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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的钳工,我妈妈是联营公司的售货员。来,喝。”我双手拿着杯子跟欧先生碰了一下,他又笑了,“您呢,”我说,“您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他们都是教书的。”

“肯定特别为您骄傲。”马屁得马上跟上。

“那倒没有。我父亲去世之前好几年没跟我说过话了。”欧先生说,他喝了一口豆奶,“他觉得我做错了很多事情。”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抬头看看他,暖黄色的灯光下,欧先生看上去没有白天的时候那么精明厉害了,那样的欧先生我都不太敢跟他说话,那样的欧先生教训过我,讽刺过我,拒绝过我,现在的欧先生长眉长眼沉静如水,他被一杯温热的豆奶给灌醉了,第一次跟我说起他自己,还是自己的坏话。

第六章(1)

“再了不起的人都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尤其是自己爸妈,”我说,“我学习那么好,从小也没少挨打,去年春节的时候回家,都这么大人了,还被我爸指着鼻子骂呢,差点踢我。”

“为什么呀?”

“麻将怎么都打不好呀,一上桌就给别人点炮呀。”

欧先生大笑起来,那往事勾连的不愉快迅速地过去了,我连忙再把豆奶斟上。

黄鱼面上来了,老板还送了小菜,我低头擦掉了口红,原本跟室友们吃了晚饭,肚子里还满满的,只想吃一两口应应景,谁知道吃着吃着就见了碗底,看看欧先生他还剩了大半碗。

“您怎么不吃完呀?”我说。

“哦,不太饿。”他含了一块口香糖。

什么人品?自己不饿还叫我出来吃东西,我这一碗面下去明天肯定是要长一公斤的。仍是敢怒不敢言,只是跟他要了口香糖扔进嘴巴里,是桃子味道的。

“你刚才自己在家里做什么呢?”他问。

“上网。”

“看电影吗?”

“没有,看招聘网站呢… ...打算找个工作。”我说。

“哦?”欧先生手肘架在桌子上,拄着下巴看我,竟是兴趣盎然的样子,“现在的工作做的不高兴了?说来听听让我开心一下。”

“嗨,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我说,“带着情绪工作,这可不职业。我就是想换个地方,我觉得金融中心那里挺好。”

“你有什么职业愿景吗?”

“有

的。三十岁之前,能有自己的一间大写字间,窗子外面能看得见黄浦江的大拐弯。”

“那周先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欧锦江突然一问,我一下子愣住了,他却笑了,老谋深算的,“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我怎么知道的?——他不是我介绍给你的客户吗,这个圈子里八卦又多,你的小朋友们怎么议论衣服化妆品,我们老朋友们就怎么议论谁把钱放到哪里去了。江悦,你很顽固也很硬气,早点告诉我,也不用我去打听了,对不对?”

“不不不,”我特别认真地说,欧先生既然已经知情,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我不是顽固,也绝不敢跟您硬气,您介绍了客户,可是我没维护好,跑了单子,这是我能力不济,然后再去找您想办法,那我得脸皮多厚呢?这事儿我可做不出来。”

欧先生点点头:“可以理解。不过就为了这个跳槽?”

“现在的老板也不好伺候。”我说,“因为跑了这个单子就威胁要炒了我了。我认真工作,可以吃苦,但是吞不下委屈,早上见到您的时候,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从毕业开始到现在做了三年了,想要再进步,让老板再教我新东西,让他给我再涨工资,都不容易。这单子十有八九追不回来,我得做二手准备。”

“思路是对的。”欧先生说,“那么,老周给你明确答复了,事情彻底坏掉了吗

?”

“我给他发了短信,请他再考虑我们新的建议,他去度假了,还没回复我呢。”

“那我来帮帮你吧。”欧先生说,像家庭教师辅导小学生做题:这道不会?让我来看看吧… …

“您?您要怎么做?我不想再麻烦您。也用不着您搭人情。”

“那倒不会。老周的生意很大,赚钱的时候不讲人情,我顶多就是提醒他一下重新考虑你的建议。老周很精明的,可能他这么一个来回就是跟你们要更好的条件而已。现在你们给了新条件,他还不愿意就算了,他要是觉得可以,你们就继续合作,你在你老板那里也好交代。至于还是不是要给你老板继续干活儿——看他的态度咯。你是主动的一方。”欧先生靠在椅子背上,像在复旦的圆形教室里讲课一样,给我细致地梳理这中间的脉络因果。

我听明白了,可我脑袋里面想的是,欧先生要亲自下场帮我追单子了?心里面真是有点小小欢喜的,还是得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帮我呀?是最近很闲吗?”

他抱着双臂,听我这话一边点头一边笑:“对呀,没错,最近很闲… … 不过,也是因为,我觉得,你不错,我想看看你能走到哪里,你能不能在三十岁的时候得到那个看得见黄浦江风景的写字间。”

我拿着豆奶给欧先生撞了一下杯子:“承您吉言。”

到了下个周一,周先生派了人来我们公

司探讨新合约的细节了——这个单子,欧锦江先生帮我追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女士的电话,她自报家门是渣打银行人力资源部的,想请我喝咖啡,要跟我聊一聊。后来我跟这位私下里见了三次面,她向我提供了渣打银行国内事业部的一个职位,月薪是我目前的两倍,还有绩效奖金,年假也多了五天。这个条件非常理想。我很快答应了。

原来的老板张董也要给我涨工资,我婉言谢绝,执意要走。张董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变脸比翻书还快,再不是立着眉毛指着我鼻子让我追不回来单子就走人的模样了,要留我这件事情是在茶水间里谈的,手洗干净,亲自做了一个火腿三文治给我:“悦悦呀,你要去哪里会比我这里好?他们给什么条件我给你再加二十个仙。你这么机灵,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想要教给你呢。”

“您这么说我可受不起,”我把他做的三文治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别说味道还真不错,“公司里有的是人比我机灵。我是笨的。不过我还是谢谢您,您非要留我,肯定是因为只有我肯点头哈腰,不顾白天黑夜的去求客户,去追单子回来,肯定不是因为我认识欧先生。”我一字一句地说。

张董知道留不住我,多说无益,还是笑了:“小姑娘有志气,去大机构工作也好,我送礼物给你呀。以后记得照顾生意

。”

“一定一定。”我笑着说。

第六章(2)

在这件事情的余波里,最有趣的是几天之后我又见到段晓书了。她主动来找我的,我当时正好从原来的写字间里搬了箱子出去,她那车子倏地一下停在我脚尖前面,我当时吓一跳,一见是她从车子里面探头出来:“上车。”我没动:“干什么?我还有事呢。”段晓书摘了太阳镜看我:“怎么了?害怕了?别误会,我就想给你看点东西。怎么了?不敢吗?”我嗤地一笑,逗呢吧?我是钳工的女儿,你胳膊长多粗呀?我会怕你?立马上了车,倒真是想看看今天又有什么戏码。

段晓书车子开得飞快,一路沿江而行,不多时在一处崭新的大厦下面停下来,我随她上了五十六楼,到了一处朝西南的套房里,房子里面有工人,正在挂重重叠叠的窗帘,见她进来就殷勤地问:您看这效果还行吧?段晓书看都没看就是点点头,你们小心呀,每一个小环子都要给我扣好的… … 她颇有些旧上海阔太太的腔调了,看看我,抱起双臂,米色的戴妃包挂在一只手肘上:“悦悦呀,从我手里抢了单子,你当自己是赢了?呵呵。来看看这房子吧,老周买给我的,算作是没有签成保险单子的补偿,这可比我能拿到的佣金多多了,我呀,真的要谢谢你呢。”

其实从她把我带到这栋大厦里来的时候,我早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在那个房子里面四处看

了看,地方可不小,八十多米见方,复式结构,装修和家具都是看上去都是很高级的材料,景观也很棒,能看到下面的公园和黄浦江的片段,我点点头:“嗯,房子确实挺好的,这个地段,肯定很贵,不知道多少人在上海奋斗一辈子都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

段晓书扯了扯嘴角,眼睛一直盯着我,皮笑肉不笑的。

“不过,哼哼,段晓书你带我来看这个干什么?是要来砸我,让我羡慕你?那你可得失望了。你要是中了彩票买的,我倒是能羡慕你运气好。不过这也不是白来的,你搂着老头子,闭着眼睛想张嘉译,这委屈我可受不了,这是你该得的,我羡慕你什么呀!”

段晓书可是气坏了,简直尖叫起来:“别老头子老头子的,老周才五十二!”

“你妈你爸才多大!”我也叫起来。

段晓书可是气坏了,一步窜上来,抬头看我,瞪着眼睛,恶形恶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老周凭什么后来把给我的单子给你了?你不是也找了个人跟他说的吗?那人是老周的朋友吧?岁数也不小了吧?你跟他什么关系呀?”

“哦,这事儿你也知道了?是呀,是有个人帮我挽回周先生。那又怎么样?你记住段晓书,咱俩不一样,我为了工作全力以赴,我给周先生提供了最好的合作条件。你可千万别把这些有钱的家伙当傻

瓜,一分钱对他们来讲比对你来说大得多,他凭什么把单子给我不给你,就是因为我比你可靠!我比你专业!至于你说有人帮了我,对呀,那又怎么样,是有人在周先生的面前替我说了话,”我咬着牙,嘻嘻一笑,“以后有机会,我让你见见,长得老好看了,说话的时候嘴巴是桃子味儿的,跟老周完全两回事儿。我们之间跟你们之间也是两回事儿,我们没有任何交换!我还喜欢他呢,他还不乐意呢!(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心酸呀… …)要是我有一天能睡到他,我把灯全打开,我就好好地看着他,我才用不着闭眼睛想什么张嘉译的呢!”我受够了,我的时间有限,我抱着自己的箱子转身就走。

“不要脸。”段晓书在我身后说。

我转过身来,看见她气得直哆嗦,我把箱子放下,一步步走过来,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段晓书竟有点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咱们两个中间肯定有不要脸的,但不是我。”我说,脑袋里面忽然想起来黄欣跟我说的话,说一个女人最狠的话就是丑八怪,“段晓书你给我听好了,你不仅不要脸,你还是丑八怪。你脸上丑,而且你心里更丑。我告诉你,从前你抢走韩冰,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了,我没怎么你。你故意地搅和我的生意,可我又把单子抢回来了,我今天也不打算

怎么你。可是如果你敢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再敢这么不择手段地算计我,我决不让你好过。”

我拿上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钻进地铁回我那个在思南路的三十平米的小房间,心安理得地吃了一碗泡面,然后又去买了好几件款式时髦好看不贵的衣服。过了一个星期,我来到了渣打银行工作,刚开始接触新的内容,有很多东西不会,要跟人虚心请教,上司是个香港人,四十多岁的女士,叫乔安娜,乔安娜很苛刻,挑剔我的耳环,还总觉得我睫毛刷得太长,但好处是她愿意教我东西,会很细致地跟我解释文件怎么做,工位相邻的窗户外面能看得到小街上没有尽头的梧桐树和对面星巴克的大门,总有人出出入入。这时我毕业四年了,二十五岁半,第一次跳槽,我对自己还算满意。

2.

可我心里呀,总是惦记着一个人。我工作没纠结过,跟男朋友女孩子相处的时候也没纠结过,新老板我恭恭敬敬地听她的就好了也没纠结过,就是欧锦江先生,让我觉得真是没有办法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谢他说到做到在周先生那里帮了我的忙,也谢他介绍了渣打银行的工作,这事情他从来没提起过,但我知道肯定是他推荐的。要怎么谢呢?不收礼物的话总要吃顿饭吧?乔安娜说起过一个新开的意大利餐厅非常好,我想请欧先生去那里,电话拿

起来放下好几次,硬是没敢拨号。

第六章(3)

我怕什么呢?我怕他再跟我说不,像不收我的袖口扣一样,像不去跟我看话剧一样。我又想起在壁球馆里见到的他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欧先生虽然在法律上是单身,但是现在也是有女朋友的,那么我单独请他吃饭就不太好。因为我承认我不坦荡。我心里面不可控制地在YY他,可能我的眼睛已经出卖了我,那色眯眯的光芒把他给弄怕了。

可是,如果从目前的情况逆推,欧先生如果怕我,或者讨厌我,那他不应该帮我的忙,可是他帮了,还在深夜里去找我吃黄鱼面,大上海那么多的咖啡馆儿,那天早上为什么就是我跟他遇见了?这个缘分也是很奇妙的呀… …

“你手里的paper做完了?”有人在我后面说话,声音沙哑,是老烟枪乔安娜。

我赶紧站起来:“做完了呀,刚给您传过去了的。”

“… ...那就可以仰着头傻笑呀?现在是上班时间呀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呀。”我摇摇头,还是对她笑笑,赶快转移话题,“哦对了乔安娜,有个计算公式我校对的时候发现不太对,已经圈出来了,请你再看一下。”

她严厉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 去给我买个大杯拿铁回来。”

“好的!”

… ...我就这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欧先生打个电话约个饭,又是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国庆节之前,银行里组

织了员工歌唱比赛,我常跟同学和朋友混夜场的,一不怕唱歌儿,二不怕喝酒,但是毕竟初来乍到,不想出风头,可是部门里没人报名,我就报上了。原本乔安娜特别不把这个活动当一回事儿,后来眼见着我一轮一轮地晋级,入围了最后十个人,她也认真起来,决赛时候的演出服是她借给我的,一条香奈儿的小黑裙子,细吊带,胸口很低,她帮我穿上,仔细打量,终于笑了:“哎呀,年轻可真是好。这裙子你穿着多漂亮呀。好好比赛,给我争气。”“乔安娜你就放心吧。”

那天的比赛,老板们特别重视,规格相当于年中派对,银行租了洲际酒店的宴会厅,还请了专业的乐队,会场上摆满了白色和紫色的鲜花,员工们都被要求盛装出席。夺冠大热门我唱的是一首王菲的老歌儿《新房客》。

我见过一场海啸,没见过你的微笑。

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

要不是有天清早,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要不是我的花草,开得正好… …

在舞台上唱歌儿的感觉可真是美妙,根本不是在KTV唱歌儿能比的,哪怕是短暂的片刻,全世界的眼神好像都投在你身上,而有一个最重要的观众在我唱到一半的时候终于现身了,就是欧锦江先生。我怎么都没想到能在银行内部的活动上看到他,我想他看到我在台子上可能也觉得意外,他

被我们那个英国行长迎到身边,抬头看我,微笑着点点头,好像在说,哟,你还唱得不错呢… … 如果这发生在别人的故事里那得是个多美妙的片段,你打扮漂亮了,你穿着好衣服,每个人都在安静听你唱歌,如此闪闪发光的时刻在你一生里屈指可数,而你惦记的那个人恰巧经过… … 但在我的故事里,我看到欧锦江就把后面的歌词全忘了。最后打分十个人我排名第九。乔安娜一晚上当我透明,没跟我说话。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晚会还没结束呢,我就换了自己的衣服打算离开了。宴会厅在三楼,我走到二楼的时候,手机震动,接起来是欧先生:“你怎么走了?”

“您怎么知道我走了?”

“我看着你呢。”

我抬头一看,他果然就在旋转楼梯的上面呢,此刻收了线,脚步轻快地下来到我跟前,我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台子上摆的一大丛粉色的百合,都是半合着的大骨朵,我想要厚着脸皮再不痛不痒地寒暄两句,张开嘴巴却只是叹了一口气:“哎… … ”

“怎么了?”欧先生问。

“刚才表现真是不好。”我说,“其实我唱得不错的,一见您来,我把词儿给忘了,我老板还指望我出彩呢,结果一晚上都不搭理我,给我脸色看来着。”

“怎么‘一见我来’就把词儿给忘了?”他倒是很意外的样子,“这事儿赖我吗?”

“反

正您要是不来,没冲我点头,我就不能溜号,我要是不溜号就不会忘词… … ”

“不过,”欧先生慢慢地说,“其实你就是没忘词儿,也得不了第一。”

“为什么?”我抬头看他,“这么说我可不同意。”

“算了,你没听得第一的那位吗?珠穆朗玛最后一个Key比原唱还高,都快把酒杯震碎了。她是职业水平的,你们都不在一个层次上。”

“您用得着说得这么直接吗?”

“我是说,其实没什么可遗憾的。”欧先生说,“我站在门口就听见你唱了,唱得很好,后面哼哼得也不错。都… … 都在调上。”

他笑了。

他一笑,我也没那么不高兴了。

好几个星期都不敢给他打个电话的欧先生如今就在我眼前,这比什么都好。

“你这是要回家了?我跟你们GM打了招呼,也不留了,咱们出去走走吧?”欧先生说。

欧先生要跟我“出去走走”?我觉得旁边那一大丛粉色百合的骨朵好像一下都开放了:“好呀… …”

我跟欧先生从洲际酒店出来,沿着恒丰路向下,上海的仲秋夜里,晚上十点多钟,和风习习,梧桐树的下面,有流浪乐手在弹吉他,我告诉欧锦江那首歌我也会。我小时候专门学过唱歌儿。是我妈妈带我去少年宫选的。她让我在钢琴舞蹈和唱歌儿当中选一个,我自己选了唱歌儿。每个星期去上一节课。我妈妈说,女

孩儿怎么都得会一个才艺,你自己选了这个,那咱们可说好了,学了就坚持下去,不能停,不能说不来就不来了。少年宫离我家可不近,冬天有时候在大雪天里要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但一直到我上了初三,我一节课都没有落下过。我一直都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来着。

第六章(4)

我们走过一间便利店,欧先生忽然停住了,指着里面问我:那是不是我们上次喝的那个豆奶呀?

是的呀。我说。您要喝吗?我去买来。

豆奶是温热的,我插了吸管给他,自己留了一瓶。

我们两个大人就在便利店门口对着喝豆奶,旁边有一对晚归的中学生一边吃关东煮一边议论着刚才做不出来的题目。

欧先生借着灯光看我,你妈妈说得对,人做事情总得有一点坚持的,她很会教孩子,你家只有你一个吗?

对。独生女。

也是非常娇惯吧?要什么给什么?

他们工资都不多,但是我从来都零食不断,我妈妈也很愿意给我打扮,我每个夏天都有新裙子,每年冬天都有新大衣。不过考试成绩不好的时候,也挨打的,打得可狠了。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好像是化学没考好,我妈妈拿起我爸的腰带,一下子就抽我脖子上了,留了可长的一个红印子,我后来上学,同学还以为我这是自尊心太强,试着上吊了呢… …

我没见过欧锦江先生失态过,可这话说完,他差点没喷出来,手握拳掩住嘴巴,一边摇头一边笑我,胡说八道。

“没有!我没胡说八道!”我赶快说,“您是小时候过得好吧?每次都能考好,从来没有挨过打是不是?超出想象了是吗?我可是不敢撒谎的。”我指着自己耳朵根后面到脖子上那一块儿让他看,“就这儿,腰带侧面

抽过来的,细长,全是血砂点子,当时呀可疼死我了… … ”

我说这话的时候,头侧向灯光的另一边,正好看见我跟欧先生两个人的影子,我们当时离的很近,我看见他的影子抬起了手,探向我的耳朵和脖子,他会碰一碰我吗?这念头一起,突然就好像有一股电流席卷过我全身,我在片刻的战栗后一动都不敢动了,汗毛都立起来了似的,刚才的戏谑热闹都不见了,车水马龙的声音和流浪乐手的琴音也都消失了,我不敢扭过头去再看他一眼,我甚至不敢喘一口长气,我怕我看了,我呼吸了,我眼前的欧先生像幻象一样消失。我低下头,仍是侧着脸,他会碰一碰我吗?

他没有。

他把豆奶换了手。

那个片刻过去了,我们身边所有的声音又响起,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他,他垂着眼睛并没看我,我心里感叹着那隽永如诗的眉目,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他今晚上不是那个骄傲古怪的家伙了,他看上去温柔又敏感,好像还有些怕我,他伸出手却改了主意,他不敢碰碰我,他为什么怕我呢?我要是个傻瓜我就不知道,可是我不傻,我知道原因,我知道他喜欢我。

“欧先生呀…… ”

“嗯?”

我凑得近了一些,手轻轻地拽住他一边的衣袖,抬头看他,鼻子尖儿都要撞上去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我稳稳当当地争取着,

什么都不怕:“我请您去看话剧好不好?看完了话剧去吃意大利菜好不好?然后去唱K,你喜欢听谁的歌儿呀?我唱给你… … ”

“… … 邓丽君。”

“那你答应了?”我轻轻说,歪着头又接近了一点,我要是撅撅嘴巴就可以亲到他了。

“嗯。什么时候?”他看着我,他有点被动,但是没有后退,他眼睛下面那两条皱纹真是好看。

“我去找票子,你等我电话好不好呀?”

“好的呀… …”他轻轻地,温柔地说。

第二天是周末,大学旧友的约会,我实在是没控制住自己,把见到欧先生的事情跟其余三个说了,她们都愣住了,黄欣半天才吃了一口手里的面包:“然后呢?”

“然后… … 他送我进了地铁,我们各自回家了。”我说,“走路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小手手,若有若无的。”

“我特别关心一件事儿。”朱琳琳说,她留校任教,彻底搞学术了,对待任何事情都特别较真,“你们喝了豆奶,就贴的那么近了?什么味儿的?”

“呵呵,”我眯着眼睛笑笑,“这种事儿我怎么能不注意到,我特意给自己选的是草莓味儿的豆奶,而欧先生的呼吸一直都是桃子味儿的… … 可香了。”

朱琳琳马上敬仰地点了点头:“优秀。”

“不用客气。”

“不过,”卢叶丹说,“这不是你的风格呀,你不应该这么处理呀?”

“我什么风格

?我应该怎么处理?”我吃了一口自己盘子里的牛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