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金错刀
作者:清歌一片
☆、第一章
西河郡保州,保定县城。闹市口的一家茶寮。
傍晚光景,里面正是座无虚席。没坐的地儿,后进来的人便见缝插针地站着。人虽多,却无杂音,全都正支着耳朵在听说书的在舌灿莲花。
“呔!”
说书的一拍惊木,继续甩开了腮帮子道:“再接方才的说下去——”
“话说咱这大周朝,提起封家军,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封家的封大相公,本是咱大周霖州刺史,世代忠良。三十年前,太祖据江北之地,荡平南北诸国,一统山河,封大相公与太祖,同帐而寝,同锅而食,立下汗马功劳!只可惜,天妒英才,开国十年,大相公率军狙北凉狙渠氏于天门关时,竟遭奸人暗害,马革裹尸,英烈殉国!消息传来,太祖跣足顿地,悲痛不已,誓要为这异姓兄弟报仇雪恨!泱泱朝堂,众人忌惮北凉厉害,竟无一人敢站出来应命领兵,岂不悲哉……”
茶寮里响起一阵叹息。
“所谓时势造英雄,”说书的语气一转,复又慷慨激昂道,“这英雄,不是别人,正是封大相公的遗孀木夫人!木夫人可并非一般女子,原是将门之后,更有神女梦中传授神箭飞刀、布阵行兵,天下无人能及。封大相公英烈殉国,木夫人戴孝领了封家军上阵杀敌,那一场血战,直叫日月无光,鬼哭神嚎,北凉大将被木夫人亲用大刀斩于马下,割下首级祭奠亡夫!北凉自此大伤元气,退居关外数百里,二十年过去,至今不敢再犯秋毫。太祖赐号木夫人为天威大将军。二十年来,大将军领了三个儿子一道戍边御侵、守卫中原!北凉狙渠、西煌郝连,哪个不知道咱大周朝女大将军的赫赫威名!”
“好!”
下面爆发了一阵喝彩之声。
说书的喝了口水润嗓,继续道:“各位,今日之所以又拣了这段来说,乃是因了与西煌战事又起,女大将军与三个儿子一道,再领封家军到了咱们西河郡!这保州如今还能太平,诸位还能在此听我扯一嗓子,全是仰仗封家军在霸州敦州两地抵住了西煌的进犯。咱们平头百姓,别的帮不了,回去多给神灵上几柱香,神灵必定保佑咱们女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周朝功业千秋百代,万世承载!”
“好!好!”
茶寮里众人被说书人鼓动得群情激奋,人人面红耳热,摩拳擦掌,仿佛自己化身成了正在战场上热血杀敌的好汉。
两个巡街的衙役听到茶寮里人声鼎沸,凑到门口,见讲的是封家军女大将军,也兴致勃勃地听了一会儿,转身待要离去,忽见身边多了个少年。
那少年长身而立,一身华服,相貌也算俊朗,此刻正扒开众人要往里挤去,极是惹眼。
大周开国三十年,太祖皇帝感念民生不易,实行轻徭减税休养生息,日常生活也推崇简朴。从前每月必有一日,褪去龙袍下地劳作,皇后也亲自纺纱织布。两年前太祖病去,太子段昊天登基为天宝帝后,太后仍坚持当年做派。皇家尚且如此,京中百官与诸多富户,平日也不敢大喇喇以华服上身。只这西河郡已是远离京城,有钱有势的人家为显身份,也就没那么多顾忌。
衙役自然认得这男子,正是本县鼎鼎大名的武家七少爷武光宗。
武家世代居于乌牛村,本县将近一半的田地都归武家所有,是个极大的地主。三十年前太祖领着人打天下,吃了个败仗与手下兄弟被冲散,受伤暂退到此地落难的时候,正遇上这七少爷的祖公施以援手。太祖开国登基,分封功臣之后,也没忘记当年西河郡保州保定县乌牛村的武家。听说老爷子已经去世,唏嘘一阵,便大大封赏了一通,更下了道特赦命,道今日起,武家子孙只要未犯谋逆,大罪可减,小罪则免。自此,武家在本县便成了神一般的存在,连县官见了武老爷,也要恭敬三分。
衙役见是七少爷来了,晓得他惯会甩大袖,出手最是大方,哄得他高兴了,随便一赏就是抵得上自己两月的俸禄,精神一振,忙抢上前去,推开挤在门口的人,吆喝道:“七少爷来了,让路让路!”
茶寮里众人正在兴头上,忽然听到七少爷来了,本还拥挤的地儿,瞬间呼啦啦便让出了条道,口中纷纷叫着“七爷”。
武光宗在众人奉承声中大喇喇地进去,掌柜的忙跑了过来,亲自拿衣袖替他抹了遍凳面,奉上茶水糕点,这才赔笑道:“七少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武光宗坐了下来,摆了下手,打断他话,看向说书的道:“整日的就听你说封家军女将军的。想我堂堂大周,领兵打仗的竟是个妇道人家,叫我等男儿颜面何存!七爷我只是报国无门,要不然早披挂上阵,哪里还容他们如此猖狂!尔等睁大了眼瞧着,蛮子打不到咱这这地界,若真敢来,七爷我第一个冲在前,把那些西煌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他此话一出,茶寮里顿时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立时满堂喝彩。
武光宗得意,待喝彩声静了下来,这才咳嗽一声,翘起了二郎腿,又道:“七爷我今日过来,还是想着为民除害。上回刘老汉家的事儿,就是七爷我出面的。尔等有什么冤屈的,只管跟我说,七爷我也必定一帮到底!”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无人开口。掌柜的抹了把汗,又凑上去笑道:“本县有七少爷坐镇,自然是一片清平,皆大欢喜,哪里还有什么冤屈。”众人忙随声附和。
武光宗坐等了片刻,耳边只一片奉承声,并不见有人来求助,渐觉无趣,一错眼,见跟来的小厮阿六头在朝自己挤眉弄眼,猛地想起了自己今日上县城的目的,放下脚,站起来伸个懒腰道:“七爷我先走了,改日再来。今日诸位茶点钱都算我的!”说着便背起了手,匆匆往外而去。
众人欢呼一片,掌柜的忙相送不提。
待这武七少爷一走,茶寮里众人这才又活了回来。有个因了霸州打仗,刚举家逃难到此的外地货郎不晓得那武七少爷的来头,好奇问道:“我方才见这武七少爷一进来,大家伙都战战兢兢,还当是地痞恶霸来着,原是我多想了。听他方才提到了个刘老汉,想来也是受过他助的人。为何我见诸位听了,都面露异色,齐齐闭口不语?”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书的书也不说了,干脆说起武家七少爷,“这刘老汉与你一样,也是从霸州来的生人,走街串巷卖散货,身边就带了个女儿。那女儿名慧莲,年方十六,长得极是水灵,也不知怎的就被后巷的张大户看中,强行要买去做妾。刘老汉不愿让女儿做妾,偏那张大户县衙里有人,哪里管那么多,丢下几两银钱,扬言到了择定的好日子便来接人。也算他父女命不该绝,那刘老汉听说人七少爷时常到此听我说书,又放言要行侠义之事,便大着胆子求了过来,也不过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不想这七少爷果然出手,张大户自然不敢惹,只得打消了这念头,连银子也不敢要回来。”
“好!果然是古道热肠!”
货郎忍不住喝彩一声。
说书人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你晓得下面又发生了何事?”
货郎见其余众人都跟着摇头,面露异色。想来那事众人也都是晓得的,心中发痒,忙追问道:“到底何事?”
说书人也不卖关子了,压低声道:“刘老汉感激,便带了慧莲给他磕头,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哪想到那七少爷一见慧莲貌美,竟大喇喇道,既要报答,把他女儿留着,日后送到武家庄当他的侍妾便是!”
“噗……”
货郎一口茶喷了出来,呛住了咳个不停。
说书人叹道:“这可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口?这七少爷虽相貌堂堂,家财万贯,只稍有点骨气的人家,谁会愿意送自己女儿给人做小?刘老汉不敢不应,又实在不甘,当夜便趁了天黑,带了慧莲跑路。”
货郎止住了咳,神色怪异道:“难怪方才无人敢开口接话。这,这七少爷这般行事,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说起这武家七少爷,那还真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武老爷和夫人,先头一口气生了六个女儿,好容易中年得了这七少爷,自然宝贝得紧。待武老爷过世,武夫人更是疼惜得不行,养得这七少爷脾性乖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且最奇的是,这武家还有个难言之隐……”
说书人说得兴起,正要再把那七少爷的底子都抖搂出来,忽觉茶寮里鸦雀无声,众人都在望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逞一时嘴快,正在说那武家七少爷的闲话。想到他势力大,万一日后传到他耳朵里去,自己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忙硬生生打住,也不管那货郎的追问了,再拍惊堂木,喝一声:“诸位,再听我说封家军大败北凉西煌,威震西北……”
***
武光宗哪里管众人背后议论他什么,出了茶寮,便与阿六头一道往醉红楼去。到了那里,怕被人瞧见传到自己母亲耳中,不敢从前门进,绕了两圈,趁了暮色,这才从个边门溜了进去。
醉红楼乃是本县头牌红楼,男人寻欢作乐之处。龟奴远远见到武光宗,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七八个莺莺燕燕也包围过来,拥着武光宗进了他惯常去的雅间,七爷长七爷短地叫个不停,极是亲热。一个样貌最好的姑娘坐到了他腿上,喂了口酒,嘟着嘴埋怨道:“七少爷,奴家可还是清倌之身。您一年前就买了奴,偏不带我回家。奴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七少爷大发慈悲。再等下去,奴只怕要伤心而死!”
武光宗搂住她细腰,长叹一声:“可怜我的楚楚!我的难处,你也不是不晓得。你再等等,待我家祠堂前那株破铁树开花了,我娘就不拘着我,到时我第一个接你回去!”
余下姑娘听他二人对话,不依起来,纷纷也闹着要他接去。武光宗意气风发,哈哈大笑:“好好,只要铁树开花,把整个醉红楼都搬回去!”
醉红楼的莺莺燕燕们也不见得长得有多美,只武光宗见惯了武家庄中他老娘特意搜罗过来的那些丑婢,落到这脂粉堆里,自然觉得顺眼。摸摸这个的手,捏捏那个的脸,又调笑一阵,直到鸨母捏着帕子赶了过来,这才推开粘在自己身上的楚楚,冲着鸨母道:“怎的这晚才过来,叫我好等!”
鸨母心道分明是你来晚了,叫老娘空等许久。面上却不敢多说什么,赶跑了姑娘,这才凑了过去压低声道:“上回得了阿六头的信儿,我就犯难了。七少爷你也晓得,咱这地儿,不比江南。找个周正水灵的姑娘,那自不在话下,要找七爷要的那种,还要俊俏,可不比登天还难……”
鸨母说话的时候,武光宗闻到一股刺鼻的香粉味扑面而来。
其实方才那些粘着他的姑娘们身上也有这味道,勉强还能忍受,如今面对这鸨母,却是忍不了了。忙往后仰在椅上,皱眉挥手道:“人到底弄到没?罗里吧嗦的谁要听你说这些!”
鸨母晓得他脾气急,忙道:“七少爷吩咐的,我就算卖了自己也定会办到!再说要是没人,我哪敢传信请七少爷来?人早洗得干干净净,就在牡丹阁里等着呢。只是……”
武光宗见鸨母扭扭捏捏,晓得她意思,朝阿六头看了眼,阿六头从钱袋里摸出一张银票,啪一声按在桌上。鸨母觑了一眼数目,心中欢喜,忙伸手捞了过来,见武光宗已经起身往牡丹阁里去,忽然想又到桩事,忙赶上去小声道:“七少爷,我给您找人的事,您可千万别让老夫人晓得。若被她知道了,我这醉红楼就要关门大吉。您就是给我再多的银子,我这生意也不敢接!”
武光宗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蹬蹬蹬上楼而去。
鸨母望着他背影。虽忌惮武家庄老太太厉害,只低头看看手上的银票,一咬牙,还是拼了!叫阿六头和另个龟奴守在门外,自己也不去别地,搬了张椅子坐镇楼梯口。
武光宗入了牡丹阁,扑鼻便闻一股甜腻腻的香气。
此地乃是西陲县城,风月之地自也比不上京城与富庶江南的同行。醉红楼的牡丹阁已是最好的包间,里面的布置,在寻常人看来,自然是极好,但见烛火映照之下,处处金红璀璨。实则恶俗之极,犹如一个暴发户把金银堆砌了满身,毫无品味可言。
当然这对武光宗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此时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面的红绡帐里。烛火之中,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帐子里的人影隐约可见身姿妙曼。
武光宗不是第一回到这里,从前瞒着他娘,十天半月地总会来一次。里面的姑娘虽然吃不到嘴,只能过过眼瘾摸几下,总也比在家对着那一屋子的丑婢要好。此刻却破天荒地有些紧张,手心已是出了汗,往衣摆上抹两下,咳嗽一声,心想今日是我来嫖人,不是人来嫖我,大步过去便一把掀开了帐子。
锦缎之上,正半跪半卧了个身着红罗袍的美人。美人乌发披散及腰,领口半敞,露出细细的锁骨和一片雪白皮肤。见武光宗站在了床前,翘动兰花指抚下自己的长发,抬脸朝他娇娇娆娆道:“七少爷,你可来了,叫奴好等!”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求各种撒花~~
☆、第二章
此情此景,本该叫人血脉贲张,意动神摇,偏偏所有旖旎风月都被这一声“叫奴好等”给驱散了。
原来这卧榻之上的,竟也是个男儿身。虽刮了体毛抹了脂粉,连尖尖指甲也染了丹红之色,只一开口,虽也拿捏,声音却全无女子的自然娇沥,仍带着些男人的粗音。
武光宗陡觉后颈一凉,压下满身鸡皮疙瘩,打量面前这人,见他身形瘦弱,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举手投足带了些妖娆之气,也算个中极品。只仔细再看,喉结凸起,胸前平坦,确是货真价实男人一个。
“叫什么?”
武光宗直勾勾盯着他,问。
“奴名唤玉郎。”
玉郎乖巧地应了一声。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不适,忙又软语道:“七少爷放心。奴伺候过不少人。有些一开始也和七少爷一般。只试过一次就晓得,滋味比那女子还要消魂三分。奴晓得七少爷是贵人,定会好生伺候的……”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褪下自己的衣衫,里面竟空空如也,一览无余。
武光宗上下打量,见这玉郎细皮嫩肉,雪白胸前两点茱萸,腰肢纤细,一推就倒的娇怯怯模样。想来那鸨母收了大钱,果然找了上等的来。还在犹豫着,玉郎已是跪着朝他爬近些,伸手要剥他身上衣衫。
武光宗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摇手道:“我自己来。”
玉郎被御过无数回,一眼便看出眼前这恩客和往日接待的不同,显见不似有龙阳之癖的。虽有些不明他何以会寻上自己,只既做一行,自也不会多嘴去打听什么。见他不愿让自己帮着脱衣,便俯跪了下去等待。
武光宗并未脱上衣,只是盯着面前这两瓣白花花的臀,慢慢解自己裤带。解了一半,忽然想到了桩事,忙又束上,也不管那还撅着的玉郎,自己到门口叫了一声鸨母。
鸨母正守在楼梯口,一边抖脚一边磕瓜子,听到武光宗叫,不晓得出了何事,慌忙上楼去。
“带他去洗洗,本少爷可不想等下捅出腌臜。”
鸨母一听,松了口气,笑道:“瞧你说的,知道是伺候七少爷,哪里还用等到你说,里外早洗过了,香喷喷白净净的。”
武光宗怒道:“我叫你带他去洗,你照办就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鸨母见他发怒,不敢再说,只得朝床榻上的玉郎丢了个眼色。玉郎心中虽埋怨这武七少爷多事,却也不敢说什么,重裹了衣服,跟着鸨母委委屈屈地出去了。过了片刻,重又被送了回来。
玉郎见这七少爷只坐在那里盯着自己,脸色凝重。心中暗叹一声,晓得事前那些能叫他放松的爱怜是没指望了,只能自己尽量配合,免得等下要受痛楚。当下又脱了衣服爬上榻去,这才又趴跪了下去。
以玉郎的姿色,从前那些客人,早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如狼似虎一顿凌虐了。今日却遇到这样一个,等了半晌也不见后面有动作,便回头柔声催促道:“七少爷,来啊……”
武光宗一惊,终于重又起身到了榻前,压下心中升上的怪异不适,一咬牙便解了裤。
玉郎看见他胯间那物,此刻虽还软塌塌地。只他历练过无数,一眼便看出来,等下翘首后,尺寸必定不小。
他做这行,遇到的客人大多老迈粗暴,甚至不乏心理变态,以凌虐取乐。此刻见这武家七少爷年少力壮,一副铮铮好身板,相貌堂堂,兼又听说他上头只有六个出嫁的姐姐,等武老夫人一闭眼,他就坐抱金山银山了。心想若是伺候好了讨他欢心,把自己买了,往后也就省了再被变态男人折磨的苦楚。主意打定,振作精神,见他脱了裤站着又不动,便起身爬了过来,呢喃道:“七少爷,奴的唇舌功夫尚可,可要奴伺候你?”
若面前这人,换作是武光宗喜欢的女人,自然是何乐不为。只现在看见他平坦的胸,胯间和自己一样的事物,任他再百般妩媚,非但提不起兴趣,反觉又起一身鸡皮疙瘩。想自己堂堂武家七少爷,空长这么大了还碰不得女人,竟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心中一阵烦躁,粗声粗气道:“不用!我自己来!”
玉郎怕真惹恼他,不敢再挑逗,便又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武光宗自己出动五指兄,心中虽全无欲-望,毕竟还是有反应,那□很快便竖了起来。
玉郎转头看见,心中又喜又怕。喜的是这东西头部颜色淡红,紧紧包滞,分明便是处男之身。怕的却是尺寸巨大,他看着又不像怜香惜玉之人,怕自己等下要受苦楚,忍不住颤声道:“七少爷,可要怜惜着些奴啊……”
武光宗胡乱唔了一声,提枪准备上阵。对准那□瞄准半晌,却始终下不了手插-进去,那东西自然慢慢便又软了下来。如此反复三两遍,已是满身大汗,心生退意。
“七少爷,奴的滋味真的消魂,七少爷试试便知……”
玉郎面对这副男体,自己竟先有些动情起来,等得不耐,哼哼着又爬了过来,大着胆子刚要伸手去挑逗,忽听楼梯处响起一阵噔噔声,随即是鸨母杀猪般的尖锐声音传来。
“老夫人——,七少爷真不在这里——,老夫人——”
玉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武光宗脸色已是大变,连丢边上的裤带都来不及拿,一手胡乱提起裤子,人已是冲到窗边爬了上去,“咻”一声便不见了。玉郎还在发呆,闩了的门已被人砰一脚踹开,转眼便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个老太太闯了进来。
玉郎还赤身裸-体着,尖叫一声,卷了被褥掩住下-体,伏在榻上瑟瑟发抖。
“老夫人,手下留情啊——”
鸨母跌跌撞撞地扒开众人挤了进来。定睛一看,屋子里只剩一个玉郎玉体横陈,哪里还有七少爷的踪影?方才吓丢了的七魂六魄这才回体。刚喘了口气,便眼尖扫见地上掉了根裤带,想是七少爷方才匆忙间落下的,怕被武母看见认出要寻自己晦气,赶忙一屁股坐了下去压住,这才捶胸顿脚嚷道:“老夫人啊,你可把我冤死了!你瞧瞧,哪里来的七少爷?自打得过老夫人的话,我哪回遇见七少爷不是苦口婆心劝他回的?七少爷也是个孝顺的,大半年都未踏足我这地方了……”
武老太太五十出头,身板健朗,手上象征性地拄了根龙头拐杖。自打武老爷十年前逢了意外没了,偌大的武家就由她一手打理,为人极是能干。她前几日回了趟娘家去探望个族叔。因了今秋乡试临近,勒令儿子在家跟着西席丁先生读书备考。今日提早回来,不想到家却发现丁先生被灌得烂醉,正在呼呼大睡,儿子已经带了阿六头打马往县城去,管家武大也不敢拦。生怕他趁自己不在胡来,急急忙忙带人便赶到了醉红楼,也不管生意正忙,一间间地搜查过去,惊扰了无数啪啪好事。到了这牡丹阁,见鸨母死命阻拦,便觉有鬼,又急又怒,打出了一条路便闯进来。
武老太太见屋里只有婊-子,并不见儿子,窗却半开着。到了窗边往下看一眼,一层多高的楼,人跳下去逃走也是可能,心生疑窦,忍不住转身回到了床榻前,重重一顿手上拐杖,喝道:“你老实说,武七少爷方才有没和你成事?”
武老太太发问的时候,心中极是紧张,极力压住,声音才没发抖。问了两遍,才见床上的□抬起了脸和身子,颤声道:“奴……奴不晓得什么武七少爷……”说话时,被角没抓牢,从手上滑了下来,露出胸前平坦之地。
“竟是个小官!”
武老太太松了口气,方才所有紧张疑窦顿时消去大半。
儿子虽顽劣,只是她自小养大的,从未听闻有男风之癖,想来也不会做这等事情。
鸨母最善察言观色,立刻顺杆子道:“方才这房里的客人,也是本县有头有脸的,是谁我却不好这般说出来。他想是怕被撞破臊脸皮,这才跳窗而去。我拿我这一身肉押保,若有半句谎言,老夫人你把我打杀剐剔了,我也绝无怨言!”
武老太太脸色这才缓了下来。儿子既然没抓到,自己带人这般闹一场,倒扰了别人生意,有些理亏。叮嘱了那鸨母几句,不过仍是那些不许放自己儿子进来之类的话,见鸨母头点得似母鸡啄米,暗叹口气,收兵归去。
***
武光宗万万没想到自己老娘会提早回家,方才听到她打上来的声音,晓得这回若被抓个现行,自己往后就真没好日子过了。情急之下,拎了裤子便从窗口跳下去,扭到了脚,也顾不得疼痛,拔腿就往后门狂奔而去,到了后巷口之前寄马的地,连口气也没来得及喘,翻身上马就是一阵夺路狂奔。等停了下来,借着十五的月光,见不远处一片淙淙河滩,再过去是高粱地,晕头转向地看了半天,依稀认出是邻村石桥屯,想来慌不择路,跑错了道。
正是夏末时节,方才狂奔时不觉,此刻停了下来,武光宗才觉后背汗津津一片。见月光下水面粼粼,便兴起了下水的念头。翻身下马,不提防裤子却直直掉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还缺条裤带,只得提着往水边去。
☆、第三章
四下无人,又是夜里,武光宗也没什么好顾忌,脱得精光一个猛子便扎了下去。
这条河名饮马川,源起于西河郡与西煌交界的圣山,流经上游的霸州到此。平日水也没这么深广,正前几日下了场几十年难见的大雨,水势才陡然涨了起来。
河水清凉,武光宗来回游了几圈,满身燥热顿消。待出水上岸重穿衣裳时,提着裤子却犯了难。
自己还少条裤带,这里到乌牛村还有段路,总不好一直这么拎着裤腰回去。左右看了下,瞧见前面上游不远处有一丛高过人顶的芦草。心中一动,急忙跑了过去,想着折几杆过来,搓成草绳暂时充下裤带也好。快到芦草滩时,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直直往前扑了过去,跌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手心被石头划过,疼得呲牙咧嘴。
武光宗骂了一声,四脚并用地爬起来,借了月光,这才看清绊了自己的竟是段随水漂来的烂木头,方才被他压住的,却是个人。正趴在滩上,浑身湿漉漉地看不见脸。从衣着发式看,是个男人。想来落水之后抱住这烂木头,顺着乱石滩漂到此处搁浅的。看他此刻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武家因了祖公当年出手救助落难之人才有如今这样的发家,所以几十年来,救难扶弱一直是首条家训。武光宗平日行事虽不靠谱,这一刻既遇到了,也不好当没事。犹豫了下,便壮胆朝趴着的人伸手过去,想看看到底还有没气儿。扒住那人肩膀把身体翻了过来,这才看清竟是个年轻男子,脸容隽秀,此刻正双目紧闭。许是月光的关系,脸色白得像纸。
武光宗探手触他鼻息,微微觉到了些热气,晓得还没死,心里一松,正想挥手叫人抬了送去武家庄,才意识到此刻就自己一人,连阿六头也不在。想必之前在醉红楼里听到自己老娘打杀而来的声音便逃了,此刻也不知在哪里。
这落水之人若是个大姑娘,自然不在话下,他早抱了上马回庄去。偏偏是个男人。想起醉红楼里的玉郎,心里还有些不适,此刻更不想碰了,伸脚踢了他身侧两下,见仍是不动,又蹲□去啪啪打他脸,嘴里喂喂地叫唤,那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心里叹了声晦气,少不得只好出手搬他到马背上去了。
武光宗站起来,一时忘了裤腰那茬,裤便又掉下去,夜风吹过凉飕飕的,这才想到自己方才过来的目的。正要提了裤子再去折芦草,眼睛瞟到躺自己脚下的这男子,心中一动,便又蹲下去,伸手掀开他衣襟往裤腰处伸去。原来他想把这人的裤腰抽了过来给自己暂用,至于此人,等下胡乱用苇草给他扎回就是。
***
封少锦隐隐觉到有人在打自己的脸,手劲还不小,生疼生疼的。挣扎了片刻,意识终于恢复清明。眼睛还没睁开,又感觉到有双手在自己腰跨间摸来摸去,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整个人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伸手便抓住在自己腰间的一只手腕,紧紧捏住,人也如弹簧般地坐了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喝斥,耳边已听到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我的娘哎,手要断了!”
武光宗正解着那人的裤带,不提防他会诈尸,吓一大跳不说,手腕又被掐住,如同遭了铁钳钳夹,自觉连骨头都要碎了,哪里还忍得住,大叫出声。
封少锦一睁开眼,看清眼前景象,勃然大怒。
她自幼便随了母亲与兄长行于军营,日日在男人堆里混,什么事情没见过。但这般无耻之人,却还是第一回遇到。此人不但趁人昏迷想行非礼之事,甚至连裤子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褪掉了,月光下那男人之物看得清清楚楚。
天威大将军治军极严,军中极少有乱纪之事。只她既自小在军营长大,自也晓得这世上有男风之说。此刻眼前这人便是!
封少锦记得,有次一对苟合之人被自己大哥少卿发觉。大哥不似母亲那般铁面,念在他二人平日作战勇敢,又都是自愿,不过照了军纪各责三十大板,将他二人远远分调开而已,并未公开责罚。军中生活枯燥乏味,有人会如此,她亦无大反感。只现在轮到自己被人这般对待,封少锦只觉怒火中烧。见此人还在跳脚大声嚷嚷,实在无耻至极。一把松开他手腕,回手便往腰间摸去,意欲拔刀一刀削去。手摸了个空,这才惊觉过来。四顾望去,见旷野一片,月光大白,自己已不知身在何处,一时茫然。
武光宗得了解脱,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怒骂道:“哪里来的蛮子!七爷我好心救你,你却不声不响地给我来一出狗咬吕洞宾!今日真是他娘的晦气!”说着弯腰提起裤子,急匆匆到了芦草丛畔折了几段过来扭结在一起,胡乱在腰间扎住。
封少锦见他动作,再低头摸了下自己已被松开的裤带,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方才是怎么回事。
她腿上伤口极深,那箭又是带毒的,虽已被自己拔去,只到了此时,余毒早蔓延开来。方才不过是凭了本能才弹坐起来发力,此刻一口气续不上来,只觉耳鼓轰鸣,眼前一黑,人又倒了下去。
武光宗已自顾上马,回头再看一眼,见那人又卧在了地上蜷缩起身子一动不动,月光下看起来黑糊糊一团,也不理睬,打马就走。
封少锦趴卧在地,等那一阵缓了过去,再睁眼时,四周只剩风过芦草的沙沙之声,那人早不见踪影。咬牙撑着站了起来,才觉中箭的整条腿脚疼痛难当,站立不稳,又跌了回去。
封少锦心知再拖下去,自己就算命能保住,左腿也必定会废,这于她来说简直生不如死,必须尽快找到人救治。大哥少卿此刻必定已经带人在寻她,但一时半会必定难以找到这里。四周荒郊野地的,自己这般坐等下去,到天亮只怕都未必会再有人经过。
封少锦心中发急,强撑住正要再起身,忽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声由远及近而来,抬眼望去,见片刻前的那人又回来了,下马朝自己大步而来。
武光宗去而复返,倒不是担心丢下封少锦一人,她撑不过去会送命。武家七少爷还没好心到这地步。他不过是忽然想到自己今日偷跑出来被老娘抓了个现行,回去必定难逃一顿责骂。倒不如顺手把这明显受伤的人带回去,老娘一颗佛心,见自己做了桩好事,说不定会少唠叨几句。主意打定,这才打马拐了回来。
封少锦见他竟去而复返,十分惊讶。
方才这人解自己裤腰的举动虽近于无赖,只既然没那意思,且自己此刻也实在是需要他相帮,便用力撑起身子,看着他道:“这位兄台,方才我错怪了你,是我不是,这就向你赔礼。我乃驻于霸州的封家军之人。昨日在饮马川侧勘察地形时落单,与一伙西煌人遭遇,不慎中了冷箭落河到此。兄台今日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必倾力回报!”
武光宗听他声音,低沉平缓,余音清越,入耳很是舒服,略微一怔。又见他说完这一通话,略带气喘,显见是体力不支。
对方之前虽差点没捏碎自己手腕,只既然赔了礼,又自称是封家军的人。他也是个直肠的,方才那满腹怒气便消去了大半,道:“原是封家军的人。既如此,一切都好说,我带你回庄子便是。”
封少锦用力勉强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欲坠,抬头对着叉腰在看的武光宗道:“兄台可否把马牵近些?我行路不便。”
武光宗唔了一声,果然牵马过来。
封少锦自小跟随兄长封少卿习武,天赋异禀,力气极大,寻常几个大汉,根本近不了她身,平常上马杀人不过如切瓜菜。此刻左腿失了知觉,整个人挽住马镫,竟无力抬腿上马,苦笑了下,转头对武光宗道:“扶我一把。”
武光宗到她身后,架住她腰,用力一送,封少卿便上了马背。
封少锦是坐定了,武光宗站在下面,却有些犹豫起来。
他刚才回来,只想着这人还是昏迷的,自己随意把他丢在马背上驮回讨好老娘便是。现在情况却有变,马只有一匹,这人既然上去坐了,自己要么走路回去,要么与他共骑。
封少锦又觉一阵晕眩袭来,身子略微晃了下,十指紧紧抓住马鞍,喘了口气,闭目道:“这位兄台,我中的箭上有毒,烦请快些。”
武光宗一惊,也来不及多想了,翻身便上了马背,挽缰催马往乌牛村去。
***
封少锦心无杂念,完全就没把自己当女人。坐她身后的武光宗渐渐却有些不得劲起来。原来他刚才托她腰身上马之时,只觉触手之处柔软无比。此刻坐她身后,见她摇摇欲坠,免不了又扶了几把。次数多了,也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之前在醉红楼里那玉郎的一幕,竟浑身不自在起来。若非她自报的家门,几次都想把身前这男人赶下马去,极力忍着那种不适感,好容易远远看到自家大门前高高挑出的两盏大红灯笼,这才长松了口气。快到家门前时,看见门房发现了自己,欢天喜地地过来迎接,忽然想到桩事,忙道:“喂,等下你看到一个手拄拐杖的老太太出来,立刻给我晕过去……”
武光宗话还没说完,突觉身前那人身子一软,整个人已倒在了自己的怀里,下巴触到那人的额头,两人肌肤相贴,瞬间一阵毛骨悚然手脚麻木,坐立不稳,带着封少锦齐齐坠下了马。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
昨天有个读者说这个男猪和杨焕很像啊,确实很像。其实是我挺喜欢杨焕的,那个文早完结了,感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就又挖了这个坑。。。内个,嚼冷饭什么的确实不大好,但架不住自己想写,所以就管不了这么多啦!这个男猪和杨焕会有些像,但我尽量挖掘他们之间的不同,要是失败,大家就当看架空版的杨焕新传好了!
谢谢小沙子投的雷和小蜗牛的火箭炮,破费了。
☆、第四章
武光宗跌下马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重重磕在石板路上,痛得眼冒金星,还没缓过气来,胸腹一重,方才因了体力不支晕眩过去的封少锦被他带下马正压过来,头颈软软地贴在了他脸上,武光宗立刻觉到一阵冰冷腻滑。虽晓得从水里浸泡了出来的人大多如此,只半身仍立刻汗毛直竖,也顾不得后脑疼痛,猛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又觉脸上仿佛还残余了方才与她肌肤相触时的那种毛毛感,连脚底心都仿佛在发痒,忍不住抬手用袖子来回死命擦了几下,这才舒服了些。
“回来了!老夫人,七少爷回来了!”
门房提了灯笼,大声嚷嚷着一路飞奔往庄子里去。
***
武母从醉红楼里空手而归后,就派家丁等在村头通往县城的路口,自己也坐在中堂里守。阿六头很快就被人押了回来。原来他在醉红楼里时,见武母打杀而来,也顾不得七少爷,自己先溜之大吉。等天色黑了,这才磨磨蹭蹭地往乌牛村去,只盼少爷当时也跟自己一样逃脱了,想守在村口等他回来,二人串号口供再一道回庄。没想到刚到村口,就被等在那里的管家武大发现,提溜到了武母面前。
武母向来威严,拐杖顿地,一声拖出去家法伺候,阿六头便吓得魂飞魄散,以为七少爷当场已经被武母抓了个现行,哪里还敢嘴硬,立刻就把醉红楼嫖小官的事道了个底朝天。
“少爷上月和县里几个今秋同考的公子一道吃酒时,孙公子喝多了酒,道自己比少爷小一岁,家中早美妻俏婢伺立在侧,连小官也弄过不少,取笑少爷至今还是个雏。少爷当场就和孙公子打了起来,孙公子哭爹喊娘地求饶,少爷这才放了他。回来后过了几日,少爷突然就叫我去醉红楼找老鸨,后面的事……老夫人你也都晓得了……”
阿六头坐在地上,哭丧着脸不敢抬头。
武母闻言,大惊失色。原来今日醉红楼牡丹阁中跳窗而去的那人,竟真的是自己儿子!当场便气得手脚发凉,眼前一阵发黑,边上丫头婆子们慌忙捶背喂水,片刻后才缓了过来,立刻吩咐管家再带人四处去寻,自己便坐等在武家中堂。想起养这个儿子的诸般辛苦,心里一阵长吁短叹。眼看月上中天,儿子还不见人影,起先的怒气早被焦虑代替,坐立不安,正要起身再去庄子门口瞧下,见门房扯着嗓子飞奔而来说少爷回了。心里刚一松,这怒气便又上来,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一顿,往门口而去。
***
武光宗看见自己老娘大步流星而来,还不知道事情已败露,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正要张口说自己救了个人回来好转移她注意力,不提防对面一拐杖已经挥了过来,重重落在他大腿侧,痛叫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嚷道:“娘,好端端的你打我做什么!”
武母见他还嘴硬,怒斥道:“你这不成器的孽子!好的不学,竟学旁人去弄小官!气死我了,老娘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省得你再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
武光宗这才晓得事情已经败露,又羞又惭,见拐杖又带风呼呼而来,慌忙捂住疼处鼠窜而去。逃了几步,方才撞地的后脑勺又凑热闹般地隐隐作痛起来,想起自己诸多不顺,全是武家祠堂前的那株铁树所致,恨意立刻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猛地停了脚步,跳脚怒道:“七爷我就这去把那株破铁树给刨了!明天就去睡它九九八十一个婆娘!死了就死了!这般活着也忒憋屈!”说罢转身,往祠堂方向大步而去。
管家武大和众家丁见七少爷的牛劲上来了,慌忙赶上去要阻拦。不想七少爷没走两步,听他嘴里含含糊糊骂了一声,竟自己跌了个狗啃泥。吓一跳,忙围了过去,这才看清地上还躺了个人,方才七少爷就是被这人绊倒的。
“怎么回事?”
武母已经过来,厉声问道。众人忙分开条道。
撇去方才掉下马的一幕,这已是今夜第二次被此人绊倒在地。武光宗心中只觉气闷至极,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恨恨道:“我从饮马川边拣来的。说是封家军的人,受伤随水漂了过来!”
武母一怔,打灯笼看了一眼,抬头张嘴便骂儿子:“既是封家军的人,他还受了伤,你为何不早说!”
武光宗心头一阵委屈,梗着脖子道:“我方才正要说,娘你就一拐杖抽了过来,叫我怎么说!”
武母哼了一声,忙叫人抬封少锦入庄,自己也急忙跟进。走了几步,停下来转头对着儿子怒喝道:“看在你还没浑到底的份上,今日暂且先饶了你!你若敢去扯掉那铁树一片叶儿,老娘我就先一头撞死在祠堂石墩前!”说罢匆匆入内。
武光宗方才不过是一时怒起,这才生了去扒铁树的念头。此刻见事情混了过去,虽心里仍恨那铁树恨得发痒,只碍于武母,哪里还真敢再去闹?独自怔立了半晌,揉揉后脑勺,摸摸大腿侧,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低头也跟了进去。
***
封少锦一时晕眩坠下马来,武光宗被武母打了闹腾的时候,人就已经醒了过来。待被抬进去安置好,睁眼见明晃晃的灯火下,一个五十多岁头包黑色绣金福帕的老妪正打发人去县城急唤郎中,挣扎着欲坐起来。
武母忙过来道:“这位小哥快躺下。老身听我家七郎说你是封家军之人。老身平日最敬重的便是天威女大将军。你既是她手下之人,到了我这里,就当自家便是。”
封少锦见这老妪虽一身乡下妇人打扮,却目光明亮,说话中气十足,又不失慈和。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儿子。勉力提住一口气道:“多谢老夫人费心。烦请帮我备下烈酒快刀,若有解毒伤药最好。”
武母为难道:“乡下没有这样的郎中。小哥再挺挺,老身这就叫人快马去县城里请。”
封少锦微微一笑,道:“我在军中之时,自己学过一些伤处处置之法。”
武母晓得此去县城请郎中要费些时候,见这年轻人这么说了,忙点头称有,命人速去备置。很快便都备齐。武母见屋子里挤满了人,来去不便,忙叫闲人都退出,只留自己和几个端水递物的丫头。见儿子还歪在对面椅子上翘脚不动,也没空闲与他计较,指挥丫头扶封少锦坐起来。
封少锦解开绑脚,撕破左边裤管,嗤一声露出大半条腿。烛火映照之下,肌肤是浅蜜之色,腿修长匀称,结实有力。几个丫头平日没见过年轻男人露腿,没想到竟会这么好看,个个脸红耳热,睁大了眼直吞口水。待见到膝盖上方数寸之处的伤口,大约是在水里泡久了,皮肉不但泛白外翻,甚至肿成巴掌大的一块,又都心疼不已,目光中满是关切之意。
武光宗见家中这几个非黑即胖的丑丫头一副流口水的样子,自己瞄了封少锦露出的长腿数眼,仿似确实比自己的腿长得要好看那么一丁点,哼了一声,眼睛却忍不住又瞟过去几眼。
封少锦并未理会旁人目光。只是从一个丫头手上的漆盘里拿过薄刃小刀,饮了口烈酒,喷上刀面,凑到火上炙烤片刻,嘴里紧紧咬了块折叠的布巾,手起刀落,便将伤处已经毒腐的皮肉剜去,抛下了刀,自己又用力挤压,排出脓血,待流出的血渐渐变成鲜红之色,这才取了武母递来的那瓶伤药敷上,包了干净的布条。
武母见这年轻人处置伤处之时,牙关紧咬,脸色惨白,额头汗一滴滴滚出来,分明痛楚至极,这年轻人却忍住了,且手法利落又狠辣,就像这伤处是在别人身上。心中极是佩服。见他闭目深深呼吸之时,忍不住叹道:“难怪女大将军威震四方,从小哥身上便可见一斑。老身家中的七郎,若有小哥一半出息,老身便也知足了!”
封少锦睁眼,瞟了下一脸不服的武光宗,随口道:“老夫人过奖了,令郎自有令郎的好。”话题一转,又道,“我报个解毒方子,烦请老夫人叫人依方配了药来。”
武母忙应下,叫了人进来,搀扶着封少锦到客房安顿下来,又派了两个丫头过去伺候洗漱吃饭。到了半夜时分,喧闹了一天的武家庄这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
次日,武光宗睡醒,叫了半天,才见平日伺候自己洗漱的丫头之一春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上却空空的,起床气一发,忍不住骂道:“七爷我喊了半天,你们这些丑丫头,一个个都跑哪去了!”
春花平日并不怕他。此刻一张脸不知为何还红扑扑的,喘着气道:“少……少爷,我一早就听说咱们庄子里来了个封家军的后生,俊得不行!昨晚拿烧红的刀子割肉治伤,连眉头不带皱一下。真是个大大的好汉!我们都跑去看他了!他刚才还和我说了句话,问我叫什么,声音真是好听!我被管家娘子赶了回来,夏花还赖着没回!”
武光宗闻言,心情更差。撇了下嘴道:“什么俊得不行,有本少爷好看?还好汉,要不是本少爷救了他,他现在不定已经没了!”
春花咬住下唇,轻声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不服气?”
武光宗两眼一瞪。
“没,没……少爷比他俊,比他好汉,这总行了吧。”春花慌忙摇手,转身往外而去,“我这就给你打水去!”
武光宗洗漱完毕,胡乱用了早饭。想起方才春花的话,鬼使神差般地便往封少锦住的院子里去。刚到院门前,就听见随风传来一阵年轻女孩的咯咯笑声。压下心中的不爽,迈着方步靠近了些,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耳边冷不丁飘来“铁树”两字,听声音便是庄子里管家武大的小女儿武兰,平日最饶舌的一个。武光宗仿佛做贼一般,心跳了一下。侧耳再听,脸色便渐渐难看了起来,一阵红一阵白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了那里。
☆、第五章
武母平日视天威女将军木青莲为天下女子之楷模,对她麾下的人自然也格外看重。尽管封少锦自云不过是一普通小兵,武母仍特意将她安置在上好的南院。虽是乡下,院子里却也花木葱茏,凉风习习,是个静养的清幽之所。
封少锦不良于行,体内又有余毒,想到在此还要停留些时日,怕兄长寻不到自己焦急,昨夜便已托请武母派人去霸州的驻军之地送了封自己的亲笔所书,说一切安好,请他放心。她体质上佳,一夜好眠,今早醒来,伤处虽仍隐隐作痛,也发不了力,精神却恢复得不错。
正是盛夏,一大早地屋子里便有些闷热。封少锦见花篱之侧有一架葡萄藤,枝叶繁茂,下面摆了石桌石凳,想是供荫凉所用,便扶着武母指派过来服侍自己的阿喜的肩到了葡萄架下坐定歇凉。没片刻,这院里便不断有丫头们进进出出端茶送水。她们送了东西却不走,三三两两地聚在院门前,看着自己低声叽叽喳喳个不停。
封少锦长年行于军中,与女孩们来往不多。此刻骤见到这么多女孩在面前飘来飘去,忽然想起前个月自己随了大哥封少卿领兵驻到霸州前夜,母亲木青莲与自己的一番交谈。
印象中,母亲一直是高高在上,威不可测。但是那一晚,她却卸尽甲胄,身着软衣,将自己搂在她的胸前,母女在军帐中并头而眠。
木青莲说:阿锦,娘把你生于战场,养于战场,你是个出色的战士。若你和你两个兄长一样,都是男儿身,娘绝不会阻拦你报效家国之志。即便日后如你父亲一般马革裹尸,那也是我封家人的天命,娘会以你为傲。偏你是个女儿家,封家有娘一人便足够,娘私心里绝不愿你与娘一样,下半生就这样在男人成堆的战场上打打杀杀。我本早该赶你回京,只你自己不愿,一日日地拖延下去。明日你还要随你大哥驻军霸州,我放你过去,只这却是最后一回。此战歇后,你再说什么也没用,娘必会亲自送你回京与昊天成婚。前几日刚收到太后的书信,她又催了这事。
当今的李太后与木青莲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金兰姐妹,当年各自还是少女时,便约定日后若各生男女,将来必定要成亲家。后来一个成了开国皇后,一个成了女大将军,历经人事沧桑,当年情份非但未减,反更深厚。
二十年前,木青莲得到丈夫噩耗,不顾自己身怀六甲,披挂上阵。半年之后,封少锦被生在了战场,当时正逢一场恶战,木青莲派人将女儿送回京城托给当时的李皇后。李皇后自然将她当宝一样地抚养。
或许是生于战场,一落地便感知到刀光血影的厮杀,又或是封家人天生的铁血所致,封少锦自小就不爱红装,到了八岁那年,宫中一场中秋家宴上,封少锦当着文武百官之面,跪在了帝后面前,陈词请求送自己去母亲和兄长身边。一番陈词,叫人热泪盈眶。帝后一番商议,送书至边陲军帐,询问木青莲之意。
“我父为英雄,我母惭须眉。生为封家人,当行封家事!”
寥寥数句,极其简白,却铿锵有声。木青莲一来被触动,二来也实在想念这个幼女,便照她心愿接了过来,此后一直亲带在身边征战南北。十数年后的今日,天下人只知天威女将军帐下有铁血三子,却不知道封少锦乃是女儿身,更不知道她与太子段昊天的婚约。
木青莲当时和女儿说这些,乃是因为太子段昊天两年前继位,再一年不到,为先帝所守的斩衰就要服满。按照大昭婚俗,他与封少锦年岁都不算小了,所以李太后心中焦急。一急,信使也就跑得勤了,意思是叫封少锦早些回京备婚,自己顺便再教导她一些母仪天下的道理。
对于那个比自己大了不过数月的皇帝未婚夫,封少锦现在剩下的唯一记忆就是小时候在宫中时,他被自己揍得哇哇大哭。自己的后半生必须和这个人绑在一起,这一点她从她懂事起,她就清楚了。
李太后和自己母亲的私交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封家握了天下兵马的大权,十万封家军,只听天威女大将军的调遣。所以她既然生为女儿身,归宿就必定是京城中的那座黄金苑。这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她对此既不讨厌,也没期待。只是懒洋洋地提不起劲,能拖一天是一天而已。
比起当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更有兴趣当木青莲第二。只可惜……
“阿锦,你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莫说女孩家该有的礼仪风范,便是走路说话都没个样子。好在太后不嫌弃。娘现在有时想想,倒真有些后悔当年不该将你接到我身边……”
皇宫里的皇后该是什么样,她不是不清楚。只要她愿意,她想她慢慢也可以扮好这个母仪天下的角色。只不过有时偶尔也会想,自己脱去这一身戎装之后,到了最后,会不会被头上的那顶凤冠压死……
***
“封少爷,你的伤处还痛吗?”
一个声音打断了封少锦的思绪。她抬眼望去,见是昨晚给自己递刀的那丫头,手上正端了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站自己面前。
“好多了。谢谢阿妹。”
封少锦接过了药,一口喝掉,朝她莞尔一笑。
小丫头的脸唰地红了,低声嗫嚅道:“我叫阿猫。是七少爷给我起的名,说我是花脸猫。”
封少锦仔细打量她一眼,见她鼻梁双颊上不过分布了些雀斑,便笑道:“你眼睛又圆又大。他这么叫你,不定是夸你眼睛像猫一样好看呢。”
小丫头咧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缝:“封少爷,你真觉得我好看?”
封少锦笑着点头,还没张嘴,却吓了一跳,见方才那些挤在院门口的丫头们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封少爷,我叫阿鼠,少爷说我嘴尖!”
“我叫麦秆,少爷说我瘦!”
封少锦目瞪口呆。她也早发觉这武家庄里的丫头们相貌都只平平,到现在还没见到一个标志些的。虽奇怪,也不过一念即过而已。现在自己不过一句无心赞美,这些丫头们便激动成这样,可见那个七少爷平日为人是如何刁恶了!心中对他的厌恶,更甚一步。
众丫头们见这封少爷不但英雄少年英气迫人,且为人又和善,有问必答,胆子大了起来。葡萄架下正热闹着,管家娘子怕扰了封少锦,过来赶人,众丫头这才恋恋不舍散了。阿喜解了她的发,替她梳头,道:“封少爷,你头发有些打结了,要不要洗下头?”
封少锦被提醒,笑道:“也好,打些井水帮我冲下。”
阿喜殷勤道:“封少爷受伤了。天虽热,也不好沾凉水。我这就去给你烧热水。”
她送水来时,一道跟着的还有管家武大家的武兰。原来这小丫头也听说了封少锦昨夜自己剜肉疗伤的一幕,兼又俊俏,哪里按捺得下一颗好奇心,正要摸过来,遇到阿喜送水,忙抢着抬了过来。待见到封少锦,其容英皎,如皓月当空;其声沉悦,如松溪过涧;其笑如兰,芳芷袭人,当场恨不得留下也一道当丫头才好。卷起了袖子与阿喜一道便帮封少锦洗头。她又向来多话,哪里停得住口,吱吱喳喳不停,很快便热心地开始为封少锦普及起七少爷其人其事。
***
原来当年武母先生了六个女儿,最后才得这儿子,阖家欢喜不尽,起大名光宗,自然寄望他往后能光宗耀祖。武光宗满周岁家中大摆宴酒时,来了个游方头陀,道自己能看人相,今日遇上,也是缘分,愿给小少爷看下相。武家人想讨个好彩头,便抱了武光宗出来给他看。这头陀仔细看过武光宗,又问了生辰八字,再到武家宗祠前转了一圈,掐指细算,先喜后叹。武家人不明所以,惴惴追问。头陀便道,此儿面相命格无不主极大富贵,偏偏有一桩不好,那便是生辰八字。这八字以他独创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论看,竟是罕有的极阴水属,往后须得配一极阳金属的女子,才能逢凶化吉、富贵天成。否则不但家宅不宁,连累亲人,甚至危及自己性命。只是这命格中极阳金属的女子亦是少有,怕难遇到,头陀又另给了个破解之法,道极南之地有神木铁树,乃是木中盛阳,移栽一棵到武家祠堂前的八卦伏位,便可调和武七少爷的极阴命格。有朝一日铁木开花,则兆祥瑞,武七少爷方可娶亲。只那之前,万万不可近女色,因他本已是极阴水属,再近女色,更成大凶。说罢飘然而去。
头陀去后,武家人对这话半信半疑,总觉荒诞不经。见武光宗健壮可爱,慢慢也就抛之脑后。到了武光宗十三岁时,武家便早早给订了亲,打算过两年成婚。合男女八字时,也都说好的。不想没过多久,家中便丧事连连。先是祖母病去,再是武父外出之时,不慎坠马身亡。好在武母从前就一直主事,悲痛过后,便也振作精神,只想早些把儿子养大成婚,开枝散叶,也算对先夫有个交待,哪知接着,武光宗竟也染了场风寒,久治不愈,病势渐沉。武母万分惶急,被人提醒,想起当年儿子周岁时那游方头陀的话。此时便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与女家退了婚。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当真,武光宗竟真病好了。自此武母对那头陀之话深信不疑,懊悔不已。一边四处寻访极阳金属八字的女方,一边派人去南地运了棵极健的铁木栽于当年头陀所指之位,又引了护木之人,叫用心看养,盼着早日开花。如此一晃七八年过去,适婚的女家未寻访到不说,铁树更是万年不动,莫说开花,连长都没长多少。
“我们家老夫人怕七少爷管不住自己坏了身,庄子里买丫头都是挑丑的才要,谁要是敢勾七少爷,立刻就被发卖了去!昨晚要不是你来了,此刻不定还正被罚跪祠堂呢……”
***
武光宗从前还没什么大感觉,待这几年,身边交游之人纷纷娶亲,至于逛勾栏上青楼,更是家常便饭。他这名声却在全县传了个遍。人人都知道武家老夫人为防外头的女子勾了武七少爷,全县大小所有勾栏院都收到过招呼。众老鸨晓得武母厉害,暗地里严令楼里的姑娘们,吃酒调笑可以,但万万不可真与他成事,免得惹祸上身。所以武光宗生平最恨旁人提他这事,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至于那头陀的命格铁树之说,更是深恶痛绝,若非武母以死相胁,他早就刨了这树。与他交游的那些人晓得他忌讳这个,所以平日当面里也不敢拿这取笑于他。前个月那姓孙的酒后失言,他被刺激到。回来越想越恼,发誓非要破这个处男身不可。醉红楼的鸨母打死不应,他冥思苦想,便想到了个招,改成小官。老鸨对着银票皱眉托腮一番细想,终于茅塞顿开:既不能近女色,男色自然无碍,近了也不算破戒。于是这才有了重金引玉郎一事。武光宗听到武兰此刻竟把自己的老底在生人面前都掏了个空,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咣当一声,一脚便踹开了院门。
“背后议人是非,算什么男……”
武光宗横眉竖目,吼了一半,声音忽然消了下去。
封少锦已经洗完了头擦干,重坐回石凳上,自己拿了柄木梳,将长发都拨到一侧胸口,正在低头慢慢梳理。忽听见院门处一声巨响,抬头望去,见武光宗赫然叉腰正立于那里,怒目圆睁,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想到方才小丫头武兰的话,此时看他这模样,更觉滑稽,强忍住了才没发笑,只是扬了下挺秀的双眉,看着他慢慢道:“七少爷想说什么呢?”
彼时,绚丽的夏日初阳从架子上繁茂的葡萄藤叶间漏了下来,有几点照她面上,再漏于双肩。抬头时恰又有一滴照了日光的水珠从额头发梢滚落于一侧面庞,倏忽即逝。她端坐那里,手执木梳,一身月白软袍,漆黑长发垂于胸前,眉舒眼展,似笑非笑。端的是雌雄莫辩,摄人心魄!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章里的阴阳先生删掉了,⊙﹏⊙b,自己觉得都快成宣扬封建糟粕的神婆了……
☆、第六章
七少爷闭门不出了!
七少爷挑灯夜读了!
七少爷用心备考了!
没两日,武家庄上从管家,下到门房,人人碰见,都要这样嘀咕几声。碰到拿了笤帚的阿六头,更是扯住了衣袖打听内情。
阿六头自那晚开始就堵在胸腹里的那口气儿,至今还没缓回来。一把甩开了扯住自己的手,没好气儿道:“少爷自前晚回来,踹了我一脚就罚我去扫猪圈,我哪里晓得那么多。”
也怨不得武家人大惊小怪。比起上青楼嫖小倌,七少爷这般前所未有地奋发图强,反而更加叫人匪夷所思。谁不知道他自小就读不进书,被武母逼着去考县学的生员,考了多年,年年名落孙山。直到去年,眼见三年一期的乡试又要到了,本县宗师看在武家门面的份上,这才将他忝列榜尾,终于甩掉戴了多年的童生帽,勉强得了生员资格。秋试快到,全不见他上心。偏偏昨日也不知怎么了,丁先生入书房,吓了一跳。见这个万年迟到的学生竟已经端坐在位子上,眼睛盯着面前摊开的一本《大学章句》,激动得满面红光,摇头晃脑谆谆教导道:读书当居敬持志、循序渐进、切己体察、著紧用力……
武母也早从下人口中得知儿子的异常举动。自己柱了拐杖到书房外的窗子口去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他埋头苦读的背影,心中极大欣慰,差点没老泪纵横。只道是儿子终于晓得读书上进日后好为武家光宗耀祖的道理了,去了祠堂拜了一回祖宗。到了晚间,听下人说少爷回房还不睡,仍在挑灯夜读,反倒心疼起来,怕他骤用功身体吃不消,亲自送了宵夜过去,和颜悦色地叫早些安歇。
武光宗唯唯诺诺应下,待武母走了,自己又盯了片刻的书,终于一咬牙,呼地站了起来,背手往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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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六头从猪圈回来,鼻子里仿佛还留着那臭烘烘的气味,想到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七少爷,还不晓得何时才能得解脱。垂头丧气地从井里打了盆水,站那里哗啦一声从头冲到了脚,忽见地上多了个黑影,抬头见是七少爷站在面前,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一时百感交集,丢下手中木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少爷,我真以为你是先向老夫人招了的,这才胡说八道几句。我本还想着等到你串话的……”
武光宗随口唔了一声,仍是背手而立。
阿六头这才注意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靠近些,赔笑着讨好道:“少爷,我阿六头对你向来忠心耿耿。你若有事,只管吩咐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武光宗抬眼盯他片刻。
“过来!”
武光宗仿佛下了决心,终于开口道。
月光下,阿六头见他神情怪异,从前见所未见。犹豫了下。
“叫你过来就过来!”
武光宗皱眉,不耐烦道。
阿六头哦了一声,急忙过去。
“再靠近些!”
阿六头心里忽然一阵发渗,后颈汗毛呼地立了起来。
“转过去!”
阿六头不敢违抗,磨磨蹭蹭地转了过去,感觉到一只手从后搭在了自己的腰上,重重一捏。
“少……少爷,你干嘛……”
阿六头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七少爷醉红楼里被扰了和小倌的好事,莫非之前尝到了些许滋味,余劲未消,见自己长得清俊,便趁了夜黑风高要拿自己消火?瞬间头皮发麻,两腿抖得成了筛子。
“少……少爷,求你饶了我。我就一张脸还凑合,身上皮糙肉厚,中看不中用……”
阿六头颤声哀求,吓得差点没屁滚尿流。
武光宗捏了把阿六头的腰,全无前次扶封少锦上马时的手感,自己更没那毛骨悚然的别扭之感,呆了一下,一时茫然。待听清阿六头的话,呸了一声,重重又踹他一脚屁股,骂了声滚。
阿六头如逢大赦,擦了把汗,盆子也来不及拿回,转眼便跑得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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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七少爷这两夜,破天荒地其实一直在失眠。一闭上眼,眼前就蹦出那日那着了月白衫子的人坐于晨光中葡萄架下,抬眼望向自己时的一张脸,心知不对。只越不想忆及那一幕,便越根深蒂固地驱之不去。好容易睡过去了做梦,那张脸竟与醉红楼里玉郎的脸混到了一处去,被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冥思苦想,突地想到了个很严重的问题:莫非自己去了一趟醉红楼,竟真的沾了那玉郎的气儿,好上了那一口,看到长得清俊的少年郎,便动了那心思?
这一惊非同小可。武光宗吓得一夜难眠。白日里莫说再去寻封少锦的晦气,连去南院的路也远远绕开,更没心绪如往常那般四处晃荡,一听到庄子里丫头提到南院里的那封少爷,整个人便似做了贼般地耳热心跳,惶惶不可终日,干脆躲到书房里去求个清净。如此过了两三天,忽然想到自己的小厮阿六头,也是个小胳膊小腿小身板的,倒不如拿他做个验证。这才寻了过去,有了方才一幕。
武光宗见阿六头吓跑了,自己仰天对月长叹一声,抓了下头,郁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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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少锦在南院里歇养了两三天,伤处渐好。见庄子里的丫头们总爱往自己这里跑,这个送来个手绣的荷包,那个送来一双新纳的鞋,看着自己都是含情脉脉的样子。起先还有些不解,只她也不傻,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敢情是这些小丫头们真把自己当男子了,哭笑不得。她生性素来爽快,未免惹出是非,便想寻个机会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说出来。正好算着小日子快到了,需要那东西。这日趁了武母过来探望,叙了几句话,便笑道:“老夫人古道热肠,救治了我。我有个事,也不好一直瞒着老夫人。这就说了出来,还望老夫人海涵。”
武母忙道:“哪里的话。小哥有事只管道来。我这几日闲来无事,正发动庄子里的人在赶做鞋子。待小哥你伤全好了,我便派人送你去霸州,还要劳烦小哥把鞋子捎去给大家伙穿,也算是我老太婆对封家军的一番心意。”
封少锦心中感动,连声道谢,这才低声道:“老夫人,实不相瞒,我姓封名少锦,并非男儿身。只是自小随了家人从军,为了方便,这才一直作男儿装扮。”
边上丫头们齐齐惊叫。武母也是惊讶,仔细端详了封少锦片刻,见她肌肤细腻,近看也全无毛孔,尤其是脖颈处,更无男人该有的喉结,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摇头道:“瞧我老太婆,白吃了这么多年的干饭,竟连这眼色也没有!早该认出你是女儿身了!只怪你行事太过爽利。那晚给自己治伤,那样的手段,连寻常男人也做不到,这才叫我没往那上头想去!”顿了下,又道,“我老太婆生平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女大将军。这心愿想来是实现不了,只今日能见到她麾下似你这般的女中豪杰,也算是快慰之事了!极好!极好!”
封少锦见武母这等豪迈气度,虽不便道出自己便是女大将军的女儿,心中对她却也十分敬重。正色道:“老夫人深明大义,为我军中儿郎赶做军鞋。我回去后,必定会在大将军面前将老夫人的话一一转到!”
☆、第七章
武光宗在书房里闷坐三两日,已到极限,哪里再还熬得住?午后见丁先生犯了困趴在桌上呼呼睡去,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书房。
天气热,武母见儿子突然发奋用功,便叮嘱厨房做了冰盏送过来消暑,那冰块都是地窖里经年储存取出的。春花端了盘盏过来,正遇到坐在游廊栏杆上歇凉的阿六头。
阿六头那晚虽被捏了下腰,只第二日便被叫了回来伺候读书。他心里本还有些发毛,提防了一天,见七少爷就没拿正眼瞧过自己,这才放下了心。此刻正百般无聊地数着蝉鸣之声,忽见春花托了托盘来,精神一振,忙跳下栏杆迎了上去,笑嘻嘻道:“怎的是你送冰盏过来?前两日不都是夏花么?可有我的?”
春花呶了下嘴,道:“少不了你的那份!端去!”
阿六头端过了自己的那碗,揭开盖子,见是亮汪汪酒红色的酸梅汤,上面浮了一层刨碎的冰,玉白的细瓷盏壁沁了一层冰露,几口吃完,长呼口气,这才注意到春花有些无精打采,忍不住问了一句。
春花嘟了下嘴,道:“那封少爷……竟是个女的!竟比真男人还要招人!夏花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正在屋里头闷睡呢,我便替她送冰盏来。”
阿六头的嘴张成了个大大的鸡蛋,半晌才合了上来,吃吃道:“女……女的?难怪我一眼看过去就觉着不对劲,哪有长得这般俊的男人?原来我一早就怀疑过了……”
春花呸了他一口:“马后炮!”说罢正要匆匆往书房去,抬头却见武光宗正立在小径树荫下,两眼有些发直,慌忙迎了上去,关切道:“七少爷,可是被热到了?赶紧的用碗冰……”
她话没说完,武光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春花的胳膊,哗啦一声,春花手上的托盘把持不住掉落在地,几个碗盏顿时跌破成几瓣。
“少爷,冰盏碎了!”
春花只觉胳膊被抓得生疼,惊叫一声,抬头见武光宗脸色潮红,双目闪闪地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呆立不动。
“碎就碎了!”武光宗一颗心怦怦乱跳,着急道,“你方才说什么?那个姓封的,是个女的?”
“是啊。说是自小在军中,平日这才一直作男装!少爷你抓疼我啦!”
春花呲牙咧嘴地甩着手,嚷道。
丁先生在屋里正睡得香,被外头的声音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对面位置上的武光宗已经不见,忙起身寻了出来,远远看见他背影,扯着嗓子道:“学不可废……”
武光宗大叫一声,放开了春花的胳膊,也不管身后丁先生的声声呼唤,抬脚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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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光宗旋风般地出了庄子,解了门口闩马桩上的一匹马,翻身跨了上去,也不辨方向便胡乱冲了出去。马蹄飞扬,惊得正行路上的的一队草鸭振翅乱飞,咯咯嘎嘎声中,那放鸭的本欲骂几声,待看清是武家七少爷在扬鞭,无奈摇了摇头,急忙拿长竿拢回鸭群。
武光宗只觉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抓他的痒,痒得全身血液都仿似针刺般地在扎他皮肤,再不出来透下风,真的要血管爆裂。
他一阵放马狂奔,一路惊得鸡飞狗跳,到了他小时候时常瞒着武母偷偷过来游泳的那道河湾子深处,这才终于勒马下去,甩掉脚上的鞋,噗通一声便扎进了河里。等钻出水时,抱了只脸盆大的长满绿毛的老鳖。湿淋淋地到了岸上,把那只老鳖壳朝下地放在草地上,自己便仰天摊手摊脚躺了下去。
封少锦是女儿身!
他没问题!
武光宗躺在那里,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刚从汪凉的水里出来,骄阳照在身上,并不觉燥热,暖洋洋地反甚是舒服。武光宗长长伸了个懒腰,一只手遮在眼皮上,嘴里哼起了小调,耳边忽听到边上老鳖努力想翻身时在草堆上发出的嚓嚓声,心情甚好,翻身趴着,将那只老鳖提着倒了过来,一人一鳖,大眼对绿豆眼,便这么四目相对。
“鳖爷爷啊鳖爷爷,自打七爷我十年前把你从那个土洞里掏出来,每回过来,你怎的就一直在那里守着?可见七爷我和你有缘。自小到大七爷我的事儿你也听了不少,好在你不会说话,听了也就烂肚子里……方才顺手又把你给捞了出来,夏日炎炎正当眠,搅了你好觉,鳖爷爷你大人大量,也别和我计较。实在是七爷我实在是高兴。我跟你说,那个婆娘实在是没礼数,当着男人的面竟撕了裤子露出一条腿,剜起自己身上的肉,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割旁人的肉,岂不是更顺溜?这般狠辣的一个婆娘,日后有哪个男人敢娶她……”
武光宗对着老鳖絮絮叨叨,微微眯起眼睛,眼前便又浮现出那日葡萄架下的一幕,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老鳖大约是被日头晒狠了,爬着拐了个弯,往河岸慢慢爬去。武光宗哎了一声,伸手正要把老鳖扯回来,忽然顿住了,想到第一次与封少锦见面时的场景,仿似也如此刻这般,自己湿淋淋地刚从水里出来,而且少了条裤带……
武光宗顿时面热耳赤,一阵长吁短叹,恨不得在草堆里扒个洞出来叫自己钻进去才好。
……
那只老鳖慢慢又爬了回来,伸长脖子看了武光宗半晌,忽然开口说起了人话:“七少爷,看在你我十年交情的份上,鳖爷爷我透个天机给你。这封少卿便是你的命定中人!”
武光宗大惊,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老鳖道:“你,你怎会说人话?那个婆娘这般凶,我才不要!”
“你的童男身都让她看尽了,她自然要负责!”
老鳖居然做出了个诡异的笑,两只绿豆眼滴溜溜滚动不停。
武光宗直觉老鳖这话不对,只一时脑子乱糟糟的,又想不出反驳的话,呆愣了片刻。
老鳖说完,慢悠悠又去了,噗通一声跳下了河。
武光宗还想逮住再问个清楚,见老鳖竟自顾走了,急忙一个纵身扑了过去想抓住,下巴颏却重重顿在地上,猛地睁开了眼,有些头昏脑胀,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见已近暮色,日头西沉,远处农舍炊烟袅袅,这才惊觉方才不过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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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少锦既告知了武母自己女儿身的事,虽仍着男装,却未再束胸。傍晚沐浴过后,仍坐到了那葡萄架下纳凉。心中记挂着霸州,不晓那边战况如何,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偏自己腿上伤处还未好。想着,便扶了椅手站起来,慢慢试着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身后仿佛有人,猛地回头,武光宗正在暮霭中的花墙外探头探脑,见被自己发现,嘿嘿地笑了两声,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瞄着自己胸口,心中顿时恼了起来。只是看在武母的面上,这才强压不快,慢慢道:“七少爷过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这几天发生了一件对我个人来说影响很大的事,甚至没有心绪写文,勉强出来的东西自己也不满意,要停更几天。非常抱歉。清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