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维琳抬眸看他,那点儿小心思连自己都有些解释不通,却又真是存在,她摇了摇头,道:“路上莫要赶,看这几天雾蒙蒙的天气,怕是要落雪了,雨雪天不好行车,慢些就慢些吧。”

常郁昀笑着应了。

楚维琳眨了眨眼睛,自顾自又道:“要不是挺着个肚子怕拖累了行车,我也想去明州呢。都说冬日里的湖景别具一格,尤其是雪后,分外有味道。若是能不怕寒风,登船赏景是再好不过的。可惜,我去不得。”

常郁昀笑意更浓。

定下来金州赴任时,楚维琳就憧憬着江南泛舟,只不过,因为在渝州耽搁了不少时日,等到了明州之后,只匆匆拜访了常恒淼的几位故人,便往金州来了,没有抽出时间去游湖。而在金州安顿下来之后,一是常郁昀作为一方父母官,即便府衙有清闲的时候,他也不好离开金州,二是楚维琳有孕,受不了路途颠簸,这才一直耽搁了下来。

现在,常郁昀是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明州,楚维琳不能跟着去,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常郁昀知道,楚维琳是个晓事的,她虽心之向往,也会顾着事情轻重缓急,懂人情、知进退,绝不会耍脾气要如何如何,不满足心愿决不罢休,他柔声道:“等明年春天,那时候你出了月子,若是得了空,我们便往明州去。”

楚维琳亦是笑了,顺着常郁昀的话,道:“你自个儿说的,明年开春你若去不了,我便自个儿去。”

说得爽快,却也只是说说而已,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若是常郁昀去不了,楚维琳是不会一个人去明州的。

想到常郁昀一早便要启程,也不说这些闲话,早早安歇了。

许是因着心里记挂着,楚维琳睡得并不踏实,半夜里醒了几回,眯着眼睛看了怀表后又睡了,迷迷糊糊的,听见外头有些响动,又不由睁开了眼睛,再一看时间,差不多该起来了。

常郁昀也醒了,本不想让楚维琳忙碌,可到底拗不过她。

外间里摆了早饭,常郁昀匆匆用了一些,便起身了。

楚维琳送他出去。

前头已经备好了车马,这一次去明州,讲究一个轻便急行,因而常郁昀只带了一个小厮并几个官差,又让仇师爷和梁师爷随行。

梁师爷心底里乐开了花,一来是能回明州探望父母妻儿,二来能得如此机会,显然是常郁昀有些信任他了,这也不枉他卖了乌礼明。

常郁昀到了马车旁时,众人都已经候着了。

梁师爷腆着脸向众人问了安,等他们夫妻告别之后,他才随着常郁昀登车。

马车驶出了府衙,等瞧不见了,楚维琳才抱着手炉往回走。

水茯低声道:“奶奶,爷怎么会带上那个梁师爷啊?”

楚维琳轻笑,看了水茯一眼,道:“梁师爷知道不少乌礼明的事情。”

这么一说,水茯便懂了,点头道:“是要去对说辞的?这场面倒是热闹了。”

狗咬狗的场面,怎么会不热闹。

楚维琳知道水茯的意思,失笑出声。

水茯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

楚维琳却是清楚,梁师爷这回去了明州,瞧着是和乌礼明对峙,其实也是给自己惹了一身腥,在那位小侯爷跟前上演这样的戏码,梁师爷只怕是也要跟乌礼明去做难兄难弟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年关(一)

江南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晚,到了这十一月下旬,风吹在面上已经有些刺痛了。

如楚维琳说的,这一日傍晚时,天色愈发阴沉,云层压得低低的,掌灯都比平日里早了两刻钟。

水茯去厨房里取食盒,刚一出屋子,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

娉依从厢房那儿过来,一张圆脸也冻得红通通的:“这估摸着,半夜里就要落雪了吧?”

水茯搓了搓手:“可不是,都说这南方的雪和咱们北方的不一样,淅淅沥沥的,一点都不爽快,落在地上又湿又滑,爷这一路去明州,行车只怕不便。”

娉依颔首,瞥了一眼屋里的灯光,便让水茯先去厨房,自个儿进了中屋,在炭火前去了去身上寒气,这才往东次间里去。

楚维琳逗着霖哥儿耍玩,娉依垂手立了,道:“奶奶前回问起的施粥的事体,奴婢已经打听清楚了。”

楚维琳闻言,把儿子交给方妈妈带,认真听娉依回话。

腊八施粥,是在京城里就养成的习惯,做善事积功德,又顺应了习俗,沾些喜气。

只是楚维琳头一回在金州过腊月,不晓得这儿的规矩,便使娉依去打听打听。

金州城里,乡绅们是不施粥的,只城外雁云山上的几处香火旺盛的寺庙庵堂,会熬上浓浓的腊八粥分给城中百姓,信徒们相信,寺庙里的腊八粥能给一家人带来康健平安,多是城门一开便往山上去了,最最受人追捧的自然是凌音寺和宝庆寺了,无论是小商小贩还是有钱的乡绅亦或是官差主簿家中,都会去凑那个热闹。

前任知州大人洪大人上任的头一年。有在城中搭了棚子施粥的,也有几家乡绅们应和过,却只有那头一年,后来再没有办过。

楚维琳很是意外:“为什么不办了?咱们在京城的时候,官宦勋贵们都争着施粥,就怕落下了呢。”

“可不是嘛。”娉依掩唇笑了,“奴婢还记得有一年。忠勇伯府和安平公府上。为了搭棚子的位置大小争了几句呢。”

楚维琳也忍俊不禁。

说起来,城门口施粥,地方位置都是依着往年的惯例来的。官宦、皇亲,都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哪两家会在这样一个好日子里闹个脸红,偏偏那一年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两家竟然争起来了,到最后还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看不下去。帮着调和了几句。

娉依含笑道:“当时,听说是洪大人的夫人牵线带头,在城隍庙外头搭了粥铺,也有几家应和。只是效果并不好。其一是好些人家依着惯例,早早就往雁云山去了,来的人不多。其二是,那年的粥啊。卖相不太好。”

楚维琳闻言,挑眉道:“卖相不好?”

娉依颔首。

施粥是大锅,都是前一日就开始熬煮,送到棚子里之后加着柴火热着,等施出去的时候,别说是米了,里头的桂圆花生也早就糊了,能有什么好卖相?不仅仅是城门口施粥的,寺庙里的应该也是一样的。

那年洪大人施粥,能让百姓挑剔“卖相不好”,楚维琳都有点想象不出,到底要多差的卖相,才能有这么一句评价。

娉依压着声儿道:“奴婢也是听几位老官差说的,洪大人上任前的那两年,江南闹过洪灾,朝廷里拨了不少粮草来,金州这里,分给百姓一些之后,还有大量的存在了粮仓里。等洪大人上任的时候,那些粮食,很多都发霉了,洪夫人就是拿那些陈粮挑挑练练,找了些还能吃的,熬了粥,加进去的各式料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这一锅整出来,能有什么好卖相?洪夫人这般行事,那些附和的乡绅就算有心施粥的,也不敢把好东西摆出来了。到了第二年,洪夫人自个儿就先消停了。”

此言一出,不仅楚维琳愕然,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具是傻了眼。

施粥本是善事,是积福的,用一年的陈粮倒没什么问题,可拿霉变了的陈粮来熬粥,岂不是坏了初衷?

江南鱼米之乡,又恰逢秋收之后,正常采买新米,也不是吃不住的开销,就算是为了省钱,新米入仓之后,去年的陈米拿出来煮腊八粥,也是可行的,何必死盯着前些年留下来的已经坏了的米?

那样的腊八粥,除了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和乞儿,谁会愿意领用?

也难怪第二年再无人参与。

楚维琳思忖了一番,道:“咱们还是依着京里的规矩,既然搭了棚子施粥,就不要动那样的心思,从初七到初九,接连三日。”

娉依应了。

因着常郁昀不在,楚维琳歇得也早,半夜里隐约听见外头风声阵阵,只是她迷迷糊糊的。

等天亮起身,才发现是落了一夜的雪。

“明明落了一夜,却没有积起来。”宝槿笑着道。

楚维琳推开窗子,外头湿漉漉一片,与其说是下了一夜的雪,不如说是下了一夜的雨。

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天气里,马车行得慢,常郁昀怕是要多费一两日才能到明州了。

在路途中的常郁昀遇见这天气也是无可奈何,吩咐车把式小心行车,亏得后几日没有落雪,路途也慢慢好走起来,到了第六日傍晚,一行人入了明州府。

径直到了府衙,差人引着他们往里头走。

到了书房外头,两位师爷被拦住了,只请了常郁昀一人进去。

常郁昀便停步扫了一眼书房外伺候的人手,有几个格外眼生,并不是在金州城里遇见过的跟在李慕渝身边的人,他心中了然,入了书房一看,果不其然,端坐在书桌后面低头看着卷宗的男子并非李慕渝。

是四皇子。而李慕渝背手靠窗而立,神色严肃。

理了理衣角,常郁昀恭敬行礼。

四皇子闻声抬头:“你来了。”

声音不重,语气温和,这么简单的三个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近感,仿若两人是故交一般。

素来以温文尔雅的形象示人的四皇子,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他抿唇微笑时。依旧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这回乌礼明贪墨的案子,是你的功劳,我会记下。回京禀了父皇。”四皇子开门见山,说得直接。

常郁昀少不得谦逊一番,道:“殿下,臣也是误打误撞。是因为父亲在明州任官时,底下的师爷与乌礼明有过往来。这才会知道些内幕。”

四皇子闻言,笑意更深了,他放下手中卷宗,望着常郁昀。

年纪轻轻就以文采誉满京华。连太傅大人都连声夸奖的常家小五,四皇子早有耳闻,又因着常家老祖宗的关系。见过几面,当时觉得他还是一个书生气的少年郎。今日再见,倒是添了几分官场之人的沉稳。

四皇子含笑道:“不瞒常大人,此次来江南,父皇很是看重。江南富庶,也着实是养刁了一些官宦的胃口,如乌礼明这般的大贪,是一定要除去的。常大人的误打误撞,实则是帮了我大忙。”

瞌睡的时候有人递了一个枕头来,没有比这更舒心恰意的事情了。

四皇子一到明州,来迎他的李慕渝就捏住了乌礼明的小辫子,从乌礼明这个贪官到水四儿这个洋货贩子,像抽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样,一连串都抓了起来,四皇子对此刻的进展很是满意,李慕渝把情况全盘托出,并不揽功,因他觉得常郁昀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

四皇子因此把常郁昀请到了明州,此刻细细打量之下,心中也有些了打算。

常家虽有一个儿媳是小皇子的姨母,但那儿媳并非嫡长媳,太后又与常老祖宗暗示过,四皇子相信,常郁昀不会把宝儿压在那个还在认字的小皇子身上。

年轻、聪慧、出身好、能力不错,这样的人才摆在面前,四皇子也不想轻易放过。

他站起身来,背手走到常郁昀身边,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常郁昀的肩膀,不疾不徐道:“你父亲曾是乌礼明的上峰,这是前因,能误打误撞得出些线索,这是运气,人生在世,无论是为官为商,准备和运气,都是不可欠缺的。常大人,你说呢?”

常郁昀身子一僵,他听得懂四皇子的意思。

登基称皇,要坐上那宝座,一样不能缺了准备和运气。

再是完全的准备,没有机缘运气,不能成功,若只靠运气,即便是登上了宝座,也要被人拉下来。

四皇子有野心,他要拼准备,也要赌运气。

常郁昀垂眸,几位皇子之中,若论能力,四皇子的确不错,可论运气,他却输给了前世弑父登基的三皇子。

今生虽然和前世有了些变化,但半年之后,三皇子会不会得逞,常郁昀此刻也不敢断言。

若是这会儿顺应了四皇子的拉拢之心…

四皇子通透人,见常郁昀没有很快给出回应,他也不逼,毕竟,这是让人赌上身家性命的事情,又是在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

若是寻常没什么背景的官宦,心一横也就赌了,可常郁昀这样的世家子弟,肯定会多有顾虑,毕竟,整个家族上下,不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四皇子收回了搭在常郁昀肩头的手,笑道:“常大人匆匆赶到明州,路途辛苦,时间不早了,先用了晚饭吧。那位知道乌礼明情况的师爷,与常大人一道来了吗?回头让他和乌礼明对质一番。”

常郁昀应了。

四皇子唤了人在前头厅里摆桌,自个儿先一步回了府衙后院,李慕渝走到常郁昀身边,压着声儿道:“我一直觉得你是机灵人,莫要让我和殿下失望。”

常郁昀浅浅笑了,他还真就是李慕渝说的“机灵人”,即便是没有轻易站到了四皇子这一边,他也会闭着嘴不胡乱说话,不给四皇子惹麻烦,也绝不引火烧身。

从书房里出来时,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冷风吹面,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前世的这个腊月,宫里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朱皇后宾天,抚养了三皇子的皇贵妃暂理后宫,柳贤妃协理,若今生局势还未变,那么最迟元月里,江南就会收到朱皇后宾天的讣告。

倘若皇贵妃打理了后宫,大胆弑父的三皇子迟早会找到机会,那么,眼下这个为了皇位之争做着准备的四皇子,会不会有十足的运气把三皇子拉下马?

没有答案。

可比起前世下旨抄没了常家的三皇子,常郁昀的心底,偏向四皇子多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在明州的几日里,除了乌礼明的案子,常郁昀亦陪着四皇子和李慕渝巡视了几处海防卫所,卫所里兵士们的士气状态让素来温和的四皇子都积了一肚子的火。

跟在后头的仇师爷连连扶额,低声道:“这十多年,沿岸太平,这些水兵也没有打仗的机会。可即便如此,从前常知府在任时,他们操练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虽说不上骁勇善战,但也绝不是如今这幅样子。从常知府调任到现在,满打满算都没有两年,乌礼明到底怎么搞的,能把卫所弄得这般乌烟瘴气!”

李慕渝耳朵尖,他转过头来,道:“要操练出一支能上战场的水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一旦荒废起来,别说两年,两个月都够了。”

仇师爷连声称是。

四皇子驻足,道:“说到练兵,我实在是外行,常大人也是书生一个,不懂舞刀弄枪的事体。还是你李慕渝,一身武艺在,若是你母亲肯放你出京城,我一定向父皇建议,让你来操练兵士。”

李慕渝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殿下,您知道的,不是我不肯挑担子,而是…我母亲去太后娘娘跟前一哭,谁都拦不住了。这回来江南只是小半年,她才放了行的。”

从前,只是舍不得让李慕渝去前线打仗拼命,自打去年嫡长女过世之后,安远侯夫人如塌了半边天一般,对李慕渝愈发捧着护着,这一回若不是太后说话让李慕渝来普陀山祈福,侯夫人还把李慕渝拘在身边呢。

“侯夫人是不放心你。”四皇子道。

李慕渝笑了笑,没有再说,他和四皇子相熟已久,自然知道,四皇子对早逝的母后周皇后感情颇深,体会不到来自母亲的关爱,四皇子内心里是有些遗憾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年关(二)

虽然快要腊月了,但四皇子已经在江南动了刀子,此刻就没有匆忙回京的道理,快刀斩乱麻,这个冬天再斩落几个贪官,才是他的目的。

只是江南不比京中,他带来的人手不熟悉当地情况,仇师爷这样的人手就格外好用些,便多留了常郁昀几日。

金州城里,眼瞅着到了月末,楚维琳亦忙碌起来。

之前常恒淼手上的铺子田地,大部分都交给了他们两夫妻打理,看管的都是老管事,颇得常恒淼和涂氏信赖,平日里倒不需要楚维琳做什么,也只有到了年末奉帐时,少不得见一见管事,理一理账册。

都是江南地界上的,来金州奉帐,倒也算不上路途遥远。

楚维琳接连见了几日管事,听他们恭谨说了庄子、铺子里的事情,又翻了账册,心里多少有些吃惊的。

她知道江南富庶,常恒淼交给他们的产业也不少,可直到亲眼看着账册上的数字,楚维琳心中才有了一个概念,光是常恒淼的这些私产,一年的入账就不比京城公中的入账少了。

当然,只比公中的。

毕竟,老祖宗手上,常恒翰手里的私产也不会少。

转眼入了腊月,又落了两日的雪,湿冷的天气让楚维琳有些不适应,就算屋里摆了好几个炭盆,都不觉得干燥。

李德安家的也不喜欢这种天气,站在背风处和宝槿说着年前的安排,抬眼见邓平家的急匆匆从外头进来,她赶忙招呼道:“怎么了?”

邓平家的一面走,一面道:“杜夫人到了,还扶了一个小妇人进来,似是伤了腿脚。”

杜杨氏过府来,是昨儿个就下了帖子的,楚维琳早上起来时还问起过,晓得杜杨氏是午饭后过来。便耐心等着了。

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之前便让邓平家的去前头迎一迎,哪知邓平家的带回来这么一个消息。

李德安家的和宝槿面面相窥,几人一道入屋里禀了楚维琳。

楚维琳亦是诧异。抬眸问道:“伤了腿脚的小妇人?”

邓平家的连连点头:“奶奶,那妇人瞧起来不到二十岁,个头小巧,模样清秀,应当是江南本地人。不过她身上衣服有些赃了。可能是摔着了,走不了路,由杜家的两个丫鬟搀扶着。”

楚维琳闻言,心里大致有数了,道:“雪天路滑,那妇人怕是不小心摔了,既然杜夫人把她带来了,那我们也别怠慢了。邓家妈妈,在前头收拾个厢房,先让她歇一歇。再请个医婆来看一看伤。”

邓平家的应声去了,楚维琳又等了会儿,杜杨氏才到了。

见了礼之后,杜杨氏在一旁坐下,主动提起了那个小妇人的事体:“正好是来的路上遇见了,雪后不好行车,险些撞上她。亏得最后是收住了缰绳,她吓了一跳摔倒在地上,冬日里衣服厚,身上无事。就是脚上崴到了。”

杜杨氏遣词用句尽量平和,她不想让楚维琳受惊,可她自个儿是真真吓了一跳的,因着马车突然急停。她整个人都撞到了车厢上,到现在肩膀处还隐隐作痛。

楚维琳念了一句佛号,她是打心眼里最怕马车出事的,无论过去多少年,江氏、孙氏的马车事故依旧是她的心病。

“人无事便好。”楚维琳道,“那小妇人在前头安歇着。等医婆看过之后,夫人也好放心。”

“可不就是嘛!”杜杨氏感叹完,嘴皮子一动,正要往下说,可又怕说多了这些闲话叫楚维琳厌烦,可想到自己来的初衷…

常郁昀去了明州,她和李周氏怕楚维琳一个人在金州烦闷,这才隔几日就过府里来陪着说一说话,全当解闷了,既如此,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应该也无妨的,毕竟,只是解闷。

这么一想,杜杨氏放开了胆子,道:“不瞒夫人,我是认得那妇人的。”

“认得的?”楚维琳奇道,“她是金州人?夫人与她打过交道?”

杜杨氏浅浅笑了笑,摇头道:“她名叫婉言,不是金州人,却是在金州长大的。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

婉言是在五岁时来到金州城的,并非是随着父母长辈一道迁居,也不是被人牙子带来的,而是坐着花轿迎回金州的童养媳,夫家,姓杜。

“是我们老爷隔了房的兄长那一脉的。他们两夫妻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偏偏他们那房,伯父已经过世了,就指望着他们夫妻传香火,为此,我那伯娘少不得要埋怨几句,可想尽了办法,都没有结果,直到第十年,夫妻两人一道去了普陀山,求观音娘娘赐子,回来后才有了。生下来果真是个儿子,家里高兴坏了,打小就捧在手心里。”毕竟是家中的旧事,饶是杜杨氏这样直爽的脾性,说起这些家常来都有些不好意思,她讪讪笑了笑,才又道,“小侄儿是个聪颖的,可是,在大概三岁多的时候,大病了一场,人人都说救不活了。伯娘哪里受得住啊,连夜去普陀山,说要请观音娘娘续命。来回半个月,拖着病体带回来一个八字,说是道场里的住持大师说的,娶个童养媳,可保平安。”

只有一个八字,要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人出来,难如登天。

这事情常家当初也做过,明明是依着红笺的八字写的,可还是寻了许久,杜家捏着这么一个八字,也要头痛一阵了。

“杜家里头,意见也不统一,有说找的,有说找不着的,伯娘本就病着,又和族里闹了几回气,也就五天,人过了。”杜杨氏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如此一来,更加炸开了锅,最后还是他们两夫妻自己拿的主意。没要一个铜板的家产,就带着伯娘和我那嫂嫂的嫁妆离开了杜家,在金州城里置了个小宅子住下了。也是命里有数的,小侄儿命数未尽,还真叫他们找到了八字相合的小姑娘,敲锣打鼓迎了回来。

那姑娘就是婉言。来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庄稼汉的女儿,名字也是随便取的,等到了金州。依着住持大师的意思取名婉言。婉言来了之后,小侄儿的病真的一日一日好起来了,等隔了一年,就跟没事人一样了,连大夫们都连连称奇。

杜家里头。也有人提出来过要让他们一家回来,可兄嫂两个都是拧性子,当初离开了祖宅,就咬着牙不肯回来了,一来一去磨了一两年,在小侄儿要念书的时候,才让他回来念得族学。”

杜杨氏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这些,都是我进门之前的时候了。我也是东一点西一点听来的,大致拼出来的。我进门后没几年,老太太殁了,也就分家了。杜家原本就不算人丁兴旺,这一分家,多是去了外地经商,留在金州的,其实也就是我们老爷和早就分进去的那两夫妻了。”

楚维琳静静听着,若真的就像杜杨氏说的,他们和婉言的公婆应该并没有什么冲突。毕竟曾是一家人,虽分了家,但也多少会走动一番,尤其是。杜同知在金州也是个人物了,旁人都想巴结,自家人靠着些又有什么不可的?

“从前是力不从心,可自打我们老爷任职之后,就一直帮衬着,”杜杨氏自己也清楚。话说到了这儿,定会让人疑惑,因此自己解释上了,“兄嫂都是念过书的,不是那等混账亲戚,婉言又是个好孩子,能帮上的,我们全力相帮。六年前,小侄儿进京赶考,婉言留在金州照顾公婆,直到三年前,她公婆过世,她才渐渐和我们疏远了。

其实也不能怪婉言,只在是小侄儿不懂事!他进京求功名,把家里事情全部丢给婉言,这也就罢了,为了让他凑盘缠,是婉言厚着脸来找我借的银子,我二话不说就借了,考功名这等光宗耀祖的事情,我们当叔叔婶婶的不帮衬着,要找谁去帮?婉言一个劲儿与我说,怕小侄儿面子上过不去,叫我千万别叫他知道,只当这钱是婉言前些年攒下的,我也答应了。一家人高高兴兴送他出城,等到他金榜题名,结果呢,那死小子留在了京城,再没一点儿讯息了。婉言托我们老爷请人去京里问一问,可是夫人呐,我是真没胆儿跟婉言说一句实话。

那年的金榜,我们也是收到了的,小侄儿本事啊,探花郎!我杜家祖上烧了多少香,才能供出一个探花来!可我们杜家又是造了多少孽,养出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他在京中另娶,只当没有婉言这个媳妇,抛弃糟糠,也就算了,连老父老母都断了来往,没有来金州露过一次脸,没有把他们接到京城里去供养。我只好骗婉言,说小侄儿怕是没有中,不敢回来面对父母,这才留在京中,等中了的时候,一定会衣锦还乡。

我骗了婉言三年,直到我兄嫂过世,小侄儿都没有回来,我想,婉言自个儿也知道,我是在骗她的,自打那之后,也就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