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道:“好罢,我只说一遍──从现在起,我说一句你做一句,你做错三遍我就走,要问一句,那也走人。”

道亦僧脱口而出:“为什么问一…哦,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林芑云打鼻子里哼了两声,道:“算你还不太迟钝。好了,第一个嘛──先把这位小慧妹妹抱到外面去…”站在外面的当当答应一声,便要进来,林芑云道:“不关你事了,你在旁边等一下帮我忙。你──”

她用手指捅捅道亦僧,道:“好脏──你把她抱到外面去,围着这树不停的绕圈子。记住了,要不停的绕。”

道亦僧道:“我?抱着她绕…啊,对对,绕圈子,绕圈子!”忙将小慧抱起来,走到外面去,当真围着树起劲地跑了起来。

林芑云在里面叫道:“我没叫停,可不许偷懒停下来。来,当当妹妹过来帮我一下。这位小妹妹看起来像有外伤,在哪里?”

当当道:“伤在右腿上。老爹抱她到树上玩,下来时忘了带阿林妹妹了。阿林妹妹自己等不到老爹,想从树上爬下来,结果失足摔了下来,右腿当时就肿了…”

林芑云怒道:“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老爹?”慢慢揭开阿林身上的衣服,只见右腿上肿起老大一块,几道伤口已经变成黑紫色。

林芑云皱眉道:“这么严重?”用手轻轻一触阿林右脚,阿林全身一震,脸上显出痛苦之极的神色来。

当当慌忙进来,抱着妹妹的头。她偷偷看了看林芑云,只见她神情肃穆,摸着阿林的手,侧着耳朵,静静地像在听着什么。过一会儿俯下身子,在阿林胸口敲了两敲,又凑过耳朵去听,一边用手轻轻随着脉络抚摸下去,接着敲敲腹部,摸摸脉,又听一听。听了一会儿,偏过头问道:“当当妹妹,你会运气吗?”

当当道:“我…我会一点,只是太弱了,老爹说,这点功力,打蚊子都不够…”

林芑云“哼”的一声,道:“他功力强,叫他自己打苍蝇去呀。你别怕,我跟你说,要救你妹妹,越是功力弱越好──你老爹自己动手救的,瞧他弄成什么样子?”

当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道:“那,该怎么做?”

林芑云在阿林身上指了一处穴位,道:“你从这里试着输气进去,要慢,但不要断断续续的,明白吗?”

当当点点头,伸手抵住该处,心中默念道亦僧教的运功方法,发出功力。林芑云右手按着阿林天顶,左手摸着脉门,脑袋在她身子上移来移去的听声音,道:“就是这样,好,慢慢地──好,好,不要停。”过了一杯茶时间,当当毕竟人小力微,已经汗流满面了。

林芑云突然道:“好,行了,停罢!”当当长出一口气,放开了手。

林芑云慢慢坐直身子,“嘿嘿”冷笑两声,道:“当当妹妹,你做得很好,辛苦你了。我说呢,早料到是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臭和尚干的。”

她同时又骂老爹又表扬自己,当当一时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反驳,只得一笑。

林芑云待道亦僧又晃到洞口,叫道:“够了,把她先放在草地上散散热毒。大和尚,里面请。”

道亦僧依言将小慧放在草地上,走到洞口,向林芑云嘻嘻笑道:“你是大国手,这个请字,贫僧怎么当得起?”

林芑云也是呵呵一笑,道:“怎么当不起?当得起得很。你和尚精通医道,又是内功盖世,我一个小女子哪里能与你比。我来问你,这小妹妹跌伤之后,你是怎么替她疗伤的?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少一个字,小妹妹性命不保可别怪我。”

当当脸色发白,紧张地盯着道亦僧。道亦僧抓抓油腻的头发,道:“也没怎么,我见她腿部摔肿了,便…运气给她疗伤…”

林芑云大怒,道:“事到这份上了,你还敢狡辩?我问你,你在她萁门穴上扎的针呢?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大吃一惊,瞪大双眼看着林芑云,颤声道:“你…你是怎么──你是神仙么?”

林芑云伸手猛拍地面,怒道:“少来这一套!我问你,是不是不见了?”

道亦僧苦着脸道:“是…是不见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了。大概是…哪个丫头好玩拿去了,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到。老子这就找她们去,非打得这些臭丫头交出来不可!”挽起袖子便要动手。

林芑云道:“哼哼,要打只管打去,只怕打死两个也是找不到的──臭和尚,不懂装懂,迟早被你闹出人命来。过来,本姑娘教你个乖。”

指着阿林脚底的太白与大都两穴道:“你运气抵住这里,不要使太大劲,只要等一会感到她体内有真气运行不畅时,稍微推一下就好。”

道亦僧忙跪在地下,分别用两根手指抵住阿林两只脚的脚心穴道。林芑云自衣包里取出根银针来,小心地找到血海穴,道:“看好,本姑娘帮你找出针来。”慢慢将针插进去。阿林呻吟一声,全身一震,接着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当当抱紧了她身子,轻声道:“别怕,别怕…”自己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一会儿工夫,阿林紧闭双眼,呻吟越来越大,动弹也越来越厉害,脸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下来。当当吓得脸色惨白,道亦僧也是汗出如浆,凑进了阿林的脸观看,一面不停地问:“好了吗?我…我…我该使力了吗?”

林芑云握着阿林的手只是摇头,道:“不忙,还未到位置。臭和尚没耐心,又没脑子,那就别乱动手呀,活人都给你医死了。”

道亦僧心中焦急,也不敢跟她争辩。

突然间,阿林大声惨叫,痛苦地扭曲身子,双手乱抓。道亦僧脸刚好在她手边,瞪大了眼睛细看,不料阿林左手飞舞,正中他眼睛,痛得亦是大叫,忽然间头上又是一痛,林芑云重重一拳打在他后脑,叫道:“快运气呀!”

道亦僧大吼一声,愤怒之下运足功力,向前一送,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便觉左边肩头一痛,像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只听林芑云在一旁冷冷地道:“叫你别用大力了。”

道亦僧勉强睁眼一看,阿林已经停止挣扎,脑袋歪在一边不动了。他大吃一惊,叫道:“阿林!”

林芑云道:“没事了,她只是昏过去了。你瞧瞧自己的肩罢。”

道亦僧低头一瞧,只见一枚小小的银针扎在自己肩头,带这一缕血丝,兀自颤微微抖个不停,正是本来插在阿林萁门穴上,后来又失踪的那一根。他又惊又喜,也顾不了伤痛,拔下来左看右看,百思不解。

林芑云在一旁道:“死生之穴,乃在分毫。人血脉相通如江河,针灸在思其要津。你这和尚糊里糊涂的,却偏偏要冒充行家,随便下针治病。我跟你讲,萁门穴从血海上行,在鱼腹上越两筋间,阴骨内廉。点穴与插针可差得太远了,不要以为你能点穴,就能插正位置。胡乱下针,反而堵塞气门,精气逆行,不过三、五个时辰,这针就自己被身体吸进去了。这就叫隐针,最是凶险,如果随着血脉流动到其他脉络里,那是非死既残。幸好这位妹妹年纪还小,血气不足,针才得以留在原地。刚才我用针刺入血海穴,让真气重新涌动,再加上你的功力,才将针逼了出来。你还道哪个丫头偷去了,真是──哎,这也可以号称名医么?”

道亦僧满脸通红,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林芑云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整整衣服,拍拍裙角的灰,挥手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这些玄妙东西,反正想破脑袋你也想不明白…记好了,我要说药方,你马上去买来。”说着说了几味治跌打损伤的草药。

道亦僧此时已对林芑云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多问,道:“慢…慢,我找个东西记下来。”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块石板,右手食指在上面画起来。只听得“嗖嗖”声响,石削纷纷落下,竟在石板上写出半寸深的字来。林芑云见他举重若轻的摸样,心中也是暗自惊讶,口中道:“大和尚,好厉害的指力──哎呀,琼字写错了…哎呀,又写错一个──你到底识不识字?”

道亦僧抗声道:“我看得懂,便成!”好容易写完了,几个字还是画的标记做替代。他站起身来,道:“离这里五里一小镇,我去去就来。”纵身一跃,已在三、四丈外,窜上树梢。他肥胖的身子只靠单脚站在一棵手腕粗细的枝干上,那枝干竟连晃也不晃一下,随即几个起伏,便翻过前面的树林不见了。

林芑云道:“来,当当小妹,我们帮这位小妹妹整理整理。”当下又在阿林身子上用银针插了几处穴道,帮她理气活血,再和当当一道替阿林整好衣服,盖好被子。

当当又将林芑云抱出去,放到小慧身边。林芑云看了看,道:“没事,只是寻常热毒而已,你老爹不懂装懂,将她裹得密密实实的,反倒使热毒攻心了。”当下又说了几味药。林芑云自己车里就备了的,便取来在旁边支起小锅熬药。

待小慧服了药,林芑云又替她把了把脉,这才放下心来。此时四周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对面河边上茂密的芦苇顺着河风一波一波的摇摆,无数白色的芦花轻轻扬起来,在空中漫无目的的飘着。

林芑云看了一会儿,略感疲惫,便躺在草地上休息,瞧着天上缓缓飘过的云朵发呆。

过了一阵,喧闹声再起,却是叮叮带着一干丫头们转了回来,见小慧醒来,大家都围着她七嘴八舌的问候。有小丫头还用野花编了花环,给小慧戴起来。

林芑云在一旁看她们兴高采烈的玩耍,也觉心情舒畅。见到叮叮站在身边,便道:“你们姐妹真好…道亦僧真是你们老爹?我看他疯疯傻傻的,怎会生出你们这般好女儿出来?”说着啧啧称奇。

叮叮一笑,蹲在林芑云身边,看着在一旁耍闹的妹妹们,柔声道:“我们都不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我们的爹娘要么死了,要么被抓去充军了,要么──丢下我们,自己逃荒去了。爹爹云游四方,见到有孤苦的小孩便收留下来,当我们是他亲生一般照顾。”

林芑云心中一颤,坐起身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之了──为什么又全是女孩子呢?”

叮叮道:“爹爹说他自己云游四海,看似潇洒,其实风雨中来去,深山里穿行,过的日子苦乐自知,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应过的。见到有大户人家,死了孩子的,或是有愿意收养的,便想办法让他们去。只是,这个年头,只有男孩子有人要,谁要我们这些女孩呀?又不能继承家业,又没力干活。只有要我们卖身为奴的,甚至是卖身到…到烟花之地去。爹爹不肯我们受苦,不要我们去。这几年战争频繁,好多家都断了香火,男孩子们都已经被收养了,就剩下我们这些没用的丫头…”说着一笑。

林芑云只听得五内翻腾,想到自己也是早早地死了父母,全靠有爷爷养着,不然也不知是否有好命能遇到道亦僧这样的人,不觉眼圈也红了。这一天遇到的事情太多,也觉甚为疲惫。她扶着叮叮的肩膀,低着头想爷爷,过一会头晕眼花,竟而倒地睡去了。

林芑云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叮叮和当当早已烧起一堆火,架上锅子,熬了一锅稀粥,加上采来的野菜,闻起来清香扑鼻,让人食欲大开。道亦僧因为小慧与阿林病治好了,特意买回来几样小吃,林芑云又将车上的干粮拿出来给小妹妹们吃。

一干丫头大呼小叫,高兴得好像过年一般,每人捧出一个小碗来,在大树旁一棵倒伏的树干上排着坐好了,等着姐姐盛饭来。

阿柯身体虚弱,只好由叮叮当当两姐妹扶着出来。他满脸通红,不住声的道谢,口中姐姐妹妹的乱喊,倒弄得叮叮当当不好意思起来。林芑云拍拍自己旁边一块石头,也不言语,阿柯已老老实实的挪到她身边坐下。两人这几天都是吃干粮,现下喝到可口的热粥,都是喜不自胜。

林芑云一口气喝了三碗热粥,这才长出一口气,摸摸肚子,甚是满意,一瞥旁边,只见道亦僧从河边打水回来了,她甚是好胜,忙坐直身子,整整衣服,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一转眼却看见阿柯在旁边大呼小叫,抓耳挠腮,吃得啧啧有声,林芑云心中暗怒,偷偷用手一捅阿柯,不料正中阿柯伤处。阿柯口中塞满东西,放声大叫,顿时碎渣乱飞。

道亦僧正在此时一屁股坐在火堆对面,看着两人,笑道:“怎么,这些野菜稀粥,咱们流浪之人吃的,俩位贵客还吃得惯么?”

林芑云挺直了腰,双手放在膝盖上,勉强一笑,道:“哪里…我与兄长也是四海为家的人,这些早已习惯了。倒是我们身子不便,麻烦几位小妹妹了。”

道亦僧似乎心不在焉地偷偷看看四周,见叮叮当当正在远处陪妹妹们吃饭,当即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酒壶,送到嘴边刚要喝,突然一怔,斜眼看见林芑云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不觉尴尬一笑,将酒递向林芑云,道:“这个…我每天只喝一口,哈哈,哈哈,绝不违规…这个可是好酒,”压低了声音道:“二十年来的陈年若下春酒…不知道与当朝皇帝老子爱喝的翠涛相比哪个更好…”

林芑云道:“翠涛么?那可是本朝名臣魏征大人亲自酿造的酒,皇上亲自命的名。听说此酒单是收料都收了三年,泡制三年,酿藏十三年方成。”

道亦僧眉毛一挑,道:“是么?想不到你还精于此道?”不觉将酒壶抱紧了些。

林芑云道:“这有什么?说起来翠涛只是因为乃魏征泡制,皇上题词才如此著名,若论到酒性,也只算得二流,算不得极品。我爷爷当年遍尝天下名酒,就是禀镶、玉龙、辅笙、陇里青这些都尝过…”想到爷爷当时得意的给自己讲述的情景,不觉心中一酸,便不说下去了。

道亦僧可听也没听过这么多酒名,自己的若下春看来是比那费时费钱的翠涛差了一档,比起那些什么极品禀镶、玉龙的又不知差了多少,自感又被比下去一筹。好在今日被这两个后生小辈比下去的多了,也不在乎这壶酒,抓抓头皮,道:“那些个远在天边的,咱就管不了了。这壶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来,你先来一口?”双手微颤,将酒递到林芑云面前。

林芑云一笑,摇头道:“我不会喝。”

道亦僧立刻将手缩回来,呵呵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一仰脖子猛灌一口,待得拿下来,口中大赞:“好酒!好酒!嗯…”歪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样子,叹道:“哎,可惜呀可惜,有酒如此,却一天只能一口…你又不喝…”说着看看林芑云。

林芑云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腰间丝带,头也不抬地道:“你也不用看我,我不喝酒的。我那一口让给你好不好?”

道亦僧一边将酒壶凑到自己嘴边,一边用力竖起左手拇指,一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林芑云的模样。喝完了酒,他胡乱吃了两口饭,问道:“对了,小兄弟身上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和尚我可一点摸不到头绪。”

林芑云道:“这也是我们目前想要知道的。”说着将阿柯毒发时的状况说了一遍,道:“据我这两个月观察,这毒似乎不是从一处发作的,而是几条经脉分别发作,只是控制时间,恰好都是同一时发而已。这人心思细密,我在想,是不是下毒的时候,也是同时从几个部位下的?”

道亦僧了沉思一会儿,道:“如果需要运功驱毒,贫僧倒是可以帮上点忙…”

林芑云摇头道:“不行。我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发觉得这下毒之人的厉害。这毒分别潜伏在各处脉络,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们相互牵制,一只毒在一处脉络里是毒,却又能保证其他毒不能混入该条经脉。如果强行运功输入体内,恐怕一只毒还未逼出来,其他毒已经扩散全身,到时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幸好阿柯的内力本就很弱,没有自己运功驱毒,否则…”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阿柯,却见这家伙不知死活,又俯身在锅里捞东西吃,顿时心头火一蹿一蹿的。

道亦僧翻着眼沉思半晌,叹道:“好厉害的下毒手法…”

林芑云道:“大和尚,你平日里在江湖走动,阅历当然比我们要多得多了,有没有听说什么使毒高手?这样厉害的手法非一般人使得出来,最好能知道是谁做的,想办法从他那里找到解毒的方法。”

道亦僧摸着胡子,道:“使毒的人倒是多,只不过能称得上高手的就寥寥无几了。要是放在十几年前,那不用想,天下间说到用毒高手,首推的便是鬼手大侠林继业了。”

林芑云正在绕自己的丝带玩,听到“鬼手大侠林继业”几个字,身子一颤,竟自呆了。阿柯在一旁口中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这…这个鬼手大侠好像很有名气,已经十几年了,我听人提…提到他的时候,仍然是毕恭毕敬的。”

道亦僧一拍大腿,大声道:“那是。这个毕恭毕敬,一是因为鬼手大侠使毒本领之高,据说百年来武林中无出其右者,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乃是一位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真汉子、真英雄,这‘大侠’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那是再贴切不过了。我跟你讲,小兄弟,你晚生了十几年,不能一睹鬼手大侠的风范,实在是可惜呀可惜。想当年,我才…二十来岁罢,刚刚被师傅赶下山门时。那个时候,江湖上要论到使毒治病高手,出了四川唐门就不作第二人想。四川唐门也老实不客气的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一门三兄弟,又号称天下使毒高手一、二、三名,端的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那时去唐门求药解毒的人每天都是络绎不绝,搞得唐门还专门在大门外盖了一座别院,上书‘非中罕世之毒者居于此’,派些弟子门生替人看病,他们三兄弟,寻常人是连面也见不上的。”

林芑云皱着眉头道:“唐门竟如此小窥天下英雄…就没有一人敢出来说句话么?”

道亦僧道:“说话?那自然有的,不过都是些恭维话,奉承话,屁话,鬼话。人话吗,就没听过。你想想,那唐门乃使毒高手,唐家三兄弟一个比一个刁钻小气,稍有一言半语的怨气传到他们耳朵里,嘿嘿,那可不得了,随便给你下一剂药,要你不生不死,或是不死不生,总之是生不如死,容易得很。唐门的人又惯会变着法的下毒,手法高明,防不胜防,管你武功多高,中了唐门的毒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些大宗师级的人物都惹不起唐门。江湖上当时传言‘阎王请客不去,唐门开门要来’,他妈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谁知有一天,唐门突然宣布关门十天,说是那三兄弟在潜心炼药。后来十天之约到了,又推说要一个月,两个月,直搞到三、四个月都没有开门。唐门门外聚集了一、两千人,嚷着要见唐门老大,却都给唐门的人撵了出来。这一下,大家伙觉得不对劲了,便有谣传说唐门三兄弟中了招,所以才闭门不出的。有人刚开始还不信,说哪还有敢对唐门下手的。那个时候,老子我闲得无聊,陪一位朋友也到唐门看热闹去,不料正好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鬼手大侠的风采。你道怎的?第四个月中旬的一天,唐门突然大门洞开,几百个唐门子弟拥着三兄弟走出门来。大家伙见那三兄弟个个头缠白布,脸色蜡黄,气喘如牛,都是大吃了一惊。其中老大的肚子肿得老高,老二两双手上满是毒疮,臭气熏人,老三则被人背着出来,双手抖个不停,好像眼睛也瞎了。总之是惨不忍睹。这三兄弟来到外面,也不顾当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了,向南便拜,口中呜咽,说什么请鬼手大侠手下留情之类。众人都是惊诧莫名,这个什么鬼手大侠大家可从来听都没听过,况且也没有人相信世上还真有人能把唐门三兄弟害到这份上。”

林芑云满脸兴奋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道亦僧,生怕漏掉一个字。这些故事她虽听爷爷讲过不知多少遍了,但此刻却是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事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阿柯似乎永远也吃不够一般,又在包袱里翻来翻去,翻出一张大饼来,自己先咬一大口,递到林芑云嘴边道:“妳…妳吃不吃?”

林芑云看也不看他,挥手一推,却将饼打翻在地,向道亦僧问道:“后来怎样?后来呢?”阿柯忙拾起来,转过头去,一边吃一边偷笑。

道亦僧看了俩人一眼,续道:“正在众人闹哄哄的打听这鬼手大侠是什么人时,人群中忽然有人长叹一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现下你们明白被人下毒之苦了罢?’这人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是不紧不慢,全场人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东张西望,怎么也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现在想来,必是他自远处发话,而以上乘内力传到众人耳朵里的。鬼手大侠的内力,和尚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的。”说着也自锅中捞起一片菜叶,递到嘴里,嚼得脆响。

林芑云道:“后来怎样啦?你快说呀!”

道亦僧奇道:“不是佩服得无话可说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芑云急道:“还有好多呢,这个人他…他出来了吗?他长什么样?他是怎么下毒的?这些你怎么不说?”

道亦僧道:“这些…和尚我可不知道咯。哦,看看还有没有菜?”用汤勺在锅里捞来捞去。

阿柯一听到吃,忙坐直身子,叫道:“还有,还…还有菜?”作势也要上前来捞。

林芑云大急,挣扎着往前一扑,一把推翻阿柯,伸手抢过汤勺,顺手一丢,却劈面砸在阿柯头上。

阿柯长声惨叫,她也不管,叫道:“哎呀,还吃什么,没有啦!没有啦!大和尚你别卖关子,你…你讲下去,我请你再帮我喝几口酒,如何?”

道亦僧拍拍双手,老实不客气地掏出酒壶,“咕隆咕隆”喝了一大口,长叹一声,道:“你这女娃,一日之内就叫老夫破了两次戒…哎,倒也…嘿嘿,聪明得紧。刚才说到哪里了?”

第二集

内容简介

故事开始于大唐贞观十九年,其时虽是一派太平盛世,平民百姓却似乎远在圣泽之外。

在这样似平和又似混乱的大时代中,一个口吃乡下少年和一个下半身瘫痪少女,被不可知的命运牵引在一起。

少年贪生怕死,不动大脑,却是天生剑术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少女尖牙利嘴,聪颖过人,是天下使毒第一人。

两人阴错阳差走到一块,误救了当今天子殿下,却也让两人陷入了不归路…

当此生死关头,李洛再不顾是否受伤,左手猛地一劈,击在剑身上。砰的一声脆响,长剑在强大内力撞击下断为两截,一截高速旋转,在李洛胸前上划出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嗤的一下,没入旁边沙地中,若不是他内功深湛,运气抵抗,恐怕不是被划破,而是直插而入了。

阿柯模糊笑了一声,重重跌落在他身旁,全身似碎了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第一章 鬼手

林芑云道:“你刚说到鬼手大侠用上乘内力说话的事。”

道亦僧道:“不错。那唐门三兄弟其时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连开口说话都困难万分,全家老小个个怒形于色,却也无计可施。唐门的大弟子唐逆风,就是唐门老大的独子,平日里乃是一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唐门除了那三兄弟便数他的地位最为尊崇。不瞒你说,老子当年颇看不惯唐门的牛脾气,曾经偷偷找上门去,想要找点唐门的晦气,却不想碰到唐逆风那小子。那小子年纪看起来比老子还小,大热天裹着一身厚厚的白麻衣,人模鬼样的,说是不愿惊扰师傅,约了老子出来单挑。单挑就单挑,莫非老子还怕了不成?谁知道那小子竟然在一百招之内就赢了老子,连最擅长的使毒功夫都没用。老子口头不认输,心里却是服了,不过他那臭脾气老子可没服。”

林芑云打断他道:“哎,不是正在讲鬼手大侠吗,怎么讲到这些不相干的人?快说说鬼手大侠的事吧!”

道亦僧笑道:“小丫头就爱听大侠的故事。别急嘛,总要让我一点一点的交代清楚吧。刚才说到…哦,那唐逆风平日里骄横惯了,此时只听他说:‘鄙门上下有眼无珠,冒犯了鬼手大侠,还请鬼手大侠格外开恩,赐予解药。大侠的大恩大德,在下必涌泉相报。’说着跨前一步,便要代父亲跪下。”

“突然间‘呜’的一声,有一事物越过人群激射而出,当真疾如闪电,直向唐逆风面门射来。那唐逆风也非等闲之辈,见机奇快,当下左手猛切,正中来物,那事物来时声势浩大,却是不禁一击,立时便被打到一边,但唐逆风这一下跪之势也被这一下挡住,仓皇中不得不连退了两步方站住身子。这几下兔起鸠落,只在一瞬之间便已交了一个回合,众人都吃了一惊,以为鬼手大侠这便要动手了。谁知道定睛看去,那事物却只是一只寻常的描花香囊。唐逆风脸色惨白…哦,说起来,那小子脸色本就跟死人一样,也看不出是不是更白,倒是老子的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你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兄弟?”他见到阿柯在一旁听得傻笑,便也笑着问他。

阿柯不假思索地道:“自、自然是你已经看出他…鬼手大侠这一下并非伤人,乃是为着不让唐逆风跪下。然而力道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虽只是小小的香囊,力道也不算大,却刚好在唐逆风将要跪下,全无回旋余地之时击来,让他不得不退。这份能耐,比之动手伤人更要难上百、百倍了,所以惊诧莫名,对吧?”

道亦僧全身一震,诧异地盯着阿柯,脸色果然变得雪白,问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竟如亲眼所见一般…啊,是了,定是你的长辈中有人当时在场,告诉你的,是不是?”

阿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林芑云自顾出神,喃喃地道:“当真如此?当真如此厉害…喂,你快接着讲呀,后来怎样了?”

道亦僧一边惊疑不定的看着阿柯,一边道:“当时在场的千余名武林中人,个个口中称赞的都是唐逆风见机快捷,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能像老子一样看出端详的,扳着十个手指头数也嫌多了。你的这位前辈…倒也是个人物。”

林芑云急道:“快讲下去啊,鬼手大侠露了这一手,后来怎么样了嘛!”

道亦僧咳嗽两下,定了定神,接着道:“那唐逆风自己自然是知道这一下的厉害的,当下站着不动,似乎弄不清楚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正在这时,只听鬼手大侠的声音远远传来,说道:‘你们唐门并未有负我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先别忙着跪下,待会儿自然有你赔罪的人,在下只是替人来讨个公道罢了。’”

“大家伙这才真的相信唐门被人算计了,而且这自称鬼手大侠的人还只是替人来讨公道的。那唐门当时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门派了,平日里行事固然傲气,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却也从未听说过唐门无缘无故害过什么人,毕竟也不能算得是邪派中的一员。大家伙心里都是暗自嘀咕,不知道这被唐门害了的是何方高人,竟能请得动这么厉害的角色前来讨债。”

“那唐逆风当下一拱手,说道:‘恕在下愚笨,不知道我唐门究竟得罪了哪位前辈高人,或是武林同道,而令大侠亲自前来讨还公道,还请大侠明示。若真是我唐门所为,在下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然要给大侠一个交代。’这几句话,他倒还说得有板有眼的。”

“只听鬼手大侠‘哼哼’冷笑两声,说道:‘前辈高人…武林同道…在你们唐门眼里,自然也只有前辈高人才可配得上,除此之外,其他的黎民百姓便统统如野草一般。我来问你,离此三十里远,有一个易家村,只有百十来人,一年之前,是不是曾一夜之间,不论老幼妇孺,个个都身染奇症?’”

“大家伙越发听得一头雾水,本以为鬼手大侠会说出哪位高人的名号来,不料却是一个没人知道的小山村子染上了莫名其妙的怪病。难道这也与唐门有关么?即便如是,又是什么人能为这事请得动鬼手大侠?有的人便心下怀疑,是有鬼手大侠的什么亲戚在这村里,也染上疾病,唐门的人却未曾识得,没有好生伺候,以致病情加重,甚或一命呜呼,惹得鬼手大侠上门来寻晦气。”

林芑云急道:“我…鬼手大侠哪有那么无聊,定是他恰好经过该村,看到村民惨状,路见不平而已!”

道亦僧看她一眼,道:“那是自然,鬼手大侠乃至情至性的大义之士,谁要敢这么想,老子第一个拖他出来理论。只是当时人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不瞒你说,老子当时便这么想过,后来老子为此后悔得要死,还搧了自己两嘴巴。那是后话了,你且慢慢听我讲来吧。

“却说唐逆风一听此言,浑身一震,颤声道:‘在…在下不明白大侠的意思。’鬼手大侠‘呵呵’一笑,道:‘这些不入流的寻常百姓的生死,你唐家大少爷自然是忘了。只不过我还记得清楚,说出来给你听听也好。那村子里有的人肚大如斗,经脉逆行,每日的辰时、午时、子时,全身疼痛难忍,生不如死。如果唐大少爷不明白,当可问问你自己的父亲,他这些日子来天天如斯,大概应该清楚这苦痛了。有的人四肢从指尖开始,先是长满脓疮,过不了十来天便流出脓血,接着皮肉溃烂,直至白骨。到第二个月方好,再过一月,皮肉重新长出时,又从指尖开始腐烂,如此回圈。你若听不懂,转过身便可问你的二叔滋味如何。至于其他人么,一夜之间双目失明,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全身酸软无力,骨胳似寸寸折断一般,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犹如活僵尸一般。你三叔就在这里,当是最好的例子。’”

他讲到这里,阿柯浑身一颤,转过头去,正看见林芑云也转过眼来,两人目光相交,眼中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惊恐之色。

道亦僧伸手拿过些柴来,一一加到火堆里,望着跳动不已的火苗出神,续道:“鬼手大侠这般徐徐道来,在场的千百个武林人士个个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定是唐门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村里下毒,害得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上这样的怪病,却不想落在鬼手大侠手里。鬼手大侠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般惨状如法炮制,施加在唐门三兄弟身上。他定是知道,以唐家的势力地位,要是这么样子找上门去,那可丝毫便宜讨不到,说不定立时反倒被栽赃陷害都有可能,于是先想办法,让唐家的三兄弟得上这病,耗上三、四个月支援不住了,不得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自己背着证据出来,那是想赖也没处赖去,况且病得这么惨,嘿嘿,就是能赖也不敢呀。

“老子当时听着,心中是又惊又怕,不怕你笑话,冷汗都下来了——委实可怕!妳想想看——既要这般状况相同,却又不能使同一种毒,以免唐门的人自己解得了,那是不是很难?况且,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要令号称天下第一毒物门派的唐门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解不开这毒,这份使毒的手段当真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哎,如果我不是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是说什么也不相信。撇开着毒物不论,那唐门当时盛极一时,府内高手如云,他们三兄弟除了使毒是高手外,那八十四式‘裂石神掌’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何况唐门交游广泛,治病无数,平日里便有许多武林高手在府中作客,戒备森严。那唐门三兄弟又是绝足不出大门的,想要动手,就非得深入唐门不可。要这么孤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去下毒,嘿嘿,武功当真可算是绝顶的高了。”

阿柯“啊”的一声,脸上露出神往不已的表情,叹道:“是…是啊,这份胆识与勇气,才真叫人佩服。”

道亦僧猛拍大腿,大声道:“谁说不是呢!小兄弟,老子这辈子,菩萨也拜过,仙君也参过,却也没瞧在眼里。独独这鬼手大侠,那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他为一村并不认识的人,甘冒奇险,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真真让人觉得了不起。老子当时便发下誓言,谁要说一句鬼手大侠的坏话,老子第一个动手跟他拼命。不过这么多年来,老子听这些人皇帝也骂了,先人也骂了,骂老子的也大有人在,却未曾听到有人骂过鬼手大侠,害得老子有的时候想打人都没处下手。”

阿柯正待再说,林芑云已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柯只觉林芑云手像冰一般寒冷,竟不禁浑身打个寒战,听她焦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鬼手大侠又是怎么说的?”

道亦僧摸着胡须,悠然神往,说道:“听鬼手大侠这么一说,我们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不知道唐门的人为何要下这般毒手,都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唐逆风。那唐逆风脸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终于向前一扑,跪倒在地,口中说道:‘这…这是在下与几位师兄弟为了…为了比试本事,不知好歹,相约在村里下的毒…’众人都是‘哦’的一声低呼。原来这唐门的人竟是如此鄙夷残忍,拿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做实验。当即便有不少人纷纷向唐门的人吐口水,老子抢上前去,一口又浓又大的痰吐到唐逆风脸上,那小子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哈哈,哈哈,真他妈过瘾。

“这个时候,鬼手大侠的声音又传来,道:‘你要替你父亲叔叔顶着,那也由得你。只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怕你一个人扛也扛不了。’那唐逆风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说道:‘大侠明鉴,这些人虽被我们下毒,不过事后都已治好,况且…况且,我们唐门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林芑云突然间怒目圆瞪,剑眉倒竖,叫道:“混帐!草菅人命固然天理难容,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人生来岂有贵贱之分?习武者当与习武者相斗,使毒之人也应施毒于害人之人身上,才是正道所为。以这般毒辣手段,加诸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身上,禽兽不如!”

道亦僧霍地半跪而起,迅疾无比,身子如猫一般向前探出,右手撑地,张大了嘴,惊诧莫名地盯着林芑云。

林芑云也睁大双眼瞪着他,一脸怒容,道:“怎么?难道不对吗?”

道亦僧不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神色一时三变。良久,方慢慢坐回原位去,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不是才十几岁,我还真以为你当时便在鬼手大侠身旁。那番说话,那语气…当真像极了鬼手大侠本人,当真像啊。小妹妹…你的长辈里有人当时在场吗,否则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芑云一怔,心中立时如翻江倒海一般涌动起来。这故事虽然爷爷已经给她讲了多次了,但他当时并不在场,是以这番话却从未提到过。今日听到道亦僧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到唐门的残忍无耻,自然而然便义愤填膺,脱口而出,不料竟与从未谋面的父亲说得一般无二。

她激动得不能自己,全身微微颤动,道亦僧也正在感慨之中,未曾发现,只有阿柯从后面默默扶住她的肩头。

道亦僧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天穹上浓云卷动,一轮弯月在云中一晃,在下界亿万生灵眼中惊鸿一显,便即消失。良久,方长叹一声,说道:“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像这般竟以金银衡量人之性命,尤为可恨!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可好久没听到有人说这句话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酒来,猛灌了一大口。

林芑云颤声道:“我…我也要喝。”

道亦僧一言不发,顺手将酒壶抛给林芑云。

林芑云擎酒在手,先缓缓在地上倒了一圈,心中低低呼道:“爹爹…爹爹…”跟着一仰头,也是猛灌一口。不料她从未喝过酒,这酒火辣辣的一入喉咙,顿时引得她大咳起来,向后翻倒。

阿柯大吃一惊,叫道:“林芑云!”不顾身上伤痛,扑上去扶她。

道亦僧呵呵大笑,对翻倒在地的酒壶视若无睹,口中只是喃喃地道:“好啊,哈哈…这才是真正的有德之士,我道亦僧算个屁?”

林芑云双手捂脸,躺在地上不住咳嗽,也不坐起来。阿柯轻轻扶着她肩头,一边问道:“大、大师,后来怎么样了?那…那鬼手大侠出来了吗?”

道亦僧道:“鬼手大侠这番话说出来,大家伙听在耳里,心中都是剧震。从来没有人敢这般羞辱痛骂他奶奶的唐门,从来也未有人这般当真仗义行天下的。那些个什么自称飞天大侠、山东五侠的,什么河间十三侠客、嵩山三剑侠的,你去问问他们,嗯?就算为了结义兄弟、亲戚朋友,要去跟唐门讨个说法,他敢不敢?他…他敢个屁!小兄弟,你道那唐门外一天到晚聚着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要治病的么?错了,错了,老子当年去看了一圈,就只几十个人中毒而已,哈哈哈哈,你想想,要是每天都有这么多人中毒不治,唐门的就算是神仙也治不过来呀,随便一天也要翘个四、五百人,那天下不是早就安静许多了么,哈哈哈哈…这大多数人都是巴巴地跑去给唐门的拍马屁、送礼物打点的。唐家这次几个月不开门,拍马屁的人当然心中着急,人便越集越多。更有些人在外面打起几十个横幅,写着什么‘恭祝大圣大义唐门三杰福如东海’,什么‘寿与天齐’的,妈的,老子看着就恶心。”

他抹了抹被篝火烤得干燥的脸,叹一口气,接着道:“老子当年孤身一人去找唐家的晦气,你当老子真的是不要命了么?说起来惭愧,那叫少不更事,屁都不懂,不知天高地厚的便找上去。说穿了,也就是个看不惯别人比自己牛,想要讨个便宜扬名立万而已。他妈的,天下间除了鬼手大侠,还有什么人敢称侠的?”

阿柯见他似乎也喝得多了,脸上渐渐红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忍不住道:“大、大师,你喝多了,不如就此休息了吧…”

道亦僧怒道:“什么?你说老子醉了?呸!老子当年和河北老酒鬼在洛阳斗酒,喝了三天三夜,两个人干了四十三坛酒,是他先趴下还是我,你小子打听打听去!这点酒还没打湿老子的嘴!你不是想听后面怎样了么,哈哈,哈哈,老子慢慢给你讲来…

“周围的武林人士皆以鄙视的眼光看着唐家的人,那唐逆风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扑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鬼手大侠道:‘你唐门世代都是医中高手,如唐琐南老爷子,还有唐平这样的人,一生为民疾苦而奔波,救人无数,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染上疾病,以求得到解方,那是何等的侠义之士?唐家能屹立武林百余年不倒,不正是因为这个精神么?人常说富贵之家,三代而竭,没想到唐老爷子自己的儿子便已做出这样的事来,抛弃医术医德,竟以使毒而求名闻于天下,真真是要羞杀唐家先祖了!你自己问问在场的这些武林同道,他们当真是敬仰你唐家才来此地的么?哼哼,若是人人都怕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你唐家这扇大门,与阎罗殿前的鬼门又有何区别。’

“这番话简直说到大伙心里去了。谁他妈想犯贱,有事没事跑来这里像当龟孙子一样伺候唐家,连个门房都可对你吆三喝四的?顿时便有数百人同声喝起采来。唐家的人一个个低着脑袋,第一次尝到当龟孙子的滋味。你是没见到,小兄弟,那场景如今的江湖人士谈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哈哈,老子就挤在唐逆风那小子身边,笑得最大声,气死那小子,哈哈,哈哈!”

道亦僧脸色越来越红,仿佛又回到当初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中,以手捻须,两只小眼眯成一条线,说道:“正在此时,那唐逆风转过身子,向唐家三兄弟拜了两拜,又转过来,跪在地上,朗声道:‘诚如大侠所言,在下瞒着家父与同门,私自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实在无颜再立于世间。但家父与两位叔叔却不知情,逆风垦请鬼手大侠,且让逆风一人承担,还天下一个公道。’说完向着南面拜了下去,等他直起身时,寒光一闪,手中已握住一把极薄的匕首,便向自己胸前刺去。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唐门的人固然惊慌,周围的武林同道们也呼喊起来,几个隔得近的人急向他扑去,想要抢下匕首。那唐逆风早料到有人会来阻止,刀子插向胸口的同时向前扑倒,只听‘哧’的一声轻响,刀子透胸而过,鲜血狂喷,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说起来,那唐逆风也算一条汉子,要死就要死个痛快,不像有些人,他妈的,刀子往自己脖子上划去,隔着十七八丈的人慢慢走过去也能把刀子抢下来,装腔作势,根本就是小媳妇上吊那一套。

“唐门的人顿时哭天抢地的涌上来,抢回唐逆风的尸首。大家伙见到这小子这么硬气,倒也无话可说,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唐家那三个老不死的家伙见此情景,身子骨本来就只剩半条了,哪里还禁得这般折腾,顿时昏死过去,被唐门的人一道抬着进去了。这一番惨烈变故就发生在转瞬之间,前一个时辰还是江湖第一门的唐家,在鬼手大侠面前几乎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落得这般下场,大家心中都是禁不住的怦怦乱跳。你说,小兄弟,这般惊险诡异的事,换了是你,若不是亲眼所见,会相信吗?”

见阿柯老老实实点点头,道亦僧得意不已,拍着胸口道:“老子是见到了,你小子没福气,哈哈,嗯…正当唐门的人纷纷逃回,想要关上大门时,突然间围观的人群后面一阵骚动,人们忙不迭地向两边挤去,让出一条道来,有不少人准备不及被撞到踩到,却无一人发出声音。老子心头剧跳,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正自人群让出的道上慢慢走来。那人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脸色苍白,好像长年没有出门见过阳光似的;一绺半寸长的青须,一对剑眉,看上去不怒自威。他穿一身洗得有些脱色的青衣,毫尘不染,并无一件兵刃伴身,双手懒懒地背在背后,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潇洒自如的气势,将周围那一干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所谓武林人士统统比了下去——原来是鬼手大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