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张口要叫,那少女已一把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觉得这手冰冷刺骨,只道她真是僵尸,骇得立时便要昏过去,忽听那少女低声道:“你想要救阿柯么!”

林芑云一下掀开捂在嘴前的手,颤声道:“什…什么?”

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只默默盯着林芑云看。不知为何,林芑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少女如此看着自己,倒像不是来告知阿柯的消息,而是打量自己一般。

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那少女说话,便伸手去抓她的手,道:“阿柯怎么…啊!”那少女飞速翻手一掌,打在她手背上,将手背打青老大一块。林芑云剧痛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抽回手,哽咽道:“阿、阿柯在哪里?”

那少女突然手一伸,紧紧掐住林芑云脖子,粗着嗓子道:“不许你叫阿柯!不许你再叫阿柯!不许你再见到阿柯!”

林芑云顿时呼吸不畅,拼命扳着她的手,道:“什么?你、你是谁…”

那少女手中加劲,冷冷道:“你再叫一声阿柯,他就永远回答不了了!”

林芑云挣扎道:“不、不叫了,我不叫了!他、他在哪里?我怎么救他?你快说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少女一怔,慢慢收回手,林芑云扑在一边,抹一把泪,喘着气道:“我、我不见阿柯了,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那少女仍是木着脸,道:“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如果你要救他,就去求李洛放阿柯一条生路,否则,阿柯算是死定了。”一转身,端起茶盘便要走。

林芑云压低声音急道:“为什么求李洛放生?我不明白呀!”

那少女冷冷地道:“马周没死,阿柯没杀他,你道是为什么?”

林芑云倒抽一口冷气,呆了一呆,颤声道:“是李洛,李洛要借刀杀阿柯!”

那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芑云,道:“你脑袋很快呀。要想保命的话,就得时时要如现在这么快,却…”却闭嘴不说了。

林芑云看着她,缓缓的道:“你是想说,保持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却不表露出来吗?多谢提醒。”

那少女不置可否,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道:“…谁也别想逃命!”一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重躺回床上去,思绪如潮,这几天的事一起快速的在眼前闪动,李洛的一举一动渐渐浮现出来,只觉身体冰冷,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不错,李洛要杀阿柯,这是早就计画好的!他早上匆匆赶来,说马周已被刺杀身亡,然而那时的阿柯,已经放了马周了。他说有家臣赶去增援,哪有人都死了,跑去增援,还能看见杀手的?根本就是埋伏在该处,准备杀阿柯的人!

道亦僧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地跑来提醒自己,而李洛早已派人将这四周牢牢看住,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礼遇自己呢?

林芑云全身的血都似涌到头顶,眼前金花乱冒,一片混乱。她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簪子,用力在手上一戳,剧痛之下,立刻清醒过来,想道:“是啦,还有他故意趁阿柯不在的时候,送我东西,当然是要避开他引诱我。这身衣服,自然也是他选的…黎自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那种性格的人,应当是不会做这种卑鄙勾当的…黎约…”

正在此时,门又“咯咯”响了两声,只听李洛在外道:“林姑娘,是否已睡下了?在下听闻姑娘身体不好,担心得很吶。”

林芑云飞速拿过外衣穿上,整整散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方道:“李公子么?小女子尚未歇息,正有事要请教公子呢,请公子里面坐?”

李洛推门而入,见林芑云端坐在床上,眼圈红肿,忙低声道:“林姑娘是否在为乃兄担心?”反手带上门,拖了张椅子坐到林芑云床前。

林芑云娇弱无力的点点头,哽咽道:“正是。我兄长他…哎!”垂下头来。

李洛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艳若雨后桃花,心中顿软,宽慰道:“林姑娘放心,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先喝点茶吧。”转身过去端茶。

林芑云见他左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脑中嗡的一响,心道:“他杀了阿柯了!”正要和身扑过去,忽听李洛道:“如今洛阳城内,到处都在捉拿阿柯兄弟,在下也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来,小心烫着——关键是能先一步找到阿柯兄弟,才好安排他逃出这层层密网。林姑娘想必知道令兄的事吧,那也一定知道令兄平时都会去什么地方了?”

林芑云顿时放下心来,只是身体已然前倾,险些失去重心,忙一把抓住床栏,死命稳住,接过茶就口边喝,掩饰一下脸上的不自在,含糊道:“我…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哎,家兄做这种事,小女子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都不曾过问过…怎知道就…”

李洛刚要开口,林芑云又道:“本来小女子与兄长到处流浪,是为着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当当。前段日子,听乡人说在洛阳见过,便千里迢迢赶来,谁知道刚到这里,就发生这样的事…小女子身有残疾,自身难保,家兄又闯下这么大的祸,这下可怎么寻妹妹们去?”眼睛一眨,落下泪来。

李洛忙道:“林姑娘大可放心,在下好歹也是三品官员,在这洛阳城中负责军事,姑娘若不嫌弃,在这里多将养些日子,再慢慢计较不迟。至于小妹妹嘛,此事就包在在下身上了,明日一早就尽遣家人四处寻访,定会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芑云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泣泣的谢个不停,却已完全平静下来,心明如镜,首次了解到这个陷阱要陷的猎物——林芑云。

阿柯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这片草丛。

他知道,狗狗就躲在里面。没有听到声音,也没见到动静,但他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正在草丛中拿根竹竿东抽西抽的那个陌生丫头。

那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扎一根朝天小辫,红扑扑的小脸,穿一身崭新的浅绿裙子,正专心致志的在草丛中搜寻着什么。

“有、有,有狗狗。”阿柯小心的说。

那丫头转过头,白他一眼,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她的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只能勉强握住竹竿,撅着小嘴,一脸幼稚,却也颇有些英气。她吃力的拖着竹竿这里捅捅,那边搞搞,白嫩的脸上已挂了不少晶莹的汗珠,依旧乐此不疲。

“有…有狗狗,小心。”阿柯说,同时抱紧身边的树干,做个随时向上爬的动作。

那丫头毫不理会。

“小心——狗狗会咬、咬你!”

丫头一回头,看着阿柯,慢慢的吐出半条舌头。

“妳…妳、真的不怕?”

阿柯脸色发白。

“呼”的一声,一只花斑肥狗从草丛冲飞身扑出,直向丫头冲去。阿柯放声尖叫,却见那丫头回头一棍,正中那肥狗脑门。

那狗就地打个滚,翻起来,径直往阿柯奔来。阿柯死命一抱树干,预备爬上树去,不料才下过一场雨,树干滑不溜手,他一跤跌落,爬起来拼命往一旁的林中逃去。

刚跑两步,听见后面“呜呜”惨叫声,他边跑边回头看,却是那丫头骑在肥狗身上,正左一拳右一腿的打得开心。阿柯见那狗尖尖的牙齿在丫头手边咬来咬去,自己倒怕得要死,正欲出声,突然“砰”的一下,未看清来路,重重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晕了去…

“…阿柯!阿柯!阿柯…”

咦?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柯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见到有什么东西晃动,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摸到脸上,有人轻声道:“阿柯,你醒了?”声音中充满欢喜。

“小真?”阿柯脱口而出,一剎那,所有神志迅速恢复,脑中一片清明,顿时觉得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得要命,“哎呀”一声惨叫,不知高低。

林芑云端着茶杯,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口,道:“好在马大人吉人天相,没有受伤,哎,真是幸运…”

李洛没事似的喝着茶,道:“是啊,这样子,阿柯兄弟的罪也可轻得多,好办得多了。”

林芑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李洛。李洛继续喝茶,也不瞧她。突听林芑云道:“其实骗人也蛮辛苦的,是吧。你本来心中一千个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什么人跟我说的?可是却不能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马马虎虎,将你上午所说的马大人当场不治的谎话敷衍过去,才能将你预谋杀死阿柯、强留下我的计画继续瞒着我。嘿嘿,还真是高明的计画呢。”

李洛一怔。他仍然微笑着喝茶,全身毫无动静,但脸剎那间变得雪白,似骤然被抽干血了一般。他仔细品品茶味,方抬起目光,只与林芑云一对,又若无其事地闪过,笑道:“林姑娘…呵呵,不知为何出此惊骇之语…”

林芑云悠闲的整着垂在胸前浅色的束发丝带,以近乎嘲弄的眼光看着李洛,叹道:“哎,公子身在局中,知不知道越是平静的表现,就越是显不平常?只看你的反应,小女子便可确信,所猜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小女子请问:公子以黎公子之名邀请我,可是,黎公子人呢?若我现在想要见他一面,公子能够安排吗?若真是黎公子请我,就算抽不出身,也自会安排自家人招待,怎会无礼到让外人代劳?呵呵,太可笑了一点…公子一大早便以京畿道军政副统领之名宣布马大人已死,还是家臣回报的,刚才小女子随口胡扯,公子为了掩饰,连问都不敢问小女子一句,足见何等心虚!放肆再问一句,阿柯不好对付吧?公子手上的伤要紧吗,小女子粗通医术,倒是可以为阁下一看。”

李洛一张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似乎僵住了。他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窗前,推开窗户,一股幽幽的桂花清香扑面而来,不觉深吸几口。林芑云自在后吃茶,也不开腔。

隔了好一会,李洛突然哑然失笑,转头道:“今日才真正见识了。林姑娘问我这些话,我竟一句也无法自圆其说。”

他重走回来,一撩袍子坐下,道:“姑娘既是明白人,在下也不想再打马虎——不知姑娘现下做何打算呢?”

林芑云双手一摊,坦然道:“我是没法可想的了。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又是孤身一人陷于这高墙大院之中,难道还能飞出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这般煞费苦心的想要得到我,黎自么?还是黎约?”

李洛心中苦笑,自己这边真是煞费苦心想要让林芑云甘心情愿留下来,却没想到事发不到十二个时辰,便已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如今让她甘心什么的都已是奢望了,好在正如她自己所说,除非是飞,怎都不可能出去了。一切事情,只有慢慢一步步来了。

当下咳嗽一声,简单的说了武约的事,顺带也提到黎自便是太子李治。

林芑云听到李治的事,低呼一声,但随即想到正因为他才使自己身陷穷境,阿柯生死未卜,更说不定就有李治在内使坏,顿时对他心生厌恶。

李洛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是对武约不满,道:“其实,哎,武娘娘人在宫中,心悬社稷,却引来千夫所指,也着实不易…”

林芑云忍不住怒道:“是么,千夫所指,便可成为阴谋暗算别人的借口么?”

李洛道:“宫闱斗争,朝廷斗争,就是这样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不出诡计,别人只当你傻瓜,糊涂透顶,自有人下你毒手。要活命,自然而然便得如此警醒。无论如何,正因为阿柯是一个杀手,才会落得这般下场。若他不是杀手,在下大可以你们兄妹二人都收下,又有何难?林姑娘,此话乃是在下肺腑之言,信不信也由你。说到底,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姑娘明白吧。”

林芑云听他将这些卑鄙苟且之事说得堂而皇之,忽感一阵疲惫,再不想听任何之类的事,也懒得与他争辩下去,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想听了。”

李洛见她神色憔悴,心中毕竟不忍,温言道:“林姑娘,其实,能跟着武娘娘,那是多少人作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寻常人是求也求不来,你却是武娘娘第一个费尽心思请来的人,足见你在她心中地位,这真是千古难有之缘分。”

林芑云横他一眼,冷笑道:“请?如此请法,也算千古未有了。”

李洛不理她的嘲讽,继续道:“在下也是为你好。不是在下讨好奉承,凭心而论,武娘娘乃当世之英才,无论胸襟韬略,绝不输于任何名臣,却因为只是女儿之身,就横遭打压,倍受诽谤,实在是让人痛惜。林姑娘是聪明人,腹中智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难道想就此埋没?难道不想轰轰烈烈干出一番事业来?你若能与武娘娘携手,简直珠联璧合,无懈可击,假以时日,纵横天下亦非难事啊。林姑娘,你仔细想想?”

林芑云垂下黔首,并不言语。李洛心如猫抓一般,满脸油汗,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却也不敢过分紧逼,只站在一旁,捺着性子的等。

老半天,林芑云才咕哝一句:“阿柯呢?武约是否下决心要阿柯的命?”

李洛心中狂跳,说道:“咳咳…这个——阿柯毕竟是杀手,若款待他的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

林芑云抬起头来,盯着李洛。李洛神色闪烁,避开她眼光,支吾道:“林姑娘,有些事情…哎,我也不想骗你,只跟你这么说吧:万事得靠你自己了…”

林芑云点点头,顿了一顿后,先端起茶,灌了老大一口,却又不忙着吞,腮帮高高鼓起,眼中神采流动,得意洋洋,向李洛指指自己的嘴。李洛不解道:“姑娘…是嫌茶凉了么?我叫下人换过就是。”

林芑云白他一眼,继续指着自己涨鼓鼓的嘴。李洛更是不解,看了半晌,道:“恕在下鲁笨,不知姑娘究竟意欲何为?”

林芑云皱起眉头,似乎嫌李洛太迟钝,伸手在茶杯里蘸点水,费力地俯下身子,在茶几上写上一个字。

“毒?”李洛眼皮一跳。

“嗯。”林芑云鼻子里哼一声,认真的点点头,随即自怀中掏出一粒蜡封住的药丸,伸到床旁的一株兰草花上,捏碎成粉末撒下去,再用茶水打湿。

兰草花一接触粉末,立时发出怪异的“嘶嘶”声,枝叶上冒出白烟,一股呛人的气息喷出,花朵迅速萎缩,不到一盅茶时间,那花已完全枯死,白色花瓣如被火烤一般变得焦黑。

“你是说…你嘴里有毒?”李洛嘴大大张开,心中暗自叫苦。若林芑云是将毒药拿在手里做势要吞,或是喝毒茶什么的,他只须手指一弹,就可将她降伏,可这般包一大口水在嘴里,轻轻一吞便直接下肚,就算神仙也来不及。

他全身似僵直般,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弄出点声响,林芑云“咕隆”一声吞进去,可就追悔莫及了。

“你要怎样?慢慢写,不要急!”他脸色苍白,缓缓站起来,退出几步,双手举起,道:“我不逼你,你、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茶水吞进去了。哎,林姑娘,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

林芑云向他竖起拇指,表示明白。因嘴里包得太满,嘴角渗出些水来,李洛只看得心惊肉跳,她也不管,又在茶几上写几个字。

“放人?你要我放了谁,阿柯?”李洛脸色数变,喃喃道:“若是阿柯,还可商量…”

林芑云向他怒目而视,下手如飞,笔法潦草,李洛看半天,才辨认出依稀的茶水痕迹,写的是:“当然是阿柯若是放我不如干脆让我死了算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他一脸不自在,尴尬地道:“林姑娘知道在下难处就好…”

林芑云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早把你看透”的样子,心中气愤难平,直起脖子,翻着白眼做吞咽状吓唬李洛。

李洛忙道:“好好,林姑娘,你冷静一点,让在下想想…这个,阿柯刺杀马大人,乃是多人所见,倒也——啊,好好,你听我说完!不要直脖子了,小心真的吞进去!”一时手足无措,拿这丫头实在没法。

李洛快走到窗前,深深吸气,一只手在窗格上抓来抓去,显是正在心中艰难抉择。

他心中想:“林芑云已经落入手中,这最关键的目标已经达到了…但阿柯今日杀的乃是马老头,若任他传出去,恐怕也后患无穷…但今日若不给这丫头一个交代,势必不能善终…”

俄顷,猛的转过身来,一拍窗台,沉声道:“在下五日之内,绝不动阿柯一根汗毛,待他离开洛阳,自有办法逃生。在下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还请林姑娘见谅。阿柯现在已是钦犯,这事要是传出去,在下脖子上这颗人头,那也是危哉危哉的。林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么?”

林芑云缓缓点头,又举起右手。李洛无奈,略一迟疑,也跟着举起手,道:“我李洛在此发誓,若有失刚才所言,定遭天雷劈死!林姑娘,这下可满意了吧?请快将毒吐出来,迟了可不好了!”

林芑云这才点点头,跟着一直脖子,“咕隆咕隆”将满嘴的茶水吞进肚里。

“…”

李洛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的看着林芑云喝完水,拿出丝巾擦拭嘴角,道:“哎,憋得好累。”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骗我?”

林芑云冷冷地盯着他,道:“君子尚可欺之以方,你这卑鄙小人,本姑娘便骗了你了,怎么样?说到底,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心中恶气出了一些,顿感轻松不少。

李洛脸色铁青,要有多难看就多难看。顿了一顿,转身朝着窗外,冷冷地道:“林姑娘如此羞辱在下,就不怕在下同样欺之以方,杀了阿柯么?”

林芑云呵呵一笑,傲然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字一顿地道:“你是堂堂大将军,又是门阀子弟,自然权高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只是一个弱小女子,在这世间与家兄相依为命,艰难求生。生死之事对你来说,既遥远又缥缈,像我们这般的人命只是草芥,死一两个,那是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尊严之类,更是只有你这般的大家子弟才配拥有的。你略作手脚,便将我永远囚在此处,让阿柯亡命天涯,终生被人追杀,而我呢…只有讨些口舌上的便宜而已,想想也真是可悲…”

李洛听得心中一颤,只听林芑云继续道:“我家兄之所以沦为杀手,乃是因被奸人所害,身中剧毒。没有了解药,只怕三个月都过不了。我呢?身有残疾,只怕爬也爬不出你这深宅大院。不过,小女子却也有一言相告:你想将小女子与家兄的命运操在手中,不难,想将我们的命操在手中,却是休想。今日只是让你知道,小女子想要杀死自己,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想要杀你,也是不难。人不畏死,任你多大的权,多大的势头,也是没有办法的。将军大可对小女子欺之以方,却难保没有其他人不露出丝毫马脚。只要有朝一日有只言片语传到小女子耳朵里,小女子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替兄报仇,让将军你后悔此生遇见我林芑云!”

李洛听着,突然间脑中闪过今日阿柯与自己的殊死拼斗,背上一寒,竟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一转身,长躬下去,道:“在下失礼了!林姑娘勿怪,在下适才确实有杀人灭口之心,但林姑娘一席话真是让在下羞愧不已。在下发过的誓言,必当遵守!明日我当亲自送阿柯兄弟一程,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在下转达的,若信得过我,请说。”

林芑云缓两口气,瞧他两眼,见他态度诚恳,心中怒气稍稍平息一点,想了一想,说道:“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他对我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如今我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他,他的解药,就由他自己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李洛点点头,不再多说,只道:“夜寒露多,林姑娘早点休息吧。”一抱拳,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听见他在门外大声传令,让守在四周的人统统撤走,知自这一刻起,李洛不再监视自己,乃是因为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从此注定将孤身一人,深陷在这浩大的庭院中了。

不!

林芑云狠狠在自己腿上一拧,一阵痛感刺激,她大大的吸一口气。

我才不要死在这龌龊之地,天地之大,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自爷爷惨死以来,林芑云心中首次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望。李洛——注定此生你都会后悔!她咬着牙想,跟着呵呵呵的笑起来,躺下盖好,大剌剌的睡了。

第六章 前程

“吱噶”一声,晨风将半掩的竹门推开了。雾气翻滚着涌进屋来,四下里立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阿柯眨眨眼睛,只觉眼前事物说不出的飘渺模糊,一时间有些神游天外的感觉。

“小真?”他开口叫一声,肩上和胸前的伤口一扯一扯的痛。

不在。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雾气。

阿柯太息一声。

林芑云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还在睡吧。每天那家伙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得过来,在车里惬意的伸懒腰,大声嚷嚷肚子饿——现在应该有人为她送早餐吧。

可是,自己这会儿可饿得慌!阿柯再叹一声,闭上眼,仔细感受着身上的伤。从目前的状况看起来,只有右手与右脚还算能动,其他地方支零破碎的,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要想动手打架拼命,还要更久。

真要命,李洛这会儿正满天下的搜索自己,可自己却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

远远的山上,不住有猿猴吼叫之声传来。阿柯因多次来洛阳,听到猿猴声,大致也猜到目前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洛阳城东的山中。这一带虽说人迹罕至,但山腰有一条驿道,是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此刻定有数百的人在山中把守。这个时候,小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想着,阿柯警觉突生,直觉有人正飞速向此掠来。飘动的雾气似阿柯的触手一般,他已敏锐的感到来者绝非小真。

李洛!只有他才会如影随形般跟来此处!

阿柯霎时转动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可救得了小命的,同时又担心小真这个时候回来撞见李洛,那可什么都完了。大急之下,汗出如浆,一伸手,握住了身旁的剑柄。

只听屋外一声咳嗽,李洛扬声道:“故人来访,阁下就以断剑相迎么?”

阿柯一怔,这才发现乃是自己那柄断剑,断口上兀自血迹斑斑,不觉失笑,道:“好…咳咳…李兄请、请进。”

李洛慢慢走进屋子来,看着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包满白布的阿柯,先一拱手,道:“将阁下伤成这样,李某在此先行谢罪了。”

阿柯勉强摆摆手,道:“刀、刀剑相争,哪有那么多罪好谢。林、林芑云呢,她还好吧?”

李洛点头道:“阁下真乃达人。李某也不多废话了。林姑娘此刻仍在李某府上,你放心,她是李某坐上之宾,绝不会有什么闪失的。你曾问我是什么人想要林姑娘,这个,李某有不可言之顾虑,想来阁下也必明白的。”

阿柯道:“呵呵,自然…咳咳…你今日来,是要抓、抓我归案,还是就地灭口?我、我可什么力气也没有了,悉、悉…那个什么便的,哎,掉书包始终是不行,让你见笑了。”

李洛微微一笑,随即正容道:“阁下误会了。昨日李某已在林姑娘面前指天发誓,放你一条生路,今日是特来知会你一声——自今日起,我会派兵严加防范东门、南面山区与北面水路,只西面这片山,要迟至五日后方才搜索——阁下有人救助,李某也不多言了,明白的话,就好好把握这五天时间吧。”

阿柯神色暗淡,隔了一会方道:“是吗,她终究是答应了…”

李洛环顾四周,道:“阁下是聪明人,有些事,心中明白最好了——对了,就你一个人么,救你的那位姑娘呢?啊,阁下切勿误会,李某没有别的意思,昨日交手的时候,李某尚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下手重了些,不知那位姑娘可曾受伤?我在河滩附近搜寻时,见到几滩血迹,似乎不是阁下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放在阿柯手边,道:“这是李某家传之药,对内伤颇有好处,就请阁下替李某转交给那位姑娘,及转达李某抱歉之意。”

阿柯眼神迷离,看了李洛一阵,突然道:“你、你真冷酷。”

李洛眉毛一扬,只听阿柯继续说道:“我伯伯说,真正的杀、杀手,就是能做到杀人一套,做人又是一套,杀人与、与做人完全不同,才能在出手时彻底放下做人的良心,无论是壮年还是妇孺,遇谁杀谁。你昨日博命厮杀,今日却浑若无事一样,关心对手死活,真是没有分毫牵挂。哎,我就怎也做不到…”

李洛脸上肌肉抽动。他爷爷自小教他,上战场要冷血,为人处世则需热血,是为大将之风,不料这杀手竟然也有相同的说法,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他见阿柯满脸惭愧之色,一时间不知该反驳还是接受,只得干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林姑娘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她说你对她的承诺,自这一刻起,不必再遵守了。如今她身在不测,也没办法帮你,你自个的解药,就自个天涯海角的去找吧,总会寻见的。找到了,可要想点法子弄到。”

阿柯全身一震,道:“真的?她、她、她,真是如此说的?”

李洛道:“当然,林姑娘就是这么说的。哎,阿柯兄弟,见你这个样子,李某也好生过意不去,在此只有一句相赠:切不可再踏这片是非之地了,有那么远去那么远,好好过日子去吧,明白吗?”

阿柯眼中精光闪动,道:“就是说,若我不识趣,再、再淌这混水,李兄就不得不亲手手刃我么?”

李洛无声的笑一下,背着手转身望向门外,道:“说实话,我也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现在就杀了你,免得将来再有人不顾一切,想要螳臂挡车!”

阿柯也嘿嘿嘿笑起来,道:“我、我也在想,下次动手的时候,是否还应留手,哈哈,哈哈,咳咳咳——”

李洛转过头来,正和阿柯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跳,同时察觉到对方眼中一种异样的情绪。两人自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敌手就是对方,经历的最险恶的拼杀、真正与之性命相搏的也是对方。李洛在武学上远胜阿柯,偏偏在气势上两次都差那么一点,虽是形胜,却又神输。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隐然对对方颇有敬重之意。此刻相互不服气的斗嘴,竟同时不由自主在心中升起一股英雄相惜之情。

李洛再一抱拳,道:“如此,李某告辞了。此去西方,山高路险,阁下好自为之了。”

阿柯道:“你也一样,要知你想灭我口时,已、已有人要灭你这口了。”

李洛一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推门出去了。他的身影一晃,霎时间如融入雾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洛,你上当了!

阿柯心中激动,狠不得跳起身来,冲着李洛的背影大喊大叫。他咬着牙,下死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面翻来覆去想着林芑云托李洛转达的话。这话在旁人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会认为是诀别之意,天下间就只有阿柯一个人知道真正的涵义:阿柯对林芑云的承诺乃是杀死她,现在林芑云这般说,自然是此刻绝不愿死的意思,而阿柯的解药,则是鲜蹦乱跳的林芑云,只有林芑云才有法子替他解毒。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林芑云要阿柯活下去,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逃出李洛的控制!

“吱”的一声,小真慢慢推开门,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屋来。她依旧一身白衣胜雪,一头乌亮的头发在脑后用根白丝带懒懒的挽住,不少碎发散落下来,垂在肩头,看似纷乱,却自有一种让人心惊的美艳。她面不梳妆,腰不配玉,衣着素雅,长袖飘飘,在漫天雾气中翩然而至,直如画中之仙一般。

阿柯只觉眼前一亮,挣扎着抬起身子,喜道:“小真!呼——你总算是回来了。”

小真道:“你慌张什么,阿柯?不就是李洛来找你么。”

阿柯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你去找过他,求、求他放我,是不是?”

小真鼻子里哼一声,将包袱放到靠窗的桌子上,一面解一面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求得动左飞卫大将军?是你那宝贝林姑娘求他的,可与我没半点关系。”

阿柯哦了一声,重又躺回去,望着房顶发呆,道:“是啦,也…也只有她才求得动…”

听得“砰”一声响,小真将包袱重重往桌上一摔,撞得本就不牢的桌子吱吱噶噶一阵晃动。阿柯惊道:“什么?”小真懒懒地回答:“没什么,绑做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