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叫她知道,什么是为妇之道。

洞房里,红烛高烧下,他把她的情夫丢到她脚下的地板之时,这一刻他有些惊讶。

她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没有恐惧,没有羞惭。她看到他和玉堂春一道出现的那一刻,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呆怔,仿佛从不认识这个戏子。然后,她就垂下了眼睛。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预期的效果没有出现,这让他更不快。他决定再试探下她,所以踩在了玉堂春那只比女人还要白嫩的手背之上,毫不留情。

这一次她果然有反应了。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不忍。一念之间,他决定打死玉堂春,除去这个新婚妻子带给自己的羞辱。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他更加意外。

玉堂春哭泣求饶,说自己与她之间还是清白。不过一个出卖面孔和嗓子的男子,枪口下这般,本也没什么。正好让她看清,她曾想要与之一道私逃的男人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软骨头。让他意外的,还是她的反应。她竟然毫不在意地让他打死他,只要不在她的面前便可。

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想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一丝闪避或遮掩。她应该是在撒谎,为从他枪口下夺回她情夫而故意这样反其道行之。但没有。她最后只是说累了想睡觉,一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遮掩和躲闪。

这样的情况下,他再打死玉堂春,反倒显得多余。

第一次的交锋就这样匆匆结束,他也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挫败。他命卫兵拖下玉堂春,送到司令部的牢房里暂时关押起来。

对于自己新婚妻子给他带来的挫败,他心里的不甘是不言而喻。事实上,从他踏入洞房的第一步开始,情况就不再是他习惯的那样,照着他的意愿发展。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不过短短半个月,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相同的一张脸,他看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和半个月前他见过的那个有任何共同点。

处置完玉堂春,他再次回了洞房。她正坐在一面镜子前卸妆。站在她身后的时候,他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气,若有似无。

他其实不大喜欢在女人身上闻到香粉的味道,觉得刺鼻。但刚刚闻到的那种,他觉得他还可以容忍。

他承认他其实对这个女人和玉堂春的关系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何况她还确实用很委婉的方式在为他开脱。但听到她的一句话后,他终于有些释然了。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那张小白脸之后的他的真正面目,刚才希望他放过他,不是旧情难忘,而是不想因为这样不值的人背上条人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坦诚。虽然他还是不大相信。但心里忽然觉得放松了些,甚至有了和她好好过这个洞房夜的兴趣。

他在她有些僵硬而容忍的表情中解开她衣襟,在她后背发现被她父亲杖责后的伤痕之后,他知道自己不该嘲笑,却还是忍不住很不厚道地嘲笑了她一番,但她竟还是毫无愧意,反倒显出了他的刻薄。这让他又有些不痛快起来,导致他做了个自己之前根本就没想过的举动,把她抱了起来,送往他和她的喜床之上。就像一个体贴丈夫该对新婚妻子做的那样。

她显然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失去平衡的那一刻,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一直颇为自持的表情里终于现出了一丝惊慌,甚至把脚上的一只拖鞋都甩飞了出去。

她真的是天足,不是他之前一直以为的小脚。脚白皙而圆润,带了点肉,烛光里看起来仿佛一只洁白的鸽子。他有点满意,更满意自己刚才抱起她时,她面上露出的那种神情。让他终于在今晚第一次找回了一丝胜利的感觉。他于是带了点恶意地决定,在接下来他与她新婚之夜的重头戏上,彻底撕下她那叫他看了很不喜欢的自持冷静的面具。他是她的丈夫,完全有这种权利。

想到这一点,他甚至有种久违了的兴奋。但是他没成功。因为来了一个电话。

他确实有点扫兴。但接了电话之后,他还是决定过去。

电话是他的表妹钟可玲打来的。她说自己从天水教堂的约翰牧师终于打听到了通地七的消息。

这个信息的重要程度对他来说不言而喻。他立刻决定过去。

新婚夜这样丢下自己的妻子,对她来说应该是种不尊重。他在穿衣服的时候,本来是想等她开口询问的话,他寻个借口跟她解释下也未尝不可。但看到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心中又再次不痛快起来,自然一语不发丢下她扬长而去。下楼到大厅的时候,他碰到了还没去睡的福妈。

“姑爷,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

福妈这样问他,虽然小心翼翼,但他看得出来,她的表情里满是不愿意。

那个新房里的正主不问,她这个奶妈倒很是关心。

他没理睬,径自往大门而去。临出门的一刻,脑海里忽然跳出刚才见到的她还青紫的后背伤痕,忽然对她的父亲又多了几分厌恶。

她是他的人,就算要动手教训,也轮不到他。

“拿一盒伤药去,给她擦下。”他停了脚步,回头对她说道,“伤药在我书房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

她身材还可以。他是想叫她早点好起来。不想晚上的时候,要抱着个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新娘睡觉。

如此而已。

钟可玲是他的表妹。她的父亲原来是楼少白父亲的副官,但在她五岁的那年,死于一次战斗。她的母亲为此也一病而去。所以对这个表妹,楼少白一直心存怜惜,几乎是有求必应。送她去美国留学归来后,知道她必定不习惯在龙滩寨祖宅里过着陪伴自己祖母的生活,他在上海给她买了房子,配备了卫兵。但两个月前,她却找他到了这里。他要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肯。他无可奈何,也就只能让她先留下来。

她知道他曾找过约翰。因为据消息来源,他曾在通地七手上收过一些冥器。但这家伙很狡猾,死不承认。他在教堂附近埋设了暗人监视。没想到这个表妹竟会胆大包天地去与约翰接近。约翰是个危险分子,不仅危险,而且好色。所以他必须阻止自己的表妹。

钟可玲告诉他,她已经从约翰口中打探出了消息,知道他们近期会有一笔交易。

面对她带了些得色的表情,他教训了她一顿。她立刻哭得梨花带雨。

对这个他早已经看做亲妹妹般的女孩的撒娇,他只能苦笑。好言安慰了许久,她才擦干了眼泪,破涕而笑。当他想回去时,她却又说自己头疼。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伎俩。想起此刻洞房里的另一个女人,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不回去了。

刚才他竟然有些想要回去。这一认知叫他对自己有些不满。所以这一夜,他睡在了这座房子里二楼他的房间里。他从前有时候也在这里过夜。

第二天他一早就醒了过来,换了身新的行头,就往司令部里去。处理了一些要务,直到九点多,这才开车回去。

今天按了习俗,他要带她回门。

他其实是有点想看到她久等自己而自己迟迟不归时的那种表情。

他进去的时候,确实看到了这种表情,但不是从她脸上,而是那个福妈。她却正靠在客厅的大门口,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彼时,她一身胭脂红的软缎旗袍,裹了条披肩,面上淡淡染胭脂之色。阳光正从门廊外斜斜照进,远远看去,整个人被裹在了一团昏黄之中,比起昨夜的不驯,此刻反倒多添了几分柔婉的味道。

她坐上了他的车。他从后视镜里看她几眼,见她望着窗外的街景,微微失神的样子,他甚至在她的眉间捕捉到了一丝伤感。

他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然后,她仿佛注意到了他在后视镜中观察她,却毫无表情地垂下了眼。

他再一次不快,不习惯一个本该对他俯首帖耳的妻子用这样疏离的态度来对待他。

路上突然窜出一只大黄狗,眼看要撞上了。

他对狗这种忠诚的动物一直怀有好感。在他看来,狗比人类更值得善待。他借机猛地拐弯,听到后座上她猝不及防的惊叫声时,他的心情才陡然好了不少,终于扳回一局的感觉。

到了池家,这一出新婚回门不过是场戏,乏味得叫他想笑。出来后他照原定计划去教堂。

他其实从早上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着她开口向自己询问昨夜他的去处。但她除了在来时路上盯几眼他身上换掉的衣服,露出些许鄙夷的表情之外,接下来就一直闭口无话。他反倒有些忍不住了,在发车前,终于问了她一句。

叫他意外的是,她竟然听出了昨夜电话里的是女子声音。并且,她还很真诚地告诉他,她愿意与她姐妹相称。

他楼少白何其有幸,竟娶到了这样一位大度的夫人!

他心中冷笑一声,再没看她一眼,径直往天水堂过去。

他知道她是池家派来的探子,之所以还将她带来,一是为试探下她,二是笃信在他面前,她还没那掀波翻浪的本事。但出于谨慎,他还是用英语与约翰对话。然后他在墙边地上看到了她潜在那里窃听的影子。

池家想靠她来刺探他的消息,真的还需要预先将她送去进行特务培训。

他一直装没看见,直到最后才喝令她现身。对她无力的辩白,他不予置否。但心中那种感觉,却非常微妙,仿佛被背叛了般的失望。

这其实不应该。她虽然是他新娶的夫人,但他本来就没打算二人之间用真正的夫妻之礼相待,她必定也一样。所以这根本不算背叛,而是他预料中的一幕。

但他心中却确实感到了失望,他压下了这种感觉。回去之后他就不顾她的反对,将她关了起来。

他对自己说,是为了防止她出去向池家通风报讯,但除了这个,老实说,在看到她无奈屈从一刻时的表情,他心底里其实还是有一种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暗的报复快感。

他本来是想就这样把她好好关个四五天,等自己的事完了再回来。但是临去前的时候,忽然又改了主意。

虽然和自己的这个新婚夫人共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一天,但她给他带来的各种意外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继续与她“好好”相处下去。所以晚上的时候,他又回来。但迎接他的却是又一次意外。

她竟然与他谈起了交易,承认自己就是她父兄派来的探子,她甚至愿意反水帮他从池家得到地图,而唯一的条件就是叫他不要碰她,以后再放她自由。最后她甚至躺了下去,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当然,只要他想,她就不会反抗。

他再一次觉到深深地被侮辱了。这一刻他甚至又想到了那个还正在被关在牢房里的玉堂春。她难道是为了旧情,这才提出和他做这样的一桩交易?

他傲然而去。虽然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不过是在对自己用激将法而已。

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名叫萧遥的女人,在他对她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已经凭了她天生的狡狯看出了他的弱点,与他周旋起来。

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几乎看透了他所有的缺点:刚愎、自傲、自私、冷酷,唯独她却看不到,他虽如猛虎,却也能心嗅蔷薇。所以她一直不愿向他敞开心扉,这才让自己的情路多了几许的曲折。

只是现在想起来,若非这中间的诸多曲折,他又如何能真正体味到自己的心和情?

身边的女人微微动了下,然后翻了个身子,背对他而卧。他靠了过去,低头轻吻了下她脂腻白皙的后颈,伸手再次环住了她的腰。

枪林弹雨炮火纷飞的八年中,他以为自己本早已经忘记了一些前尘旧事。但是现在在檀香山的晨曦之中,怀中搂着他的女人,他发现只要和她有关的往事,其实一幕幕都还压在他的脑海深处,只不过从前无暇翻起而起。

楼少白眯了下眼睛,唇角微微上扬了起来。和她有关的这些回忆,让他感到非常的愉快。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她怀了不一样的情感?

那是在他预料到与汪直会有一场大战,决定要把她和钟可玲一道送走的时候发生的。

那一天码头上,她为了能留下来,竟然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当着无数双外人的眼朝他走了过来,攀附上他的脖颈,踮起脚尖亲吻他的唇,甚至在别人看不见的他的后领里,悄悄用她的指尖撩拨他的感官神经。

她这样的举动,在凌阳这个小地方,可算是惊世骇俗了。他确实猝不及防,有片刻的尴尬。但很快,当他看到她放开了自己,站在面前微微歪着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江风吹来,撩乱了她的鬓发,而她一张脸庞上满是挑衅意味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热血沸腾了起来。

就是只有这样的她,才堪配做他楼少白的女人。她永远不会是那种只知道瑟缩在他身后乞求保护的弱女子。所以就算有危险,他也立刻就决定按她的心愿,让她留下。

仿佛是上天为了验证他的想法,回去的路上,他们竟然遭遇了一场伏击。就是这一场伏击,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在他绝地反击的时刻,她横冲直撞地驾着车子带他冲出了包围圈。

车子终于在路边安然停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她瘫倒在靠椅上,嘴唇甚至在微微发抖。原来她也怕。但即使是怕,却也仍在身边呼啸的枪弹中挺了过去,甚至,他之前根本就还不知道她原来还会开车。

他还来得及向她表达下自己的称赞之意时,她发现他在受伤流血。在她用他没见过的手法娴熟地为他止血的时候,他心里的感觉非常怪异。

惊讶、感动,还有……爱慕。

是的,就是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对一个女子的爱慕之情。

就算她恐惧,她也能够在他身侧,陪他一道闯过枪林弹雨。现在她又低下头,用她的修长十指灵巧地为他止住涌流而出的鲜血。

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慕这样的一个女子?

他第一次强烈地渴望能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当然连同她的身体。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什么也无法阻挡他,包括他身上让他行动不便的伤。

那一夜他终于如愿得到了她,却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竟然告诉他,她的第一次已经给了别的男人。

知道这一点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占有她,把那个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彻底驱逐出去,让她从这一夜起,完全真正地成为他的女人。

当然,他以后也一定会把那个男人顺手给解决了。尽管她对他说,他永远也不可能与那人碰面。

当时他以为她不过是为了保护那个男人才那么说。后来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没有骗他。他与她原本相隔了百年,如果不是这旷世奇缘,两人又怎么会走到一起?

他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张三琴弦上。那是他的故乡龙滩寨特有的琴。离开之前,他带她一道最后回了趟故乡,给自己的祖母扫了坟。回来的时候,她捎带了这样一把琴,说她喜欢。

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隐隐的笑意在流动。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从前第一次他带她回龙滩寨时的情景。那一夜宾客盈门,他在微醺之时,忽然发现她不见了。于是他撇下客人到外面去找。顺着三琴弦的琴声,他看到她站在祖宅后门的一堵石墙之侧,长裙及踝,脚上的尖尖牛皮靴子正在随着琴声而打着节拍。

他看不到她的正脸,却能感受到她当时沉浸在琴声里的陶醉和欢快。

其实何止是她,便是他,此刻也仿佛忘记了外面的一切,有些醺然起来。

他犹豫了下,觉得不该打扰这样的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她,但是却又忍不住朝她走了过去。等她发现了自己,转头过来。他看到她的脸颊被火光烤得泛红,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璀璨的光在流动的时候,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你喜欢?我也会弹!”

他想掩饰自己这种突然迸发而出的陌生情愫,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鬼使神差般地便这样脱口而出。

其实他根本就没摸过这东西。

话音刚落,他看到了她惊讶的表情。他顺势灌了她几口酒,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朝刚才弹琴的那个青年走了过去,借过了他手上的琴。

只是三根弦而已,很简单。

他坐在石块上的时候,心里这样跟自己说。

然后他试着拨了下,立刻发现自己错了。经他手拨出的,不是音符,而是“弹棉花”的声音。

他有点不死心,在她的注视之下再次想试一下,结果还是……

摸枪比弹琴要容易得多。

这是他的唯一结论。好在他脸皮也厚,在她呆呆望着自己的时候,向她坦白交代。

她愣怔了片刻后,发出了一阵大笑,笑得仿佛一朵盛开的花。他看得有些沉醉。这一刻甚至有了抛弃地宫,抛弃他的壮志,就这样和她一道终老此间的念头。

连他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还在笑,甚至笑得捧着肚子蹲到了地上,毫无淑女风范可言,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鲜活,再没有人哪个女人比她更可爱。

他听到了林子里传出的隐隐山歌声,她也一定是听到了。因为她突然停住了笑,转身就要离去,仿佛像在闪避什么。

两人从凌阳出发,一直到达这里的将近一个月的路上,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觉到与她距离是那么近。如果这样也能让她离开,那他就真的不是楼少白了。

他追了上去,从后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