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中一根木柴突然啪的一声爆裂开来,一大团火苗顿时翻滚着随着烟雾冲上天。林芑云模糊地叫一声,坐起身来,似乎吃惊的望着火苗。不知道是兴奋过度还是喝醉了酒,透过跳动的火舌,道亦僧见到她的整张脸红通通的,有如光鲜的苹果一样娇媚动人。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里却已满是泪水,一对剑眉微微皱着,小嘴紧紧抿在一起,看着火焰发呆。道亦僧只觉这张脸,这神情,眼前这场景说不出的熟悉…

霎时之间,仿若时间倒流,早已逝去的情景骤然出现:自己仍是当年那个初出江湖、年轻气盛的和尚智厉,鬼手大侠正站在面前,怔怔地瞧着唐家的大门,剑眉微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道亦僧全身猛地一颤,从头到脚机伶打了个冷战,顿时如临冰窖一般。他大惊之下,往后坐倒,颤声叫道:“你…你是谁?”

林芑云声音如风般飘忽:“我…我是林芑云啊。大师,你怎么了?”

道亦僧叫道:“不…不对!你…你是鬼手大侠什么人?”

林芑云慢慢抬起头来,两行泪水已夺眶而出,却嘴角含笑,柔声道:“鬼手大侠…鬼手大侠…他于我有性命之恩,小女子这一生也是报答不了的。只可惜他早已…不知所踪,我欲见上一面而不可得,实在是毕生最大的憾事。小女子今日能有幸听到大师讲起他老人家的事迹,真是作梦也没想到,心中感慨,不觉失礼了,大师勿怪。”

道亦僧瞪视林芑云半晌,终于摇摇头,道:“哦…是我弄错了。咳咳…姑娘这脸看着面熟,倒像是一位故人…”他口中虽如此说,仍是惊异不定,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重又坐了回来,眼睛上下乱晃,不住打量她。

阿柯在一旁道:“大师,你、你接着说呀,那鬼手大侠走上来干什么?”

道亦僧稳了稳心神,重又望向篝火,道:“那鬼手大侠走上前来,大家伙以为他要公然挑战唐门了,心中除了七分惊惶,倒也有三分兴奋,想看看鬼手大侠在这般情形下,究竟要如何出手。谁知道鬼手大侠走到唐家大门口却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放在门槛上,朗声道:‘在下本欲为易家村八十四位村民讨还一个公道,未曾料到唐公子如此耿直,竟以性命还赠。在下未及出手,心中实在惭愧得紧。这是在下配制的解药,上面已写明了用法,依法炮制,二十一天为一个疗程,大庄主与二庄主的病便可治好。三庄主这几个月来经脉萎缩,机体虚弱,除了服食这剂解药外,还需另有内力深厚者帮忙在每日子时运行大周天三次,方可痊愈。贵门高手众多,在下也不用献丑了,切切为念。’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就事而论,若日后唐家的人不知收敛,仍要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来,在下纵使身在天涯海角,也必有计较,这手印便是凭证!’说完这番话,鬼手大侠走下台阶,来到大门口的两只白玉狮子前,伸出右手,在上面各轻轻按了一把,随即仰天长笑,转身便走。他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神速,贫僧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刚想着要上前跟鬼手大侠说几句话,让他也带我去见见世面,没想到鬼手大侠身子左晃右闪,也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人群这么密密麻麻的挤着,竟给他轻易便穿了过去,真是形如鬼魅,我连衣角也没摸上一下。霎时间只听他笑声激越,声震云霄,久久不息,人却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哎,这般身手气概,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人能比得上?”说着连连叹气,摇头不已。

他说到鬼手大侠时,自然而然不再称老子,只以当年见到鬼手大侠时的和尚身份自称。

阿柯道:“那…那么,那两尊狮子怎么样了?什么手印?”

道亦僧瞧他一眼,道:“小兄弟,你倒是心细。待鬼手大侠去得远了,声音渐渐消失之时,有几个好事之徒上前去看那对狮子,不料其中一人的手刚刚碰到狮子,那狮子突然发出‘格格格’的断裂之声,跟着从头到脚裂成了数十段,崩落下来。原来鬼手大侠这么轻轻按了一下,竟已将狮子完全击碎,只是劲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看上去仍是完整的,到此刻被人一碰才彻底裂开。更惊人的是,待得烟尘散尽,只见地上散落的碎石中,有一块手掌模样的石头,本是白色的玉石表面已变得漆黑,正是当时鬼手大侠手按的地方。原来他说的手印,便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是大惊,议论纷纷,都道这份出神入化的功力,天下间能达到的人可没几个。没想到鬼手大侠使毒治病的本领已是这般厉害了,武功还如此高超,当真匪夷所思。哎,错了,错了,其实鬼手大侠最出众的还是他那嫉恶如仇、敢作敢为的大侠本色,什么武功啊医术啊相比之下统统都只是皮毛而已。这些个家伙就只知道使刀弄枪,除了四肢健壮外,脑子里根本如豆腐渣一般,哪里知道侠义的本意,呸!”

道亦僧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长叹一声,道:“可惜贫僧只见到鬼手大侠这么一面,竟不能追随他老人家行侠天下,真是终身之憾事。听说这以后,鬼手大侠还做了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化解了几家世仇之间的恩怨,连当时威震武林的‘飞云枪’、‘河间三煞’、‘青山四鬼’这样厉害的角色也被鬼手大侠一一除掉,成为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传奇人物。三年之后,鬼手大侠只身远赴滇南一带,为那里受瘟疫所害的人治病去了。自那以后,江湖中人就再也没有人见到他老人家,唐门也闭门谢客,天下第一门派从此便渐渐淡出江湖。哎,他老人家是生是死,这十几年,已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悬念了。”

话讲到这里,道亦僧面色苍白,神色萎顿,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几岁一般,望着篝火发楞。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跳跃的火舌,遥想鬼手大侠当年天马行空般的豪然壮举,不禁神往。

过了好一阵,阿柯用力搅动汤勺,仍是一无所获,终于叹了口气,放弃了再找到东西吃的希望。他舔舔嘴唇,问道:“那、那鬼手大侠已经失踪十多年了,如今江湖上,使、使毒的高手还有哪些人呢?”

道亦僧一怔,回过神来,道:“这个…自从鬼手大侠失踪,四川唐门淡出江湖之后,使毒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所谓高手那更是寥寥无几。嗯,算起来,应只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一个是近来名气很大的鬼婆婆,另一个则是赫赫有名的天绝老人。”

阿柯道:“鬼婆婆?那是、是不是很老?”

道亦僧道:“也不能说她老,事实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年龄,甚至没人真正见过她的面貌。此人自称是睦州青溪人,自命‘散香真人’,最是心狠手辣,做的事也在正邪之间,并无定数。据说前年山西辽远镖局一百三十余口人的灭门惨案便是她做的。有的人传言她是当年唐门的传人,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江湖中人对她是又恨又怕,所以便唤她做鬼婆婆。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是她除了有一身惊人的使毒功夫外,更擅长易容之术。”

阿柯“啊”的一下叫出声来,道:“易、易容之术?那…那是不是就是可以将脸变来变去的本事?”

道亦僧道:“是啊,听说这是从西域传来的一种邪术,可以利用类似皮一样的东西变幻模样,真假难辨,最是让人防不甚防。小兄弟,你见过吗?”

阿柯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易容之术,只是…只是她倒常常变幻模样出现…”

道亦僧道:“她?她是谁?你认识的这位朋友,难道就是鬼婆婆吗?”

阿柯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她只比我大一、两岁,但是却很会使心计,诡计多端…哎,她对我很好,我不该这般说她的。”

道亦僧道:“小兄弟,江湖险恶,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对你好,很可能已经架了一把刀在你脖子上了。就拿鬼婆婆来说吧,有人传言她是一个独眼的老婆婆,相貌丑陋,行为诡异,常常杀人于无形之中,凡她路过的地方,多有灭门惨案;又有的人却说她是一个二八姑娘,长得如天仙一般美貌,最是温柔体贴,即便见到不相干的人有病痛苦难,也会立即尽力帮救,陕西一带甚至有的村庄专为她立有祠堂,年年供奉。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却都自称‘散香真人’,而且一个在此处出现时,另一个便消声匿迹,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所以江湖上人都传言鬼婆婆擅长易容之术,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林芑云渐渐从思念父亲的情怀中恢复过来,听到他俩说到鬼婆婆,插入道:“鬼婆婆么?我也听说过的。不过我曾经听爷爷说,此人下毒功夫并非一流,而且武功也定是不怎么高明,否则又何必这般装神弄鬼的呢?”

阿柯问道:“会易容之术,便是装神弄鬼吗?”

林芑云不屑地道:“那是自然。若是真的功夫很好,还需要这般躲躲藏藏,掩人耳目吗?”说完哼的一声。

阿柯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天生性子软弱,最不愿与人争斗,遇到事情能躲便躲,能让便让,只求图个清静。然而自小伯伯与母亲便逼他走上习武这条路,要他去做一件大事。他虽是刻苦练剑,其实心底里只想走得远远的,最好躲到一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无牵无挂地过日子。现在听说有这么一种易容之术,可以任意变幻模样,让谁也认不出来,不由得心驰神往,巴不得自己也会这么一手,那可真是天下最好的事了。由此又想到那位鬼婆婆,顿时将她视为志同道合之人,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到时候该怎生想个法子,学个一两招?

阿柯满脸期待之色,心中不住盘算该如何学到这项本事。林芑云可没注意到他,问道亦僧道:“此人不必提了。你刚才说的那位天绝老人,可是江湖上传言的号称‘一剑定天南’的玄一道长?”

道亦僧道:“可不是吗!说起来,此人若论起武功修为来,只怕还在鬼手大侠之上。他的‘若光剑’号称天下无双,嘿嘿,那可不是吹的。”

林芑云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我听爷爷说过,好像他在三十岁前都不曾习武?”

道亦僧道:“那是,此人真是一位绝顶聪明之人。他三十岁之前,一直在衡山道观里修行,每日只是颂经做法,根本不会一点武功,更别说使毒了。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与他生死之交的朋友,带着妻子女儿前来见他。两人十几年未曾见面,见面自然是欢喜异常。当晚月朗星稀,俩人便携手到后山观月,彻夜长谈,兴犹未尽。不料当天晚上,他那朋友的仇家便找上门来,未寻到那朋友,竟将他妻子女儿奸杀在道观里,又将道观中其他五十几个道士一古脑全都杀死,斩断手脚,抛尸荒野,手段极其残忍。第二天中午时,两人回到道观中,那朋友见妻女惨死,当时只向玄一道长老人说了‘报仇’两个字,便抱着妻女的尸首跳下万丈山崖。玄一道长老人狂怒之下,自己斩了一根手指,立誓要报此血海深仇。

“他也真是厉害,说到做到,和尚我不佩服都不行。自立誓之日起,仅用了三年时间,便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武功,找上仇家的门去。那仇家在当时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个大门派,内中高手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加上其余门徒,总也有两、三百人罢。天绝老人就这么一人一剑走进门去,杀了足足三天三夜,从大门洞里流出来的血据说将整条街都染红了。街上的人个个心惊肉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外面就只听见兵刃相交的打斗声一直持续着,刚开始声势震天的吼声却一再弱下去,到最后几乎就听不到人声了。间或传来一两声打斗声,总是伴随着人的惨叫。直到第四天早上,终于无声无息了。晌午的时候,大门洞开,走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提着一柄满是缺口的断剑。那人出得门来,呆呆地望着一众惊慌失措的百姓,过了半天,突然仰天长叹,随即在墙上用血写上‘天绝’两个大字,这才转身离去。人们涌进去看时,只见该大院里上上下下几乎已被鲜血和人的尸体覆盖,总共二百八十四名习武之人全都毙命,那惨状真是不忍目睹。在一处阁楼里,有四十多个妇孺孩童躲在里面瑟瑟发抖,倒是毫发未损。从此之后,江湖上便又多了一位绝世高人,自称‘天绝’。这个‘一剑定天南’的称号,不是假的吧。”

林芑云忍不住道:“这…这人如此残忍,灭人满门,虽是替人复仇,未免也太过残忍了。还号称乃上天绝之,太过狂妄了吧?”

道亦僧道:“这你就不懂了——那玄一道长盛怒之下,冲入门去,眼前所见都是提刀子跟他拼命的人,那种情况下怎可能不拼尽全力厮杀?小丫头,你是没见过什么叫杀红了眼,我可是见过不少。真的处于乱军之中,杀红了眼,什么人站你面前,你都会当他是敌人,什么道义呀良心呀,统统是他妈狗屁,提起刀子乱砍才是真道理。你要有一丝迟疑,立刻就被人剁成肉泥了。那玄一道长进去后杀得兴起,偏偏那门派里的人也是个个硬气,两边都是下定决心,除了你死便是我活,没第二条路可走。这么硬拼下来,自然是杀了个干干净净。幸亏玄一道长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找到那群孤儿寡母时没有狂性大发,将她们也杀个精光。他一走出大门,见到满地的鲜血,顿时便后悔了,是以在墙上写上‘天绝’两个字。这个天绝可不是指别人,正是他诅咒自己的。他后来自己书了‘嗜血成狂,天命绝之’八个大字,始终挂在卧室里,日日都在反省这件事。”

林芑云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人的善恶,原也就在一念之间而已。只是…他怎么又成了使毒高手了?”

道亦僧一拍大腿道:“小丫头,你这话说对了。善恶只在一念间,只不过那之后的分别可就差远了。天绝老人经此一战后,心灰意冷,只觉世间事,至为难办者,就是化解自己的怨恨。他便重新回到道观中,从此不再行走江湖。这号的人物闲下来,不找点事做,岂不是要活活闷死?他开始修炼轻功,过不多久,便与‘海湖帮’帮主陈锁南、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号称天下轻功前三位;修炼内力,现在与湖南的‘盖山派’掌门刘风力、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枫道长并列当世四大高手;他的剑术大家都见识了,据说自三十三岁成名起,到四十三岁只败过一战,之后再无败绩,当可与少林方丈智得长老、华山青玉道长——就是那个青枫道长的师兄——并称三绝。嘿嘿,说来好笑,这剑术、轻功、内力三样,总有个少林方丈智得长老与他并驾齐驱,且论到德行,江湖上的口碑还远在天绝之上。这智得长老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天绝老人偏偏越老越不服气,思前想后,终于让他想到一个法子。你猜怎么着?他深入苗疆不毛之地五年,不知道在哪里学了一身使毒用蛊的本事回来,自称‘一剑三绝’。智得长老乃得道高僧,当然不会像他一般也去学什么使毒的方法,便这样被天绝老人比了下去。哈哈,哈哈,这老小子,倒是蛮会打主意。”

阿柯顿时又对这位天绝老人神往不已,叹道:“好,真好!又、又会使剑,打不赢,轻功好可以逃掉。实在逃、逃不了,还可以使毒。哎呀,真…真好!比鬼手大侠还厉害!”

林芑云狠狠瞪他一眼,长袖盖着的左手在下面偷偷使劲一拧阿柯的腿。阿柯“啊”的一声惊呼,这才明白犯了林大小姐的忌讳,但此时改口已然不及,只得苦着脸补充道:“都、都厉害…”

道亦僧也瞪他一眼,很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厉害?他的修为虽然称得上高深莫测,却始终跳不出自己的圈子,不顾念天下受苦苍生,不能实践侠义之道,只知道待在那道观里坐井观天,在老子看来,终究与鬼手大侠差了老大一截。”

三人谈论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一干丫头们早已在树洞里相拥而眠,叮叮当当两人收拾好东西,也在树洞外睡了。

阿柯重伤后身子虚弱,要不是道亦僧讲的故事好听,且又有东西吃,早就睡去了,挨到此时已是困极,眼皮如有千斤重,使劲睁也睁不开,便闭了眼垂着头听。耳边道亦僧与林芑云东拉西扯的谈话犹如催眠一般,终于支援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林芑云下午才睡了一场,到现在脑子还清醒得很,况且她本来就对这些江湖传奇甚感兴趣,加上道亦僧巧舌如簧,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她也听得兴高采烈。突然间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转头一看,才发现阿柯蜷在自己脚边,早已睡着。

林芑云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对道亦僧道:“大和尚,劳驾你到车上替我拿两件衣服来,就在车前的包袱里。”

待道亦僧取来衣服,林芑云轻手轻脚的给阿柯盖上,一边道:“真是的,自己身上有伤也不管,随便找个地方就睡了…”

道亦僧看着林芑云与阿柯,突然道:“这位小兄弟…并非你的亲哥哥吧?”

林芑云一怔。不知怎的,自从下午听叮叮说了那番话以来,她对道亦僧自然而然已产生信任之感,觉得此人虽是说话粗鲁,行事笨拙,但却是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当下略一迟疑,点头道:“不错,阿柯…并不是我大哥。”便将自己如何与阿柯相遇、相识,又为何一起搭档同行的事说了一遍,只省去了自己的身世部分,以及自己与阿柯之间的生死约定。

道亦僧点点头,道:“你二人能在患难之中这般相遇,也算异数。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只是如今你脚不方便,小兄弟又身受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不便的。我们也正要赶往洛阳,如不嫌弃我们这些流浪之人,明日便一道同行,路途上端水送饭,好歹有个照应。”

林芑云感激的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道亦僧道:“你也别说谢我的话,今日救了我女儿,这看病拿方的钱我还没给呢,大家就此扯平,岂不是好?嗯…只是这位小兄弟,剑法当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林芑云惊异地道:“他剑法很好吗?我看不出来呀。这家伙一天到晚笨手苯脚的,老做蠢事,怎么可能会什么剑法?啊…是了,大和尚,你自己躲不过阿柯那一下,便想这般说说,即便天下英雄都知道了,也不至于笑话你,是不是?”

道亦僧眉头紧皱,说道:“不是,不是…笑话?老子横行天下,屁股后面跟了这么大一串丫头,还不怕人笑话呢。不是那样,你小丫头不懂武功,不明白。刚才老子去买药的时候,一肚子不服气,一路上就在想这一下怎么就躲不过去,难道是老子速度真慢了不成?”

林芑云见他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不禁收起小窥之心,道:“那你想出原因来了?”

道亦僧拍手道:“不错,我想出来了!他妈的,这一下看似手法简单明了,其实真是厉害至极的一招,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这一下根本与速度无关,就算我再快十倍,恐怕也同样挡不住。我这么说你不明白吧…那,这么跟你说吧,武功练得越高,越是体会得到,其实所谓速度快与不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招所击的位置、时机,只要把握好这两个因素,在对方至弱至慢的一瞬间击出,那便是快得不能再快的招数了。这小兄弟今日刺我的那一下,无论位置、时机,简直都天衣无缝,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了小丫头你来,只要按准这个方向,把握老子手肘前伸的时机,说不定也是同样的结果。厉害,真他妈厉害…”说着啧啧连声,称赞不已。

林芑云看着阿柯,喃喃地道:“真这么厉害?那…那他怎么从车上掉下来,也会摔得爬不起来?”

道亦僧搔头道:“这一点很是奇怪,我看这小兄弟,除了剑法惊人外,其余如内力、轻功几乎叫做没有,看他吃饭时的动作,估计简单的拳脚功夫也不会,当真让人想不通…你说这教他剑法的人,难道自始至终只教剑法,其他的一律不管?难道他不知道,只会一种武功,就像独脚走路一样,比之一点都不会反而更加危险么?喂,小丫头,难道你平日里,就一点端详都看不出来?”

林芑云转过头来,一脸苦相,道:“哪里看出来过?今日若不是你说,我还当他是个小混混呢。大和尚,你…你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道亦僧一跺脚,怒道:“你当老子输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不成?”

林芑云见他声音甚大,似是动了真怒,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向叮叮当当睡觉的方向一指,道亦僧立时噤声,然而仍是愤怒的看着林芑云。

林芑云叹一口气,瞧着阿柯的眼中一片迷惑之色,轻声道:“算你大和尚眼光准罢…只是他怎么一直瞒着我呢?哎,我周围怎么都是些古怪的人?可怜我一个纤弱小女子,身有残疾,行走江湖之上,还这般一直身陷危险之中,尚不自觉…”

道亦僧“噗哧”一声笑出来,走过来蹲在林芑云身旁,摇头叹道:“你身陷危险之中?妳是弱小女子?你这鬼灵精怪的丫头,谁有你算得刻毒?老子这样的人,论起聪明来,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了,不照样被你当猴耍?我看这小子剑法虽是好的,脑袋也不算笨,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做事一塌糊涂,况且又对你信任有加。这样的小毛头在你林大小姐眼里,还算根菜?”

林芑云“呸”的一声,脸上飞红,嗔道:“我哪有那般精灵?哎呀,大和尚,已经这么晚了,睡你的觉去吧!”伸手作势猛推道亦僧。

道亦僧呵呵低笑,转身去了。

林芑云回过头来,摸着阿柯头上软软的短发怔怔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柯在梦中翻了个身,口中含含糊糊地道:“林芑云…我…我来驾车…”她心中突然一颤,竟自痴了。

第二章 陷阱

一连十几日,秋雨就那么稀稀落落地下着。浩大的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远自西周起,这一片受洛河千百年冲刷而形成的富裕的土地上,来往北疆与南蛮的人们已在此修筑城墙,围水开荒。汉高祖即位时,便曾在洛阳定都。其后,最好标新立异的王莽曾以长安为西都,洛阳为东都,浩浩荡荡、别出心裁地搞他的新政,只搞到民怨沸腾,大好的天下,再度为人所逐鹿。

汉光武帝刘秀歼灭各地诸侯、镇压绿林起义军后,洛阳再一次成为都城,长达一百六十五年,也成为汉王朝最后的归属。

东汉末年,阉党专政,皇帝老子在后宫里被这些宦官们围着,已到了政令下,不出宫门的地步,出了宫门的,自然已是阉党们筹画的荒诞文书,弄得世间大乱,天人共愤。

汉王朝的另一怪相——外戚专政此时也同时演出祸害。大将军何进放着都城十几万将士不用,竟异想天开,自起诏书,号令天下兵马勤王。这一荒唐之举,除了让何进自己为宦官们斩为肉浆外,也害苦了洛阳古城。

西凉将军董卓率领的十万大军手握着勤王令,大摇大摆地开进洛阳,在赶尽各地诸侯后,逼着年幼的汉献帝迁都长安。奇怪的是,这位手握重兵、挟制天子的大将军,竟然以害怕幼帝怀念都城为由,下令焚城,并下令周围两百里内的居民全部迁走,对违者只有一个字:杀。

千百年的浩大都城就此遭到毁灭性打击,“宫室焚荡,民庶涂炭,百不一在。”当天纵之才曹操率军打回洛阳时,偌大的洛阳,竟然败坏到无一处能遮雨的房子,皇帝老子仍然只有站在曹操的军营里,几乎就站在曹操的刀斧手面前,战战兢兢接受数十个破烂得跟乞丐没两样的百官朝拜,其惨状千古无二。

幸亏曹操的儿子曹丕偏爱洛阳,在登基之后耗费巨资重建,才使洛阳得以再以都城之姿出现。隋朝杨坚从长安起家,一统天下,却因为受不了长安那一帮助他起兵的大门阀们漫天要价的狮子大口,一怒之下定都洛阳,使洛阳得到空前的重视,迅速发展起来,重新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都城。

洛阳既不像长安那样有四塞之固,又没有南方城市的繁荣发达,却有一项得天独厚的条件:地利。算起来还要归功于周武王,当年丈量天下,认为洛阳地处黄河中游南岸,跨伊、洛、涧几条河流,北倚邙山,南对伊阙,东据虎牢,西有崤阪,又恰恰为“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之处,有水陆交通之便,是为形胜之地。

是故后世凡以长安为都者,洛阳则为陪都;洛阳为都者,长安则为陪都。

当今的太宗皇帝仍以长安为都,然而天下太平已久,祸乱中原的西域匈奴已被唐军歼灭,长安的军事地位已大不如前。况且关中虽素来号称八百里秦川沃土千里,但在此地上已经历了太多的战争杀戮,搞得生灵耗尽。皇帝陛下尚且不得不常年“就食于洛阳”,重要军国大事,许多都是自洛阳发出的,因此在天下人心中,洛阳已逐渐取代长安,成为新向往的中心之地。

此时正是贞观十九年的十一月中旬。四月间起兵远伐高丽的大军到此刻已全部退回关中一带。这几个月来,捷报频传,天下称颂皇帝陛下圣德所致,海内归心。

然而太宗皇帝自己却知道,此次征战损兵折将,只是打下了区区的牟城,几十万军队竟与几万高丽将士相持不下,其实已经是输了。自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殉国的消息传来,年仅五十三岁的一代雄主再也承受不起挫折,当晚便卧床不起,一下子如老了二十岁一般。

他心中隐隐感到,当年那个百战百捷、威武盖世的李世民正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渐渐消散在将这天地笼罩的绵绵秋雨之中。不世英雄,终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但无论战况究竟如何,三军将士是要犒赏的,天下也是要大赦的,这都是当务之急的国事。病中的太宗皇帝连着三道黄锻密令,命正在定州监国的太子星夜赶赴洛阳,主持庆贺之事。此时的洛阳城已经在禁军的重重保护之下,外城的厚裁门、定鼎门早已关闭,只留下西面的建春门与南面长夏门还允许进人,内城的右掖门、龙光门、宾耀门则已完全关闭,非持通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城中天黑以后宵禁,几千禁军官兵日日夜夜在街上巡逻,稍有举止失措,或是形容猥琐,或是衣冠破烂,总之一有碍观瞻的人,统统押到军屯与狮子桥一带的军营里看管起来。

然而,即便是有这般的严令,这些月前往洛阳的人仍是以数万计——这般大气的庆功场面,可不是什么时候想看便能看见的。况且当今天子也将在巡游中接见万民朝拜,到时候抢在前面磕几个头,回去写在墓志上,那就是光宗耀祖的资本。

是以此刻的洛阳,大大小小的客家驿站早已住满了人,有些地方连客栈的柴房、马房里都塞满了男男女女。地方上的官僚们眼瞧着人越来越多,好多地方已经有人就沿着街面席地而睡,搞得一地狼迹。想要驱赶吧,又生怕在此时激起民怨,这可是在天子脚下,屁大的事就能毁了一世前途,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迫不得已,在李家楼、董庄、王庄分别设立了接待之处,将几千人围在一起,施舍斋饭,供给住宿之地,才勉强维持将安定的局面维持下来。

宫城北面的熠仪宫里,一名年老的太监正匆匆忙忙穿过一道道雕梁画栋的回廊走道,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他先是胆怯的望望身后,似乎有什么鬼魅跟在身后一般,咽口唾沫,这才伸出手,在那门上轻轻地敲了两敲,停一下,又敲了三下。

门内立即有了回应。一个青年男子问道:“是张小年么?”

那个叫张小年太监躬下身去,低声应道:“是…殿下,武才人来了。”

那人道:“还不快传进来?”声音急切。

张小年再一躬身,猫着腰倒着向外退去。不料才退下台阶走几步,突然间有人在后重重推了一把,一个人低声怒道:“找死么?”他吓得全身一震,向前小跑两步,这才回过头来。

只见来者乃是一名二八年纪的少女,梳着高高的飞云髻,穿着一袭淡青低胸长裙,外面披着淡紫纱衣,自发间垂下的两条流苏搭在肩头,因嵌着细碎的金丝而格外璀璨夺目,一对高耸的酥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看上去美艳动人至极。

张小年双脚一软,叩下头去,颤声道:“才、才人娘娘息怒,小人瞎了狗眼了,没听到是您…”

此人正是阿柯与林芑云见过,自称黎约的女子。

她本姓武,单名一个约字,这一年已经二十一岁,比之李治还大两岁,只因天生美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而已。她的父亲原是一名祖传木材商人,地位虽低却颇有眼光与胆识,年轻时巧遇高祖李渊,便毅然尽起家当随其起兵反隋,唐初曾官至工部尚书。

但在那时门阀权贵的眼里,武家并非属上流贵族,不过一暴发商人而已。武约十四岁时便以“美容止”闻于宫廷,被太宗选召入宫封为“才人”,因其妩媚过人,赐号“武媚”。

她天资聪慧,机敏过人,心细如发。论起做事的果敢与决断来,即便寻常男子也远不如她。但她生性狐疑,对人最是冷酷无情。

她在太宗身边算得上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无论容貌、心计、处世皆是一等。但在马背上纵横驰骋了一辈子的太宗,偏偏最不喜欢的便是武约的过人之处。对他来说,一个任事不会,一天到晚只知嬉闹玩耍的女子也比聪明的女子好得多,况且武约的冷傲与倡狂,更使太宗心中不乐。

然而遇到需要后宫妃子们解决的事时,武约却是唯一一个能扛得起担子,拿得出主意,敢作敢为的人,所以不乐归不乐,太宗皇帝在巡游各地时,仍是需要时刻将武约带在身边,是以隐约间,武约在内臣们的心中,比之贵妃、昭仪们还要尊崇。

此次太宗北上高丽,命太子监国。但他深知以太子之软弱,实无能掌控看似太平无事,其实暗流横生的内宫,便特意安排武约为其助手,管理内室外戚等一干事务。

武约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说道:“起来吧。交代你的事,都办妥当了?”

张小年又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才慢慢弓起身子,仍是不敢抬头看她,只答道:“回才人娘娘…小人已经调集人手,在这周围严密看守,都…都是使老的人,才人娘娘尽管放心,放心…”

武约哼了一声,抬脚向前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的问道:“李洛有消息传回来吗?”

张小年答道:“有…李大人说,那两人这几天就该到了…”

武约点点头道:“很好。传我的话给他,就说我已经想好了——那小子来路古怪,留不得,懂吗?其他的就按计画好的做。”她顿了一顿,转头瞧瞧匍匐在地的张小年,突然一笑,柔声说道:“你瞧你,怕个什么劲?去吧,还是依老规矩,这里今儿看院子的人每人一百银子,你自己两百。若我在外面听到一言半语的闲话,嘿嘿,嘿嘿…那便一道剜了手脚,做浸坛去,明白吗?”

做浸坛乃是斩断人的四肢,再将身子塞进一人大的坛子的刑法,人不得便死,要在坛里如喂养的花草一般养上一段时间,从下身慢慢腐烂起,直至胸部而亡,死得极惨。

张小年也算见过世面,但听着武约柔声细语若无其事的这般说出来,仍忍不住浑身一个机伶,拼命叩头道:“不、不敢!小人不敢!娘娘请放心,小人有一千个狗胆也不敢乱叫乱吠的。小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见武约一挥手,他立时噤声,倒着身子几乎是小跑一般退出园子。出门时因低头没瞧见,“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门框。他用手捂住脑门,眼前金花乱晃,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这响声别叫武约听见才好,当下咬紧牙关,撒开丫子,扶着几欲裂开的脑袋,飞也似的逃远了。

武约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张小年仓皇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偏着头又听了一小会儿,确信已无人在这院内,这才几步跨上台阶,来到房门前。她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大,显是内心激动不能自持,略一迟疑,轻轻的敲了两下门。

朱红色的房门应声而开。当今大唐皇太子殿下李治长身而出,一把握住武约的手,几乎是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武约一声低呼,还未来得及说话,两人已旋风般转进房中。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阿柯、道亦僧等人来到洛阳长夏门时已经是傍晚了。飞了一天的蒙蒙细雨,此时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天仍是阴沉沉的,浓云低得就像压在头顶上一般。

由于连天霪雨,道路泥泞不堪,到处是又宽又深的水坑,放眼出去,一片沼国。幸亏在前面的岳家村,林芑云出钱叫叮叮当当去买了两辆牛车,这才让道亦僧和他的十几个丫头们免受徒步跋涉之苦。在车上颠簸了两天,终于来到洛阳。

路经城门的时候,一队黑盔黑甲的禁军亲自把守,进城的人不论老弱妇孺,统统到墙角一溜站好,待军爷慢慢搜来。

林芑云身子不便,况且后面的车子里又有十几个丫头,在眼前这形势下,怎么看也像是人贩子一类的人,按理是绝对通不过去的。好在林大小姐手里现摆着五十两的黄金,在前头刘庄打尖时,只拿了两、三片金叶子,便换回几百两银子,此时五十两一锭的工部亲铸细白纹银往官兵头上纷纷扔去,莫有不中招倒地的。当下城门把总亲自护驾,众官兵提刀拿抢在前面开道,林大小姐纤手一指,几辆车便在众人艳羡声中大摇大摆开进城门。

进到城内,林芑云不觉叫一声苦,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几乎塞满了大街小巷每个角落。前来朝圣的外地人不少都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都市,眼瞧着高楼危耸、商铺林立,各种华丽稀奇的玩意层出不穷,一条条街道如密布的蛛网一般,让人陷入其中,半点摸不到方向,无不啧啧称奇,流连忘返。

不时有一队队的禁军小队来回巡视,逮到小偷小摸,或是行为放荡、面目可憎,甚至是某位军爷平日里打牌欠了钱的牌友,趁此戒严良机,统统一古脑用绳子串起来,浩浩荡荡横过街市,押往大牢,引得几十个小孩跟着起哄。

更有不少保头、户长,雇了人扛着锣鼓,举着“圣远公德”之类的牌匾,一路铛铛地敲得震天动地,喧嚣着宣扬当今圣上的文治武功、盛世之治,并兼告诫各位街坊邻里管好门户、看好牲畜、清理卫生、小心火烛之类。

阿柯忙赶着车,净往小巷里窜,幸好他来过洛阳多次,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之洛阳本地人还知道些隐秘小路。不一会便窜出闹市区,来到洛水边一处僻静之处。

道亦僧和叮叮当当等人驾着车从后面跟来。林芑云叫道:“大师,小女子身子不便,请到前面一叙。”

道亦僧乐呵呵地过来,道:“今日真是拜林国手所赐了,否则单凭老子屁股后面这一串丫头,非吃官司不可。”

林芑云一笑,看看叮叮当当在后面照顾妹妹们,便向道亦僧招招手,示意他上车来。道亦僧一屁股坐上车来,他肥胖的身子顿时压得车一晃。林芑云忙向阿柯身边挤了挤,待道亦僧坐稳了,向阿柯望了一眼,轻轻一躬身子,笑道:“大师见外了。这一路上阿柯与小女子承蒙大师与各位妹妹照顾,心中实是感激不已。洛阳已到,未知大师与各位小妹妹将欲何往?大师在这非常时候拖着这么一大群妹妹们,千难万阻来到洛阳,恐怕还有其他事吧?”

道亦僧摸摸脑门,也往后看了看,再压低了声音道:“在你这丫头面前,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瞒你二位,这次皇帝老子开什么庆功会,大赦天下,我一合计吧,到时候来洛阳的人肯定不少,而且在这种时候,一些有钱人为图吉利,最是大发善心,或者一些没生养的,说不定就会收养一些女孩子…这个,咳咳…你们也看到了,老子虽然话说得大套,可是这营生的门路可着实没有多少精通的。这一路上说是我们照顾二位,其实住店打尖买牛车的,哪样不是二位掏的钱…哎,这些丫头跟着我,吃的苦头还少吗?就盼天可怜见的,寻到一户好人家,这就跟了去,免得再这样餐风露宿的…”说到后面,低下头去。

林芑云听得眼圈一红,忙道:“大师,我们俩请你过来,也正为此事。阿柯,你把东西拿来…”阿柯转身爬进车里,东翻西翻一阵,找出一个绢布包袱来。

林芑云托在手里,向道亦僧道:“这一路来,大师这般为着无辜少女,不顾世俗非议的精神,实在是令我们敬佩不已。我们两个本是极想与大师一道照顾这些小妹妹的,只是…现下却有一些不得不为之事要做,况且前途难测,生死不明,若与大师一道,恐反而连累了众位小妹妹,所以…只有在此分手。这里有三十几两金子,我估计在洛阳购置一处宅子是够了,还可供妹妹们半年生活所需。这么着,妹妹们就算没找到好人家,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流落街头。这些钱原也不是我们的,乃是…一个大官僚们留下的,大师万勿见笑,我俩能为妹妹们做的就也只有这些了。”说着将包袱轻轻放在道亦僧手里。

道亦僧眉头微皱,掂了一掂,沈默半晌,低低地叹一口气,也不言语,向林芑云与阿柯一拱手,拿着包袱转身就走。

只听车后叮叮当当的声音惊道:“爹?你怎么…”

道亦僧突然暴喝一声,道:“那么多废话干嘛?小丫头们全给我上车,咱们走!叮叮当当,过去给哥哥姐姐道声谢,就说…就说…哎,他妈的,随你们怎么说好了!”

叮叮当当不知道亦僧为何发怒,跑过来道谢时,眼里藏不住的惊惶之色。林芑云从怀里掏出两支银簪子,递到她俩手里,再摸着她二人的秀发,柔声道:“没事,你们别怕。你们老爹是世上最好最好的老爹,能遇到他是你们的福分。就是…说句实话,论起打理财务来,我看还不及你们俩。他刚才跟我们说,找到一笔钱,准备在城里买处房产,让你们姐妹住下来,你们可千万要替他管着钱,明白吗?”

叮叮当当一起不知所以的点头,林芑云一笑,续道:“你们两个这般大了,多照顾照顾妹妹们,也让你们老爹省点心,知道吗?还有,你们能相互照应最好,别随便许给人家。现在的好人毕竟少,你们都这么善良,可别给不相干的人欺负了…”

叮叮当当自小跟着道亦僧流浪,打交道的也都是些道亦僧的狐朋狗友,说的都是江湖上的事,可从来没有像林芑云这样有主见的女性跟她们说过贴心的小女儿话,关照这样那样的事,心中早已将她当做最亲近之人,陡然间离别在即,都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不住点头。

林芑云说到后面也是哽咽难语,听到道亦僧在远处不住呼唤,叮叮当当爬上车来,与林芑云拥抱再三,终于走了。

望着远去的牛车渐渐消失在一段土黄破旧的城墙之后,林芑云眼睛一眨,两行热泪终于顺着脸庞流下。阿柯在后面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不一会儿,已是华灯初上,一弯月亮慢慢升上天边。阿柯驾着车,两人默默无语来到市集中,准备找一间客栈落脚。不料此时距大庆之日已不到两天,客栈里早已人满为患,连马房里也塞满了人。两人晃了半天,几乎绕着东市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林芑云在车上已颠簸一天了,只觉头昏眼花,干脆爬到车厢里躺下,呻吟道:“算了…这时候了,哪里还计较什么客栈不客栈。不如你去买点热汤干粮,咱们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还是在车里睡吧…”

话音未落,只听车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道:“前面…喂,那…马车,停一下!阿柯大爷,请停一下车!”

阿柯一勒缰绳,停住马车,第一眼先向林芑云望去。林芑云亦是惊疑地看过来,说道:“怎么,难道是…他们找你来了?”

阿柯摇摇头,道:“不会!每、每次都是我去找他们的…况且,她也跟我、我说过,不会主动找我。”

正在此时,那人已跑到车旁,林芑云探头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小厮,头上包着方巾,满脸的汗。他先是仔细的看了看印在马臀上的御用标志,再小心翼翼地探头向车里望来,一面道:“敢问客官,可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

阿柯道:“是、是我们。”

那小厮立时长舒一口气,道:“哎呀,哎呀,总算是等来了…大爷,小姐,咱们临水居可恭候二位多时了,您二位这边请,这边请。哎,大爷,让小的来伺候得了。”说着手脚麻利地爬上车,一边恭敬地拿过鞭子,一边便欲拉转车头。

林芑云道:“喂,这位小哥,你怕认错吧?我们初来乍到,可没听说过什么临水居。”

那小厮道:“大爷、小姐,小的不会认错。您说您自个就是阿柯大爷与林芑云小姐,哪还有错?您只管坐好。咱临水居说起来,也是洛阳城数一数二好地方,怠慢不了您二位。”

阿柯道:“不是,这、这位小哥,我们可没钱…”

林芑云忙道:“我们可没预订什么客栈!是什么人告诉你我们名字的?”

那小厮回过头,恭恭敬敬的道:“大爷、小姐,您二位误会了。咱们临水居可不是客栈,至于主人么,小的此刻也不能说,对不住二位爷了。三天前主人跟我们说,就这几天,二位爷就要光临洛阳,要咱们精心伺候着,二位想在洛阳待多久就住多久,就算住上三年五载的,也不用操半点心思。”

他一口一个“二位爷”,殷勤到家,脸上始终一副牢不可破的笑脸。阿柯与林芑云对望一眼,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好。

那小厮转身拉马前行,口中不停,说道:“这几日皇上就要庆功祭天了,那排场,那架式…哎哟,是几百年才出一次。洛阳城好久没这么多人来了。咱府里的秦管家瞧着这满街的人头窜动,生怕寻不着二位爷,那可不捅了天大的楼子吗?所以,派了咱们几十个下人,天天往着街上溜达,就盼着能寻见二位爷。我娘常说我小豆子机灵,眼贼,是伺候人的命,嘿,还真让她说准了不是?今儿一早起来,出门就遇见两喜鹊,我就想:八成是二位爷到了?这不,小的打晌午起就在城门口转悠,还真遇见二位爷了,这也是老天爷的恩德…”

他坐在前面信口胡扯,林芑云与阿柯只听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林芑云一推阿柯,低声道:“你真不知道是谁吗?或者这洛阳城有你的旧识?”

阿柯歪着头想了半天,摇头道;“没、没有…我在洛阳,除了他们,就没人认识了。况、况且,我一个…能认识这样有钱的朋友?”

林芑云点点头,自言自语的道:“要在洛阳城都号称数一数二的房子,身家恐怕得有数百万吧,这人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