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真常常为因练功偷懒而被罚饿肚子的阿柯带吃的东西来,或是替他赶走小狗、蜜蜂一类的东西,在阿柯幼小的眼里,简直就跟仙女姐姐一样。

阿柯常为小真捉鸟,捉小兔子,叉鱼,或陪她坐在树梢,看云霞升腾,赏落日余晖,观飞禽走兽,听蝉叫鸟鸣。自小只有叔叔伯伯严加管教的小真,亦将阿柯视为唯一知己。

阿柯觉得小真随风飘散的头发,系在发间淡紫的发带,纱衫上隐约的龟背纹路,手腕上戴着的白底青鲜绿斑玉镯,挂在腰带上的青绿玉蝉,以及脚上那两串不时叮当作响的金铃都那么有趣,可以看上一整天也不觉疲倦。

小真也觉得如浪一般翻动的竹林,厚重云团笼罩下的群山,清晨划破长空的第一束阳光,黑夜里自远处山巅的树林间隙中露出的圆月都那么美丽,看上一辈子也觉不够。整整十年,两人便这样各看各的,默默相伴而坐的度过。整整十年,两人加起来的话还不到千句。

阿柯老长一段时间,以为这就是一生了。

谁也不曾想到,伯伯、母亲会突然暴毙,阿柯一夜之间变成孤儿。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会吃下毒药,做了杀手。

谁也不曾想到,阿柯有一天突然回首时,才发觉那段日子,竟已如梦般缥缈难寻了…

“阿柯?”

“嗯…啊。”

“你在想什么,阿柯?”

阿柯抬起头,只见小真不知何时已回过头,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对浅眉轻轻敛着。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一丝一丝的拂在脸上。

剎那间,阿柯突然感到一种笼罩在烟雨中的哀愁,自小真的眼中淡淡的发散出来。从小与小真心意相同的他,在这一瞬间,已读到了悔恨、矛盾、悲伤、仿徨、忧郁…种种情绪,都是他不曾由小真身上见过的,不觉呆了。

“阿柯…阿柯…你瘦了。”

“阿柯…阿柯…你的衣服都旧成这样了。”

“阿柯…阿柯…这一年来,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阿柯点点头,想一想,又摇摇头。

“可怜的阿柯…”小真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慢慢的拨弄着小金铃。过一会儿,只听她自言自语的道:“一个人在外面久了…会很寂寞吧。”

阿柯心中猛的一跳!

林芑云小心翼翼的用手绢包着玉簪捧在手里,痴痴呆呆的看着,似乎被那诡异的绿光射到,有些魂不守舍。

没错,这绝对是隐龙。

只看那玉通体国绿色,没有一丝杂物,却仍能透出银辉,便知天下间只有另一件“飞凤”与其是绝配。如此贵重的东西,她还是首次见到,比之当初阿柯的那枚夜明珠都不知贵了多少倍,原来爷爷真没有骗人…

过了好一会儿,林芑云一怔,觉得李洛的眼光正似有似无的盯着自己,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这根簪子是送给自己的。如此珍贵的物品,怎会轻易与人?这个疑问在她脑中一现,顿时收敛心神,无声的吞了口唾沫,慢慢将玉簪又放回托盘中。

她咳嗽一声,用手绢掩着口鼻,轻轻道:“请恕小女子不恭了。那日在林中,同是落难之人,并不分谁救得谁。如此厚礼,小女子无功无德,那是万万不敢收的。”

李洛拱手道:“林姑娘误会在下了。此礼确是李兄所赠,却不是为姑娘救命之恩的。李兄曾对在下言,说姑娘乃是一位真性情之人,论到胸襟、气魄,不让须眉,是以心中好生敬重。此物亦是李兄最心爱的一件饰物,特赠与姑娘,略表心意。”

林芑云听到“心爱”两个字,心中又是咯蹬一跳。然而转念一想,仍是觉得这件礼物太重,骤然间得到,毕竟有些唐突。心中更是隐隐觉得,此物黎自当真要送给自己,也应该亲自送才好,如此让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转交,不知是何原因…如此一想,林芑云心意立坚,摇头笑道:“此物乃非常之物,当送非常之人,小女子是绝对不敢贸然领受的。”说着伸手将托盘推到李洛一边。

李洛道:“姑娘,此物李兄已让我转交与你,你推托不收,恐怕…有负李兄心意。”

林芑云双眼紧盯着他道:“公子请转告黎公子,这份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缘分,必当面拜谢。”

李洛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宜再多言,自失的一笑,道:“姑娘如此重义轻利,倒让在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挥挥手,秦管家立时上前来,便要盖上红绸。

林芑云突然叫道:“慢…等一下!”

李洛以为她又改变主意,忙伸手拦住秦管家,见林芑云伸手又拿起簪子来,轻轻摸了两摸,说道:“哎哟,入手极寒,果然入手极寒…原来爷爷也见过的,倒是没有骗我,呵呵,呵呵…”笑逐颜开,啧啧连声的赞叹,喜孜孜的在手中不住把玩。

李洛心中暗喜,刚要开口,却见林芑云又将簪子放回盘中,向秦管家一笑,道:“小女子爷爷自小就曾讲过这块古玉,说是入手极寒,乃山阴河谷之处产的极品,今日一试,果真如此,小女子真是大开眼界了,呵呵呵呵…秦管家请自便。”说着手一摆,做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那秦管家一脸尴尬,向李洛望来。李洛脸上肌肉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只这一刻,他已看出林芑云早已超出常人那种虚伪做作、假憎实爱的境界,当下轻轻挥挥手,秦管家忙盖上红绸,端着托盘匆匆退下了。

李洛低头抹抹有些僵硬的脸,呵呵一笑,旋又抬起头来道:“林姑娘真乃达人。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成全。”

林芑云也觉自己态度过于生硬,心下颇过意不去,忙道:“公子万勿客气,但说不妨。”

李洛道:“在下前几日曾听李兄对姑娘赞不绝口,今日一见姑娘,果然惊为天人,无论谈吐、见识,皆是在下平日所见的女子中少见的。若姑娘不嫌弃,在下还请姑娘在鄙处多盘桓一阵,略尽心意,不知姑娘可否答应?”

林芑云眼睛转了两转,歪着垂下头,轻轻道:“公子如此盛情,小女子怎敢推辞…就不知是否还有缘,能与黎公子见上一见,也好当面谢他…”说到最后,不觉脸上红霞渐生。

李洛一抱拳,道:“那是自然有的!在下一定会妥当安排。”端起茶杯,浅浅的饮了一口,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阿柯兄弟什么时候回来?李兄也有礼物要托在下转交给他的。那日在林中,若不是阿柯兄弟拼死护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呀。呵呵。”

林芑云也正端着茶杯,闻言笑道:“哪里,家兄…”

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问题,无声笑了一下,装做喝茶,将后一句话隐过去了。

小真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阿柯,问道:“那女子是谁?”

阿柯几乎是脱口而出:“林、林芑云?啊…”

话说出口,方突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本来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打探口风,看看对方知道了林芑云多少事情,才好对症下药。至于名字,那是最重要的一点,能不提就最好不提,实在不行,按计画阿柯应该说一个假名字出来。因为没人有把握,对方不知道鬼手大侠有这么个叫林芑云的女儿,一旦知道名字,那林芑云的身份可就危险至极了。

阿柯为此前来探风,早已准备了半天,该说的话,该发的问,统统与林芑云商量计较过,一言一行,本以为已安排得当,哪里知道左等右等,该来的陆老头始终没露面,一年多不见的小真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将他的心神完全打乱,是以仓皇之下,一开口便犯了大忌。

小真似没注意到阿柯因万分尴尬而几乎扭曲的脸,只将黔首埋在双腿间,喃喃的道:“林芑云…林芑云…芑云,名字不俗呀。阿柯,她是你什么人?”

如果是陆老头,问完了“她是谁”之后,紧接着的一句话该问:“阿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所以阿柯也应该回答:“那一日在路上…”接着应该是“原来她是我远房表妹,随姑母上京…不料路遇劫匪,慌乱之中,竟与姑母失散,好在吉人天相…”云云,云云。

可惜,非常之不幸的,阿柯今日面对的却是小真,这个从小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孩,这个比之阿柯要精明十倍的女孩,这个知道阿柯所有弱点、也知道该如何套问阿柯的女孩。话一出口,便轻轻松松打乱阿柯所有算盘。

他心中乱跳,张口便要说:“那一日在路上…”好在这些日子来跟着林芑云,也学了不少急智,话出口已变成了第二句“原来她是我…啊…”

霎时间,阿柯额头汗出如浆,一长身撞翻竹椅站起来,张大了嘴,说不下去。

因为他有没有表妹的事,世上只有小真最清楚!

林芑云慢慢的品着茶。

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她用舌尖一尝便知。那还是两年前在洞庭湖游玩时,爷爷陪她一起喝过的。此茶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

有一团疑云在她心中模模糊糊的生成:李洛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疑团?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林芑云向来对自己的直觉颇有自信,所以借着品茶的当口,迅速的在心中整理思路。

首先,按李洛自己的话说,他是接到自己与阿柯到的消息后,才匆匆赶来的。那么,最早也应是在昨天深夜才能得知的。当然,如果李洛根本就一直在府里,那也另当别论。

其次,阿柯今天中午离开的时候,并未说明要到哪里去,那秦管家当时就在自己身边,正被自己提的乱七八糟的问题缠住,不能分身,所以也不应该知道阿柯的去向。

但是…李洛进来到现在,一句询问阿柯到哪里去的话都没有…

李洛放下茶杯,笑道:“这是新近才产的君山银针,水色橙黄明净,香气清纯,入口甜爽。姑娘品来如何?”

林芑云惊异的端着杯子细细看了看,道:“君山银针?真是君山银针?小女子只听闻过此茶产于洞庭君山,风格独特,岁产却不多,算来也是茶中珍品,却从未尝过…”说着端起杯子,又仔细的品起来。

当然,李洛很可能在来见她之前,就已从秦管家那里得知阿柯不在,然而,无论如何,作为东家,开口问一句到什么地方去了,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那也是礼仪中事。观此人谈吐高雅,举止得体,又是如此的富家子弟,不可能不通晓这样的礼节。

然而…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回来”…那就有一个可能:他知道阿柯去什么地方了。

热气腾腾,茶香四溢,熏得眼前一片迷离。林芑云用茶盖轻轻的赶着茶水,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个可能吧。

如果李洛这么快便能知道阿柯的去处,那么想必知道阿柯杀手的身份也是不难,怎么可能还会如此款待自己?须知此处乃天子脚下,稍有风吹草动,就是抄家灭门的罪,更别说窝藏杀手这样的事了。此人看样子怎么都是大家贵族子弟,好像官场背景也挺大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恐怕也不敢如此轻易带着杀手回家。

那么,有没有另外的可能呢?

譬如…他其实并不意阿柯是否在此处…或者,他根本就是乘阿柯不在的时候,才出来见自己的。

林芑云叹一口气,道:“真是好茶。”放下茶杯,转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洛河,道:“李兄真乃雅人,选到这样好地方。在这里一边观夕照洛水,一边品茶,真是神仙日子。”

李洛呵呵一笑,站起来走到栏边,道:“姑娘果然好眼光。此处面西,在这洛阳城中,不敢比富贵排场,可论到观赏落日余霞,呵呵,不是在下夸口——此处甘居第二,就没处敢号第一了。这是在下爷爷当年自当今太宗皇帝那得来,否则就是富可敌国,也没处买去。”

“他并不关心阿柯的去处。”林芑云念头转得飞快,想:“听他闲散的问话口气,还有立即便转开话题的动作,似乎觉得阿柯不在这里更好。为什么?莫非此次相见,真是刻意安排在阿柯不在的时候?难道是觉得送这份厚礼给我,要瞒着阿柯吗?他说是黎自送我的,黎自与阿柯并非不熟,甚至还亲口说过感激阿柯的话,为什么却要瞒着阿柯送我呢?是…”

林芑云突觉脸上发热,忙又将杯子端到嘴边,稍做掩饰,一面继续想:“不,不…他不知道阿柯与我并非兄妹,怎会…嗯…可是,也说不定他知道了,那个叫黎约的女子,观人察物,可厉害得紧…若真他对我有意,那可怎么好?”脸上越来越热,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幸好李洛兀自站在栏边高谈阔论,吟诗作对,好不得意,倒也没注意到她的窘状。

风越来越大了。刚刚还是左右摇摆的竹海,已变成似惊涛骇浪一般,“呜呼——呜呼——”的狂吼着,间中夹杂着一些老朽或是稚嫩的竹子撕裂、绷断的“劈啪”声。风中似潜伏着滔天的怒气,地面上无论枯枝败叶,甚或碎石杂草,全被它狂暴地抓扯起来,在寒冷的空气中相互交织着,打着旋儿,翻滚着,卷过低矮的篱笆,再猛烈地撞在竹墙上,打得竹墙“劈劈啪啪”乱响。竹屋上方的竹子亦被吹得弯下腰,有如冤魂伸出的或长或短的爪子,在屋顶上“咯咯咯”的抓扰。

竹门“吱噶”一声开了,又“砰”的一声被推回来,又“吱噶”一声被推开。如此反复,屋内的亮度也就跟着忽明忽暗。从墙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也变得摇影不定,斑斑光影在墙上、地板上快速闪动,照得人的脸阴晴难辨。

就在一片混乱与嘈杂之中,阿柯与小真静静的对视着。

阿柯心中先是一阵惊惶,继而是混乱。站了片刻,他已逐渐镇静下来,心中开始有一个念头占了上风。林芑云…绝对不能让林芑云受到伤害!

阴影中的小真“咦”的一声轻呼,道:“阿柯,你…”却没有说下去。她顿了一顿,突然拍一拍手,叫道:“啊,我险些忘了!”双足一顿,如一缕烟一般闪出窗子。阿柯刚一怔,视窗影子一晃,小真已闪了回来,却不忙进来,赤足站在竹窗台上。

她的衣裳在风中纷乱飘动,长纱卷上去,露出一双雪白而匀称至极的小腿,脚踝的金铃发出一长串清越之声。她左手提一竹篮,向阿柯笑着招手,道:“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阿柯站着没有动弹。

林芑云,他想,是否已在小真的注意中?如果是,那么,林芑云就有危险了…

不、不…如果是小真的伯伯知道了,那林芑云可就真的死定了…

小真身子微微一颤,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笑容,跳回竹几,从篮子里取出几碟点心来,叫道:“看吶,阿柯,我又给你带吃的来了,看!这是湖南的腌三样,是用茄子、豆角、辣子做的,咸香辣脆,正合你的胃口哦。这是麻城肉糕,这是扬州酱菜,啊,这是蒸珍珠圆,是用上等的糯米和猪肉、鲜鱼做的,本来是要加葱花的,我想到你不爱吃,特意吩咐没加。你来尝尝看,软糯鲜嫩,真的很…阿柯…”

阿柯走上两步,来到几前。他对满桌的精致小吃看也不看上一眼,只看着小真,说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话。

他说:“小、小真,林芑云与你是不同的。”

秦管家匆匆走到李洛身后,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洛神色微变,也轻声吩咐几句。秦管家又匆匆走了。

林芑云忙道:“公子如有要事在身,但去不妨,小女子自在此处观赏风景就好了。”

李洛回身笑道:“林姑娘真是客气。在下是有些杂事需要处理一下,还望林姑娘包涵。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人们做就是。”

两人客客气气相互道别一番,李洛才一拱手,转身急急走了。林芑云松了一口气,倚在柱上,想到黎自与李洛的种种表现,心中时而惴惴不安,时而又有些心花怒放,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在想什么。

小真伸出手来,轻轻抚摩着阿柯的脸,道:“我看出来了…刚才你的脸色,我从未见过的…阿柯,阿柯…你要走了吗?”

阿柯摇摇头,道:“小、小真,我不会离开你的。可是,林芑云…林芑云…你可不能伤害她。”

小真看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坚决的语气。阿柯,你可从来也未对我这么说过…”突然纵身向前,扑到阿柯怀里,一把抱住了他。

阿柯吃了一惊。他从未和年轻女子如此亲近过,只觉小真柔若无骨的身子紧紧的贴在胸口,鼻中更是闻到阵阵兰花香气,中人欲醉…

阿柯颤声道:“小真?”

靠在肩上的小真的头使劲摇了摇,示意他别说话。阿柯便不再言语。

一缕缕的青丝飘起来,拂在阿柯脸上。他贪婪的闻了闻发间的香气,有些魂不守舍的闭上了眼…

陡然间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阿柯大叫一声,伸手一推,小真已向后退去,身形奇快,顺手一抄,将阿柯推来的右手抓住。

阿柯转头看去,只见肩头处已渗出血来。他疼得咧嘴,却见小真慢慢伸出舌头,将嘴边残留的血迹一点点舔进去。阿柯颤声道:“你…你…为什么?”

小真手一收,阿柯不由自住向前一送,右手已按到小真左边胸口。他大吃一惊,想要缩回手来,但小真的手紧紧按着,不能稍动分毫。手中感到小真柔滑的丝衣,以及衣裳下那团柔柔的起伏不定的酥胸,阿柯身体中的血一下子全涌到头上,却发不出一声。

小真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中不知何时已盈满泪水。她咬着牙,轻轻道:“阿柯…阿柯…你是我的。你记住了,永远都要记住。”

手一送,一股大力推得阿柯连退两步。等到站定了,只觉眼前一花,一件丝衣从头顶慢慢飘落,正是小真刚才外面穿的那件白丝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只有淡淡兰香,仍萦绕在阿柯身边。

第四章 杀戮

阿柯靠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抱着用布包着的剑,望着头顶浓云卷动的天穹,静静的等待。

前日阿柯自竹屋里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等在门外的陆老头交给他一张写着任务的纸条,以及比平日略多一些的解药。阿柯心神恍惚,什么也没问就走了。

很简单的任务啊,林芑云就着灯光说,卯时在城北往淮洋县方向的路上,会有一个官员经过,杀之。

阿柯为此犹豫了很久。倒不是为别的,而是有些诧异。照理,他要杀人从来都是自己跟踪“羊头”,自己订计画的,组织根本不会过问这些事,总之到时候人死帐清,按时拿药。

为什么这一次连姓名都不知道,却将时间、地点悉数奉上呢?他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居然头一次只吃了个小饱,便放下碗不吃了。

桌子对面的林芑云似乎也同样恍惚,咬着筷子,只痴痴地望着跳动的灯火发呆。阿柯好几次想要问问林芑云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今天该问的都没问,不该说的却都说了,简直是惨败局面,还有小真的事…这些解释起来,恐怕要颇费点口舌才行。

他自己知自己事,论起言语来十个阿柯也抵不过一个林芑云,干脆闭嘴。心里揣测,是不是小真怕自己麻烦,已经打听好了?

天边的云渐渐透出些许光亮,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阿柯长长的吐了几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迅速消散,他这才警觉到寒气逼人——毕竟已是深秋了。他急速的搓动双手,让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活动活动,再使劲的拍了拍头。

不知怎么,今天他特意来得很早,在树上静息了半天,可心中仍是有些乱,神思恍惚。这可不行。待会儿出手的时候,一定要心如止水,剑刺到人身子里去时,手才不会抖。手不抖,才有命活下来。这是伯伯教给自己的第一个诀窍,怎么突然间竟然有些把持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柯在心中拼命想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如果有什么事没想明白,一定要尽快想到,否则会一直在心中翻腾。要是这样子翻腾到出手时候,可就大大不妙了。

是小真么?一年多没有音讯,这个时候突然跑来见自己,难道就为了林芑云的事?她知道了多少?她…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我吃了那药,自然已是她手下的了…

是林芑云么?虽然昨天晚上她也没说什么,可是当她念那纸条时,脸色好像不善…她是怪我杀人么?她父亲是那样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干杀人勾当的小混混罢了…看不起我,那也是应当的…

还是…陆老头?

阿柯舔舔嘴唇。记得当时自己正满脑子想着小真的事,陆老头在肩膀上拍了拍,说了句什么…好像是“打不了,就跑,越远越好。阿柯,保命要紧。”

为什么,一向沈默寡言的陆老头,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正在这时,一阵车轮声突然自前方传来。“羊头”来了。

阿柯抹了一把脸,悄没声息的自树上滑了下来。他蹲在草丛中,从潮湿的地上抓了一把湿泥,轻轻的在手中捏着,眼睛透过兀自滴着露珠的草叶,一瞬不瞬地盯着渐渐接近的车队。

“阿柯…”林芑云自梦中骤然惊醒,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轻轻的呼唤着。

并没有人回答。

“阿柯?”

隔了半晌,四周依旧静寂无声。

她略一使劲,想要挣起身子,手一动,才发觉自己正抱着个枕头。她又呆呆的眯着眼想,鼻子里闻着周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老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并非仍躺在牛车之中,而阿柯也已不在车外守侯了。

林芑云重重叹了口气。她甩开枕头,努力伸展有些僵硬的双手,强烈感受到身上盖着的柔柔的锦被,以及身子底下软软的棉床。这个时候,她却莫名其妙更加强烈的想念起那又硬又冷的牛车来。

“蠢阿柯…”林芑云咬着牙想。

阿柯费尽心力,在车厢四周覆上厚厚的牛皮遮挡风雨,可惜缝隙太大,根本关雨不关风!更奇怪的是,左右前后的缝隙竟都是成对成对的,无论外面刮的哪个方向的风,车里都如穿堂风一般来去无阻,任凭自己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弄的。

还有,他在车板上铺垫枯草碎布时,一样的笨手笨脚,有的地方凸起老大一堆,有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垫。那种晚上像睡在凹凸不平的山地上,全身酸痛,以及每天早上起来,非得费老大工夫才能把混头发上的枯枝弄干净的滋味,他怎么不自己试试?

烤的肉绝对是生的,但煮的粥多半是糊的。就算阿柯偷偷把糊的吃了又怎样?满锅里都已是糊味了。

“笨蛋…嗯…奇怪…”

林芑云使劲翻了个身,真是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不由自主抓抓蓬乱的脑袋。当初阿柯并未经她提起,便主动蒙牛皮、铺草垫时,自己竟然会兴奋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简直有些觉得幸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闭上了眼…

“阿柯…”林芑云轻声呼唤。

“…”

“我睡不着。你睡了吗?”

“…”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懒啊,每天都是挨枕就睡,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

“…”

“是,是。你是赶了一天的车了。可是,也不至于就累成这样啊?陪人家说句话都不成?”

“…”

“人家又没有叫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水,你自己笨啊!这满山的果子,随便找点来也可以解渴嘛,真是…”

“…”

“哎呀…哎呀,人家真的睡不着嘛!今天晚上星星多吗?”

“…”

“吃饭的时候是有云,不过过了这么久了,也该散了吧?哎,不求你了,我自己去看看。”

“…”

“是吗,有月亮啊…喂,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还没完,接着讲啊。喂!”

“啊…啊…”一只惊飞的夜鸟的叫声,划破长夜,远远的传了过来。林芑云尖着耳朵去听,那声音清越而悠长,一声接着一声,但终于也消失在夜空了。

依旧没有那熟悉的拖长了的哀求声:“我…我要睡觉…”

是梦吗?

林芑云怔怔的回过神来,觉得脸上有些凉,伸手一摸,发现竟然是一行泪水。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虽然身处繁华都市,但一种前所未有的、似乎是预感到寂寞即将来临的恐惧感悄悄爬上了林芑云心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又迅速缩成一团,不声不响的将枕头抱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