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我若是婉言,我也不想面对了。”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具是沉默一片,感情丰富如宝槿,已经是红了眼眶。

楚维琳心中感慨更深,六年前的探花郎,又是江南出身,在京中娶妻,她已经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与常郁昀同科,被秦家姑娘榜下择婿的杜徽笙杜探花,现在的杜徽笙,是秦大人的东床,也是翰林院里的编修,这个人,常郁昀还算是有些熟悉的,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杜杨氏竟然是杜徽笙的叔母。

“杜徽笙…”楚维琳喃喃了这个名字。

杜杨氏瞪大了眼睛,怔怔道:“夫人晓得?”

“与我们爷同科。”楚维琳解释道。

杜杨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尴尬笑了笑:“那年京城里榜下择婿,一定是闹得沸沸扬扬了吧?”

榜下择婿,秋闱时还多些,春闱时几乎难得一见,更何况是秦姑娘孤身前去,选中的又是探花郎,楚维琳至今记得,那日常府的妈妈们都兴致勃勃与老祖宗说这桩事体,这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夫人,不管如何,爹娘都是爹娘,你们没有给杜探花寄信吗?”楚维琳问道。

“怎么没有?”杜杨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要不是那段日子兄嫂身子不好,我都想带着婉言进京去了。多少信啊,一封封送往京城,跟打了水漂一样,一点回信都没有。后来,我们老爷说,定是他如今飞黄腾达了,不认我们这些亲戚了。可他不认我们没关系,我们老爷在金州这里,芝麻官也是个官儿,我们不图他什么也不靠他什么,他不顾他爹娘和婉言,算怎么一回事?我兄嫂当年受了大罪过,留下了这个点血脉,指望他养老送终的,结果啊,根本靠不上,要是没有婉言,当真晚景凄凉。要我说,早知道会养出这样的白眼狼,当初就让他病死算了!”

提起这些旧事,杜杨氏格外糟心,语气也重了不少。

不仅仅是杜杨氏,听的人心里也不痛快,一屋子都是女人,最恨的也就是这等负心人了。

悔教夫婿觅封侯,读者的感慨与落笔时作者的感慨,即便是全心去体会,也无法全部领悟那一种后悔和痛楚吧。

“那婉言她如今…”楚维琳开口问道。

“一直留在金州,一个人住着,也不与我们来往了。”杜杨氏的语调里带着可惜和无奈,更多的是同情和心痛,“金州城里,人人都知道她是杜家的童养媳,杜徽笙那混球不回来,也不接她去,她就要在金州守一辈子的活寡了。她还年轻,现在是能一个人生活,等老了之后呢?不说别的,家用都是大问题,她性子也随了我兄嫂,拧了,我想补贴她一些,她也不肯要的。”

楚维琳听完,对这个女子突然之间就好奇起来,况且,她的身份是杜徽笙的原配,而杜徽笙的岳父秦大人,是前世给楚维琳展现了常府末路,又让她饮下了毒酒的人。

第三百一十五章 年关(三)

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杜杨氏看在眼中,心里多少有些懊悔,本想着给楚维琳解个闷,却不想,自己也越说越气,到最后,拉着一屋子人糟心了。

“夫人,”杜杨氏讪讪挤出一个笑容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又是这等让咱们女人家听着气闷的事情,原本我也不该说起来的。今儿个是正好遇见了婉言,这才…”

楚维琳微微摇头:“我晓得你是直爽性子,这些事情憋在心里越发不畅快。”

杜杨氏苦笑,道:“是憋得慌,平日里也无人可以说,因而一说起来就收不住,恨不能是站在小侄儿跟前,指着他好好骂一顿。”

正说着,前头邓平家的回来,回道:“奶奶,杜夫人,已经请了医婆给那妇人看过伤处了,说是无大碍,就是要多休养休养。妇人说,想给奶奶来谢了恩。”

“哪里算的上什么恩呀。”楚维琳道,不过她也想见一见婉言,便没有拒绝,让邓平家的去安排了。

等了一会儿,婉言才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进来。

楚维琳抬眸上下打量了她,看起来和自己一般年纪,个头不高,模样秀气,一双眼睛乌黑漆亮,转眸时似有千言万语一般。

只这双眼睛,就让人过目不忘了。

楚维琳暗暗评价着。

婉言推开了两个丫鬟,福身行礼,声音如黄鹂一般:“民女见过常夫人,今日得常夫人帮助,民女感激不尽。”

楚维琳示意丫鬟们扶婉言坐下,笑着道:“你不该只谢我,还有杜夫人呢。”

婉言闻言,抬眸看了杨夫人一眼,眼眶微红,又垂下了头。

杜夫人亦有些尴尬,可想到这孩子可怜无依。她放柔了目光,道:“你啊,和我生分什么?不管如何,你都是杜家的媳妇。我们是一家人。”

杜家的媳妇,这五个字让婉言浑身一僵,紧咬着下唇不吭声。

楚维琳见她如此排斥这个身份,显然是对杜徽笙的事情心结颇深,便干脆转开了话题。道:“听说是伤了脚.裸.?那就要多休养了,刚才不该让人扶着来,软轿也好拐杖也罢,虽然是麻烦些,但对脚伤有益。伤筋动骨一百天,莫要不当回事儿。”

杜夫人应和道:“这话在理。尤其是现在天冷,若伤处受了寒气,以后就不好养了。”

婉言晓得这是别人的好意,她微微抬起头来,弯了弯唇角。应了一声。

杜夫人想问一问婉言如今的生活,可当着楚维琳的面,又怕婉言不知道怎么开口,干脆也就不提了。

婉言坐得很拘束,白皙双手拽着衣角,似是心中颇为挣扎,片刻之后,才总算是下定了决心,直视楚维琳的眼睛,道:“民女听说。夫人是从京里来的?夫人可曾听说过一个叫杜徽笙的考生?”

这般开门见山,不仅楚维琳一怔,杜夫人也愣住了。

不过,紧张之余。杜夫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在她刚才就和楚维琳说了杜徽笙和婉言的事情,若不然,楚维琳直接就一句“晓得”,不就穿帮了吗。

杜夫人悄悄给楚维琳打眼色,可楚维琳看婉言那般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实话不是,不说实话也不是。

婉言是玲珑人,只一眼就看明白了杜夫人的意思,她弯着眼儿笑道:“婶娘,你莫要担心我,都六年了,其实我心里也有数的。我就是想听个真相。”

“婉言…”杜夫人看着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闷闷的,劝解的话全化作了一声叹息。

婉言又道:“我五岁来到金州,我和他虽然拜过天地,又一道生活了十年,但我知道,他打心底里,从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妻子看待,那个稚子年纪里,又懂什么夫什么妻呢。空有夫妻之名,我与他并无夫妻之实。婚姻是缘分,强求不得,既然今生无缘,婶娘,若他真已另娶,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我,和离两散,好过继续彼此拖累。我不明不白在金州度日,他为了避开我,连爹娘的坟前都不能上一炷香。”

说的人还未哭,听的人已经落泪,杜杨氏簌簌落了眼泪,上前把婉言揽在怀里,道:“婉言呐,是杜家对不住你,是那混小子配不上你。”

婉言垂眸,这并不是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也不是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是想给彼此一条活路,一条退路,她已经在金州傻傻等了六年了,难道真要等上六十年,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吗?

她不想做那样的傻子,即便会因为弃妇的身份遭人指指点点,也好过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楚维琳看在眼中,心里亦是沉甸甸的,她与杜夫人道:“夫人,你觉得呢…”

杜杨氏掏出帕子抹了一把眼泪,思忖一番,郑重点了点头:“婉言,是婶娘骗了你这么多年,不仅仅是骗你,连你公爹婆母,我也一道骗了,也不知道他们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那年,金榜上探花郎的名字,不是弄错了,也不是同名同姓,就是徽笙。”

婉言瞪大了眼睛,而后又缓缓平和下来:“果真是这样…”

“放榜那日,他就被京城里一个官家姑娘榜下择婿,做了入赘女婿,留在翰林院里当了编修。我们无数次写信去寻他,都了无音讯。大概是如今有了岳家靠山,也不需要我们了吧。”杜杨氏说完,眼泪又溢了出来,“若是能见到徽笙的面,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为什么!前程重要,难道父母妻子就不重要了吗?一个人,连孝道都抛到了脑后,又如何为官,如何做人!”

虽然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听到这样的一席话,婉言依旧面如死灰,晶莹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她恍然未觉,只是怔怔问楚维琳道:“夫人,这一回的,是真话吗?”

楚维琳慢慢点了点头:“是真话。杜探花的岳丈姓秦,是三皇子的门客。”

婉言的肩一下子塌了下去,她抬起手掩面,人人都知道她在哭。可她却没有哭出声儿来,只有抖动的肩膀在向旁人诉说她的情绪。

杜杨氏抱着她,默默陪着垂泪。

婉言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不顾面上狼狈。她哑声道:“婶娘,夫人,我哭不是因为我舍不得,我放不下,而是,总算等到了一个答案,我觉得解脱了。”

解脱两个字让杜杨氏一下子严肃起来,捧着婉言的脸,道:“你说什么?可莫要想不开去做傻事。婉言呐,不管徽笙如何。只要你愿意,婶娘把你当亲闺女疼。你,你莫要说这些吓人的话。”

婉言含泪,笑容里却带了几分倔强:“婶娘,婉言知道您是好心好意的,您放心,我求个明白是为了好好生活下去,绝不是为了寻死觅活的。只是,往后,我也不再唤您婶娘了。他已另娶。我和他的婚事就当不作数了吧。公爹和婆母把我养大,我替他们送终,如今出了大孝了,我不再顶着杜家媳妇的身份了。”

杜杨氏愕然。这便是这些年婉言和自己疏远的原因吗?她不想再背负着杜家媳妇的身份生活下去,即便会走一条很崎岖的道理,她也不想依靠杜家的亲人,一个人摸爬滚打,也要步步前行。

这般倔强的婉言,让杜杨氏又是心痛又是不舍。但更多的是不想磨灭了她这份性子。

“到底是他们夫妻两个养大的,婉言,你的性子和他们一模一样。”提起兄嫂,杜杨氏无奈摇头,“婉言,你有想过往后怎么生活吗?”

婉言垂下了头,双手局促地绞了衣角,道:“先寻个落脚处,再寻个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吧。”

“落脚处?”楚维琳和杜杨氏对望了一眼,奇道。

婉言道:“如今住的是杜家的宅子,我既然不是杜家的媳妇了,就不好再住下去了。我会快些搬出来,那张房契,我送去给您,有机会的时候,您交给杜徽笙吧。”

“婉言,不用这般着急的,你看这都要过年了,你一个人,去哪儿找落脚处?”杜杨氏有些急了,婉言这脾气,说了就一定会这么做。

婉言深吸了一口气,问楚维琳道:“夫人,我识字,懂一些医理,也会伺候人,能烧些家常菜,妇人家的活计,洗衣服、缝缝补补的我都会做,夫人能不能替我指个路,让我有份工。”

楚维琳直直看着婉言的眼睛,见她丝毫不退缩,知道是心意已决的,只怕她打定主意来见自己,除了想问杜徽笙的事情,这寻个活计也是一方面吧。

明明可以装傻的,即便不装傻,杜徽笙另娶在先,婉言没有什么过错,完全可以在金州这里继续以现在的身份生活,住杜家的宅子,即便不宽裕,但好歹不用失了庇护之所。

但婉言,却主动提出来搬离那里。

她是真的想和过去告别,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这四个字意义非凡,不是谁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从泥泞里脱身爬起来,找到一条新的路线开始新生活的。

过去已然过去,婉言想要新生,就好比前世的常府抄没之后,独自去常府老宅里的楚维琳一般,都抱着和过去再见的心境。

若没有地牢里的那一杯毒酒,楚维琳会离开京城,在新的一年里迎来新的生活,可她最终回到了未出阁之前。

而婉言,在知道真相之后,想要步入新生。

这样的愿望,楚维琳不想打击,甚至说,她内心深处是支持的,她看着面前倔强又坚韧的姑娘,道:“离开杜家的宅子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若是你,我也会转身离开。只是,杜夫人的话也在理,已经是年关了,找一份活计并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你的脚还有伤。不如就在宅子里住到开春后,等伤好了,找到了新活计,再离开也不迟。我答应你,会替你留心一个好去处。”

杜杨氏连连应和,她不想婉言如此决绝,这是缓兵之计,这几个月里多和婉言说一说,也许就拧过来了,若真是心意已决,好歹养好了伤再说。

话说到了这份上,婉言也知道脚伤未愈之前,她寻不到好的去处,便点头应了。

楚维琳让丫鬟们打了水进来,替婉言和杜杨氏净了面。

邓平家的送了婉言出去,杜杨氏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起起伏伏,很不踏实。

直到婉言出了屋子,杜杨氏才压着声儿与楚维琳道:“婉言这孩子,真是没得挑的。偏偏摊上杜徽笙!若她是我儿媳妇,又怎么会吃这等苦头?”

楚维琳笑着劝解道:“夫人,婉言不也说了吗?婚姻是缘分,她和杜家实在无缘。”

杜杨氏愣怔,沉默许久,才苦笑道:“可不就是没缘分嘛。夫人,我会替婉言留心一番,夫人若有好去处,也给婉言留一留吧。”

“这是自然的。”楚维琳应下了。

杜杨氏又略坐了会儿,起身告辞。

宝槿送了杜杨氏,进来时见楚维琳斜斜靠在软榻上,便替她理了理薄毯。

楚维琳抬眸看她,道:“你刚才也哭了吧?眼睛一片红。”

“奶奶快别笑话奴婢了。”宝槿脸上一红,垂眸道,“实在是可怜人呢,那个杜徽笙杜大人,咱们是听过他被榜下择婿的事情的,当初他热热闹闹娶新人的时候,京城里那么多人都瞧见了,可谁想到,还有一个苦命的婉言姑娘在金州这儿等着这么多年。那杜徽笙,真不是个好人。”

宝槿一本正经,楚维琳见她气鼓鼓的,不知怎么的,心情放松不少,捏着她的脸颊,道:“陈世美嘛,世上不会只有一个,亏得婉言自己想得开,若不然为此赔上了一辈子,才是真的不值得。”

宝槿不知道什么陈世美,她只对杜徽笙深恶痛绝,忿忿道:“果然是一比就有高下呢。都是同科,探花和传胪,论起文采学识来是不相上下的,可若论起人品来,那杜徽笙连我们爷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们爷是得了功名,迫不及待求娶奶奶进门,那杜徽笙,转头就忘了糟糠,娶新人了。”

“连我都排揎上了,你这胆儿啊!”楚维琳点着宝槿的眉心,嗔了她一眼。

宝槿掩唇直笑,道:“都腊月里了,也不知道爷是不是在回程路上了。”

想起常郁昀,楚维琳亦勾了勾唇角,道:“大约,是回来了吧。”

第三百一十六章 年关(四)

还未到用晚饭的时候,霖哥儿歇午觉还未起,楚维琳和宝槿主仆两人便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说话。

宝槿见楚维琳的的脸上有些微红,伸手试了试毯下的温度,道:“奶奶可以觉得热了?奴婢去撤一个炭盆?”

楚维琳止住了宝槿,道:“大着肚子就是事儿多,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没个定性。你熄了炭盆,指不定立刻就冷了。我不妨事,换个薄毯吧。”

宝槿应了,起身去里屋取了薄毯,替楚维琳盖上,见她有些犯困,也不多说话,就坐在一旁陪着。

日暮偏西,余晖从窗口映入,落在楚维琳的面庞上,宝槿看在眼中,只觉得自家奶奶分外好看,闭着眼小憩的样子都叫人挪不开眼睛。

又忽然想起了今日才见过的婉言,那个女子亦是好模样,气质虽不同,但宝槿对婉言亦是有一股子好感。

只是,就算有沉鱼落雁之姿,若无人懂欣赏,平白辜负了,还不如能得一真心人的无盐女之貌。

分明是那么好看的人,偏偏…

那杜徽笙实在是有眼无珠,不会怜取眼前人。

宝槿撇了撇嘴,对那个抛弃糟糠的杜徽笙,她满满都是嫌弃。

看着面前的楚维琳,宝槿心中还是那个念头,不说文采,不说前程,单论为人,常郁昀比杜徽笙靠谱太多了。

这些年跟着楚维琳,对于这桩婚事,宝槿亲眼看着楚维琳从最初的排斥到后来慢慢接受,到如今琴瑟和鸣,这和楚维琳的改变有关。但同时,也是常郁昀一心一意相待,才能让日子过得舒坦起来。

从前总是听说,江氏还在的时候,楚伦煜和江氏的相处是叫所有人羡慕的,只是宝槿当时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她的眼中。像常郁昀和楚维琳这般,便是好的。

宝槿这些念头在脑海里打转,楚维琳半梦半醒的。也不知道自家丫鬟在想些什么,若是晓得了,除了心中暖暖之外,更多。会是感慨。

前世也是他们两个人,虽然是错误的开始。却到底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差,到最后连接殒命,今生再来,不过是聪明了一些而已。

至于杜徽笙和婉言。和他们两个人的处境是截然不同的。

常郁昀是世家出身,有家族抚照,用后世的话说。那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即便人生有些波澜。但起点就在那里,当初中榜之后,老祖宗想的也就是娶个门第差不多的、性子温和的,能替他持家打理后院便好,也不用想着借女方的权势来更进一步。

但杜徽笙不同,他出身江南小城,没有一点儿背景,叔父只是一个同知,婉言的娘家只是庄稼人,杜徽笙想要步步高升,想要得到抚照,在京中入赘另娶,显然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撇开仁义道德,只谈利益,杜徽笙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的,但为人处事,根本撇不开道德,他追求前程,到底失了道义。

到了初六那日,满娘提着食盒进屋来。

乌木的三层食盒,打开一看,里头共装了十来个小碗碟。

“奶奶,这些都是前几日新采买的。”满娘垂手道。

楚维琳一眼看去,红豆、花生、绿豆、莲子、白果、枸杞…

具是腊八粥里要用到的料子。

单看卖相,都是不差的。

见楚维琳微微颔首,满娘道:“奴婢各取了一些来,奶奶若是瞧着好,下午里就用这批料子泡发准备了,若瞧着不好,奴婢再让薛家的再去寻些好的来。”

薛家的是管着采买的妈妈,她男人从前在明州伺候过常恒淼几年,这回来江南,楚维琳便把他们一家都带上了。

“我瞧着挺好的。”楚维琳笑着道,“连施三天粥,用的料少了,没味道,用的多了,也没形儿了。满娘你在行,自个儿掌握着。”

满娘连声应下,又把碗碟收拾了,退了出去。

施粥的铺子,楚维琳原本想搭在城门口,可后来转念想了想,还是支在了城隍庙,初七那日,城中百姓不会着急出城,城隍庙就在城中,取粥也方便些。

铺子已经搭起来了,百姓们都知道今年府衙会施粥,只是因着当初洪夫人的事情,多少有些观望,但也有人说,常大人能大刀阔斧地处置了陶家,常夫人行事,应当不会小气。

外头的这些话,多少传到了楚维琳耳朵里,她倒也不在意,观望便观望吧,是真心施粥还是沽名钓誉,明日里把粥搬到了城隍庙,百姓们一看也就晓得了。

傍晚时,薛家的来了。

见娉依正吩咐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做事,薛家的笑着上前,道:“姑娘,奶奶这会儿得空吗?”

娉依挽了薛家的的手,道:“空着的,妈妈稍等,我去回奶奶一声。”

薛家的候了片刻,娉依来请她,她才入了屋里。

屋子里暖和,薛家的缓了缓,与楚维琳道:“奶奶,奴婢今日出府,城隍庙那儿热闹了许多。”

楚维琳抬眸,道:“怎么就热闹了?”

“不仅仅是咱们和两位夫人的棚子,边上还有几家在搭棚呢。”薛家的道。

施粥一事,楚维琳是积极的,两位同知夫人这些日子来得勤快,也晓得这回事,她们有心参与,又不想抢了楚维琳风头,楚维琳见此,亦不想拉下她们,这粥便是以府衙的名义施的,到时候棚子里,除了常家的妈妈,杜家和李家也会来人。

在城隍庙外搭棚子,城中人人都会瞧见。

“是哪几家?”楚维琳问她。

薛家的已经打听清楚了,道:“高家、范家、梁家,这三家已经搭起来了,奴婢瞧着街边上还空着些地方,还有两家在打探。估摸着要连夜搭棚子了。”

楚维琳心里有数了,道:“施粥是好事,咱们有这个心,旁人家也会有的。既然搭了棚子,便一道吧。”

娉依抿着唇,道:“这也是跟风呢,前些年。他们都没起过这样的心思。就是见了奶奶和两位夫人搭了棚子,才跟上的。”

“一来是真心施粥,二来也是为了在奶奶跟前露脸。三来么,因着陶家的事情,现在这几家都怕叫旁人说一句坏话,恨不能和陶家撇清了。再把自己摘干净。”薛家的心里也清楚,道。

“各有各的心思。但话又说回来,谁家施粥没点儿自己的心思?即便是我们自个儿,不图那个名利,也是想多沾些福气。一道施粥倒也热闹。”楚维琳道。

李德安家的和邓平家的一道来了,这三日,她们和薛家的一人各去一日。众人坐下来又商议了一番,便也散了。

到了用晚饭的工夫。霖哥儿撅着嘴,由方妈妈牵着走进来。

楚维琳见了,便问:“怎么了?”

“爹爹,找爹爹。”霖哥儿鼓着圆圆的小脸蛋,抓着楚维琳的手晃了晃。

方妈妈忙解释道:“哥儿见满娘正在泡绿豆,着急了。”

楚维琳恍然。

之前因着陶家的官司,常郁昀早出晚归,霖哥儿一整日都见不到他,想起爹爹时,方妈妈会带他去前头衙门里远远看一眼书房,又仔细告诉霖哥儿,常郁昀在忙碌,让霖哥儿不吵。

霖哥儿听话,就是看两眼,也不哭闹,让方妈妈都好一通感慨。

等常郁昀出发去了明州,霖哥儿虽送行了,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父亲出远门了,头两日见不到人,还当常郁昀在书房里忙碌,等到第三日,小脑袋瓜子才转过来,急急来问楚维琳,父亲去了哪里。

楚维琳也说不准常郁昀几时回来,只估摸着腊八前总能到了,便抱着儿子与他说,腊八时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