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好的遇见 作者:简暗

韶华往事,傅剑玲只谈过三次恋爱,三次的对象都是韦宗泽;

韦宗泽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傅剑玲。

在韦宗泽的眼中,傅剑玲就是一只荒野上的羚羊,虽然并不凶猛,却有着凉薄的芒刺,能够独自面对空旷和荒芜,并始终淡定从容。他用尽全身力气妄图捕获这只羚羊,却发现自己反被她紧紧束缚,再无法逃脱。

四年分离,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她这个人,可每一个人都那么像她……

他们在人世流离辗转,只为守候一场此生最美的遇见。

主角:傅剑玲,韦宗泽┃配角:薛涩琪等

简暗,天蝎座女子。喜欢看形形色色的故事,偶尔自己动笔叙述一二。文字瑰丽华美,笔下多恢宏悲情故事。文以载情,终为感动。已出版:《相思长梦河》《狂沙奇缘》《叶落无痕》。

第一章 无题

尽管爱与怨恨与时间为伍,我却打从心底执执念着有生之年即是永远。

然而覆盖着我的天空并不为世人动容,藏匿着我的房屋坠落于泥林都会的深处,我曾默默祈祷有一天幸福得以从容与共。

然而狭路漫漫,过客匆匆。

从很小的时候我对世界产生印象至今,我所生长的这个城市变化万千的景象却在逐年淡出记忆,真正难忘的反倒是小时候那些不以为然的所见所闻。这种情况的根源,我还一直想不清,或许是因为生活平淡至极吧。想想人在小的时候,多么爱憧憬,等到什么事情都看透,再想要来动一次心,是多么不容易。

所以,在这个所谓的往事中,我也许会一直沉浸在对旧时的人或事的追思中。而当这种追思结束以后,我也不知道我的过去和未来能不能够水到渠成地汇合在一起。比如说,我和一个人分别过,重逢过,之后怎样,无从得知,因为时间还在继续。假使最坏的情况是从此以后互不相干,不再相见,也都无法抹杀已经成型的记忆了,因为在这些记忆当中,藏着我所有的各种情感的火焰。这些火焰正一团一团地、永久地驻扎在岁月的甬道里,忽暗忽明。我时而为它着迷,时而感到恐惧。

我想正是因为这样,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在不自觉地琢磨时光,琢磨着自己生命中的过客所留下的曳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们有很多的不确定,不知道何时别离,何时相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更加不知道年年岁岁,我们这些小小的爱,小小的怨,小小的付出与回报是否也随流年偷换。

然而,假设每个十年都有一场昭华盛宴,我们有缘,必定场场再见。

又是清明了,每年的这个日子,对于傅剑玲来说,并不只是要祭拜家族中已故去的长辈的,还要祭拜跟她同年出生、同窗相识,若没有提前离去,现在也该和她一样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一位朋友——杜雅。

其实墓地是个很微妙的地方,还记得杜雅刚去世的那年,大家都不能理解像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像这么稀罕的事为什么发生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墓地里,时不时看到一些为英年早逝的孩子立起的碑,并且像那样的碑不在少数,便什么也不觉得稀奇了。

那时傅剑玲年少,杜雅的死可以说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伤痛——她的好朋友,从此沉睡在僻静的地方,左邻右舍,互不相识,昼夜更迭,不喜不悲。而顽固的傅剑玲把这种伤痛牢牢系在心里,斗转星移,不离不弃。

到了今年,她又来看她,还像往年一样为她烧些以前的东西——一本日记,一个电话薄,都是尘封已久的破本子,载着密密麻麻青涩的字迹。傅剑玲一边草草翻开来看,一边撕下来丢进火堆里去,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譬如“以前的字好丑啊!”“今年大家都很好,平平安安,偶有联系。”之类,说完又看看杜雅的墓碑,上面并没有印她的音容笑貌,只是几句简单的铭,杜雅之墓,卒于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

九年过去了。

傅剑玲凝视着那行日期,直到膝下的火焰燃烧殆尽,尘絮飞舞,她才收回思绪,将目光转移。站在山腰上往下看,大墓场那一片还是香火绵延,人潮未艾的样子。傅剑玲不禁笑了一下,说不定在那人群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呢,大家都是来怀旧的。

待她扫完墓,点的香已燃掉大半,因天气看上去不好,傅剑玲拜别以后,便尽快下山了。后来果然打雷闪电,傅剑玲拦不到计程车,就在山下的水果摊里站着,暴雨顷刻间泼到地面上,空气里四处激荡着黄泥和野草的腥味。傅剑玲挤在避雨的人堆里,看看手表,下午两点,好在没什么事情要办,只须等雨快些停下。

她站了好一会儿,瞧见到不远处正泊着几辆黑色轿车,七八个人西装革履,一齐从山上涌了下来,迅速钻进车子里。因暴雨天的气压很大,视野较暗,傅剑玲看到雨泥中那些车的灯闪烁几下,便依序开出来了。

跟她的狼狈相比,那些车显得从容淡定,在这山郊野地游刃有余,她便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刚刚还觉得人生无常,好好歹歹不过过眼云烟呢,这会倒知道眼红别人,巴不得有辆车是自己的,也能在这泥巴地上转个圈。

她正想着,薛涩琪就打来电话,听到她这边大雨哗然,吓了一跳,“天哪,你那边好大雨。”

傅剑玲觉得冷,环抱着双肩问道:“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边却不知薛涩琪和谁低声讨论几句,才小心回她道:“我这儿麻烦着呢,一堆破事儿,明天才回得来。”薛涩琪在北京没待几年,说话倒带起了些京腔,没等傅剑玲回答,她又问道:“明天回来先住你那里,方便不方便啊!”傅剑玲说:“你哪次回来不在我这住几天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你带个男人回来住也无妨。”

薛涩琪却在电话里笑,“人在江湖漂吗,上哪儿找男人呢。我差不多明天下午到,我会先去看雅雅的,记得等我一起吃晚饭,给你带了好东西。”

闻言傅剑玲颇感无力,问道:“又是什么宝娃娃能招金龟婿的?”

薛涩琪却嘿嘿地笑,挂了电话。

去岁薛涩琪专门从北京快递了一个粉嫩公仔给她挂在包上,说是姻缘娃娃,能帮她找个好男人。结果男人是没找着,娃娃还给偷了,薛涩琪知道以后大为恼火,还在电话里就骂:“谁她妈偷你男人!”傅剑玲哭笑不得。

挂了电话,暴雨越下越大,傅剑玲的皮鞋已经浸水,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回头问水果店的老板有没有热开水,老板笑道:“有啊,五块钱一碗。”傅剑玲不乐意说:“老板,你敲竹杠啊。”老板索性无赖道:“那怎么也得给点吧,姑娘。”傅剑玲自小怕冷,担心就这么着凉生病了不值得,只好掏出几个分子钱递去,老板果然爽快端来一碗白开水给她。她仔细瞧瞧,碗还挺干净,水里也无杂质,放心喝上几口,暖意便迅速在腹中蔓延,她的脸色好了许多。老板见笑她说:“我收了你的钱,就不会给脏东西你喝,这里可是扁担山,我让你喝坏了肚子,你埋在这里的祖宗还不找我算账?我不见鬼!”傅剑玲含着一口水,差点便笑喷出来,急急忙忙吞咽下去,正想着再跟老板调侃几句,恰巧一辆黑色的轿车轻轻缓缓停在了她的脚边,打断她的话,茶色车窗嗡嗡降下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傅剑玲!”

“天哪,葛离?”

两个人对看好一会儿,似乎都很惊讶。傅剑玲印象中的葛离是很糟糕的,少年时他在班上简直是个山大王,又凶狠又邋遢,可现在全不一样了,他衣着简单,并且仪表大方,笑起来比起以往那狰狞的模样大不相同,那是很好的微笑,带着礼貌和热情,让人愿意相信。傅剑玲说:“你变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葛离笑道,“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上车吧,我送你,这么大的雨,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傅剑玲道句谢便上了车,坐在副驾座问他:“你现在混得不错嘛,买这么好的车。”

葛离脸上略带羞赧,连忙摇头道,“别误会,别误会,这可不是我的车,是我老板的,今天老板来扫墓,刚坐别的车回去了,我看你站在这呢,就想带你一程不打紧的。”

傅剑玲有点担心,“真不要紧吗?要不等下到路口就放我下来吧,我打个的回去是一样的,别为这点事麻烦你。”

葛离忙道:“别别别,你也想太严重了,我让你坐你就坐呗,丢饭碗的事我可不干。”话毕又瞟了傅剑玲一眼:“哎,你倒没变多少,还是那么素。”

傅剑玲只是笑笑,葛离又道:“都好长时间没见上了吧,你们那几个还在一起吗?”傅剑玲道:“不全是的,只有涩琪还常联系。”葛离一想,忽然把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下,“噢,对了,今天清明,你是来看杜雅的吧,我还记得以前许为静也老是跟你们在一起呢,她现在怎么样?”傅剑玲则摇摇头,“很少联系了,偶尔发发短信吧。”葛离闻言,不禁感叹起来,喃喃自语道:“哎,踏上社会了都这样,各奔东西,就是再见到了吧,也许什么都变了。”说完,一个转弯,车前的景色变了样,是漫长的大路,延续成塔尖一样的三角,葛离想了会儿,又问道:“那你呢?现在好吗?看你的样子,还没结婚吧,有对象了吗?”

傅剑玲终于忍俊不住,“怎么现在见面都兴问这个?”

葛离也仿佛觉得好笑,“嗨,太久没见面,不问这个问什么呢?”

傅剑玲便道:“哎呀,托福,就让我在今年找个好对象吧,再这么发展下去,我快要觉得自己一定晚年凄凉,孤苦无依喽。”

听她话毕,葛离倒笑了,没接下面的话。

暴雨还在疯狂地下着,与车内的平静形成强烈反差,从玻璃窗看出去,外面是交错密集的雨线,还有呼呼卷动的狂风,大自然的任性喧嚣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情,它掳动树木向天空伸出叛逆的尖枝。在这样的天色下,傅剑玲极想打一会盹儿,但她和葛离不算很交心,便不好意思这么做。

葛离却意外地说:“其实,你对我都没什么印象了吧。”

傅剑玲怎么好承认呢,便垂头回道:“当然不,我总是记得你的。”

葛离倒也不计较她话中真假,又道:“那你说说还记得哪些人?除了薛涩琪,许为静。”傅剑玲便开玩笑说:“我还记得段祥嘛,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他吃过蝴蝶,吓得我一学期不敢跟他讲话,后来就是毕业了,我还对他刻骨铭心,大概这辈子都忘不掉啦。”

闻言葛离朗声大笑,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你居然还记得他呀,真没想到。他都结婚了吔,而且在研究所做事,我还见过他呢。”傅剑玲很惊奇,“真的吗?你们还见过啊,他在什么研究所?”葛离说:“唔,他在做食品添加剂。”傅剑玲说:“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吃蝴蝶的事?”葛离觉得怪有趣的,“看来这事对你打击挺大的,你居然到现在还惦记着。那除了他,你还记得哪些人?我看看我联系不联系得上,改天好办个聚会,把大家都叫来。”

傅剑玲想了想,却道:“其实男生我是真不记得了,那时候小,总觉得不好意思和男生一起玩一起闹,我只记得韦宗泽,不过他走了以后就再没联系了,也联系不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我想以他的性格,一定过得很好。”

葛离听到这儿不作声,开车的手却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着,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你会不愿意提他呢,想不到这么轻松,要是办成老友聚会,说不定你们就见面了。”

听到这话,傅剑玲无意中哧笑了一声,倒不是针对葛离的,她斩钉截铁道:“不可能,韦宗泽不会参加这种聚会。”

葛离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追着话题回道:“那也许他听说你在,他就会来了。”

傅剑玲却摇摇头,不置可否,也不感兴趣。几年前的事了,她不愿意再去想,也不愿花无谓的时间去辩论,也许时光已经改变了每一个人,但是一定改变不了韦宗泽的心,也改变不了傅剑玲的决定。

葛离一路把傅剑玲送回家,她住在青年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是个很老的公寓,但是管理良好,傅剑玲不便邀请葛离上去坐坐,便问:“不如在这附近吃点东西吧,我请你。”

葛离未下车,只道:“不用了,你给个号码我,改天我请你吧。”

傅剑玲便把手机号码告诉他,“那就这样吧,你路上小心。今天谢谢你,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葛离向她道别,车便极轻地开走了。

也许是因为久别重逢,感慨特别多,傅剑玲一直目送葛离的车开出她的视野,才转身回家去,还在电梯里她就忍不住给薛涩琪发短信汇报道:我今天遇到葛离,他变了好多,我差点认不出来。

大概薛涩琪也正无聊着,收到短信后马上回复她:真的假的!葛离?接着又发来一条:就是初中时经常带人群殴韦宗泽,到了高中又化敌为友的葛离?他现在怎么样啦?

傅剑玲打开家门,将钥匙乒叮一下抛在鞋柜上,脱下外套,在沙发里舒舒服服窝了好一会,才想到看薛涩琪回复的消息。没想到看完了,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在她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韦宗泽以前的瘦瘦的样子。在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给她最深最直接的印象是愤怒。傅剑玲常常想,一个才十三岁的男孩,哪里来的那么多愤怒呢?就算葛离总是欺负他,可每次被打够了,他总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缄默不语,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也不去找老师诉苦,他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冷冷的,不指望的,仿佛很可怜,其实是在生气。

傅剑玲靠在沙发上,一下子想到那么老远的情景,想到很多既幼稚又生动的画面,忽然间觉得自己最近的生活是不是过分单调了,自己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后来她给薛涩琪回了一条短信调侃她:我记得你以前暗恋韦宗泽认识的一个学长呢!不知道那个学长现在怎样了!

薛涩琪回复道:我问你葛离,你扯学长干嘛。多傻的事儿啊,我早就不记得了,管他现在怎样呢,出家当和尚了都不打紧。

傅剑玲被她逗乐了,回道:骗谁呢。要是真出家了,你不比谁都高兴!

薛涩琪正儿八经地回道:你说的没错,我死都得不到的,别人最好也得不到。不然我会很不爽的!

傅剑玲为这个,独自笑了好久,给杜雅扫墓时哀默的心情一扫而空。

这一下午还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傅剑玲便打算在家好好休息,冰箱里还有很多食物,都是为薛涩琪准备的,既然她今天回不来,这些东西总得有人消化。于是把小圆桌搬到阳台边,从冰箱里取出食物迅速在厨房加工一番,算是一桌美餐。然后从书柜上随意翻出本选集,便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哗啦啦的雨声,令她有安详的情绪,其实她本性是喜爱书香隐居生活的人。

到黄昏时雨就停了,天空反倒比之前还要明亮,地面上排水沟里的混水隆隆作响。雨声没有了,人声便逐渐沸腾,街上各式各样的声音窜进耳朵,叫傅剑玲觉得有趣,她合上书,打扫被雨淋得乱糟糟的阳台。

从她的很多细节中,可以感受到她对这个屋子的爱惜,那种爱惜不是表面上的,不只是整洁和温柔的,还有更多联系着生活方面的东西,比如在怎样舒适的情况下入睡,比如在怎样的光线下阅读或书写。她在回到这个家和离开这个家两个场景中是不同的人,外人眼中的傅剑玲远远不具有此时此刻的浪漫气息。

傅剑玲见外面空气清新,决定晚上出去散散步,刚一下楼,又收到薛涩琪的短信:

我累坏了,明天回来要睡一天,我几天没睡好觉了。

傅剑玲正往夜市走,想到公司现在的状态,她边走边回复道:回来是要好好休息,过了这段时间就有的忙了。

也许薛涩琪正闲着,稍嫌短信麻烦,索性一电话打过来,就听到傅剑玲在这边笑话她,干嘛又发短信又打电话!薛涩琪却一本正经回道:“我这次回来,会转去人事。要是公司同意苏总的提议,我一定推荐你做副总监,顺利的话,两三年以后你的机会很大。”

傅剑玲斟酌了一会儿,说:“苏总的提议基本上已经是通过的了,这个众所周知,我们这边已经在做些准备,不过你的如意算盘,苏总本人不一定答应。”

薛涩琪却不怎么爱听她这缩头乌龟的话,意气风发道:“你得了吧,这个没问题。剩下的就看我们自己,做牛做马这么些年,风水早该转到我们这边了。”说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又道:“这次我回来也该买套房子挪挪窝了,我攒了些钱,爸爸妈妈也同意资助一点,回头你陪我到处看看。”

傅剑玲听了也觉得不错,“嗯,你回来再说吧。”

或许到了明天,看到薛涩琪,她才会真正觉得安心。好像薛涩琪是一只放飞的鸟,外面的浪涛是她眼下快乐的风景,她不知疲倦地凭空进取,有时她真怕她忽然就坠落下去。

像以前的许为静。

第二章

凯雅中盛是国内较少的合资型装饰企业,起始于1996年北京中盛装饰工程有限公司,一直到它2002年实现跟美国GAYA集团合资之前,已经发展成下属装潢有限公司、工程有限公司以及中盛建材三个子公司组成的集团公司,分别由不同的法人任天华和苏兆阳管理。总部设在北京,华中据点则在江城武汉,统共算起来,从合资成立到现在并不超过三年,发展却相当可观。其前身北京中盛最初只是家装大市场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司,经年打拼能够走到今天,也算得上是公司高层把头脑用对了地方。

傅剑玲和薛涩琪现在都在这家公司做中层,两年多前合资成立,薛涩琪就调到北京做苏兆阳的助理了,这次总部讨论基本同意了苏兆阳在华中建立高端品牌的意见,任命苏兆阳为品牌总监,那么薛涩琪自然又随他一起调回了江城。

清明后的第一天是个礼拜四,差不多快下班的时间,傅剑玲接到薛涩琪的电话,说她已经回来了,要等她一起吃晚饭。傅剑玲挺高兴的,上次见到她还是过年,感觉匆匆忙忙,没能说上几句话。这次她正式调回来,以后上下班她们就能够做伴了,于是收拾好桌上的文件,一心等着下班。

傅剑玲的办公室是单独设置的,做了玻璃隔断,没一会儿,她就看到外面格子间很多设计师和客户经理都跑到大厅里聚着,就连隔壁的老会计和工程经理都出去了,她一阵奇怪,也走出去看看,没有想到是苏兆阳。

苏兆阳个子很高,身材属于魁梧的类型,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虽然他已经四十几岁,并且刻意蓄着些胡渣,但他的神情总是令人感到振奋的,或者说,令人不敢不振奋。

他本可以明天再来,见到傅剑玲后,他微微一笑,“你好吗?薛涩琪也回来了,不过我让她明天再到公司来,现在都快五点了,我只是上来看看大家,顺便通知大家明天一定不要迟到,早上会有一个重要的会议。”

傅剑玲笑说:“苏总是个勤奋的人,一分一秒都争取好好工作。”

苏兆阳则在大厅走了两圈,草草审视一下公司的气象,然后抬腕一看手表,正好五点,便道:“你们看,这就五点了,准时下班,都不要作无谓逗留,辛苦要用对地方。”

简简单单一句话,十分钟内公司的人就走光了。

关门的时候,傅剑玲打卡,看到苏兆阳正在等电梯。傅剑玲出于礼貌地向他一笑,苏兆阳便问道:“去和薛涩琪一起吃饭吗?”傅剑玲点点头:“嗯,她正在楼下等我。”苏兆阳也点点头:“你们俩的感情真挺不错的,在北京的时候,薛涩琪常常跟我提起你,她夸你是个有深度的女人。”

这句话听上去就像在说:在北京的时候,我们经常约会,她经常提到你。你是个有深度的女人,对我们事一定能够理解。

傅剑玲也不意动,只笑而回道:“谢谢。涩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念她。”

说话间电梯门开了,苏兆阳略一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美女先行。”进到电梯,他才又开口问:“要是方便的话,我跟你们两个一块儿吃饭,怎么样呢?”傅剑玲却不直面回答,反而问道:“涩琪她同意吗?”苏兆阳这才有些尴尬,又说:“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开玩笑的。”

正好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傅剑玲走出来,见苏兆阳还在里面,便回头看他,他一笑,“我到停车场。”电梯门便关上了。

他们的办公室座落在北湖的N大楼,一下楼来就是商场。傅剑玲走到事先约好的餐厅,见门口已经有不少人正在排队等座位,进去以后傅剑玲很快就看到坐在大厅右侧的薛涩琪,她正在阅读菜单,手边搁着她的黑色的皮包和脱下来的外套,她穿着浅灰色针织衫,头发已经剪短了,并且染着漂亮的巧克力色,这显得她十分活泼干练。射灯下,她的腕表反射出质感极好的光泽。

傅剑玲轻轻走过去,她抬起头,一时之间亲近的话说不出口,客套的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你怎么样?”“我很好,你怎么样?”“也挺好的。”“你瘦了。”“哪里,我胖了才是真的。”“你看看你想吃什么?”“我随便。都可以!”

之后沉默,都一心看菜单,好容易点了菜,傅剑玲噗地笑出声来,“我觉得我们俩刚才说话像打仗。”薛涩琪于是抒出一口气,“就是,这都怪你,一来就盯着我看,害我不自在。”

傅剑玲也脱下外套,舒服坐好了,才说:“我每次看到你都大变样,你现在弄得像个少奶奶。”薛涩琪生气地说:“什么?我这精心打扮的FASHION被你形容成少奶奶?天哪,我不要活了。”傅剑玲倍感好笑,“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你不像少奶奶,你像大家小姐。”薛涩琪这才勉强接受,“唔,这还差不多,本小姐还待字闺中呢!”

傅剑玲说,“你妈连着两年春节都打电话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薛涩琪一惊:“你开玩笑吧,我妈竟然做这种事?我找对象的话肯定会告诉她啊,不要因为她介绍的我都看不上,就乱猜我在搞地下情。”

话间服务员端来大餐,在北京一直不习惯北方饮食的薛涩琪雀跃不已,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道:“这次我呀,给你物色了一个不错的对象,就先把你解决了再说。”

傅剑玲看着她好笑:“你干嘛不解决你自己,省得你妈老是找我卧底。”

薛涩琪说:“不行不行,这种事要讲缘分,适合我的不一定适合你,适合你的也不一定适合我。对吧,我有预感,这次我给你找的人肯定能发展。”

傅剑玲道:“这就是你给我带的好东西?”

薛涩琪点头,“没错。找个老公,吃穿不愁嘛!明天他也会到武汉来,专程来看你,无论如何你要把握机会。”说完又带三分提醒,“他很有钱,而且长得不错。”

傅剑玲听完啼笑皆非,只好说万事凭缘,那薛涩琪自然就当她答应了,当场掏出电话约对方明天一起吃晚饭。傅剑玲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感觉,她觉得薛涩琪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晚上两个人一起散步,傅剑玲见薛涩琪一直在发短信,便问她是谁,她却回答闪烁,又说是北京的同事。傅剑玲也不逼她,平心静气道:“要是你真有对象了,一定得过我这关。”言下之意是总得让她知道吧,薛涩琪闻言却问:“那是不是……无论我喜欢谁你都能接受,只要我是真的喜欢。”傅剑玲犹豫了会儿,说:“是的,只要你是真的喜欢。”

现在的薛涩琪是漂亮与自信的混合体,她的眼神告诉傅剑玲,她充满了生活与心灵的生机,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美满的未来,也仿佛已经昭告诸神她选择了一条一掷乾坤的路。回到武汉,她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微妙的违和感令傅剑玲迟迟不想揭开。

差不多深夜,薛涩琪和傅剑玲逛完街回到家里,薛涩琪将手上大大小小的购物袋一把扔到收拾好的小房,脱了外衣抛在床上,才出来客厅坐着,看看电视。傅剑玲从冰箱提出几支小啤酒,问她喝不喝,薛涩琪点点头,“喝。”傅剑玲笑话她:“酒鬼。”遂把酒言欢。

“上次你碰到葛离,聊了什么?”薛涩琪问。

傅剑玲呷了一口啤酒,“没聊什么,就是寒暄了下,他现在可真不一样了,比以前帅,还有型,恐怕跟着大老板。”

薛涩琪一只手撑着脑袋,大抵有些累,又不想去睡觉,便垂眼笑起来。

傅剑玲说:“其实说真的,我们那个班,很多同学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块的。”说着回头看看阳台,发现落地窗还没关上,难怪有风吹进来,预备起身去关窗,却被薛涩琪制止:“让它吹会儿吧,剑玲,我是真的醉啦。”她迷蒙地看着外面,远些的地方还能看到些流光灯火。“我终于回来了,看到你,我真高兴。你知道吗?我看到你什么也没变,我更高兴,其实,剑玲,你总是不变的,即使周围什么都变啦,你还是那个样子,我看到你,就觉得安心。所以,你看,我醉啦。多不可爱。”

傅剑玲深知薛涩琪的酒量,此时此刻醉的哪里会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但是无从问起,只能陪伴。她轻拍她的肩,关切地问道:“你在北京真的好吗,每次给你打电话你都说很好很好。在那边交到朋友吗?”薛涩琪旋即闷哼一声:“朋友?当然,我有一个大大的朋友,他什么都帮我,很会照顾我,我在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傅剑玲倒笑起来:“你看你,说话就说话吧,干嘛总喜欢耀武扬威,这傲慢的性格打死你都不改。”

薛涩琪闻言,同她干了一杯,仰头回道:“没错,我薛涩琪就是高傲的,高傲就是我的一把剑,长在我的心里,掘在我的肉里,别人欺负我,我就刺过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对于薛涩琪这种长久以来不减反增的尖锐,傅剑玲很无奈,怕她越说越激动,便推着她去房间,“好好好,你也别真喝多了,带着你的剑赶快去洗澡,明天早上还要开会。”

薛涩琪听话地站起来,一边取下手表手链,一边往浴室里走,进去的时候,她说:“我知道明天开什么会,会议用的资料还是我给苏兆阳弄的。剑玲,我告诉你,你一定能坐到那位子上。”

傅剑玲却回头道:“可是涩琪,你问过我想坐到那个位置上吗?”

薛涩琪一愣,但很快就笑了,斩钉截铁道:“不,剑玲,我要向上,并且你也要向上。学人过日子,想要的不主动争取,最后岂不是什么都没有。”话毕也不管傅剑玲的反应,兀自进了浴室。不久,浴室里传出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湍切的花洒,薛涩琪在里面哼着歌曲,时重时轻,时而唱出了确切的歌词,时而混沌过去,高高低低像是犹豫的提琴。

傅剑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电视上不知在放着什么节目,她感到内心无法安定,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来翻看电话薄,一个一个名字在显示屏上滚动,一个一个名字表示一段关系。有些仿佛太久远了,事到如今才觉得陌生;有些仿佛又太快速了,恍然若梦。

傅剑玲本以为今天大约就这么过去了,早早睡觉,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不想深更半夜,薛涩琪却在房里大吼大叫起来,一定是在和谁吵架。

“我不管,我要的东西很难做到吗?我要的很多吗?”

傅剑玲穿着睡衣走出来,正想敲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没有吭声,她伫立在薛涩琪的房门前,无心偷听她谈话的,只是,除非她出去,不然待在哪儿都能清楚听得到。

“那你到底要怎样?一下答应我,一下又说不行,每次都说听我的,听我的,最后总是变卦。”涩琪气得骂出来:“你这个大骗子,你又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她一把摔了电话,傅剑玲在外面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却听到对方又打过来,然而再次接起电话的薛涩琪,声音却缓和了很多。

“你还打来解释什么?你一件事都不答应我。”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累,每件事都要争,我要不争的话,你都不会主动去做!我觉得好没意思!”

接着也不知道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也许和薛涩琪一样缓和了态度,只听薛涩琪愤怒的声音顿时降下来,“哦,你的意思是,你答应我的三件事,现在只能做一件,另外两件还要找个合适的时机?为什么?什么叫合适的时机?现在哪儿不合适了?你说!说得清我就听你的!”

“行,你说的都对,你总是有理由的,你做什么事没理由呢,你只能把你那些不能守信的,不能实现的话说给我听。我算老几,对不对?你多伟大啊!”薛涩琪又开始骂:“我就知道男人都不能信,对你好的更不能信,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包着糖衣的炮弹,吃下去就炸死你,叫你粉身碎骨。好啊,挺好啊,我没意见,你也干脆一件都别做了,也别怕我去跳楼,我薛涩琪是谁,用得着把自己委屈成这样!”

她再次挂了电话,但这次傅剑玲并不打算敲门,她猜得到,那人应该还会再打过来。电话果然如预期中一样响起,可薛涩琪却没有马上接通,也许是为赌气,也许是故意延迟的,总之拖了很久她才接起,但她的声音已经完完全全冷静下来了,并且轻柔得多,傅剑玲不再能听到她的谈话,她便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这次的电话可以算得上是一次虚拟的促膝长谈,薛涩琪足足讲了两三个小时,打完电话已经凌晨三点,薛涩琪出来上洗手间,却看到傅剑玲就在客厅里睡着了。

她看了很久,就像傅剑玲什么也没有去问她一样,她从房间抱出一叠被子,轻轻为她盖上,然后默默退了回去。傅剑玲睁开眼,无意间紧紧掳住被子,又伸出手拧开沙发边的立灯,黄光温柔,她才紧紧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也许她那晚想了一晚上旧事,也许她只是做了一个梦。她看到明亮的教学楼,很多女学生三五成群地走,而她和杜雅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一起看小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突然间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接着是捣乱的薛涩琪,她穿着深蓝色的圆领毛衣,里面是一件月白色的衬衣,领间系着黑色的丝带。毛衣的右胸口上还有个小口袋,口袋上印着书林中学。啊,对了,这是她们的校服。

薛涩琪小时候是短头发,像个男孩,脸圆圆的,写得一手好字,常被老师拿去参加比赛。因为个子较高,她和傅剑玲杜雅都被安排坐在后面,因为傅剑玲和杜雅是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过来的,所以特别亲密,假小子一样的薛涩琪就落了单。

薛涩琪讨厌男生,她不和男孩子一起玩。每次看到傅剑玲和杜雅在一起,她就特别想靠过去,可是她自尊心很强,无论如何踏不出第一步。

有一天上课,好像是语文课,杜雅悄悄对傅剑玲说:“你看,薛涩琪在睡觉,快点拍醒她。”教语文的关老师是个很严厉并且不忌讳当众羞辱学生的女人,还尤其喜欢“关照”那些不听话又很爱面子的学生。于是坐在薛涩琪隔壁的傅剑玲便悄悄地唤她,“喂,薛涩琪,别睡了,别睡了。”不想薛涩琪惺忪醒来,第一眼看到正在跟她说话的人是傅剑玲,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面她们已经是朋友了。薛涩琪嗖地站起身,说了句全班都能听到的话:“放学了吗,一起回家。”傅剑玲吓了一跳,愠怒的关老师则站在另一边,缓缓放下教案,“很好,薛涩琪,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虽然薛涩琪受了罚,下课后她回到座位,座位上就多了两个人。傅剑玲和杜雅笑她说:“薛涩琪,你好傻呀!”可是薛涩琪那副开心的样子,就像初春在黝黑大地上开出的绿芽,欣然领略到明媚阳光的抚慰。以后只要杜雅和傅剑玲坐在一起看书,总会凭空多出只捣乱的手,然后抬头就看到薛涩琪满口白牙,月弯儿般的笑。

啊,这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几岁?内心珍之又重的人都聚在那扇明亮的窗户下,吵吵闹闹,偷讲别人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