意思,京城里的贵女,即便有些异样心思,也断不会和陶八姑娘似的,上门来说这么一番话,还说得这般委曲求全,仿若是楚维琳在逼迫她为难她一样。

“奶奶瞧着还好吗?”李德安家的关心楚维琳,往正屋方向探了探头。

宝槿笑着道:“奶奶似是没放在心上,妈妈也别提那扫兴的事儿了。”

李德安家的闻言,连连点头。

傍晚时,等常郁昀从前头下衙回来,满娘才掐着点儿炸了地瓜丸子,热腾腾送到了主子们跟前。

楚维琳夹了一个,外头脆脆,里头绵软,微微烫口,这温度让人很是舒坦,她眯着眼又夹了一个,吹了吹喂给霖哥儿,见常郁昀换了衣服出来,她便道:“白日里陶八姑娘来过了。”

第三百零八章 官司(十二)

常郁昀白日里在府衙当值,后院里这些女客们往来的事情,都是楚维琳在打理,他从不会越主代庖,也不会要求底下人把后院里客人的出入一一报到他跟前,因此陶八姑娘过府的时候,他是不清楚的。

此刻听楚维琳提起,常郁昀俊秀的眉头微微一皱:“陶八?”

陶家的女眷,常郁昀只在宝庆寺里见过陶三太太与陶七姑娘一面,楚维琳也没有和他提起过陶八应该也是重生的身份,这会儿听见了,也只是一个称呼,对不上人。

方妈妈见他们夫妻有话要说,便要抱着霖哥儿出去。

楚维琳见霖哥儿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粘在地瓜丸子上,扑哧笑了,吩咐宝槿装了小半碗,让方妈妈带着霖哥儿去隔壁屋里用。

常郁昀弯着眼睛笑着看妻儿,只觉得她笑颜如花,霖哥儿撅着的嘴唇肉嘟嘟的,却是和那个正轻声细语说话的红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好看得让人想一亲芳泽。

知道楚维琳面子薄,屋里还有丫鬟婆子们在,常郁昀也只能想一想,不能付之行动,直到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才将她揽过来,凑过去啄了一口。

楚维琳讶异,可见他眼底桃花,满满都是情谊。愣怔片刻,笑着睨了他一眼:“我与你说正经事呢。”

陶八姑娘来府里能算是正经事?

常郁昀明白过来,道:“怎么?她是来求情的?”

楚维琳理了理思路,把陶八大约是重生的事情一一讲了:“我原本想着。她既然是再活了一世,兴许会通透些,却不想她心中全是和继母、妹妹斗争,旁的所有事都看得不清楚了。”

楚维琳说了不少,但陶八“甘愿做小”的心思。她并没有提及,常郁昀从未起过那样的心思,她若此刻提起来,多少又有些让他表态示清白的意思,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实在没什么意义。

常郁昀认真听完,摇头道:“琳琳,不能以偏概全。我们两个是靠着这一世的经验,机灵晓事了许多,可并非所有人。得了这样的机缘之后就能大彻大悟的,况且,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们能一路平顺心想事成走到暮年,凭的可不是经验,而是真的透彻。”

楚维琳也知道这个道理,七窍玲珑心,若能全通了,自然是聪慧过人,若和她从前一般只通了三四窍。大概也只能悲剧收场,这么一想,楚维琳指着自己笑道:“如今大约是五六窍?”

常郁昀挑眉,但很快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禁也笑了:“够了,再多些,就是妖怪了。”

没有人会嫌自己太过聪颖,常郁昀这话也是打趣她,楚维琳心里清楚,嘴上道:“我还宁愿做个妖怪。”

笑话过了。还是说起了陶八,陶八虽是两世为人,但她的目光永远盯着陶三太太与陶七姑娘,她兴许想过陶家于她的重要性,却从未把此放在心上。

这一点上,她和常郁昀与楚维琳是截然不同的。

常郁昀再不喜大赵氏和涂氏,再埋怨常恒淼,但为了常家的兴盛,很多事情都可以摒弃前嫌,虽然不会做到亲近关切,但不至于在背后算计生死,总归是桥归桥、路归路。

楚维琳亦是如此,她恨过黄氏、恨过何氏,可要把她们往死路上逼,她是不会那么做的,她不想做一把利刃,心思里也就是不让别人把她当枪使,这不是心善,也不是宽容,而是,不能为此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

就如同当年闻老太太告诉楚维璟的那样,莫要因着楚维瑞毁了他的一生。

在牵扯到整个家族的利益时,很多事情都该放下,而不是像陶八姑娘那样,明明发现事情和前世不一样了,明明有些危及了,还在费心费力地教唆陶七拉着常郁昀落水。

可这些话说起来简单,实际心路,也只有走过的人才知道。

虽然是前一辈子的事情,可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悲伤是真真切切体会过,品尝过的,全部放下,也绝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人不可能一夜之间长大,也不可能一日之间通透,让楚维琳庆幸的是,他们两个一点点走出了阴霾,努力让自己的这一生过得舒坦平顺,而不是整日沉浸在昔日苦楚里脱不开身,想来,常郁昀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她大摇大摆地来的?”常郁昀问楚维琳道。

楚维琳颔首,道:“从大门那儿正儿八经递了帖子来,叫我说懵了,又在花厅里一个人磨蹭了会儿才走的。”

“倒是个愚的。”常郁昀评价道。

可不就是个愚的吗?

陶家的案子正是要紧的时候,陶家的几位老爷、爷都在大牢里关着,陶八姑娘大摇大摆上门来见楚维琳,百姓们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是来示好来求情的,求情少不了银子、美色,若审案时常郁昀口风一转,让陶家无事脱身,那在金州百姓眼中,常郁昀能有什么好名声,好口碑?彻底成了官商相护的贪官昏官了。

为了这一点,常郁昀也不会轻饶了陶家。

楚维琳说得一点也不错,是陶八生生把陶家推到了绝路上。

此刻陶家那里,晓得陶八姑娘去见了常夫人却又无功而返,陶家老祖宗都忍不住责怪了几句。

陶八姑娘本就是一肚子委屈,闻言簌簌落泪,她自打重生之后,老祖宗从未和她说过一句重话,她承受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陶家老祖宗叫她哭得烦闷,也不理会她。催着问明州那儿可有信回来,底下人却只能摇头。

陶八姑娘闻言抬头,哭得一抽一抽的她结结巴巴复述了楚维琳的话:“听她的意思,乌大人那儿是靠不上了的。”

“怎么会?”陶家老祖宗绷紧了身子。老迈的面容再没有了平日里的笑容和慈祥,叫瞧着的人背后发凉:“乌大人在江南,虽然算不上说一不二,但也绝对不是谁能轻易越过去的。即便常大人的父亲曾是乌大人的上峰,常夫人的祖父在江南能跺一跺脚。可县官不如现管,常大人难道就能这么直截了当和乌大人撕破脸皮?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着能全身而退,到时候少不得多掏些银子东西,只要留着陶家一口气,总能东山再起,常大人难道连这么点脸面都不给乌大人了?”

陶大太太亦连连点头:“乌大人会自顾不暇?我不信的。怕是常夫人诓你的,我这些日子算是瞧明白了,这些官夫人,一个两个都是扮猪吃老虎的。两位同知夫人还好些。毕竟是我们金州人,说话做事还留些余地,这常夫人,啧啧,到底是京城里官宦人家出身,这些手段可真厉害!”

“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陶老太太气得心肝疼,“两位同知夫人平素里也收了我们的孝敬,可事到临头呢,一样靠不住!她们男人就在府衙里做事呢。知州大人要保那江谦,在背后查我们陶家的旧事,一桩一桩翻老底,她们能没听自个儿男人提过?可她们有给我们露出哪怕一丁半点的口风没有?若是有点儿口风。我们早作准备,也不至于如此。”

陶家里头争论不休,可除了等乌礼明的回复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楚维琳的话到底给众人心中埋了阴霾,对明州那里的回复也有些忐忑起来,就怕叫楚维琳一语中的。乌礼明管不了也顾不上陶家了。

世上多的是嘴碎的人,陶八姑娘出入府衙的事体渐渐在城中有了些传言,有好事者更把前几日陶七出现在疏通河道的现场又和李同知一道落水的事体提了出来,一时之间,百姓心中都有些狐疑和猜测,这陶家的案子要如何审下去了。

金州小城,民风倒也淳朴,亦没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议论官家事体,可背地里,少不得也会提上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