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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冬冬也是跳不动了,停下来,气哼哼地瞪着我。

我轻轻一笑,抱着双臂好好地看着他:“冬冬啊,反正这是咱俩最后一节课了,不如说点题外话,你那个女朋友追得怎样了?”

“哼,你都不教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教你的时候其实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点点头,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这孩子刚理了头发,脑袋瓜子在我鼻子下面,剃得跟小仙人掌似的,“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吃瘪的。”

“你把你自己的事儿忙好吧!”

“我其实没那么忙,”我笑嘻嘻地,真的打算一下子气死他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每个礼拜还有四个下午空着呢,过了给你上课不要太轻松,可是呀我就是不想教你了… …”

小白胖子抬头狠狠看着我,他的脸又变成猪肝色了。

看他那样子,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忍:他不会真的被我气死吧?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给他开的书单和一本英语原文的小说交给他

,小子仰着头,也不接过去,甚至都不看一眼,我就放在桌子上面跟他说:“你走之前,先把我推荐的这些英文书都看了吧,什么方面的都有,语法有限,单词无穷,无论你什么专业,念到什么博士博士后的,多认识点字儿,对你总有好处… …那,这本书,是姐姐送给你的,听说过吗?”

徐冬冬“哼”了一声。

我继续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女孩儿的生活经历,她无论遭遇什么都永远尊重自己,尊重别人。徐冬冬同学,我觉得你实在应该读一读这本书。不管一个人拥有什么,多聪明,多富有,都不应该过于高高在上。你也十五岁了,什么道理都应该懂了,要是再这样,我也是怕你去了美国之后挨揍。另外我劝你不要嘴巴一空下来就吃零食,真的,虚胖,漂洋过海地过去给人家当练拳击用的沙包吗?”

小胖子一直仰着的脸扭过去又低下来,好像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眨着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当他良心发现要说点什么感激或者道别的话,熊孩子只是尖声尖气地干脆地说:“快走吧!”

第二章(1)

过春节回家亲戚聚会的时候,我这个在上海念书的人总被人夸“见过世面”,什么叫做“见过世面”呢?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跟新认识的同学去外滩坐了黄浦江上的游轮,我二年级兼职做导游的时候陪同外宾登过东方明珠塔,在上海没住多久我听沪语就完全没有障碍,现在说得也越来越好,我也曾对一脸向往的表妹说过,城隍庙里面全都是人,而且小笼包子也不好吃… …念了几年书,我像是一个熟悉这座大城市的人,我也曾经为这件事情暗中沾沾自喜过,但是直到我遇见了欧锦江先生,才知道自己在那之前都不算真的“见过世面”。

这位欧锦江先生就是我们系主任的老朋友,那个请人去做助理的经济学家。他住在静安路的一栋老房子里,院落不大,种满了各种颜色的杜鹃花,初冬的天气,香味儿暗暗流动。房子是三层,顶楼是他的卧房,他自己在二楼办公,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在一楼接电话,收发传真,接待登门拜访的客人,在这里出入的还有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厨师,还有司机大哥,他们之间都不太交谈,跟我们也没有什么话。

来拜访欧先生的人很多,都需要提前预约,有的他亲自下楼迎接,特别亲热。有的明明是按照时间来赴约的,但欧先生会让他等好久,那他就在客厅里坐着,等着,我去倒了两次茶,

来客都要屁股从座位上抬起来,双手扶好茶杯——在欧先生这里,他们连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没过多久,我跟另一个同学每人收到一只万宝龙的钢笔,都是来自于欧先生的客人。一边把礼物塞在我们手里,一边还要说,辛苦你们辛苦你们了,我们也没什么辛苦的呀,就是传个话而已。我从小就是个文具控,拿着那支笔,真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上楼给欧先生看,他正在电脑前面写文章呢,就是抬头看了一眼,哦,你们就自己留着吧。

跟我一起当助理的是个快要硕士毕业的师兄,我们有时候一起下班实在忍不住了就也会议论一下欧先生,师兄说他在网上查过“欧锦江”,这个名字就存在在一些经济学方面论文的索引里,论文很多,他著作颇丰,也偶尔在上海和北京的几所著名高校里上上课——就是一个学者——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怎么连他临时的书童都会受到昂贵的礼物呢?这成了一个充满奥妙的问题。

那是十二月七号的晚上,天气冷得突然,七点多钟,我跟师兄两个整理了一下材料准备离开的时候,来了一个没有预约,忽然造访的客人。

“欧先生出门吃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说。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访客说。

“或者您留个名片和联系方式,欧先生安排出来

时间,我给您打电话。”

“不用。”来客与众不同,不太客气,“我跟他不用预约,我说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第二章(2)

我的心里非常不高兴,他在这里等,那我跟师兄也得在这里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该下班了呀。我去倒茶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个子不高的男士,有黑眼圈,头发很厚,白发参差,其实看面皮也不会有太大年纪,可能也就三十来岁,但是显老,操心,着急,这是我对他直观的印象。

“我没见过你。”他突然说话了,低着头在看自己的手机。

我四处看看,哦,是在跟我说话呢。“我也没见过你。”我说。

他抬头看看我,好像被冒犯了一样,好像我特别不懂礼貌一样,慢慢说道:“我是问你,来欧先生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月。”我说。

“原来的马小姐呢?”

“没听说过。”我说,“没人跟我介绍过。”

他点点头,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临时来帮忙的?大学生?”

“快毕业了。”

“学习不错吧?”

“蛮好。”我说的是老实话。

我手机响了,去花园后院里面接起来,是韩冰打来的,问我什么时候过去呢。很久之后的今天,我之所以还那么清楚地记得那个日期,就是因为那天是韩冰的生日,他是非常可爱的娱乐至上的射手座,那天他邀请了很多朋友去唱K,为了等我下班定在九点多。我说我现在还不能走呢,这里有访客,我得等欧先生回来,我跟他说了就打车去会和你们!我

听见那边人声嘈杂,一定是有不少朋友跟他在一起,韩冰大声让他们闭嘴,然后他对我说,江悦,今天是我生日,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再给你三十分钟,你马上就得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他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他挂我电话的那一个瞬间,一种极为不快,极为反感的感觉像过电一样一下子从后背窜上我的后脑勺,我攥着电话,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是谁?我欠他什么了?他凭什么可以这么命令我?我想起他说的那句“你是我的人了”,我想起他对我积极找工作的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我还想起来每次我跟他说实习那些见闻的时候,他根本毫不关心的样子,我,我,这样的男朋友,留他何用!我手指哆嗦着要拨通他的电话,我要跟韩冰明明白白地说,我跟你分手,我跟你分手!电话拨通了,他那边的彩铃响起,是他唱的歌儿,我最喜欢的《七里香》,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都想要了解… …而此刻我只想要吻你倔强的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漾满了眼眶,心里面就一厢情愿地原谅了他,今天是他生日,谁在生日的时候不撒娇呢?他这样是因为我们好,是因为知道我还爱着他… …电话他一直没有接,我自己挂掉了,抬头看看天,把眼泪倒回去,再看看手表,我还有二十七分钟,我还能赶过去,就算迟到一点,他也会等我的。

我回到里面,发现欧先生已经回来了,但是眼下我根本没法上去跟他说我现在要走——他跟他的客人大声争执,甚至动手了,两个老大年纪的人扭成一团,而我那师兄愣在旁边都不敢说话。

第二章(3)

“这事儿我帮不了你!”欧先生说,“神仙也帮不了!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你自己爱怎么着急怎么着急去!不关我事儿!”他用手撑着,用肩膀顶着,把那人往外推。

“不行!”客人手把在门框上,扭着头跟欧先生较劲,“我不走!老欧你不够朋友!你都不试一试就想往外面哄我?你当我是什么了?我告诉你,我今天来了就不走,你不帮忙,我就耗你一宿!我听说了的,你失眠是不是刚刚好了一点?我让你一宿睡不好就能让你前功尽弃!”

“你心眼真够坏呀!你有这个劲头早就当上大官了!”欧先生还是用尽全力地把客人往外推,头都上来了,顶在那人后背上,不让他往回退。

“哈哈,”客人大声狞笑,“我当这个官儿不错,我知足的!怎么了老欧,你是嫌我官小,不帮我的忙了?得多大的官儿来找你,你能出马呀?你个势利眼!”

“你骂谁势利眼?!”

“你!就是你!”客人好像发现了他的命门,“还没骂完,你这个势利眼!你无利不起早!”

客人骂到这里,欧先生松了手上的劲儿,客人终于转过身来,两边气喘吁吁地对峙着。

韩冰给我的时间又少了好多,我心里着急呀,心想着他们是不是不吵了?我是不是可以上去跟欧先生说我下班了,我要走了?欧先生一只整理头发,一只手指着他的客人

说:“行,我帮你,我这就帮你发传真,事情能不能成,我就不管了,完了就请你赶快走,赶快走!”

“行呀!”客人见有希望,当即眼睛一亮。

欧先生回头看了看我跟师兄,对我说:“你过来,帮我发一封信。”

我还是不能回去。

我坐在电脑前面,欧先生口述英文,我帮他打字,他语气恭敬,信件的内容像是写给一位要人,请他莅临某地访问。我心里面记挂着韩冰,中间打错了,修改的时候请他等一下,欧先生忽然就冲着我发火了:“你让我等一下?你为什么不能快一点?笨手笨脚!”我马上调整呼吸,跟自己说,他每天付我五百块,给他当书童有万宝龙当礼物,他是老板,我得尊重他,就这么忍气吞声打完了邮件,请他看,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又修改了一些措辞,终于通过计算机把这个传真发出去了。这个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欧先生坐在沙发里,对他的客人说:“等回复吧。”

“要等多久?”

“不知道。如果没有回复,就说明他不去。”欧先生说。

他们两个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别人身上,我心急如焚,师兄看看我,他知道我有安排,要替我解围了,师兄上前:“欧先生… …”

欧先生抬头看看我们:“哦,去让阿姨拿点心来,你们两个也吃点儿。”

——他没有要我们走的意思,师兄也再不

敢说话了。

我给韩冰打电话他一直都没有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先生的传真机忽然就有了动静,我按键接收,纸上是简单的英文:知悉,会酌情安排。

第二章(4)

我把传真交给欧先生,他面无表情地交给了他的访客,那人一直紧张严肃甚至带着委屈的脸一下子兴高采烈,搓着手:“好呀!好呀!”他像是非得找人分享这个喜悦了,看着我跟师兄,“你们知道是往哪里发传真吗?一万米的飞机上!你们知道这个回复能带来多少效益吗?能解决多少人就业吗?能带来多少税收吗?好呀!好呀!”

好了是吗?我不管什么效益,什么就业,什么税收,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有别的事儿。

“欧先生,”我说,“我能走了吗?我能下班吗?”

他看看我,好像这才记得起来我这么个人:“哦,能呀… …不过,怎么了?你有什么急事吗?”

我看着他:“是的,我有急事儿,欧先生,今天是我男朋友生日,我们约好了九点钟庆祝,而现在,现在快十二点了… …”

欧先生愣了一下,然后马上朝我摆了摆手,他那个意思是让我快点走吧,我顾不上消化他的傲慢无礼,赶快冲出去,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KTV。我到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韩冰他们定的包厢已经翻台了,陌生人在里面唱着我没听过的歌儿。我给韩冰打电话,他一直都没有接。

2.

我到第二天中午才见到韩冰,我们在学校的小餐厅要了两杯咖啡,咖啡做好了,我让他留在座位上,我给他端过去,诚心想要认错,

各种诚惶诚恐。我跟他解释了半天昨天晚上出了什么情况,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我甚至低低声地说,房间我都订好了,小哥哥我们等一下就过去吧,做一些延年益寿的运动… …这时候韩冰看看我,一下子抿嘴笑了,手伸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的心放下来,他原谅我了,我们还是好的,他还是非常喜欢我的。他昨晚上肯定是没少喝酒,眼皮还肿着,那也好看。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看了半天,忽然说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悦悦,你放心。”

我没听明白:“… …我放什么心?”

他抓着我的手,手指上很用力:“你放心,你工作的事儿,我肯定让我爸妈尽全力安排,他们怎么给我办就怎么给你办!”

我一下子僵住了,把手抽回来,好好地看他,好好地对韩冰说:“这话是从哪里说起来的?我没有在为这件事情请求你呀,我跟你道歉,是因为昨天错过了你的生日,我想要跟你亲热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觉得我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你爸妈给我安排工作吗?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了?再说了,你觉得自己在我眼里就值这个吗?”

他也愣住了,低头想了想,像是在地上找答案,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把悬挂在高处的电视机打开了,整点

刚过,东方卫视正在播报地方新闻,我看见一位外国政要正在本地工业园区参观的消息,他的名字我认识,正是昨天发送的传真里,欧先生向其致意的那位

第二章(5)

他身边的是北京方面的大员,若干陪同官员后面,我看见了昨天晚上到访欧先生家的客人!参观工业园区的画面不多,接下来是记者对欧先生的客人就外国政要此行的采访,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说政要对工业园区的访问是在他紧密行程中临时添加的环节,显示了两国政府对我新兴工业园区的重视… …

我在脑袋里面整理着昨天晚上发生的内容:来访的客人要求欧先生通过关系邀请外国政要访问工业园区,欧先生拗之不过终于发了传真,那个传真一直到达了一万米高的天空中,政要的专机上,他答应在既定的访问计划中加上这个内容,当然对这个工业园区来讲,更重要的意义可能还是陪同的北京高官的到访… …我在心里暗暗震惊,欧先生真是神通广大呀。

播送这条新闻的过程中,韩冰好像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他叫了我两声,我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呢?”

我指了指电视:“这人我昨天晚上才见过。”

他回头看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用呢?比周杰伦有名吗?见到周杰伦又怎么样?你就是这样,不切实际。”

“我不切实际?”我一下子火了,“怎么样才叫实际呢?等着你爸妈给我安排工作就是实际了?”

他没说话。

我也没说完,而且越来越大声:“把工作扔了陪你过生日就是实际了?韩

冰,没能陪你过生日我很抱歉,我道过歉了呀,不过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可以这么这么轻率地,嘴巴一张就可以批评我?地球都得围着你转,你是太阳呀?

… …

我当时才二十二岁,觉得自己年纪够大,书念得够多,什么都懂了,后来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了欧先生,他说其实我还是年轻,不懂得应该控制情绪,而控制情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赶紧闭嘴,赶紧换别的话题,可是当时我不懂,可能也是做不到,就抓住了韩冰说我“不切实际”的把柄,把自己各种努力念书找工作实习的辛苦委屈好好地发泄了一遍,而最终的结论就是:我是个实际的人,韩冰你没有权力说我!

我说完就跑了,跑到韩冰最不喜欢的地方,图书馆,找了个角落擦眼泪,过了半天又后悔了,哎,我也真是小题大做,我的那些辛苦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怨气为什么要发泄到他的身上呢?我擦了眼泪仔细整理刚刚发生的事情,想到他抓着我的手让我放心他爸妈会给我找工作的,其实他是好心,他也是心疼我,想要帮我呀… …我们之间的气氛原本很和睦,直到我看电视上的新闻,不去听他跟我说了什么,他才会说我“不切实际”的,这事情还得怪我… …我想到这里就想要打个电话给他,号码拨了过去,他一直没接,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也

是这样,他一直都没接我的电话,我觉得哪里不对,今天一直都是我在道歉,他今天从头到尾只字没提昨天晚上我没去给他过生日的事情,也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他原谅我了,是不是有点太轻易呢?而他让我放心,一定会帮我找工作的时候,那个低眉顺眼的表情,现在解读起来,分明就是理亏的,是反过来祈求原谅的样子… …我把电话收起来,心里面冷冷地笑了一下,十有八九,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又认识新的女孩儿了,但是这一次,我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在乎了。

第二章(6)

那之后,我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一个禁令,我不会再给韩冰主动打电话的,如果这就是我们之间三年恋爱的终点,那么就到此为止好了。这样过了十来天,我忽然收到了陌生号码的来电,接起来,以为是自己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回复,可是电话那边却没有声音。我起先以为是拨错了电话,后来没有几天,那个号码又打电话来了,还是没有声音。我直觉里知道那应该就是韩冰打来的电话了,我心想他可真是幼稚,我们都这么大了,还玩这种打电话不出声的游戏。虽然这样,但是我的心里开始渐渐软化了。

有天在在欧先生那里的时候,那个电话再打来又不出声,我没有着急挂机,跑到花园里跟他说:“是你吧?我知道是你。”

“… …”

“我还在欧先生这里,工作还是挺多,你呢?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 …”

韩冰还是不说话,但是发出幽幽一声叹息,我觉得他在电话里叹息的时候真是比他跟我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可爱得多,把我的小心肝虐得没着没落的,这个时候只要他要求,我立马就会狂奔而去,别说是欧先生,就是大总统也别想让我多留一秒!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说,“韩冰,我也想你… …”

电话bia地一声被挂掉了。

我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像平白无故地挨了一耳光还不知道那只手在

哪里一样,半天没动,真的,半天没动。直到师兄让我上楼,说欧先生要见我们两个。

在欧先生的办公室里,我心里面还数着这是韩冰第几个不出声的电话了,欧先生就当着我的面儿把师兄给炒掉了。

“你以后不用来了。”他说,“把所有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欧先生指了指我。

我跟师兄,我们两个,好像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我们叫什么名字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他指使我们两个,说“你”,“他(她)”这三个代词就够用了。

师兄也不是个窝囊废,片刻的惊讶之后点了点头,说:“好的欧先生,我明白了。不过,能请问您,为什么吗?为什么不需要我帮忙了?”

“她挺笨的。”欧先生说,“你还不如她。”

我知道欧先生主要是冲师兄来的,当时就没说话,但是我心里特别不高兴,我怎么了就被他说“笨”?

“我说明白吧,”欧先生看着师兄,“你找我的朋友办私事,这不是什么聪明人该做的事情。你现在张嘴问我为什么,就更不聪明了。行了,就这些,走吧。”

“不是想要给自己辩护,”师兄很镇定,很坦然,“就是想要告诉您实情。您给的薪水不少,但是也不多,我在别处也赚得到,如果不是因为可以认识些人脉的话,我可能也不会来您这儿。”

欧先生点头:“所以薪水对

你来说不够,你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

“可以这么说。”

第二章(7)

“好的。”欧先生说,“那我再给你一句忠告吧,干什么都行,但别做金融这一行,干脆就离钱远一点。因为这一行因为除了薪水之外,多要一点都是祸事。”

师兄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他转身走了。

两个多月之后学校里传来消息,他进入了一家待遇特别好的外资银行工作,我想那可能就是他借助欧先生朋友的关系给自己找到的出路。五年之后,我在香港见到了他,局面非常好,他开着一辆玛莎拉蒂,给自己在半山买的海景公寓刚刚付了首付。又过了三年,同学圈子里疯传的消息,师兄因为职务贪污进了监狱。

这是他人生的弧线,我后来问过欧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总觉得他预见了这条弧线上升和坠落的形状,他坚称自己根本就不记得这个人,这件事儿了。

回到当年欧先生的办公室里面,师兄被解雇了,我还站在欧先生的办公桌旁边没走,他抬头看了看我:“你怎么了?”

“欧先生,我不笨。”我说,“我是我们系学习最好的… …之一,来您这儿工作之后,我也没出过错,您为什么说我笨呢?”

这下子换他惊讶了,抬头看了我半天,好像根本没有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出似的,他指着门口:“这你也敢问?我刚炒了他,你不怕我炒了你?!”

“… …炒我?… …炒我也得问明白呀,哪能平

白无故这么说别人呢,”我说,“再说,您留下我肯定是要继续帮忙的吧?说明白我哪里笨了,以后我好好工作,这对您也好呀。”我说。

欧先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绕着我走了半圈,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终于他一边点头一边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英文文件扔在我头上:“说你笨还不服气是吗?把这个文件给我翻译成中文,拿回来给我看,错一点就卷铺盖走吧。不用废话了。”

我翻了一下,十来页的A4纸,看标题是金融方面的论文,我并不觉得能有多难,当下就接过来了,面无表情地:“您给我几天?”

“想什么呢?明天早上。”

“… …”

“行了出去吧。”

那是一篇关于近期两家英国著名对冲基金商业行为的分析报告,我通读一遍,专业名词很多,还有一些词我明明认识,但是在金融语境里就似乎不是原来的意思,好在上外图书馆的工具书足够多,我翻了三四本辞典,在通宵自习室里耽了一宿,终于鼓捣出来一个大概。累得要命,喝了一塑料袋的奶,用我自己手掌焐热的,忽然看见韩冰从外面进来。

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了,真是的,上外的校园就那么大一点,我们就真的可以这么久不见面。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看着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他怎么知道我冷?我鼻子一下子酸了,

抱住他,抱了好久。然后我就醒了。挺大的太阳照在脸上,旁边一个满脸长痘的眼镜男使劲儿从我身上拽衣服,我的梦醒了,又气又冷,腾地站起来冲他喊道:“抢衣服?耍流氓呀?”“你才耍流氓呢!你把我衣服裹身上干什么?你还淌口水呢!咦… …好恶心!”我一看,真是的,真是他的衣服,赶快摔在他脸上。

第二章(8)

我回寝室梳洗了一下就赶去欧先生那里,到得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居然在一楼等着我呢,见我进来,他脸上阴阴笑着:“弄好了吗?”我点头,从书包里把文件拿给他,他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没了,转头把文件扔在桌上上了楼。不久我翻译的那篇文章刊登在一个著名的金融分析的网站上,作者是他,译者写的我的名字,几乎一字没改。当然他还是不会去叫我的名字,我有了一个新的称谓“那个谁”,他一喊我就是“那个谁”:“那个谁呀,这是你的稿费。”

之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我的工作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我和师兄名义上像是他的助理,顶多像是一个收发员,后来他给我的工作比原来多得多,我要帮助他校对英文中文的稿子,还要帮助他整理他关注的一些网站和报纸的信息,欧先生的精力非常旺盛,记性也非常好,每天阅读大量资料,还要会见客人,我有时候送咖啡的时候,会被他留一会儿,就有机会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我之后能从一个学外语的学生进入金融行业工作,最初积累的基础就是来自于这个时期。当他特别闲,特别闲的时候,会问问我,什么叫做PE,VC之类的东西,我就无知者无畏,照自己知道的,听来的说,有时候说的他直翻白眼,忍受不赶快上楼了,有时候

他听了大笑,特别高兴的样子,我也高兴,当是被欣赏了呢,他笑完之后指着我说:“胡说八道。走吧走吧,出去把点心盘子洗了吧,至少这个你做得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