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眼前一片黑暗,自己似是躺在车里。他怔得一怔,才明白原来刚才只是作梦。然而肩头剧痛却不是假的。阿柯呻吟一声,伸过手去,摸到伤口处,发觉已被人用布紧紧包了起来。

便在此时,眼前一亮,有人拉开了车帘。阿柯眨眨眼睛,只见林芑云伸进头来,喜道:“阿柯,阿柯,你醒了!”随即转过头去,听她啧啧连声,似乎在吆喝让马停下来。过一会儿,车身一震停住了。林芑云撩起车帘,半边身子探进来,对阿柯道:“你终于醒了!”

阿柯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大是奇怪,道:“你…你干嘛…哭了?”

林芑云脸上一红,道:“呸!你以为我担心你么?我是见你昏睡整整三天了,要是连你也治不好,传出去本姑娘一世英名可就砸了。呼,好在老天爷总算是有眼的…”

阿柯道:“三天?啊…是了,一向都是三天的…是你在赶车么?”

林芑云挽挽袖子,道:“不是本姑娘是谁?你当自己是老爷,仆从成群么?”借着阳光,阿柯见到林芑云脸色苍白,头发蓬乱,额头上还有老大一个包,自然是驾车的时候不小心跌下去摔的,当下歉然道:“唉…累妳受苦了。马车不…不好驾吧。”

林芑云鼻子一酸,一低头忍住了。她用手绕着衣服上的丝结玩了一阵,突地从腰间拿起一根绳子,得意地道:“看看,本姑娘聪明绝顶,还有难得到我的?我用这绳子绑在车上,再怎么也颠不下去呀。”

阿柯勉强一笑。林芑云手脚俐落的解开绳子,爬进车来,道:“你三天没吃东西了,饿坏了吧?”拿出干粮来,递到阿柯嘴边。

阿柯道:“看…看来你没饿过饭呢…先要喝…喝点水,才能吃得下这么干的东西。”

林芑云是真没饿过,口中却道:“我怎么没饿过,我…唉,你这人真是麻烦,我干嘛跟你争这个?”翻东翻西找到水壶,挪过来将阿柯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让他饱饱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将干粮撕碎了,递到他嘴里。

林芑云一边看他吃,一边摸着他的头发,轻轻道:“你的伤并非致命,只是你流了太多的血,是普通人恐怕早死了。亏得你自己点了穴道,没让心肺受损…你总算是记住了我教你的。”说着拍拍阿柯的头,以示赞许。

阿柯脸上一热,好在失血过多,也看不出来。他嚼起来牵动伤口,只吃了半个饼便不吃了。林芑云待他吃完,又喂水给他喝,道:“放心,幸好咱们车里备的药还算齐全,本林国手亲自出马,这性命是没问题了,只需好好调养一番。你先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你中了一箭,你怎么又没死?黎自他们呢?那些强人呢,怎么都不见了?你这伤又是哪里来的?”

阿柯头枕着林芑云的腿,觉得好不舒服,叹一口气,道:“那箭射…射到我耳朵边上,幸亏我机灵,躲过去了。你…你晕过去时,有好…嗯…有十几个人围了上来,幸好此时那个什么李…李将军赶到,救了咱们。”

林芑云道:“李将军?那些人当真是官府的?”

阿柯道:“是呀,他们是…嗯,他们是长安城里的贵…贵族,好像…是什么王爷…”

林芑云抬起手来,“啪”地一下拍在阿柯的脸上,点头道:“我说吧,哪有一点江湖气都没有,还出来卖丝绸的呢。车子里那些金叶子便是他们给的了吧,哼…一出手就是五十两,想在本姑娘面前充阔么…然后呢?他们便走了吗,你又是怎么受伤的?”

阿柯道:“他…他们见那个李将军赶到了,自…自然跟着回长安去了…我也不愿跟他们有什么交情,便…便各自分手走了。”

林芑云道:“是啊,他们是达官贵人么,我们这些老百姓,原犯不着与他们论交情的。”想到黎自的翩翩风度,却也略感失望。

阿柯歇口气,搜肠刮肚,想要说一段不至于使林芑云起疑心的话,苦着脸道:“然后…然后…咳咳咳…我驾着车走了一段,却…却遇到两个逃…逃脱的强人,刺了我一枪,我…我我…拚命驾车,好容易跑掉了…”

林芑云却没怀疑,点头道:“好狠的一枪,从胸前刺来,把你的肩头都贯穿了。幸好没伤到骨头…”突然脸一红,闭嘴不说了。原来说到阿柯的伤,她突然想到给阿柯治伤时,自己力气太小,不得不紧抱着阿柯,将他从车前驾座上拖下来,又费力地撕开阿柯衣服的情景。

虽说自己中毒瘫痪以来,阿柯常常把自己背上抱下的,两人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然而这次却是林芑云主动把阿柯揽在怀里,心中只觉说不出的怪异。这两天驾着车,也会突然不自觉的想起阿柯那流满鲜血的胸口,以及他在睡梦中低低呼喊自己名字的情景,害得一走神跌下车去,摔得七荤八素的。

阿柯脑袋笨,眼睛瞧人却是奇准,脱口问道:“你…你脸红了…哎哟!”林芑云被他说中心事,慌乱中往后一退,阿柯脑袋从她腿上滑下来,重重撞在车上,顿时扯动伤口,直痛得眼冒金星。

林芑云低着头理理额前散发,道:“我…我到前面驾车去,你休息吧。”慌慌张张向前面爬去。可惜车子太挤,她爬得又慌乱,在阿柯身上撞得几下,扯得伤口险些再度撕开。阿柯心中凄苦万分,却又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冒失的大小姐,只有放声惨叫,希望林小姐听他喊得凄楚,下手轻一些。

林芑云好容易爬到前面座位上,拿起马鞭,心中起伏不定,想道:“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脸红个什么劲呀…不就是帮他包扎伤口么,很平常呀…这个臭小子,口没遮拦,弄得本姑娘如此狼狈,哼…”狠狠一鞭抽下去,打得两匹御马同声惨呼,拉起车子没命跑起来。

跑了好一阵,渐渐地势平缓,似乎已到了山脚了。阿柯还在车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呻吟,林芑云听得不耐烦了,叫道:“好了啦,男子汉大丈夫的,这么点伤鬼叫什么?再叫,本姑娘找点药来毒哑了你。”

阿柯哭道:“是很痛嘛,这么大个口子,又…又不是装的…”

林芑云刚待开口,突然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道:“哦?有人受伤了?哈哈,哈哈,生意上门了…小妹妹,是谁受伤了呀?”

这声音语气柔和,不紧不慢,说不出的和蔼可亲,然而发话者听起来似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林芑云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忽地纵声哈哈大笑,声如轰雷,震得周围树林树叶都跟着哗哗乱响,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在哪里。那两匹马受了惊吓,猛地停住脚步,林芑云不及躲闪,向前一冲,险些掉下车去,幸好身上绑了绳子,将她斜挂在车前。

她拚命挣扎着坐起身来,刚要发作,却听那人唱起歌来。只听他唱翻来覆去地唱道:“是谁在那里?谁是在那里?那里是谁在?在那里是谁?谁在那里是?是在谁那里?哈哈,哈哈…”

阿柯在车里一迭声的低声叫道:“跑…跑…快跑!”林芑云强压怒火,手中紧紧握着鞭子,一面悄悄自怀中掏出一把药粉来,一面四处打望,喝道:“谁在哪里?想戏弄本姑娘么?”

话音刚落,左边旁边林子里一响,一团黄橙橙的事物突然激射而出,足有水缸大小,向车子直飞而来。林芑云更不答话,一扬手,一片白雾向来者飞去。只听白雾中有人惨叫一声,道:“哎哟,是…是毒!哎哟哎哟!”哀叫声中,那事物不辨方向,“砰”地撞在车篷外边,又跌落在地。

林芑云掩着口鼻,待烟尘散尽,定睛望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地上。这人身高只有六尺,身披一件半旧的黄橙袈裟,头上却长着长长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道士发髻,斜插着一根桃木发梳。他身子不高,长得却是出奇的胖,那件颇大的袈裟完全遮不住他肥肥大大的肚子,任它掉在外面。他长了一脸短短的络腮胡子,眉目却甚为清秀,面色红润光洁,不看他胡子,还以为是个十几岁的小孩,看到胡子,又以为是个四、五十岁的人。

林芑云细心一数,发现他至少有六个下巴。

这人盘膝坐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口,运了一会儿功,突然睁眼,瞧向林芑云,道:“小妹妹,这毒是谁给你的,可不能乱用哦,会出人命的。好在遇上是我,这点小毒,哈哈,哈哈…却也不放在心上。”

林芑云道:“对付苟且狼狈的奸险小人,说不得,只好用此非常手段。”

那人一长身站起来,身手倒也敏捷,一脸委屈,道:“我…我…听到有小兄弟受伤了,巴巴地走出来想给他看看病,怎么成奸险小人了?这位女施主误会了。”

林芑云哼一声,朗声道:“你身作袈裟,却头梳发髻,举止怪异;身形丑陋,形容猥亵;故意高声喧哗,惊了本姑娘的马──这些还不是奸险小人的所为嘛?”

那人苦着脸道:“爹妈生就的这身段,我有什么办法,难道看这身子不好,还可以重新跳回娘肚子里再生一次?至于举止怪异,我是没有异议的,我行我素,方是真我本色。不过形容猥亵似乎…褒奖过了点吧?惊吓了姑娘的马,那是万万不该的,我在这里赔礼了。”说着整整衣裳,双手合十,对那马儿一躬,口中念道:“马兄,马兄,惊了你的大驾,小僧这厢有礼了。”

林芑云见这人装模作样给马道歉,却视自己如无物,心中更怒,口中道:“你听见我和…大哥说话,耳力不错嘛。你是医生吗,懂得治病?”说着斜着眼睛瞧他。

那人道:“这个自然,小僧的医术,呵呵,虽然谈不上号称国手,却也,算得是自有一套了…小姑娘一路而来,就没听说过名医道亦僧这个名字么?”说着得意地一仰头,呵呵一笑。

林芑云一震道:“原来是名医道亦僧!小女子真是有眼无珠,没认出您就是号称当世三大名医之首的道名医,小女子失礼了!小女子身有不便,先生里边请,请!”忙不迭让道亦僧上得车来。

道亦僧笑道:“哪里…那都是江湖上各家各派虚抬贫僧而已,哈哈,哈哈…哎呀,这位小兄弟,看你气色变幻莫测,青气聚于额顶,怕是…这个,伤得不轻呀。”

阿柯咳了几咳,勉强道:“有…有劳先生了…”

道亦僧还未开口,林芑云已抢着道:“阿柯,这位可是名列一百年来江湖神医之首的道名医道先生,治病的工夫天下无出其右者。你这点小伤小病,只怕他老人家还瞧不上眼。他老人家现下屈尊上来给你看,还不快谢恩?”

阿柯忙道:“哦…谢道老先生大恩…哎哟!”想拱拱手,不料牵动伤口,咧嘴一叫。

道亦僧笑道:“呵呵,小伙子太多礼了。不用客气,老夫为人极是随和,不管是小伤小病,还是重症恶疾,老夫都一视同仁的。躺下躺下,待老夫瞧瞧。”伸手过去,却从衣袖里抽出两个线来,将阿柯的手腕系住,另一头握在自己手里。

阿柯正自惊疑,林芑云“啊”的一声惊呼,道:“这…莫非就是悬丝把脉?只听说百年前有一位薛名医会得此术,这些年来早已失传,没料到大师竟还会这一招,今日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

道亦僧得意洋洋,赞道:“你这小女孩知道悬丝把脉,也不容易了。小伙子别紧张,待我运功透过丝线测你脉络,你可千万别用力。”

林芑云在一旁看着,只见道亦僧眯着眼,拿着丝线的手微微颤动,过了半天,忽然眉毛跳了三跳,跟着一皱,睁开眼来,道:“哦…这个,小兄弟身受重伤,实在不宜我运功把脉试探,还是让我直接摸摸好了。”

说着解开丝线,用手摸到阿柯腕部,慢慢说道:“嗯…哦,这个…小兄弟,把你左手伸来我瞧瞧。”摸了一阵,道:“似乎是虚热过度?哦…小兄弟,麻烦你把眼睛睁大点我看看?”阿柯努力睁大眼睛,让道亦僧瞧了半天,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哦…哎哟,从这脉相上来看,受伤之后火气攻心,这个…嗯…好厉害…小兄弟,麻烦你把嘴张开来看看?”

开头时还笑嘻嘻,到此时已是眉头紧皱,当下又在阿柯胸口摸来摸去,向下直摸到腰间,捏了两把,皱眉道:“没道理呀…为何到了这里,却又由阴反阳了?”当下一弯腰,竟屈尊把阿柯左右脚分别抬起来细细地又摸又看。阿柯只觉痛痒难忍,但林芑云既说对方是名医前辈,也不敢失礼,一张脸涨得通红。

道亦僧看了半天,终于住手,出神的翻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啊,真是奇怪的伤…”手一松,阿柯右腿直摔了下来,疼得他叫出声来。

道亦僧想了半天,右手手指连曲,口中念道:“中府,天府…中焦,这个…承光…这个这个…奇怪。”

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是不是天府、尺泽这一路脉相跳跃不定,三顺一逆?”

道亦僧道:“啊…正是。”

林芑云道:“那是不是中焦逆行,使手阳明经转阴,隐伏阴火?”

道亦僧道:“嗯?不错,不错…”转过头来看着林芑云,脸色变得苍白。

林芑云道:“是不是手太阴逆而至阳,后溪、阳谷、小海虚阳上冲?承光、搌竹阴气内敛,而郅玉枕、天拄有精血淤积,逆向丹田?”

道亦僧额头已是见汗,道:“哦…果然…还有阳谷、小海…”

林芑云道:“那只是阿柯伤后流血过多,身体虚弱,导致血气不旺。我料你观那一股倒逆之气,只到了颧鹘,是不是?”

道亦僧一震,颤声道:“是…”眼中惊疑不定。

林芑云伸过手去,拍拍阿柯的脚,阿柯大声惨叫,她也不管,向道亦僧道:“你是不是以为他手太阳走阴,手太阴、手少阴反正,在上身寻不到入本源,便想从足太阴、足太阳、足少阳入手?错了错了,完全错了。这不是什么伤,根本是毒,你早看出来了,却没有把握,说也不敢说出来,当真好笑。我告诉你吧,这毒远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

屈着手指,道,“少商是一路,少阳是一路,少冲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支正络、外关络是一路,飞扬络、丰隆络是一路,却都是独表一理,互不相若的毒。哈哈,哈哈,只怕这些毒,随便抽一只出来,也早毒死人了,这样混杂一气,居然没事,你说怪不怪?你能看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道亦僧嘴唇哆嗦个不停,刚要开口说话,林芑云横他一眼,又道:“悬丝把脉乃最高明的功夫,把脉者要练到悬丝而知竹丝颤动的地步,才可与人试脉,况且需要全身无一力施于患者方可体察到脉络,哪有自己运功去使的?根本是不懂装懂,南辕北辙!”

道亦僧脸色要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脸上横肉不住抖动,过了半晌,终于颤声道:“你…你…早知我看不出来,却是故意来耍弄我,是不是?”

林芑云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盯着道亦僧一双小眼,讶然道:“是啊。你这才明白么?”

道亦僧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来越低,道:“那什么三大神医…也是耍弄我胡乱杜撰的,是不是?”

林芑云面不更色,看一眼同样被骗而面露羞愤之色的阿柯,绣眉一挑道:“正是。”

道亦僧几乎声带哭腔,说道:“我与你往日结仇?”

林芑云道:“不曾。”

“近日有冤?”

“没有。”

“亲戚朋友有怨?”

“从未听说过你。”

“那…那…那妳…妳…”道亦僧一张胖脸扭曲变形,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么个盈盈少女,轻轻巧巧便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咬牙道:“你…你就这般耍弄我?”

林芑云道:“你不是自命医术不凡,路人皆知的道亦僧么?随便一吼,连马儿都要吃惊,当真厉害得紧。小女子见识浅薄,大师说的话,小女子焉有不信的?”说着甜甜一笑,刚才一口怨气出尽,顿觉舒坦无比。

道亦僧脸红得几乎挤出血来,双手抖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右手向前一伸,疾如闪电,拍向林芑云。林芑云只觉眼前一花,道亦僧的拳头离林芑云面门只一握的距离硬生生打住,一股拳风刮过她的脸,竟刮得脸上生痛。

林芑云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臭和尚如此厉害!”心中大叫糟糕。她刚才盛怒之下,对道亦僧毫不费力就运功驱毒居然没放在眼里,此时想起来,顿时懊悔不已。

道亦僧慢慢低下头去,道:“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只见阿柯左手斜斜地伸出来,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指向道亦僧腰间。

第六章 道亦有道

道亦僧道:“你想指我哪里,小兄弟?你想要点我的穴道吗?哈哈,哈哈!”缩回手来,看着阿柯道:“你是要点我小海,还是尺泽?嗯?没有用的,小兄弟,你这么容易便想偷袭到?哈哈,哈哈,当真好笑。”

阿柯一言不发,左手微微颤动,指向道亦僧腰间。

道亦僧半眯眼睛,顺着阿柯手指的方向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道:“哦?不是点我小海?嗯…我明白了,你身有重伤,动一下都困难,想要伸这么远来指我运足功力的手臂,毕竟有些勉强。是了,是了,你定是想顺势向下,点我手腕处的三间,或是小臂上的合谷。你以为此处便可轻易让你得手吗?你当我道亦僧是什么人?哈哈,哈哈,好笑得紧。”

阿柯仍是一动不动的指向道亦僧腰间,只是伤重乏力,手臂已慢慢下垂。林芑云心中惊惶,挤眉弄眼的要阿柯缩回手去,但阿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使的眼色。

道亦僧直起身子来,两手插腰,看着阿柯的手再想得一想,突然眉头一皱,叫道:“不对,不对!你这姿势很奇怪,不像是要切我手腕──你小子狡猾得紧。啊,我明白了,你定是猜我不会真的打这臭丫头…”

林芑云虽是惊慌之下,仍然忍不住怒道:“你才是臭和尚!”

道亦僧不理她,续道:“到时候必会运气收回丹田。你手指只需在我肋下大包或是周荣上戳上一戳,便可让我真气岔上一岔。嗯…这一招倒是挺有想象。攻守兼备,厉害厉害。”

想到这里不禁怒气勃发,喝道:“你当我只有右手么?到时候我左手反切,把你小子手掌都切下来!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和尚我随便伸个小指头,像掐蚂蚁一般便掐死了,容易得很!哼哼,这个臭丫头,人没看清楚,劈头就是毒药甩来,话没说两句,把老子这张老脸当狗屎一般作贱。你这臭小子,一上来就想让老子我真气逆行,都他妈不是好东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掐死你们?”

说到这里,须发皆张,耀武扬威的伸着两手在空中虚抓两下。这两下看似缓慢,然而阿柯与林芑云同时感到一阵刮面劲风,显是他以上乘内力在空中激出气旋所至。

林芑云心中毕竟害怕,这两手功夫使出来已让她知道面前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他若当真动粗,自己和阿柯可跑也没处跑,当下沉默不语,道亦僧见两人都不说话,得意洋洋,道:“没话可说了吧?两个小东西!”

阿柯道:“我…我不会点穴。我刺…刺你腰间。”

道亦僧一楞,随即哈哈大笑,道:“我当你真这么厉害呢,原来懂个屁!你刺我腰间?哈哈哈哈──你这么个小人,刺到老子屁股,老子就给你磕十个头!哈哈!”

林芑云见他说话粗俗,不禁皱眉。阿柯道:“我…我有剑,便刺你腰间。”

道亦僧瞪视阿柯良久,见他摸样倒也真挚得紧,不觉叹一口气,道:“小弟弟,我跟你说,你想刺我,根本是痴人说梦。你来看你来看。”

说着转身摆好刚才自己身子前倾的姿势,又拉着阿柯的手,指向自己腰间,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手中有剑罢,伸出来刺我,我这么回手一勾──”生怕阿柯看不清楚,右手慢慢回勾,勾住阿柯的手,重复两、三遍方道:“怎样?这么一来我再使小擒拿手向外一拧──对了,对付你那用得上小擒拿手?随便一拉就把剑拿下来了。我告诉你小兄弟,你若这么做可危险得紧,那时我内力没有十成也有七八成,当真拧到你,岂非要拧断你的手?”说着连连摇头,甚是诚恳。

阿柯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从怀中掏出一串念珠来,握在右手中,伸到林芑云面前,再转头对阿柯怒目而视,表示要他看清楚了。突然手一松,念珠向下坠去,他手向后一勾,已勾到阿柯手边,跟着缩回,那念珠从林芑云面门处落下,尚未落到胸前便已被抓住,当真快得匪夷所思。

林芑云“啊”地一声低呼,道亦僧道:“怎样,哼哼,没有被吓到吧?”

林芑云呵呵傻笑道:“果…果然技精如斯。”

阿柯摇摇头,道:“没有我快。”

道亦僧一张脸渐渐又红了起来,刚要发作,林芑云抢着道:“啊!他…他,他不会说话。前辈这身惊人的武艺,我们兄妹着实佩服得紧,今日是大开眼界了…你不用瞪着我,小女子这次说的可是真的。前辈武艺固然登峰造极,人品更是极高,江湖上那是人人尽知的…这也不是反话了,你不要瞪我嘛!像前辈这般不记前仇,不傲身份,不居小格,不吝才学,耐心为后进小辈解释武功的,江湖虽大,小女子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几句话林芑云软言细语的道来,正中道亦僧软肋。他平时便以“德、智、性、武”自命,最是轻利好名。他武功固然高强,但却总是认为自己的“德”要排在第一位,凡事皆以“德”为标准,反倒把武功排在最末,为这个甚至反出寺庙,自己穿起道袍做了道士。

后来有得道之士指他装的是道士身份,做的是和尚营生,他一怒之下又穿起袈裟,自号起道亦僧来,其实便是表明自己不道亦不僧。平日有小辈见他身形怪异,形容猥亵,多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他自持清高,也不屑理会,然而心中毕竟不忿。

今日竟有人如此看得起自己,况且此人医术心智本来远胜自己,如此服低,除了武功外,自己这“德”看来倒也不凡,心中顿时大乐。他咳嗽一声,道:“小妹妹说得对。贫僧见这位小兄弟悟性是极高的,然而须知一山更比一山高,轻视江湖险恶,那是很危险的,是以忍不住出手让他见识见识,倒也,呵呵,没有其他意思。你若比贫僧快,贫僧甘愿给你磕头!”

阿柯摇摇头,道:“你没我快。”

道亦僧左手伸出,抓住车篷上一跟腕口粗的木头,“啪”的一声折断,一声不响递到阿柯手里,让他抓紧了,又倾身向前,道:“来!”手向前一伸,接着迅速回勾。

这一下勾回来,手腕碰到木头便立即收劲,回头观看,只见那木头斜斜的已指到自己腰间。道亦僧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自己竟然真比他慢一拍,呆了一下,手又向前伸,道:“再来!”急速回勾,又已碰到木头。

林芑云在一旁干著急,拚命给阿柯使眼色,让他假意认输投降,阿柯却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道亦僧,看不见她,只是一下一下刺出。

道亦僧试了四五次,自觉一次比一次要快,然而总是差那么一点点,阿柯手中的木头已斜斜的指到自己腰间,连位置都没变过。他怒气越来越盛,待试到第九次,终于忍不住用力一顶木头,阿柯把持不住,木头从车后飞了出去。这一下牵动伤口,阿柯“哎哟”一声,痛得身子一颤。

林芑云拍手叫道:“好了好了,大和尚赢了!阿柯,阿柯,你没事吧?”

阿柯尚未回答,道亦僧已怒道:“什么赢了?老子输了!输了便输了,老子还要你们这俩个小东西来可怜不成?”说着一翻身跪下去,“咚咚咚咚”,一口气磕了十个响头,只震得车子一阵乱晃。

阿柯道:“前辈,别…别这样…”道亦僧不待他说完,跳起身来,抢到车前,一把抢过林芑云手中的鞭子,对着马屁股一鞭狠狠抽下去,喝道:“给老子跑起来!”

林芑云道:“你…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道亦僧眼望前方,怒火冲天地道:“去哪里?给老子的女儿看病去!妈的,老子今天脸丢尽了!老子还好意思到处卖弄医术,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眼里却他妈一钱不值。老子像个猴子似地跳来跳去卖弄功夫,却被那个口吃的小子玩得团团转,老子脸都丢尽了!”一气怒,抽得马儿哀号连连。

林芑云心中凛然,却也不敢说话。

道亦僧驾着马车,骂骂叨叨地一路向南。穿过一片稀松的林区,一条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灌木丛生,更有几棵大树,看样子都在百岁以上,树冠遮天蔽日。

林芑云看着小河里波光闪动,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疯疯癫癫的人手里逃生。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喧闹声,似乎是一群幼童发出来的。她吃了一惊,心道:“糟糕,有小孩子经过,可千万别叫这臭和尚抓住了。”

正想着,前面一棵十人合抱的大树后转出十几个女孩来,小的只有五、六岁,有两个大的却已十四、五岁,与林芑云差不了多少。她们大的牵着小的手,中间十一、二岁的便抱着包袱,穿着各式各样的百纳衣,东一块西一块的全是补丁。小的都扎着朝天牛角辫,大的两个梳着浏海,两束又黑又直的长发用绳子系了,披在胸前,睁着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这边,说不出的清秀脱俗。这群丫头个个兴高采烈,一起向车子的方向涌来。

林芑云再也沉不住气,转身去抢缰绳,道:“大…大和尚,你女儿在哪里,我们可得赶紧去,治病这事拖不得…”便欲将马车转向。

突然间,十几个女孩一起大声欢呼起来,更有几个小的小手乱拍,口中叫道:“爹!”“爹爹!”“爸爸!”向马车跑来。两个大的则在一旁抿嘴微笑。

林芑云大吃一惊,转头看着道亦僧,只见刚才还怒容满面的道亦僧已是笑逐言开,手中长鞭挥舞两下,笑道:“女儿们,老爹回来了,还给你们带吃的来了。小小妳乖不乖?有没有跟萁琪妹妹吵架?韭菜,你没有哭吧?叮叮、当当,妹妹们听话吗?”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马车,纵身跳下去。

林芑云只觉一阵眩晕,眼前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指着这群女孩颤声道:“你…都是你的…女儿?”

道亦僧回过头来,得意的呵呵一笑,道:“当然都是老子的。”

此时女孩子们已将道亦僧重重围起来,一个个伸手着小手乱晃。道亦僧道:“别急,别急,都有抱抱。”当下弯下身去,将面前一个最小的丫头抱起来,旋上一圈,再放下抱起另一个丫头,如法炮制。

他也真是耐心,将每个小丫头都抱了一番后方才停手,道:“老爹我出去这几天,你们乖不乖,有没有听两个姐姐的话?”

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叫道:“乖…”“听话…”“听姐姐的话…”也有的乘机叫道:“萁琪欺负我!”“小小不跟我玩了…”

为首两个大的少女一面偷偷打量林芑云,一面也围了上来。道亦僧道:“当当,这几天妹妹们没事吧?”

两个少女中一个圆脸的少女答道:“没有,妹妹们都很乖的。小小昨天玩耍时摔了,不过也没什么伤,只是衣服撕坏了,她哭了一晚上呢。”

道亦僧搔着头皮道:“嗯──等我们到了洛阳,再给她们买点新衣服吧。对了,叮叮,你到前面的村子里收钱怎样了?”

另一个小脸的少女道:“爹呀,我正想跟你说呢。你给看病的七家人里,只有两家全好了,三家人好像没什么变化,有两家病情据说恶化了,我去收钱时,还吵着要见你,跟你理论呢。你还是不要再去那里了。本来收到五十七个钱,可是陪了人家三十个钱,只收到二十七个,加上我卖草药的二两多银子,大家再节约一点,我看到洛阳也差不多了。”这两个少女的声音都是清脆动人,说不出的好听。

道亦僧满脸尴尬之色,偷偷看了一眼林芑云,幸亏她正自惊讶中,没有留心听到叮叮说的话。当下咳嗽一声,道:“那几家人自己福薄,用不了我的好药,咱们不用去管他。嗯…哦,对了,这次老爹去东边的村子,哈哈,那里的人知书达礼,对老爹我可好生敬重。我还买了吃的回来,你们分给妹妹们吃吧。”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递到叮叮手里。

一干小丫头顿时欢声雷动,纷纷上来将她俩团团围住,吵吵嚷嚷着要吃的。叮叮当当显是见惯场面了,不慌不忙的从包袱里拿出馒头、水果等物来,按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分去。其中当当甚是细心,记得妹妹们哪个不爱吃水果,哪个嚼不动干粮,便分别调配。

道亦僧双手在自己油腻的衣服上抹了两抹,顺手抓起两个小丫头,叫道:“看你们模样,准是哭红鼻子了,该罚!抛来扔咯!”向上抛起几丈高,待得落下来再轻轻接住,如此反复。两个小丫头乐得咯咯乱笑,其余几个丫头见状忙跑上来,扯着道亦僧的衣服,缠着也要抛来玩。

道亦僧一时手忙脚乱,慌忙道:“当当,快,快来帮我带妹妹们去玩,我要给阿林和小慧治病。”

当当走上两步,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波浪鼓,“咚咚咚”地摇了两下,问道:“谁要与我一道去抓蝈蝈玩?”三四个女孩低头向她跑去,其余的女孩子则回头望望她,又看看道亦僧,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正在此时,叮叮分完食物,拍拍双手,吃惊地望向不远处的林子,大声叫道:“哎哟,那里有蝈蝈缠在蜘蛛网上了,我得赶紧看看去。”牵着两个小妹妹向那边跑去。一干傻丫头们顿时你推我嚷,跟着她跑进林子里了。

道亦僧在几个跑得慢的丫头后面作势虚踢,骂道:“臭丫头,见了蝈蝈,连老子都不要了,哼!”丫头们傻气一笑,跑得远了。

待得众女孩跑入林中,当当看了一眼林芑云,低声向道亦僧道:“阿爹,小慧已经醒了,不过阿林还…”说着低下头去。

林芑云与阿柯在车里只看得目瞪口呆,正自出神,道亦僧瞥了一眼林芑云,对当当道:“这个小丫头是我请来的名医,这个…这个,腿脚不便,你去把她抱下来罢。”当当答应一声,便过来扶起林芑云。

林芑云见铛铛比自己还小两三岁,慌忙道:“啊!不,不!你哪里抱得动我…”话音未落,铛铛的手绕到她背后,轻轻一抬,毫不费力便将她抱起。

林芑云一声低呼,道亦僧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道我这女儿像你那么弱不禁风么。老子亲自调教的,寻常三五个小伙子怕也没她力大。你仔细着了,待会儿看病不给老子好好看,惹得老子我皱皱眉头,她一根手指头便收拾你了。走!”一挥手,带头向树后走去。

林芑云满脸通红,刚要发作,只见抱着她的铛铛圆圆的眼睛快速眨了两下,听她低声说道:“姐姐你别生气,我们这位老爸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介意就好。我妹妹病得很重,老爸急得三四天没睡好觉了,所以这会儿脾气更大。我知道姐姐你心好,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说着眼圈一红。

林芑云忙道:“我不生气,不介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替你妹妹看病的。”心中暗道:“我们这般姐姐长妹妹短的叫起来,岂不是平白比那臭和尚矮了一辈?”

铛铛向林芑云微微一笑,抱着她走到树后。原来这棵大树中间是空的,露出一个可容数人的树洞。树洞里堆着一些枯草,枯草上垫着衣物,有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全身裹在衣物中,只露出小脸来。道亦僧已蹲在一旁,神色焦急,又是摸脉又是听音,喃喃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用对药的呀…”

当当将林芑云放在那两个女孩旁边,转身退到外面去候着。林芑云仔细打量打量两个丫头,其中一个满脸通红,半睁着眼睛,看见有人来,轻轻呻吟了两声;另一个则面色铁青,脸上全是冷汗,头发被汗浸湿,软软的贴在头上,双眼紧闭。

林芑云先摸了摸那醒着的叫小慧的额头,又伸手进去,把她小手拉出来把脉。过了一会,转过头来,斜眼瞧着道亦僧,问道:“怎样,你看出来是什么病没有?”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怎么没看出来?这是阴寒着凉了,兼之她平日里体虚多病,我已经给她服提气培元的药汤,又隔一个时辰用姜汤服送我自制的驱寒药丸。这点小病,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只需再掂量掂量用什么药就行了。”

林芑云“呵呵”傻笑一阵,道:“原来是阴寒着凉…走眼了,我还以为是体内虚阳呢。”说着一拱手,道:“道国手,还是你请自己看病拿药罢。那位──当当妹妹,劳烦你扶我一下。”双手撑地,做势要起来。

道亦僧慌忙按住林芑云肩头,道:“听你的,一切听你的。我那点皮毛,哪能跟你比,是不是?小孩子已经病了三天了,你好歹看看先。”

林芑云道:“真的一切都听我的?”道亦僧猛点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