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看着,楼少白已经到了我的面前,随手就把原本搭在他臂上的外套朝我抛了过来。我一时没反应,外套撞到了我的身上,顺着旗袍下滑,落到了我的脚下。

他好像有些意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下,鸦黑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虽然有点不情愿,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对我还有极大的利用价值,终于还是弯下腰,拣起了他的外套,抖了下。

“到车上等我,等下去你家。”

他简短地说了一声,就没再理我,自己蹬蹬蹬上楼去了。

我朝他背影腹诽了下,把外套递给福妈,自己朝外去了。

门口停了辆崭新的黑色德国伦士汽车,光可鉴人。年轻的警卫见我走来,朝我敬了个礼,打开后车门,我坐了进去,没一会,就看见楼少白也出来了。他并没用司机,自己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平稳地驶着,我看向了玻璃窗外。

一百年前的凌阳,我找不到半分熟悉的往日景象。大街上,衣衫褴褛的孩子或背着香烟架子朝人兜售,或拎着板凳擦皮鞋,报童满街跑动,挑着简陋担子吆喝的小贩,各色打扮的路人在来来往往。我仿佛坠入了一幅活动着的老旧褪色的世情风俗画。而远处几座花园洋房的铸铁黑色铁栅栏外,探出墙的鸢尾花和铃铛果却生得正漫,姹紫嫣红一片,望去如在梦里的云端。

我微微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朝前望去,这才发觉楼少白正透过前视镜在看着我。为了应景,我知道自己应该朝他笑一下,最好是带了娇羞的那种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实在笑不出来,当没看见。

他大概觉得有些无趣,虽然看不见他正脸,但我仍能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快。

我一下又有些后悔了。不就是笑一下吗,又不会少块肉,何必多事惹他不快?

路上人渐渐少了,车速一下加快。我正有些患得患失,车子突然猛地向右一拐打了个旋,我猝不及防,半个身子被甩着撞到了前排椅背上,极其狼狈。

“楼少白,你干什么?”

我坐直了身子,定了下心神,有些恼火地责问。

“蹿出条狗,我不忍心碾死它。”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回头看了下,见确实有条大黄狗正悠闲地在路中间荡着,无奈回头,却正看见他在镜中朝我呲牙一笑。

他现在心情好像不错。

我悻悻作罢,往边上挪了下身子,确保前视镜中再也不会与他目光相遇,心中冷笑了下。

昨夜那个呼唤走他的女人想必叫他十分快活,应该是老相好了,否则不会连衣物都存那里。

池家很快就到了,门开着,远远就看见有人在门口张望,看打扮是门房。看见汽车过来,那人飞快地朝里跑了进去,很快,我就看见我的哥哥池孝林出现了。

楼少白停了车下去,我正要自己下车,他竟然已经过来帮我打开车门,仿佛一个绅士般地扶我下车,脸上挂着笑容。

我心里再次冷笑了下。

这个人,装的本事倒真不错。

他既然愿意给池家人面子,我自然没理由不配合。于是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挽住他随了他的脚步朝大门走去。不知情的人若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我和他是对璧人。

池孝林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他两人寒暄了几句,引了我们进去。

池老爷戴了顶紫缎瓜皮小帽,拄着前天打过我的龙头拐杖站在二门前迎接,看见楼少白过来,笑道:“女婿来啦?人来就好,一大早地叫人送这么多礼过来做什么,太见外了。”

楼少白哈哈了起来:“景秋这样贤良贞德的女子,如今实在少见。岳丈把掌上明珠许配了楼某,楼某万分感激。区区薄礼,只怕岳丈看不上眼。”

他说“贤良贞德”的时候,语气有些加重,我注意到池老爷和边上的池孝林脸色微微一变,只是很快就消隐了去,打着哈哈转身在前领路。

这几个人,明明各自心怀叵测,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表面却这样一团和气。我不想看他们演戏,等入了厅堂,就找了个借口回了池小姐从前的闺房。池母仿佛已经过世,池小姐的嫂子过来陪我说话,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正有些无聊,见池孝林过来,说楼少白要走了。

我松了口气,急忙出去。池孝林走在我身侧,看起来有些高兴,压低了声说道:“小妹,看来你和楼少白处得不错。别忘了大哥的话,尽量从他嘴里探消息,还要盯牢他,有什么异常举动的话,立刻报给我。等事成了,爹和大哥绝不会亏待了你。”

我嗯了一声。

被送出池家大门,再次坐上了车。楼少白把车钥匙插-进锁孔,突然停了下来,冒出一句:“你就不问下我昨晚去哪里了?”

我抬眼看去,见他回头正看着我,眉眼里带了丝调侃之意。

“应该是个女人吧,电话里模模糊糊听到了声音。”

我随口说道。

我的回答大概让他有些惊讶,他英挺的眉头微微挑起。

我朝他真诚地笑了下:“你刚才不是在池老爷面前赞我贤良贞德吗?贞德我不敢当,贤良自问还能做到。你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不管她是姐姐还是妹妹,既然跟了你,这样落在外面总不成样子。你把她接回来吧,我也好有个伴。”

我这么说,确实是出于真心。清朝虽然早已经覆灭了,现在是民国乙丑年(1925年),但有钱有势的男人纳妾仍是天经地义。反正这个楼家对我而言不过是暂居之所,小洋楼里多个妖娆的女人占去他的夜晚,也省了我愁着怎么去应付他。

楼少白没说话,盯了我一眼,嘴角微微抿紧,车里的气氛一下凝重了起来。

他突然回头,扭动钥匙一踩油门,车子轰地滑了出去,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开了段路,我发觉不对,这不是回去的路。

“现在要去哪?”

车子驶上了条宽阔的大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我忍不住,终于开口问道。

“不关你的事。”

他简短应了声,这回连眼风都没扫向我。

我讨了个没趣,闭上了嘴。

第六章 最新更新:2011-12-22 17:43:18

车子开出梧桐道,又沿着民居绕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我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一座教堂。

在我那个时代的凌阳城北,有一座名为天水堂的教堂。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文-革时被摧毁,后来又重新修建起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水堂的前身。伸出头去望了下,教堂尖顶之上的红色十字架下,果然是天水堂三个字。虽然建筑不大,远比不上百年后的那个天水堂,但是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蓦然发现这么一个可以让我找到几分往日旧影的地方,我还是十分激动。

楼少白下了车,往教堂大门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到了我的身边,在外敲了下玻璃。

我摇下车窗。

“我进去有事,你坐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凝重,简洁地吩咐,不,应该说是命令我一声后,一只手□裤兜里,朝着大门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堂的双扇门之后,我在车上坐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下车,站在教堂的门口,抬头仰视着拱形的尖顶。

从前的大学年代,几乎每年的圣诞节,我都会和很多同学一起来到这里,挤在人群中听教堂里台上唱诗班和着钟声发出的天籁般的歌声。那时的每一张年轻脸庞上,看到的都是发自心底的欢笑和肆无忌惮的年少轻狂。

教堂的围墙上爬满了青萝荔薜,中间点缀了或白或黄的小花。一阵风过,藤叶沙沙作响。我沿着围墙慢慢地走动,努力想寻出旧日的模样。绕到教堂的后门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说话声,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约翰神父,你手拿十架,身穿圣衣,只是背后在做什么勾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什么人,你想必也知道,再装的话,用不了明天,你就会因为走私文物的罪名被抓起来,到时候,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是楼少白的声音。但是叫我惊讶的是,他说的居然是英文。

楼少白言行举止在这个年代算是立于潮头,包括他偶尔耸肩的动作。我以为他只是为了时髦,特意效仿为之,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能说这么流利的英语。

我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轻手轻脚地朝着声音方向潜了过去,躲在一道矮墙后,稍稍探出了头去。

教堂的后门开了半扇,从我的这个角度看去,正好看见楼少白的侧影,他的对面是个穿了黑色袍服的男人,年约四十多岁,脸孔削瘦,金发碧眼,看起来像是英国人。

约翰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起来,眼睛骨碌碌乱转,勉强笑道:“楼先生,我知道你的厉害,但是我真的是被上帝派来引领迷途羔羊的神的使者。你说的那些,我全不知道,更不认识什么通地七……”

刚才我只是有些惊讶,现在听到通地七这三个音节,我才真正大吃一惊,心一下怦怦跳了起来。

当初那个张三说楼少白是在我的祖先通地七的带领下进入地宫的,我原本以为他和通地七现在应该认识了。现在看来,仿佛他也还在寻找通地七,而这个名叫约翰的神父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楼少白呵呵笑了起来,手插-进腰间,等伸出手来,手上已是多了把枪,乌洞洞的枪口抵在了约翰的眉心。

“你不认识通地七,那对我就毫无用处。现在你就会因为你偷盗文物出境的罪行而受到应有的惩罚。希望你到了天堂再好好想想,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想到了再来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是轻松,仿佛在和老友开玩笑,整个人却散发出了一丝阴凉之意,连我都有些毛骨悚然。

我睁大了眼,看着他的大拇指慢慢揿下保险栓……

汗水从约翰的额头滚了下来。

“好吧,楼先生,我承认我刚才撒谎了。”

他急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枪口,摊开了双手:“我是和通地七做过几次生意,但他很狡猾,来去无踪,我并不知道他住哪里。”

“我知道你们近期会有一笔交易,什么日子?”

楼少白收起了枪,慢慢问道。

“见鬼了!连这你都知道!”约翰诅咒了一句,无奈说道,“我们约好,这个月的十五,还有五天。”

“好,到时候你只要给我稳住他就行。我会亲自过来,会会这个通地七。你要是敢给我玩花样……”

“楼先生放心,我还想在这里继续混下去,我不会和你作对的。”

约翰急忙说道。

楼少白嗯了一声。

他们看起来差不多要说完了,我怕被楼少白发现,正想悄悄退回去,突然看见楼少白转过了身,面朝我的方向,冷冷说道:“听够了吗?听够了就出来,该回去了。”

我一惊,几秒钟的失神之后,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自认并没发出响声,他怎么会发现我在这里的?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太阳照着,在地上拖了一道长长的斜影,大半个影子露在墙外,这才明白了过来,后悔不迭,暗骂自己愚蠢。

我强压住心头的不安,慢慢地从墙后挪了出来,朝他勉强笑了下:“我不是故意的……,刚才只是想走走,无意到了这里……,你们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他哼了一声:“我谅你也听不懂。”

我明白了。他其实早就发现我藏在墙后了,只是认为我根本不可能听懂他们的话,所以这才当没看见,只在最后戳穿我。他要是知道我其实完全听懂了……

我微微抖了下,避开了他的眼睛。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从枪口下回过了神儿的约翰看见我,眼里放光,操着生硬的中文往前走了一步,被楼少白拦住了。

“纠正下,是夫人,不是小姐。一个干着文物走私,看见女人又腿软的牧师,我不收拾你,总有一天你也会死在女人的裙下。”

他用英语讥笑了下约翰,走了出来。

约翰脸色有点发红,愣了片刻,突然抱头大叫起来:“我的天!我知道了!钟小姐!一定是钟小姐出卖了我!我只在她面前提过通地七!”

楼少白仿佛没听见,径直朝前而去,走了七八步,见我还愣着没跟上来,停下了脚步,回头冷冷看着我。

我回过了神,拉了下肩上的羊毛披肩,急忙低头跟了上去。

往回开的路上,楼少白一直沉默,我更是心思重重。我本来以为要很久,我才能可能有通地七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无意窃听到了他的下落。

找到他之后,怎样让他相信我,这是另一道难题;现在先要找到他,这才是目前对我来说最急迫的事情。

五天后的十五,通地七会到这个教堂里来找约翰。我不能让通地七落到楼少白的手里。一旦受他控制,想避开这个多疑的男人让通地七帮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该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场针对通地七的围合阴谋?

一路我怔怔想着,直到车子停了下来,这才惊觉已经到了。

警卫过来开门,福妈听见汽车声音,也急忙跑了出来,迎了我进去。

我回到房间,把羊毛披肩脱了,正要换鞋,看见楼少白也进来了,直直朝我走了过来,停在我的面前。

一道阳光从拉开窗帘的窗□了进来,正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五官更是分明,我却突然觉得不妙。

“我的夫人,这一路,你不会是想着该怎么向你那个爹和哥哥通报我的行踪吧?”

他朝我笑了下,慢悠悠地说道。

我立刻摇头。

“你没那心思最好,就算有,也没关系。接下来的五天,要委屈下你了,你就待在家里不要出去。”

他的笑容更浓,入我眼中,却不啻魔鬼。

“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