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果儿本就心虚,叫甘二婆子一晃,一张脸越发惨白,见红英瞪着眼珠子看她,她哆哆嗦嗦道:“姑娘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呢。这个小瓶子,怎么就成了害大奶奶的东西了。”

红英见甘果儿不认,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法子了?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家会有的,我量你也没本事自己去弄,快说,是哪个给你的,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奶奶的饭菜里动手脚?你若不肯说,就跟我去见老太太,自然有人收拾你!”

红英话音未落,便伸手过去,一把拽住了甘果儿的手腕,使着劲儿往外拖她。

甘果儿抽了两下没抽出来,用了大劲推红英:“你做什么呀!你们救不了大奶奶,就想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甘二婆子一听这话,到底是偏心女儿多些,扭过头来与红英道:“姑娘,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果儿年纪还小,不懂事,绝不是像姑娘说的这样要害奶奶的。”

红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哈芙蓉!黑了心肠的东西!”

甘二婆子怔怔,半晌不晓得哈芙蓉是什么,甘果儿的面色越发难看了,低下头望着脚边那黑色的米分末,紧紧咬了牙关。

楚维琳拍了拍红英的肩膀,道:“你与她说这些做什么?我亲眼见到她在捣鼓这些东西,也不用见你们老太太了,直接拖出去送去官府,官府里办案,还怕她不说实话?”

甘二婆子脚下一软,生生跪倒在地上,颤着身子道:“夫人,不关果儿的事体,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要见官就让奴婢去,这东西是奴婢弄来的。”

楚维琳冷笑。娘亲替女儿顶罪的,她见识了不少,因此根本不信甘二婆子这番话,便问她:“你说是你弄来的?从哪里弄来的?谁给牵的头?为何要添在大姐的饭菜里。”

“这…”甘二婆子无言。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了几句话来,“奴婢听说这东西对奶奶的身子骨有益,这才加进去的,是外头的郎中手中弄来的。奴婢是一片好心,这才…”

“你要和府衙里的大人去说这话?绍城里的郎中走街串巷卖起了哈芙蓉,他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指不定脑袋都要掉了。”楚维琳看着地上的米分末,只觉得那些黑色是如此刺眼,“甘家的,你想明白些,这都是毒害人的,是要毒死大姐的东西!你不问清楚甘果儿来龙去脉,只想着替她顶罪,是什么道理!”

甘二婆子身形一震。心中左右为难,一边是亲生的闺女,一边是待自己有恩的大奶奶,思前想后的,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纠结来纠结去的,心中烦闷,不由红了眼睛,捧着甘果儿的脸,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知不知道这是害人的东西?”

甘果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又是见老太太又是去府衙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整个人簌簌发抖,看着甘二婆子。甘果儿嗫嗫道:“这、这是前头段家三娘给我的,只说让我三五不时地就在大奶奶的饭菜里添一些,还说,不会叫人发现了,便是这瓶子放在灶台上也无事。”

甘二婆子难以置信,摇头道:“段家老三?你怎么就会听她的!你脑子叫驴子踢了不成?”

甘果儿往后退了两步。道:“是她说,事成之后,把她大姐给她的那匹料子给我,说往后她大姐有大造化,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我才…”

甘二婆子哀嚎一声,扬手甩了甘果儿一个耳刮子:“段家老大会有造化?不过是姨娘身边的一个丫鬟,能有什么体面?你怎么会这么糊涂啊你!明明知道这都是害了奶奶的东西,你还不收手!你这是、你这是!”

甘二婆子越说越激动,原地转了一转,见墙角有一把鸡毛掸子,她几步过去抄了起来,扬手就往甘果儿身上打:“孽畜啊!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来!当初你大病一场,全靠奶奶才能救回来的,你倒好,不想着给奶奶报恩,还做出这等事情来!我打你死,我打死你一了百了!当初就不该救你,不该生你!”

甘果儿吃了两掸子,痛得直叫唤,甘二婆子追着打,引来院子里一阵指指点点声。

楚维琳低声与红英:“段家老大是谁的丫鬟?”

红英几乎咬碎了银牙,狠狠道:“还有谁?自然是颜姨娘!”

楚维琳抿唇,面前浮现了颜氏那张乖巧又小心翼翼的脸庞,一举一动里都带着谨慎,却不知道,竟然是一朵黑心肠的白莲花。

深吸了几口气,楚维琳吩咐红英道:“就算是颜氏,靠甘果儿一个人的片面之词是不够的,便是把段家两姐妹拉扯进来,颜氏一样可以弃车保帅。”

红英听得明白,颔首道:“夫人说得对,颜姨娘摆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来,再掉几颗眼泪,就能把自个儿摘得一干二净了。”

“大姐夫那儿,我去说。”楚维琳下定了决心,便使人引路,去寻贺淮卿。

贺淮卿在书房里看书,听说是楚维琳来了,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管说的是什么事情,两人毕竟是姐夫与小姨子,私下见面说话并不合适。

贺淮卿知道楚维琳一定清楚这一点,可楚维琳还是来了,要说的定然是要紧事,他琢磨着要请颜氏过来作陪,就被楚维琳抬声打断了。

楚维琳站在书房外,提高了声音,道:“姐夫,曾医婆今日送药来,说是有些话要和大姐夫交代一番。”

既然是曾医婆一道来的,贺淮卿便没有再犹豫,请了她们入内。

让丫鬟上了茶,贺淮卿问曾医婆道:“维琇到底是什么病?您送来的药丸能治好吗?”

曾医婆看了一眼楚维琳,见她颔首,便道:“之前我已经与府上老太太交了底了,大奶奶是中了哈芙蓉。”

贺淮卿的面色凝重了,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不解地摇了摇头:“好端端的,怎么会中了哈芙蓉?这可不是内院里会出现的东西。”

“就是如此,”楚维琳接了话过去,把甘二婆子发现甘果儿才小厨房里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甚至是直截了当地提了颜氏的名字,让贺淮卿的面色愈发难看了。

“她连一个虫子都不敢踩,怎么会…”贺淮卿不信。

楚维琳就知道贺淮卿不会信,摇头道:“我作为她的亲妹妹,见她中了这等毒,心中伤痛无法用言语表达。大姐夫,大姐与你成亲数年,生养了两个哥儿,这么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我知道,大姐夫喜欢颜氏远胜我大姐,但你更知道轻重,这事情绝不会是你授意,让大姐出事后给哪个人腾位子。

我也相信,大太太即便与我大姐有矛盾,也不会起了伤人性命的心思。”

贺淮卿听到这里,不禁点了点头。

对于发妻,虽不至于如对颜氏一般喜爱,但在贺淮卿心中,总归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他儿子们的母亲,再说洪氏,贺淮卿打心眼里相信她,若楚维琳说洪氏一句坏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后头的话了。

楚维琳顿了顿,又道:“哈芙蓉不是普通东西,大姐夫寻了这么多大夫看药方,都没看出端倪来,要不是这位曾医婆正好在绍城,大姐的毒继续耽搁下去,是要损了性命的,而且是叫所有人都闹不明白地损了性命。

今日,她能够用哈芙蓉来对付大姐,往后呢?等她生养了儿子,会不会对桐哥儿、元哥儿下手?若大太太坚持嫡长子为尊,她是不是连大太太都不放过了?

大姐夫,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比我清楚,你该明白,我是不是信口开河的。”

贺淮卿半垂着眼帘,许久没有说话。

他想相信颜氏,应该说,他信颜氏已经久了,久得成了习惯,无论是谁质疑颜氏,他即便不好在台面上反驳,在心中也是嗤之以鼻的。

可楚维琳这番话,让贺淮卿有些动摇,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这种动摇了。

贺淮卿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毕竟只是甘果儿一面之词。”

“是,因为甘果儿也好,段家大娘、三娘也好,都是贺家的丫鬟,我不能一一去审问去对质,便是真的对出来了,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了颜氏手中,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去审颜氏,这些事情,是贺家的事情。”楚维琳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事情无论真假,一旦查起来了,就难免兴师动众,让人看笑话了。我想,大姐夫也不希望弄得人心惶惶的吧?”

“六姨,你说得在理,只是…”贺淮卿吞吐起来。

楚维琳摇了摇头,道:“你有你的难处,但我要替大姐考量。今日甘果儿的事情,很多人都瞧见了,定然会有些风言风语的,我又来了你这里,颜氏是个聪明人,一想就明白了。我话已经出口了,颜氏不仅会起防备心,更会越发恨我大姐。大姐如今这么个状况,我总要替她着想的,我不能看着颜氏有再一次算计我大姐的机会。”

第三百三十四章 贺家(八)

日头高悬,透过窗户撒入室内的阳光铺满了整间书房,贺淮卿站在阳光之中,背上如火烤一般,他的额上慢慢泌出了一层薄汗。

这种感觉不舒服极了,他尴尬撇过头,不去看楚维琳那质疑又审视的目光,把视线落在了书桌上。

上头摆了一只青瓷笔架,做工自不用说,上头描绘的山水景色出自颜氏之手,烟雨缥缈,如美人掀开了薄纱时露出的淡雅笑容,只让人觉得心中一荡。

这便是他心爱的女人,她一直依附他、憧憬着他,会为了他一句无心之语而郁郁沉默,也会为了他的一声赞许夸奖而喜上眉梢。

如此贴心又小心的女人,贺淮卿很难相信他会做出那等事情来。

是的,他不信。

贺淮卿攥紧了拳头,沉声道:“六姨,颜氏不是那等人,我了解她,她跟我了这么多年,她的心愿只是陪着我,名分也好什么也好,她其实不在乎…”

楚维琳垂下眼帘,长长叹了一口气。

在贺淮卿的心中,颜氏是完美无缺的,旁人说什么不利于颜氏的话,贺淮卿都听不进去。

她有些明白,为何楚维琇对会贺淮卿死了心,只想守着两个儿子,不去顾贺淮卿的心到底去了哪里。

越顾及,越在乎,越受伤,而且,于事无补,只会在这个男人心中落下善妒不容人的罪名。

连楚维琇这个发妻都无法改变贺淮卿的想法,楚维琳也不指望靠着几句话就大获全胜,便道:“对,我不了解颜氏,我只靠暂时有的证据来推断出她来。姐夫若不信是她所谓。那么,又是谁呢?这个家里,总归有那么一个人,是在害我大姐的。无论如何,贺家要给我们楚家一个交代。”

“这是自然的,背后之人一定要寻出来,一来要救维琇。二来也要还颜氏清白。”贺淮卿点头道。

楚维琳在心中默默想着。若事实证明颜氏一点也不清白,贺淮卿又当如何?

可这个当口上,拿这个问题继续逼问贺淮卿。没有任何意义。

“今日的状况,姐夫你也知道了,不管背后之人是谁,都已经打草惊蛇了。后续的追查询问,都要加快速度。免得让人防备了,最后没一点儿结果。”楚维琳说到这里顿了顿,细细思忖了一番,道。“若是寻不到那个人,亦或是寻到了,贺家不想处置。那就只有一条路,和离。我断断不会让我大姐在绍城送命!我娘家那儿。也绝不会少了大姐一双筷子!”

贺淮卿闻言一怔,连曾医婆和忆夙都吃惊地看了楚维琳一眼,不解她为何如此大胆开口,毕竟她是已经嫁出去的姑奶奶,如何能替楚家做主。

楚维琳这番话却不是危言耸听的,她知道楚家上下的脾气。

当初楚维瑶让婆家欺负作践,即便是庶出,章老太太和何氏都咬着牙要把楚维瑶接回家里来,甚至和许家对薄公堂,若不是楚维瑶和徐姨娘自己想不开,情愿回许家去受罪,她早会在楚家好吃好喝过日子了。

待庶女都如此,何况是从小受宠的楚维琇了。

楚维琇是何氏的掌上明珠,同是亲生女儿,楚维琇的地位也远非楚维瑷可比,若何氏晓得楚维琇叫贺家人这般算计,怕是要气得厥过去,一醒来就嚷嚷着和离回京,更别说是楚伦沣那个护短的性子了。

这亏得是不在京里,要是在京中,楚证赋和楚伦沣怕是要抄家伙打上门去了。

出嫁的姑娘如此受折磨,损得不仅仅是楚维琇本身,还有楚家一门的脸面。

只要贺家不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楚维琳相信,等何氏赶到了绍城,头一件事情就是谈和离,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会有。

楚维琳的话扔在这儿了,也不管贺淮卿是个什么反应,转身便往外头走。

刚拉开书房的门,就见颜氏一脸怯怯站在门外。

颜氏捏着手中帕子,一双眼睛含着水光,见楚维琳出来,她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通红,抿着唇唤了一声“常夫人”。

楚维琳看了颜氏一眼,颜氏依旧是那副怕事模样,可落在楚维琳眼中,却再也不是那般楚楚可怜,而是万分可怖了。

这个女人太会演戏了,一举一动都在表现自己的无辜和怯弱,其实内心如此恶毒,若不是已经发现了是哈芙蓉作怪,楚维琇怕是要叫她折腾死了。

思及此处,楚维琳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冒,她哼笑一声,一字一句道:“颜姨娘来得可真巧。”

颜姨娘眼中的泪水几乎要落了下来,低声道:“妾、妾是来给我们爷请安的。”

楚维琳嗤笑,抬头看了一眼高悬在空中的日头,道:“原来,府上的晨昏定省,伺候立规矩,并非去长辈、主母跟前,而是到男人跟前立的,是我孤陋寡闻了。既如此,姨娘便进去吧,正好伺候大姐夫用午饭。”

连骂带讽刺的话,让颜姨娘不知所措起来,她怔怔看着楚维琳,半晌没有说话,直到贺淮卿过来,她才几步挪到了他的身后。

贺淮卿见颜姨娘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心疼不已,低声道:“怎么了?”

颜姨娘摇了摇头,赶紧抬手擦去了泪水,挤出笑容道:“无事的。夫人提起了奶奶,妾想到奶奶如今的身子,不由悲伤,没有忍住眼泪。”

贺淮卿皱了皱眉头,拍了拍颜姨娘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也在担心维琇,她是中毒了,有曾医婆在,不妨事的。”

颜姨娘含泪点头,又对曾医婆福了福身子:“那就请您多费了心思,一定救救我们奶奶。”

曾医婆把颜姨娘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她在京中才出入王府侯门,见过了各式各样的女人,一双眼睛毒辣,什么样的人看不透彻。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颜姨娘一眼,挑眉道:“这是自然的。我听说姨娘数年都没有怀上身孕,不如我替姨娘号一号脉?”

颜姨娘瞪大了眼睛,数年无子是她的心病,她甚至怀疑过是不是楚维琇动了什么手脚,可她看了许多大夫,又让懂医的人细细致致、里里外外检查过她的院子,都没有发现问题,因此除了着急,颜氏没有半点儿办法。

曾医婆手段厉害,颜氏心里跟猫爪挠了一般,恨不能立刻伸出手让曾医婆仔细查一查,可她还是按捺住心中渴望,抬起头看向贺淮卿。

贺淮卿低头看颜氏,在她的眼中读到了几分谨慎、几分跃跃、几分紧张,他的心一样子柔软了。

他虽然有了两个儿子,另有一个通房丫鬟替他生了个女儿,可他还是盼着能让颜氏替他生下一儿半女的,只是一直没有动静,他知道颜氏惴惴不安的,这才没有在她面前说过生孩子的话题,但其实他的心中与她一般期盼。

“医婆肯替颜氏瞧一瞧,那是再好不过了。”贺淮卿说完,拱手鞠了一躬。

忆夙瞧在眼中,一声轻蔑哼声溢出唇角,与楚维琳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不满和愤怒。

曾医婆不躲不避受了大礼,这才示意颜氏伸出手。

颜氏抬手,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曾医婆搭着她的脉,又上下打量了颜氏几眼,这才缓缓开口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姨娘这身子骨,实在不适合生养。要我说呢,与其找大夫看各种方子,不如去菩萨跟前多上几柱香,多念几遍经。对了,普陀山的观音大士灵验得紧,不如姨娘去求菩萨赐子吧。话又说回来,信佛要心诚,只有心诚才会灵验,多做善事,多积德,这孩子自然就来了。”

颜氏的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如何听不懂,曾医婆是拐弯抹角在骂她,骂她损德,心恶,才会没有孩子。

曾医婆讽刺她也就罢了,偏偏在贺淮卿心中,颜氏就是一朵白莲花,不会和损德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因而没有听出曾医婆话里的意思,便道:“说得也有礼。母亲经常诵经,你有空也可以随她一道。至于普陀山,那是真的很灵的,下回我带你去,我们去求一求。”

颜氏气得心肝发痛,却又不能表露什么,只好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全当应付过去了。

楚维琳看向曾医婆,她也没有想到,曾医婆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显然这是对贺淮卿和颜氏极度不喜了。

毕竟,在曾医婆嘴巴里,后院女人们诵经念佛的,往往心中满满都是恶念,一面念着阿弥陀佛,一面下手谋算他人性命。

曾医婆让颜氏去诵经,便是在说她害了楚维琇了。

楚维琳勾了勾唇角,不再与贺淮卿和颜氏废话,出了书房,又往楚维琇屋子里去。

楚维琇合着眼睛靠着引枕休息,她之前就听到了外头院子里的动静,又听红英说了一番来龙去脉,知道是甘果儿下的药,愤怒之余,倒也并不意外,见楚维琳回来,便道:“我早知道和颜氏脱不了干系。我听说你去找我们爷了,他可有说什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贺家(九)

楚维琳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她来时曾想过,若是大姐问起,她到底该如何回答。

据实答吧,怕楚维琇气得仰倒,说谎吧,那些事情到底瞒不过楚维琇的,迟早都会晓得,纠结了会儿,到底没有下定决心。

此刻看了楚维琇消瘦的面容,心中越发不舍得起来。

“大姐夫说…”楚维琳才一开口,就叫楚维琇打断了。

“你莫要瞒我,我与他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我难道还不知道?”楚维琇自嘲一般笑了,“不外乎那些话,他是不想看着我死了,但若要说是他的心尖尖害我,他是绝对不信的。”

楚维琳暗暗叹了一口气,楚维琇明明是那么透彻的一个人,却还是开口问了她话,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还是对贺淮卿还留有一丝念想?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楚维琳怔怔望着楚维琇的眼睛,见她眼底虽有嘲弄,但更多的是一份坚毅,便知她心意已决。

伤透了心,便再也不肯付出一丁半点的真心了。

对于楚维琇来说,贺淮卿就是顶着一个丈夫的头衔,彼此搭伙过日子。

毕竟,她是贺家媳妇,她还离不开贺家,两个儿子也需要父亲。

楚维琳伸手握住了楚维琇的手,一字一句道:“之前,我就和老太太说过你的状况了,刚才也与大姐夫说了,不管是谁下的手,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断不能吃这个哑巴亏。他是真心诚意地应下了,只是我也不知道。若他查明幕后黑手是颜氏的时候,他会怎么处置。

这里的事情,我会细细与京里说的。大姐,如今不是想着不让祖母、伯娘她们担心,而是要让娘家人来撑一撑腰了。你原也与我讲过,闵姨娘本来是要做平妻的,只因洪氏娘家厉害。这才弹压住了。贺家在绍城。楚家在京城,姻亲不走动,他们才会忘了咱们楚家是什么人家了。他贺家在江南再兴旺。再有根基,难道能比得过楚家?便是不提旧都,咱们京城楚氏也不惧他分毫。

等伯娘来了,有什么事儿。总有个人商量。家中最疼爱大姐了,若是瞒得过了。等以后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受了这么大的苦楚,他们又没有帮上你分毫,岂不是越发难过痛苦?

我今日也甩了大姐夫一句话,若没有一个交代。咱们便和离。我晓得你不舍得元哥儿和桐哥儿,就是给他一个压力,不能胡乱糊弄了我们。”

楚维琇听得泪水连连。反手握住楚维琳的手,叹息道:“我知你说得有理。从前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只顾及着京城太远,书信里写些不如意的,只会添了自己和家里人烦恼,却忘了,我在这儿一味忍着,只是让人以为我娘家靠不上。我也曾是京城里的娇女,去哪儿不是三五成群,不是众星捧月?只因嫁来了这里,便连从前的自己都忘了。

娘家,永远是个依靠,等母亲来了,我定然要与她好好说一说。

你提和离,我又何尝不想和离。

可我不是维瑶,她当初孑然一身,回娘家也就回娘家了,我有两个儿子,我怎么舍得留下他们?

如今瞧着这家里上上下下待两个哥儿都好,可一旦没了亲娘,谁知道会成了什么样子?我这一走,便是替颜氏让位了,她能善待我的儿子?只等她的儿子一落地,元哥儿、桐哥儿便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那人惯会吹枕边风,我们爷耳根子软成泥,到时候…

老太太年纪大了,再疼两个哥儿,到底也顾不了他们成亲生子,洪氏瞧着是强势,其实一样是叫颜氏把控戏弄着,说句实在话,若是没了我,没了闵姨娘,洪氏与颜氏怕是先要掐起来了。

我必须在这里熬着,守活寡也要熬,你也是当娘的人,能体会我的心思。

和离的话也该说,让他们心里忌讳着些,莫要当我楚家好欺负。”

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得姐妹两人具是伤心不已,楚维琇想着如今困局,楚维琳却是想到了前世。

做女人难,做深宅里的媳妇更难。

红英瞧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想着楚维琇这些年的苦楚,鼻子就犯酸,只是不能当着主子们的面哭上一场,只好忍住哭意,出去打了一盆热水进来,伺候楚维琇和楚维琳净面。

收拾干净了,楚维琳琢磨了会儿,挤出笑容道:“大姐,等伯娘到绍城怕是要七月里了,我们爷毕竟是父母官,不能离开金州太久,我们过些日子总要回金州去。只是,我那弟弟维琮遵从了祖父的意思,与几个同窗一道南下游学,父亲在信里提过,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估摸着也是夏日里便会到了江南,与伯娘到达的时间差不多,到时候我与他一道再来绍城。亲娘在,娘家弟弟妹妹都在,贺家总不会那么拎不清了。”

楚维琇缓缓点了点头。

病中总盼着有亲人陪伴,只是楚维琇很清楚,楚维琳如今也是嫁了人的,丈夫又有公务在身,只是因着常郁昀宽厚宠爱,才能在绍城小住几日,况且,金州那儿还有两个儿子需要照顾,都是做母亲的人,将心比心,楚维琇也懂楚维琳思儿心切。

“你只管回去,我既然晓得了是谁下的手,又是什么毒药,自然会多防备。哈芙蓉这东西,染上容易,脱离了难,但我有决心,为了爹娘儿子,我也会熬过去的,你放心吧。”楚维琇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要走,便与我说一声,我等你七月里再来。你说得对,我母亲,弟弟妹妹都来了,他贺家若真不给个交代,哼!”

“我还要再住上几日的,不瞒你说,”楚维琳顿了顿。凑了点儿过去,在楚维琇的耳畔低声道,“这次能请的曾医婆来,全是靠着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李慕渝。他会来绍城,只因四皇子吩咐。自打去年冬天起,四皇子就在江南查贪墨,这半年工夫。倒了好些贪官了。听说是绍城这里出了些哈芙蓉。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再整这种幺蛾子,怕折腾下去牵连广了不好收拾,这才让小侯爷来绍城仔细摸索一番。若能早些抓到元凶,也算功劳一件。”

楚维琇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剪影。

李慕渝这人,她自然是听说过的。晓得他是太后的心尖,颇受宠爱。只是她离京已久,一晃十来年了,许多消息比不得在京中精通。

“当年瞧着是一粉雕玉琢的小童子,现今倒是国之栋梁了。”楚维琇感慨道。“你说他们要查哈芙蓉?”

“是,我们爷知道小侯爷在查,便把姐姐的情况与他说了。果不其然,曾医婆来瞧过之后。真是哈芙蓉的干系。既然晓得这东西应当是颜氏让人给了甘果儿的,那么盯着颜氏些,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楚维琇脑子活络,一来一去的也就想明白,她缓缓挪了挪身子,在引枕上靠得舒服一些,似是苦笑似是心寒,道了一句:“哈芙蓉不是寻常东西,便是有人想靠它谋些利益,也不至于轻易到了颜氏手中。我估摸着,这背后之人与颜氏大抵有些关系,才能叫她拿到这一瓶两瓶的。等小侯爷查访下去,一根绳子拉起来,颜氏怕也牵扯其中。

四皇子亲审此案,犯事的人能讨到什么好处?大抵是连颜氏一道要治罪的。颜氏是贺家的姨娘,我倒想知道,我们爷与颜氏的深情厚谊,能不能抵过人命,抵过父母祖宗,抵过这贺家百年传承?”

楚维琳挑眉,她何尝不知道楚维琇的意思。

若贺家老太太、贺淮卿等人拎得清,早些处置了颜氏,再能供出幕后之人,将功抵过,又有人周旋一番的话,是可以保住贺家不受牵连的,可要是一直拖下去,别说是拖到何氏到江南,只要是拖到了四皇子动手,贺家就要受牵连了。

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银子大把大把地交出去,贺家百年名望都要损在一个姨娘手中。

贺淮卿读的是圣贤书,他待颜氏再好,在面临家族为难时,可还能守住今日之甜言蜜语?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出事时,颜氏只能抱着贺家不放,求着我们爷救她性命,至于我们爷,飞不飞呢?”楚维琇冷笑一声,“我知道我这番话说得狠了,但也是我这十年积攒在心中的仇怨,我定会活下去,看他们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好戏。你莫要拦着我,这是我应该看到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维琳又怎么会拦着楚维琇?

前世的她便是如此,积攒了太多的仇太多的怨,在心中慢慢发酵,而后放手一搏,为的只是看一看仇人们的末路,看一看他们如今挂在嘴边捧在心尖念念不忘的东西折损时,到底会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