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凛不知道该如何和她打招呼。

她们本也只是警察局里一面之缘。她其实对她最初印象不赖,然而有了酒店里那场偶遇之后,一盘鲜丽颜料被搅混,污浊脏秽,连见一面都觉尴尬。

钟惟却一笔走歪,在她面前失衡。温凛动作先于思考,扶住了她。钟惟借她的力起身,把台号搁上结账桌,回头冲她笑:“小学妹。”

温凛慢慢放开她。

“我听你庄师姐说起过你。”她笑着说。

姓庄的人并不多。温凛怔忪道:“庄清许师姐?”

“嗯。”钟惟很用力地,点了两点头,一边签服务员递来的账单,一边撩起半边长发,“她很喜欢你,说你很厉害。”她把账单还回去,面朝温凛,从从容容,“那事你别怪我。杨谦南这人,我不找他,也有的是人找他。恨我没什么用。”

她递走那张账单上,签名龙飞凤舞,仿佛只是几道杂乱的横线。

这让温凛怀疑她究竟还清不清醒。

钟惟背倚着收银台,点了根烟。她穿了条露膝紧身裤,交叠点地,两只手肘撑着台子。这是个很男性化的姿势,她低领的黑色内搭被拉得更开,露出傲人曲线。

温凛想起了些什么,不动声色地撇开脸。

钟惟呵笑一声,灰色的烟雾从她指间袅袅飘散,连她的眸子都染上了同一种灰。

那些话都不知是对谁说的。

“跟着杨谦南没什么意思。”这次她确定,钟惟是真的喝醉了。她的瞳孔都没有焦距,一反常态地絮叨,“你认识房婧么。他们断了没?哦,还有许…”

“你喝多了。”温凛打断她,蹙眉瞥了眼外面的夜色,好似善意提醒,“要我帮你拦辆车吗?”

钟惟顿了一下,好像清醒了几分,冷声说:“不用,我有朋友。”

温凛礼节性地点点头,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一桌菜已经上到了甜点和果盘。温凛坐下来,舀走所剩无几的汤,慢条斯理喝完。

回去的路上,十三个人,拼了三辆出租。温凛主动当被剩下的那一个。柯家宁想陪她一起等,她摇摇头拒绝了。

一个人面朝茫茫夜色。

旁边一对情侣当街吵架,在横道线上阻停三四辆车。女孩子哭得蹲在马路中央,说你别来管我,你去找那个人去。

你看,这世界上本来就没多少忠贞的。

苏州街道路很宽,被斜出的高架路截断。站在十字路口,仿佛能去往十几个方向。

这条路名叫苏州街,这让她无端有点想家。

但她此时的心情,实在不适合打搅父母。温凛对着雾蒙蒙的天色深吸一口气,最后打了个电话给杨谦南。

他接电话的声音有些倦怠,问她怎么了。

杨谦南是那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有可能在睡觉的人,他的生活毫无规律。

即便如此,温凛还是愧疚地说道:“吵醒你了吗?”

他今天好似非常疲惫,无心调笑,干脆地嗯了声。

放在平时她该对他说晚安。

可是这一天,她一反常态地说:“我来看看你吧。”

杨谦南在酒店有一间长期套房,这是她所能获悉的他最稳定的住处。后来她发现,像应朝禹这帮人,很多都是这个生活状态。温凛有时会跟顾璃开玩笑,说他们可能是需求量非常旺盛吧。

这是她第一次在入夜时分,踏进这个套间。

杨谦南刚刚睡醒,穿着长袖睡衣,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喝水,眉宇间凝着淡淡倦意。

温凛换着鞋,说:“今天很忙吗?”

杨谦南答得敷衍:“弄了点事情。”

他很冷淡,喝完水仰躺在沙发上,面容清漠地闭目养神。

温凛问:“你吃饭了吗?”

“没。”杨谦南微微掀开一点眼皮,睇视着她,“你吃了?”

“嗯。”

温凛顿了一顿,“帮你叫个餐吧?”

他默认,然后拉住她手腕,说:“陪我吃一点。”

她说好。

对话继续不下去。温凛没敢打扰他,进卧室里面,跪在床沿,不知在鼓捣什么东西。杨谦南听到声音,也没心思去问。

那天他是真没什么欲望。

和钱东霆投资的基金出了点问题,一整天打了无数个电话,和各种人谈事,发火。这些是他最厌恶的东西,一旦陷入其中,情绪就会变得很糟。

在沙发上,他又模模糊糊睡了一觉。

醒时清风徐来,阳台门开着,温凛正要出去打电话。

他用眼神询问。温凛捂住手机,回头用气声回答:“我妈妈——”

他便点点头。

温凛掩上了阳台的玻璃门,飘出来一段布帘子,她单手没法塞回去,只能一直抵着门。

这通电话来得猝不及防。

母亲的声音有点埋怨:“凛凛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是不是谈朋友了啊?”

“…”她还在和布帘子作斗争,面色窘迫道,“没有啊。”

她知道,不论她谎言撒得多么拙劣,父母总是信她的。

果然,母亲清朗地笑着,好像早知是这个答案,转而问她:“学习忙不忙呀?”

“还好。”

“功课还可以哦?”

“嗯。”

例行寒暄过后,她说了一个消息:“凛凛呀,你爸爸打算开个饭馆。”

“什么饭馆?”

“川菜馆呀,还能是什么。”母亲笑道,“你不是最爱吃的么,以后可以到爸爸的饭馆里面吃了。”

温凛沉默了一阵,下意识向外望。

今夜的天原来不是这么灰的。站的楼层高了,霾尘好似被风吹散,看得见朗朗穹苍。

脚下灯光如昼。可惜称不上是万家灯火。她在心里想,这些都不是“家”,不过是一群离家的、忙碌的人们在高楼大厦里亮起的航灯。

“怎么想起来开川菜馆了?”总不至于是她爱吃。

母亲踟蹰了片刻,有点拿不准:“不好吗?”

“没有不好。就是太累了。”温凛淡淡笑着,“个体经营自负盈亏,太耗心力,爸爸会长白头发的。”

母亲笑她是傻子,说:“你爸爸白头发早就长了一头了。”

这通电话和乐融融地打下去,一不小心通话时间就超过二十分钟。

方才叫的餐送来了,杨谦南推开门,说:“还没好?”

温凛一直撑着门的手突然失去支点,趔趔趄趄地,捂住话筒。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跳得飞快,匆匆几句说有急事,挂了电话。

她那东倒西歪的样子真像个初中生。

杨谦南看着她,笑了一声。

也许是终于睡醒了,他眉宇间的忧虑化散不少。

温凛是蹲在地上才终于保持住的平衡,从身高一米的视角仰视他,那表情可能连小学生都不如了。杨谦南干脆倚在门上,伸一只手逗她:“起不起来?”

那只手一上一下的,像一支没有诚意的船桨,撩拨着水里的她,看她扑腾。

温凛颇为倔强,干脆没去够那只手,自己撑着起来。

杨谦南的手落空,慢慢收回去。

结果她刚一站起来,疾风如电,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双臂扣住他的腰,蛮横不讲道理。

杨谦南被攻了个措手不及,退半步看她的脸,“干什么?”

“抱一会儿。”

他感觉奇异,笑了声:“?”

她把头贴在他胸口,说:“抱我一会儿…杨谦南。”

如果摩天大楼里的人们能望见彼此,会不会看到他们此刻的相拥。

温凛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颈脖子上戴的一条黑色绳子。年前他脖子上还没有这一根东西。

她踮脚把它慢慢拎出来,是个玉佛。

温凛想起他妈妈信佛,柔声问:“这是过年的时候,你妈妈给你的么?”

“嗯。”

她今晚很不对劲。

杨谦南难得被她主动索抱,身体不住地放松下来,摸摸她的头:“出什么事了?”

夜风里,他刚睡醒的嗓音低沉温柔。

温凛感到背后有凉风,抱着他的腰,踩小碎步想把他搬进去。

她就像长在他身上了,片刻都不松手。

杨谦南连连后退,边退边笑:“今天晚上吃了什么东西,嗯?”

小姑娘像被下了毒一样。

温凛抱够了,忽然想起了自己接电话前在干什么,抬起头说,“你进来,帮我弄个东西。”

“什么东西?”

“加湿器,我刚上来的时候问客房部要的。”

“不能吃完饭再弄?”

“就一会会。我刚搞半天了,就想把它弄好。”温凛二话不说,把他拉进卧室里。

加湿器连在地上,很小的一个青蛙形状,蠢得可以。

温凛跪在地上,把仅有的几个原件拼拼凑凑,苦恼说:“怎么就不行呢?”

杨谦南觉得她可能真是被毒傻了,弯腰指点她:“装反了。”

“啊,这个白色的是在里面?”

“嗯。”

她认认真真地捧着研究:“可是它太粗了,我塞不进去啊…”

杨谦南听着,哭笑不得地皱眉头:“你少说两句。”

温凛在地上猛一回头,眼里闪着光:“我说什么了?”

“自己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

温凛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

杨谦南笑得蹲下来,抱着她的胳膊,把她的原件们接过来,前胸贴着她的后背,“来来,想塞什么?你看哪个喜欢,我来帮你塞?”

温凛此时已经想起来了,脸滚烫,往后想逃出他的包围。

杨谦南牢牢把她箍住,狠狠在她颊边亲了一口,压低声道:“欠收拾。”

温凛站起来就跑。

那顿宵夜都吃得不太纯洁,打打闹闹。他的嘴除了吃东西,就只会占她便宜。

杨谦南吃了挺多。吃完一扫餐桌,才发现菜都快见底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原因了。她开胃。

温凛放下餐具,两手交臂,看着他吃:“房间里的湿度不能控制吗?”

其实可以。但她刚刚大费周折搞了个加湿器,他想给她留个面子,笑笑说:“怎么了?”

温凛一脸肃穆:“我电话里听你声音,哑得不行。你自己感觉不到嗓子疼吗?”

杨谦南咽咽喉咙,下意识还真挺想喝水。

“你生活习性怎么这么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