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大哼的一声,颇为得意。先前那人踌躇了一下,又犹犹豫豫地道:“但…但是,我听人说,这两只肥鸽有些手硬,不好对付呀。海潮帮的王帮主、毒砂帮的湖山三怪这些已不大在江湖上走动的高手都出来了,还带了几十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上来…”

那老大喝斥道:“怎么,老三,你怕呀?不是还有老姜他们在山后候着吗?”

另一人道:“呸!老三,你到底搞什么鬼?打出来之后,就怕东怕西,疑神疑鬼的。你当我们老大是吃什么的?早知道你如此窝囊,根本不带你出来。就是四弟也比你强些!”

那老三尖着嗓子,抗议道:“我哪里怕,我这是谨慎!谁都知道,那肥…”

忽听老大低声断喝道:“住嘴!你是不是嫌我们来得太顺了,想让十里外的人都知道!老二也别说了,既然都来了,该想想怎么办事,在这里扯些不相干的事干嘛?”

那两人似乎都颇为忌惮老大,不再开口。停了一会儿,那老三又犹犹豫豫地道:“老大,这次我们要弄的,到底是什么货色?怎么这么多江湖中人都在争抢,好像来头不小。”

那老大尚未开口,老二已抢先道:“你管什么货色,只管跟着老大抢就是了。难道别人做得,我们就做不得吗?”

老三颇有些恼火,道:“我是问老大,你老是来插口干嘛?要动手前是应该问清楚啊。不然本来是抢人的,给一剑杀死了怎么办?”

那老大嗯的一声,含糊地道:“这个…总之,不是什么人,你们待会儿只管上前,是人就杀咯,东西掠走就成。”

老二忽然低声嚷道:“火!火光!老四他们动手了。”

一阵晚风吹来,阿柯深深吸了口气。风中似乎夹杂着些微烟味,这风自山崖下吹上来的,那么说,那个什么老四应在山下动手…

那老大嘿嘿笑了两声,道:“看着火光南移,海潮帮、毒砂帮那伙人不跟着去,老子震山老张四个字倒过来念。”

那老二老三跟着陪笑,老二道:“大哥神机妙算,这群瞎眼王八,跟着老四爬到河里去摸吧,嘿嘿。”老三哼了一声,只不过这是拍老大的马屁,他也不敢公然与老二抬杠。

三个人又看了一阵,那老大跺跺脚,道:“好,跟屁虫们引走了,现在就看我们。只要东西到手,我们立刻再翻过前面的牛鼻山北上,谅那些家伙也不知道。走!”

三人同时无声的站起来,老二走在最前面,跨过一处草丛,突然低声道:“有人!”

阿柯心中剧跳,“唰唰唰”三声轻响,脖子处顿时一凉,三把冷冷的剑已搭在上面。那老大道:“别忙动手,老三,先看看是什么人?”

那老三上前一步,伸手一翻,阿柯经验老道,尽量保持身体僵硬的翻过来。借着月光,他那涂满泥泞的苍老面孔看来无比惨白恐怖,老三低呼一声,道:“妈的,是个死老头。”

那老大退开几步,皱眉道:“死人?怎会躺在这里?检查看看!”

那老三暗叫晦气。虽然说在江湖中行走,杀人已是家常便饭,但那毕竟是打斗,一刀下去,将刚才还抵死相拼的活人变做死人。这般深更半夜翻动无名尸体却从未干过,兼之他生性胆小,特别忌讳鬼啊妖的,实在有些不敢再看这具死相恐怖的尸体。

但老大发了话,也只好无奈地伸过手来,探探阿柯鼻息。

阿柯微微吸气,力道保持得恰到好处,即使胸口看起来并未起伏,却让探到鼻下的手指略略发凉。那老三只手一挨,立即收手,道:“死了,死了!老大,人已经凉了。”

那老大点点头道:“嗯,推到山崖下去,别在此碍事。”

阿柯顿时魂飞魄散。

那老三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跨过阿柯身体,走到靠树一边,强忍恶心,抓住阿柯衣服,往外翻动。阿柯心中念头急转,怎也想不起办法来,只拼命僵硬身体,死贴着地表,让那老三搬动起来没那么容易。好在那老三只手抓住他衣服的边缘,感觉不到阿柯用力,还只道是尸体硬得久了,难以搬动,望着三、四丈外的悬崖,心中大叫倒楣。

现在阿柯倒是有把握把老三吓出尿来,但那老大老二似乎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自己还没爬起来跑,就已然双剑穿心,真的成个死老头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掉下去之前,抓住什么草根树干的,吊在半空。阿柯打定主意,右手慢慢伸出,预备下坠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抓一气,运气好的话…

正在这时,老二突然道:“慢!大哥,这尸体摔下山崖,声势必大,要是惊动了下面的人怎么办?不如就撂到一边的草丛里省事。”

那老大嗯了一声,道:“对!对,对——幸亏二弟提醒。老三,就撂到一边去吧。”

阿柯与老三同时松了口气。比起悬崖,丢到一边的草丛可算轻松多了。老三定一定神,阿柯也放松身体,正预备好一口气翻进草丛中,老二突然又叫一声:“等等!”声音惊惶。

“怎么?”老大的剑寒光一闪,已做好出击准备。

“手…”

“什么?”老三乘机跳开,也拔出剑来。阿柯屏神静气耐心地听着。

“那老头的手…动了!”

妈的!听说不往下丢,自己的手居然自觉的缩回来!阿柯腾的翻起身来,尖声怪叫,往崖边直扑过去。

身后“啊”的一声惨叫,自然是那老三吓破了胆,跟着“唰”的一声,背后一道剑气破空刺来。阿柯正在想着如何躲开这一剑,突然背后一凉,一柄冰冷的剑已划破衣裳刺了进来,他心中凄然,把眼一闭,就要纵身跳下山崖。

正在此时,“叮”的一声,清越的兵刃相交之声,那老大一声怒斥,身后顿时“乒乒砰砰”混战起来。

阿柯惊喜交集,扭头看去,正是可可。她手持一件古怪的兵刃,与那老大老二斗在一起。阿柯大叫:“可、可可!快跑!”

可可头也不转,“唰唰唰”三剑逼开两人,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件事物,反手丢给阿柯。阿柯接住一看,却是一把短剑,入手极重。他握住剑柄,一使劲抽出来,突觉寒气逼人,那剑身却如墨一般,看不出丝毫光泽,不由脱口赞道:“好剑!”

旁边一声怪叫,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三挺剑扑上来,叫道:“死老鬼,老子跟你拼了!”阿柯挺身上前,短剑顺着他剑锋向下,直刺小腹。那老三没有料到这装死的老头下手如此毒辣快捷,吓了一跳,往后急闪。阿柯重伤之后体力虚弱,跟不上去,只有干叫:“怎样?有、有本事上来呀!可可,我、我们走!”

可可与老二老大缠斗,一时分不了高下,也脱不开身,心知若老三看出阿柯身体不支,一起上来先干掉自己,那可万事休矣。可恨阿柯脑袋太木,明明可以吓一下对方的,却偏偏乱叫她走,岂非是直着嗓子喊自己不行了?

她身形晃动,突然往后一纵,退到阿柯身边。阿柯大喜,道:“快!快…哎呀!”突然脚下被人一拉,向前直扑,却是可可一弯腰,像抱根木头般将阿柯双腿抱住,阿柯顿时身在半空,还未弄清楚状况,眼前剑光闪动,那老大老二已从旁攻上来。

阿柯此时再无迟疑,短剑斜挑,刺那老大手腕,叫道:“左面!”可可左脚飞出,向老二踢去,缓他一缓。那老二用手支挡时,老大已一声闷哼,向旁跳开,“当啷”一声,长剑已落在地上,左手捂着右手手腕,显是受伤不轻。

老三道:“老大!你先让开!”纵身扑上,同时向老二叫道:“小心那老头剑法!那老鬼腿脚不便!”

两人使个眼色,老三一躬身子直取可可下盘,老二则向可可背后游走,吸引阿柯注意。

阿柯叫道:“不…”“好”字还未出口,可可一把抱住他腰间,将他往下一荡。阿柯身子急沉,“当”的一声,挡住刺向可可脚踝的一剑,眼前一花,竟从可可短裙下钻过去。

那老二万没料到这衰老头居然还敢玩这种花样,只望上瞧,忽然眼光下方什么东西晃动,他刚往下一瞧,腰间一凉,跟着喉头又是一凉,一个字也没叫出来,翻倒在地。

那老大叫道:“快闪!”老二刚看见阿柯从眼前这丫头胯下钻过去,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阿柯又从可可头上旋了回来。他杀手当惯了,下起手来毫不犹豫,干净俐落将老三砍翻在地。

那老大一声不吭,转身便跑。可可尽管扛着阿柯,但速度更快,闪身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往林中逃遁。他见机亦是奇快,往后一纵,已跃出山崖,直落下去。

阿柯知道他也选择了刚才自己的选择——期望抓住什么树啊草根的,只不知道他的手伤过重,还能不能撑住。刚想到这里,只听山崖下“啊”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月夜中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不禁叹一口气。

虽然如此,他也知道可可做得完全正确,若让任何人逃走,露出口风,都会惹来无穷麻烦,是以暗叫侥幸。

他心中尚未平息,忽觉身子一动,竟快速向林中飞去,这才察觉自己还被可可捧着坐在她肩头。阿柯立时满脸飞红,慌忙叫道:“不…不、不好!快、快放我下来…哎呀!”

可可并不回答,继续扛着他往林中钻去。阿柯大急,拼命挣扎,想要下来,突然“咚”的一下,脑袋撞在一棵横着的树干上,顿时没有声音了。

第二日早上,可可驾着马车,沿着山路向南。此时山中雾气尚未散尽,露寒刺骨。

阿柯头上顶着大包,躺在车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呻吟着。他不时疑惑的四处嗅嗅,不知道哪里隐隐有一股暗香一直缠绕在身边。难道是昨晚可可像木头一样抱着自己的时候留下的?只是这个问题,阿柯死也不敢问出口,见可可一脸麻木,也不敢公然凑到她身边闻上一闻。

跑了一阵,前面林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声势甚急。可可照例一拉缰绳,将马车赶到一边,歪下头上戴的斗笠遮住脸。阿柯忙拉下车帘,只偷偷掀开一角,朝外看去。

只见山路上两匹高头大马正全速向这边奔来,一白一黑,均是上等良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看似一对夫妻。那男的四十出头,肩宽体阔,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不怒自威;女的容貌娇美,虽已三十来岁,但看上去仍是风姿绰约。男的着一身轻短便装,女的似不胜风寒,紧紧裹着一袭猩红披风,打马飞驰。

将到马车时,那男的略顿了顿马。可可低头弄缰绳,阿柯忙咳嗽一声,伸出头来颤巍巍地吐痰。那男的见阿柯老得掉渣,更不迟疑,打马过了。那女的驶过马车时,阿柯偷眼打量,见她低着头,脸色苍白,愁眉紧锁,咬着下唇,似有满腹忧虑…

这一幕好不熟悉。那一剎那,阿柯竟突然觉得像是见到林芑云得病躺在床上时的样子,心中猛地一震,待回过神来,只听得马蹄得得,那两人已钻入雾中不见了。

可可继续打马前行,阿柯心中却平静不下来,想着那妇人模样,拿来与林芑云比较。比来比去,怎么也不觉得两人相像,但那神情…那两人…两人…

阿柯突然跳起身来,大叫:“哎呀!不、不好!”脑袋重重撞到车顶也顾不上,爬到前面道:“可可,快,快回去!追上那两人!昨、昨天那些人埋伏起来,正是要杀他们的!”

李洛轻轻将院门推开一条缝,先往里看了看。仍然与往日一样,当当站在院子中间,端着一盆水,细心的给每一丛花草喂水。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纱衣上,如染了一层金粉般眩目。李洛见她细长白晰的手臂伸进丛中,轻柔的抚过每一棵花草的叶子,口中轻轻道:“别急啊,一个一个来。过了冬天,慢慢的就可以出来了…”突然有种古怪的念头,仿佛这花草、这院子,甚至这阳光、这天地,统统都是属于眼前这位少女的,自己倒像是要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一般。

这念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但偏偏挥之不去,只得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自觉脸上笑容已自然到无懈可击,这才咳嗽一声,敲一敲门。

当当头也不抬,道:“李公子吗,请进来。”

李洛伸手推门,一个大步跨进来,诧异地道:“当当姑娘,这么早就起来。哎哟,这门槛怎么…”话才出口,方意识到这句话已至少重复说过三次了,脚下一绊。

当当回头,微微一笑。她先轻手轻脚将盆子放到一边,往林芑云住的房间看上两眼,方低声道:“李公子是来找姐姐吗?她还没醒呢,昨晚看书看到深夜才回来。”

李洛当然知道她还没睡醒。每次来找林芑云,不到日上三竿是绝对见不到人影的。每天都只有当当清早起来,端着水四处浇花。即便在外故意大声说话,林大小姐却是充耳不闻。

只是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李洛不得不打点精神,大声道:“哦,林小姐还未起身吗?哎呀,这可不太妙。”

当当小声问他:“怎么?”

李洛对着林芑云的窗口大声道:“哦,是这样的,我这不是正要赶去参加一个宴会吗?也都怪我,前日在众人面前夸口,说我有一个如何如何乖巧伶俐的表妹,没想到他们就记住了,今日非要见见我表妹不可。”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自窗子里传出来:“就叫你表妹去呀,大清早的跑来献什么宝。”

李洛干笑两声,并不回答,向当当道:“当当姑娘,你知道出席这个宴会的,都有哪些客人吗?哎呀呀…包你没见过的。”

当当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呢?”

李洛神色飞扬,比画道:“哦,有才过来的西域波斯人,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碧绿的。你见过碧绿的眼睛吗?个个牛高马大的,就是毛太多了,着实比不得我们大唐天国的人。有戴着高帽子的高丽人,就是圣上刚刚讨伐过的,这不派了使节来朝圣了吗?纳贡称臣,进的高丽人参据说有千年岁数,都成精了。哎哟,还有天竺过来的高僧,是来我大唐讲经的。说来好笑,这些和尚一个个都不剃头,不剃头还叫和尚吗?只不过讲经倒还马马虎虎,据说还见过在那边修行的玄奘大师,带有他的书信回来呢。总之,好多有趣的人哦。”

当当听得眼里放出光来,拍手道:“啊,我也想要看看!只怕,这些人不容易见到。”

李洛得意地道:“自然都见得到…”侧耳听去,那屋子里仍没什么动静,心中得意顿时减了大半,遂恶狠狠地道:“只不过这些人不到晌午就要走的,某些贪睡的人,哼哼,恐怕就没眼福了。”

“嘎吱”一声,窗户被撑开了。林芑云像只刚睡醒的鸟一样伸出头来,眼睛肿得眯成一条线,脸上红扑扑的,头发纷乱地盖在眼前。她面色痴呆的盯了李洛好一会儿,才含糊地道:“你…你跟人胡乱吹嘘的表妹,怕是我吧?想要我出去见人就明说…”

李洛呵呵陪笑,道:“你…那自然,否则以林小姐清白之躯,窝在我这小宅院里,岂不是委屈姑娘了?我这也是为林姑娘名声作想。”

林芑云又呆呆的望了一阵,长长地打个哈欠,道:“当当妹妹,来帮我收拾一下…”手一松,窗户飞速落下,“砰”的一声,跟着“哎呀”一声惨叫,想是林芑云缩头不及,被窗户砸到脸了。

当当吓了一跳,看看李洛,慌慌张张的进去了。

李洛在院子中央又站了会,四处打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像是自己该待的——这真是个古怪的念头!他拍拍脑袋,莫名其妙的走了。

“快、快,快转回去,那些人的同、同党肯定还在山上埋伏着!”阿柯叫道:“我、我们要去提醒他们,让他们改道走!”

可可看他一眼,继续赶马前行。

阿柯道:“喂,你听见没有啊,我、我们要回去啊!喂!”拍拍可可肩膀。

可可头也不回,继续赶车。

“喂!”阿柯急了,道:“救人吶,是、是救人吶!你听见吗?你听得见吗?”

可可扬鞭抽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阿柯有些恼了。自从与可可一道逃命以来,平日里就没见她给过自己好脸色,走哪里、吃什么,统统是她说了算,招呼也不打一个,好像她才是大爷一样。刚才那妇人分明素不相识,但阿柯却不知为何心中乱跳,感到要出什么事情,当下再无迟疑,向前一扑,伸手去抢缰绳,使的正是林大小姐那招“舍身抢缰法”。

可可身子一扭,缰绳上抬,阿柯抓了个空,收势不住,“啊哟”一声跌下车去,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还未爬起身,只听车轮滚滚,正向他腰间压来,阿柯拼着老命往旁边一滚,车轮几乎是贴着背脊驶过去。他摔得七荤八素兼吓得七魂走掉三魄,好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

可可将车停在不远处,冷冷的看着他。

阿柯低着头拍拍衣裳,突然一笑,竖起食指,慢条斯理的摇了摇,道:“看、看来你还不大明白,有些事我决定了,就非做不可。”一转身,大步向山中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一声鞭响,马匹惨叫声中,车又动了起来。阿柯心中暗自得意,思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当我老实好欺,就吃定了吗?哼!”

再走两步,觉得声音似乎越来越远…阿柯回头一看,可可正赶着马车继续下山。他顿时慌了。像这样一拐一瘸的,要走到几时才追得上前面的马?况且全部家当还在车上!

阿柯顾不得脚痛,挣扎着追去,边跑边喊:“停下!可、可、可可,停下!”

眼见马车渐行渐远,阿柯突然间勃然大怒,叫道:“停下!我、我…我把解药给你!咱俩散伙,各走各的!”

马车闻声而停。

阿柯一言不发,快步走到马车后面,一躬身翻进去。可可听见他在里面用力乱翻东西,也不去管他。过一会儿,车前的帘子被掀开了,阿柯冷冷地道:“进来看。”

可可钻进车里,只见车厢中间堆着高高一迭东西,正是两人的随身衣物、包袱、几百两银票、几十两碎银子,以及这一个多月来阿柯在各处乱买的小玩意。阿柯也不瞧她,只用手指指地板,示意可可坐下来。

待可可坐定后,阿柯双手齐出,抓起一件件事物,口中念着:“你的…我的…这是你的…我的…”一面将各自的东西摆在各自面前。衣服分完了,开始分钱。

阿柯拿着那厚厚一迭银票,仔细数了数,又凑到鼻子下用力闻了闻。可可正待他开始分,却见阿柯叹一口气,尽数将银票摆在可可身前,自己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抓过去,一个个掂量掂量,装进口袋。

可可也不言语,看也不看,把银票往怀里一塞。阿柯一怔,跟着很愤怒的抓起银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也不掂量了。他一指那一堆小玩意,“嗯?嗯?”两声,再指指自己,表示是自己买的。可可点点头,阿柯赶紧全部将其挪到自己这边。

东西分完,阿柯从怀里小心的掏出一个布包,双手捧着。可可微微颤抖一下。阿柯眼睛紧紧盯着可可,一面慢慢展开包袱,露出十几颗圆滚滚的褐色药丸。

“石素散的解药,”阿柯慢慢道:“只剩这些。一、一共十八粒,你数数看。”

可可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伸出长长的手指,一一数了一番。

看着她仔细的数完,阿柯道:“其实…你功夫好,大可以乘、乘我病着的时候偷一两粒去,你却一直没动。咱们就这么分吧。”

点了六粒,用一块布包起来。可可看着阿柯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却见阿柯包好布包,一把塞进自己衣裳,道:“我、我用半年,妳用一年的。”

他也不管可可反应,转身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张大布用力包裹起来,笨手笨脚的捆扎好,回头一看,可可已将药丸收了起来,仍旧冷冷的看着自己。

阿柯这个时候突然很想骂人。

不为别的,他实在受不了这双冷冷的眼睛了——毫无意念的、毫无感情的,甚至…毫无生趣。天天如似,好像听不见自己给她讲故事讲得嘴都干了,看不见自己陪着小心的侍候,不管自己是欢喜也好不欢喜也好,不管自己痛也好不痛也好,不管不管…统统不管!

被这双死鱼眼睛成天看着,阿柯觉得打娘肚子里下来,好像就欠了天下所有人债一般。

他想骂一句,狠狠出口鸟气。既然要分手各走各的了,那可不用客气了。但阿柯自小与斯斯文文的小真一起长大,要说一句什么脏话出来,还真的很难。他想了半天,想起了小真说过的一句话,于是很刻意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贱人!”

可可猱升上前,猛地推倒阿柯,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则像疯了一般在阿柯头上乱打。这一下来得迅疾突然,等到阿柯明白过来,脸上头上已开了花。他拼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左眼重重挨了一下,顿时眼前金星乱散,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刚要开口叫,“砰”的一拳打在腮边,口中一舔,两颗大牙在牙齿间一阵乱撞之后,赶命似地飞出口腔。阿柯死命扯着掐在脖子处的手,双脚曲起,狠狠踢在可可肚子上,想要踢开她。这个时候,阿柯只有耳朵还可以用。

很奇怪,阿柯听见的是可可的哭声。

断断续续的哭声,显然被可可压抑着,然而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免露出一丝马脚。

算起来,这还是阿柯听见可可第一次出声。

阿柯拼命挣开掐在脖子处的手,翻过身子,使劲往前爬。头上吃着越来越重的敲打,渐渐眼前模糊,终于头一歪昏死过去。

第二章 死守

阳光一缕缕的,透过一丛丛已然枯黄的树冠照射下来,似将空间割成了无数片段。它是如此的明亮而犀利,每一粒尘埃都无处藏身,纷纷在光束中窜动,曝露于天地之间。

走在这样的林间,穿行在这样的光束中,眼前忽而明亮,忽而阴暗,很有种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超然感觉。

阿柯就在这林间,静静的驾着马车穿行着。然而他可什么都没感觉到。或许是头上的伤太痛了。头顶七八处青肿,脸上四五处被可可尖利的指甲划破,左眼肿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鼻子流血了,嘴角也渗出血来,脖子上被掐的地方火辣辣的痛。至于手里还拽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颗牙齿,更顾不得感伤缅怀了。他什么也不多想,只想着可可跑哪去了?

醒来的时候,可可已不知去向,马车、衣物,连同分给她的银票,甚至解药,乱七八糟的甩了一地,害阿柯眯着一只眼,趴在地上辛苦的捡了半天。她不要银票,都给我吗?

阿柯打马前行,向山中行去。对他来说,刚才那位妇人的安危已是现下最重要的事了。可可嘛,大概走不了多远,应该找得到吧。阿柯心中虽隐隐觉得想要再找到可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此刻也无暇多想。

走了片刻,前面草丛中似有一团黑色事物。阿柯驶过去一看,正是刚才那男的骑的黑马,身上插了两三支箭,已然不行了,但马还未死,马嘴一张一合的,吐着血红的唾沫。

阿柯心中一惊,道:“好…好快。”举起鞭子狠狠一抽,驾着马快速向前冲。绕过一棵大树,发现三、四个身穿黑衣的人匍匐在草中。阿柯跳下车检查,见每人都是胸口处一道刀痕,立时毙命。这些伤口处的肋骨统统断裂,甚至切成两截,想来那使刀之人手劲奇大。

阿柯想起曾见到那男的身后,背着个厚布包着的长长包袱,那大概就是刀吧。

眼前又是一匹白马倒在丛中,同样是中箭而亡。阿柯心怦怦乱跳,不知道是否已太迟了。他此刻也不敢再赶车,将马系在树上,自己在尸体堆中翻了柄长剑,又把可可昨天给他的短剑藏在衣服中,顺着地上血渍,拨开草丛觅去。

一路上草丛中到处露出断剑断枪,还有数具尸体。阿柯逐一看去,都不是那两人,心中稍安。再走一会儿,前面是一处陡坡,坡下隐隐有人声传来,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柯手脚并用,在齐腰深的草丛中慢慢向坡边爬去。越爬越是心惊,只因人声越来越大,竟似有数十人、百余人般,间或还有兵刃之声混杂其中。他手里握紧长剑,待爬到坡边,先藏身在一块巨石后,才小心地向下望去。

只见陡坡下密密麻麻聚集了至少百来位武林中人,看衣着兵器各式各样,显然来自多个门派。这些人大呼小叫,围成一个半圆圈子,将那一男一女堵在山崖边上。

那女的匍匐在地,看不清面容。左脚上鲜血淋漓,显是受伤不轻。那男的手中握着一柄厚背弯刀,如山一般立在那女子身前,脸上一丝动静也没有,一对眸子精光四射,冷冷的打量四周。他半边身子都是血,不过看样子并非他自己的,而是躺在他周围那十几个人的。

四周的人对他的大刀似乎颇有忌惮,尽管人数上远远占优势,却始终只是凶神恶煞的挥舞兵器吶喊,并无一人动手。

阿柯看了一会,已明白这些人本就不是一路,见那男子厉害,都想让别人先上,自己在后讨个便宜,是以裹足不前,只围着两人,不让他们轻易走脱。

一人道:“姓段的,你小子脚倒快,一声不响的就从永安跑到这里,咱们三山六洞的人硬是拿你没办法,算你有种!”

另一人道:“姓段的小子,你也有今天。当日杀老子三弟四弟的时候,说什么来着?呸!老子今天要你自己尝尝!”

又有一人哈哈大笑,道:“姓段的,我谢三刀敬你是条汉子,不难为你,只要你把东西留下,我谢某拍胸脯保证,让你带你婆娘走!”

人群中有人介面道:“谢老三,在晋县不是你说要姓段的婆娘吗?现下舍得人走了?”

众人一阵淫笑,言语间不干净起来,尽力挑拨那男子。那男子站得笔直,丝毫不动,只有间或的风将他衣裳吹动,厚背弯刀上的血顺着血槽流下,一滴滴的落在他身旁土地上。

正看着,忽听“嗽”的一声,一件暗器越众而出,向那男子激射而去。

那男子手中弯刀翻动,疾如闪电,正劈在那暗器上,“当”的一响,那暗器被劈得原路射回,人群中“哎呀”一声惨叫,有人中招倒地。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站在圈子最里面的一个秃头胖子呵呵一笑,向人群里叫道:“贾老二,你他奶奶的就是忍不住。老子跟你说了,这把子手硬得紧,不信吧,看你们飞鸡公门有多少人来送死,呵呵,呵呵。”周围的人跟着一阵哄笑。

人群中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大怒,一面指挥手下救人,一面尖着嗓子吼道:“老子飞鹰门下,个个不像你沙乌龟门那么孬种,只眼巴巴的看着,屁也不放一个。你自己摸摸,是不是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那胖子脸涨得通红,跳起脚怒道:“谁他妈没种,躲到人堆里放暗箭。有本事像老子一样站到前面来,跟对方面对面的单挑啊!老子门下死了几个人了,你呢?你奶奶的,拿别人当人肉盾牌,还他妈的逞英雄!”

那贾老二周围的人顿时纷纷走避,个个对他怒目而视。有人便道:“贾老二,你他妈的要寻死自个跑前面去扛着啊,想拖爷几个下水?小心不等人家动手,爷几个先划了你!”

贾老二面色尴尬,口中道:“老、老子是想出其不意,也好早点解决麻烦,哪里是想找…这不是老子手下中了招吗?”话虽如此说,气焰却已消了下去。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要不是人家姓段的手腕硬,谁知道是哪个家伙背黑锅?”说到这里,眼角往那男子身上一瞥,突然变色,叫道:“不、不好!这家伙又在运功了,上,快上啊!”一推身边几个手下。

几个手下见到满地尸骸,无不心惊肉跳,但又怕那胖子,只得提了刀剑走上两步,在那男子面前装腔作势的乱吼一气。

阿柯仔细观察,见那男子闭着眼,右手握着刀垂下,左手曲着中指伸在腹前运功,对那几人毫不理会。

那胖子转头对旁边一人道:“老贺,你他奶奶的,你们牛虎山怎么不派几个人出来,就知道看我们的人上去,妈的,想讨现成便宜吗?要上都上,这可是大家说好了的,不然老子拍屁股走人了。”

旁边那人看他两眼,恶狠狠的吐一口唾沫,挥手道:“上,上,都上…你他妈上啊!”见手下躲在身后畏畏缩缩,大怒之下,扯出几个人推到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