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之罪,无论怎样都脱不了严惩的。
“我怎麽办?该怎麽救他呢?”
虽说当日李洛强迫自己留下时,恨不得让他身败名裂,可是相处这麽久以来,李洛对她一片真诚,心中对他的怨恨,也不知不觉间早消失了,此刻乍听到这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帮他,不觉大是犯难。
忽听李世民道:“喂,丫头,轻点呀。你想救他,对爹下手就这麽狠吗?”
林芑云吓得退开两步,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跪在李世民膝前,道:“爹呀,您既然要饶恕他,可不可以把这个功劳让给女儿?”
李世民皱眉道:“什麽浑话,这等欺君大罪,是可以轻易饶恕的麽?自然是交付刑部,按律处置。真是小女儿说话。”
林芑云瘪著嘴道:“爹吓唬女儿。
“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麽能替女儿洗清以往一切?爹若是不肯饶他,又怎会故意在女儿面前说起?”
说著,俏皮地眨眨眼睛。
李世民苦笑道:“你可真是个鬼灵精,什麽都瞒不过你。不过他当日以武力相逼,你怎麽还替他说话?”
林芑云歪著头,想了想,道:“他当日欺负我,现在爹要饶他,我可不能就这麽轻易放过他,所以讨这份差事去,正好好好教训教训他呀!”
李世民伸手揪住她的小鼻子,道:“你少来糊弄爹。你是怕其他官员对他落井下石,所以想亲自去宣旨,好让他今後不至於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你呀,你这小心眼,真以为爹看不透?”
林芑云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爹,您真厉害,这都瞒不过您?”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鬼丫头…爹可得好好想想才行。李洛是个什麽样的人,你大概也清楚吧。”
林芑云道:“他…他这个人身在官宦之家,功名得失是看得重了些,所以有些随波逐流。而且他昏头昏脑,再明显的事有时他也不清楚。但人是好人。
“其实想起来,女儿也多亏他照应,才没给人欺负了。他若是真的势利小人,也不会在此刻做出这种事来…
“爹呀,好不好?”
李世民放开她的鼻子,摸到她被热气烘得红润的脸上,叹道:“爹既然故意给你说,不就是打算让你去麽?
“待会儿你一个人去宣旨罢,爹命御史官员不记录在册就是。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得看你了。”
林芑云道:“什麽条件?”
李世民道:“你必须要保证他以後除了君命,就只听你的命令,不得再三心二意,否则朕要杀他,可是轻而易举。”
林芑云忙磕头道:“是,爹,女儿替李洛谢谢你了!您放心罢,那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要他忠心,容易得紧呢!”
李世民笑道:“呵呵,爹看满朝文武,在你面前都算头脑简单了。
“起来罢。其实,爹也是冲著李洛这份心才饶恕他的。你能如此以德报怨,很好,爹很满意。你是个好女儿呀。”
他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紧,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摸著林芑云的手微微颤抖。
林芑云见他神情大变,以为他有些累了,起身端茶给他,道:“爹,喝点茶。这地方好是好,就是有点闷,爹呀,我们还是出去吧?”
李世民闭上眼,摇手道:“不,爹还要再坐会儿…你也陪爹坐著。”
林芑云只好坐在他身旁,伸手弄水玩。
过了一会儿,忽听李世民冷冷地道:“芑云,你是个好女儿…爹昨天…去见了高阳…”
林芑云身子一震。
她在玄奘的译经堂,就已经听说了高阳公主的事。
她本是李世民最宠爱的小女儿,下嫁重臣房玄龄之子房玄爱,一时也颇引为佳话。
但是最近关於她与高僧辩机私通的传闻,已经闹得长安城内沸沸扬扬。
这等涉及皇家尊严的宫闱禁事,最是马虎不得。
林芑云小心地道:“爹,女儿…女儿也曾听闻。不过,并无实凭,倒也轻信不得。”
李世民道:“没有实凭…没有实凭…就在前天,玄奘法师遣人送来一只玉枕,说是在辩机房间里搜到的。
“那只玉枕…正是朕赐予高阳的生日礼物。
“没有实凭!”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把推翻小几,几上价值连城的宫色瓷杯摔得粉碎,一片片溅入池中,那一碧池水顿时晃荡起来。
李世民咬著牙,狠狠地道:“朕要剐了他!朕一定要活剐了他!”
林芑云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李世民身前的碎片拣起来,丢入池中,生怕他此刻怒而站起,踩在碎片上,那自己的责任可担不起了。
她一面拣,一面颤声道:“爹…您…您要杀谁?”
李世民道:“朕谁都想杀!谁惹朕生气,朕就杀谁!他们以为朕老了,心也软了,好!朕就杀给他们看!
“辩机,杀!高阳,也杀!谁敢阻挠朕,一样的杀!”
林芑云偷偷回头,见他眼中血红,面目扭曲,知道他受打击太大,有些痴狂了。
他今日突然要认自己做女儿,大概也与此有关。
林芑云不觉叹了口气。
玄奘为什麽突然要这麽做?林芑云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那後面隐藏著不可告人的阴谋。
然而不管那阴谋针对的是谁,眼前这垂垂老朽、已经有些糊涂了的皇帝,说到底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林芑云甚至隐隐感到,刚才李世民说那些“残杀手足、弑兄逼父”的话,就是给人逼出来的…
有人想要逼他发疯,逼出一个混乱的局面来…
这些念头在林芑云心中一闪,她心意立决,当即转过身,大胆地凝视著李世民,道:“爹呀,您还是别杀人罢。”
李世民火气上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用力一拍桌子,指著林芑云鼻子怒道:“你说什麽?你说什麽?你敢阻挠朕?你以为你是谁?朕贵为天子,想杀谁就杀谁,你…你狂妄!
“朕才说谁敢阻挠,一样的杀,你竟敢就在朕的面前替人求情,你不怕朕也杀了你!”
林芑云淡淡地道:“芑云并非为他人求情。辩机是谁?芑云不认识。高阳公主?芑云也没福气见过。芑云只是为爹求情而已。”
李世民一呆,诧异地道:“什麽?”
林芑云道:“不错。爹贵为天子,领有亿万臣民。臣子的荣辱生死,自然全在您一念之间。
“只不过…”说到这里故意顿住。
李世民眼中神色恍惚,盯著林芑云,道:“只不过什麽?”
林芑云道:“只不过爹虽有杀生之能,却没有起死回生之能。杀死一个人,纵使以後後悔,也是再难补救。”
李世民站起了身,一脚踢倒林芑云,怒道:“混帐话!朕要杀人,杀就杀了,为什麽会後悔?为什麽要补救!你…你小心,小心你说的话!你胆敢干扰朝政,朕立刻就杀了你!”
林芑云心中怦怦乱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低声道:“芑云不知道什麽朝政,也没那本事干涉…
“芑云只是知道,一个人死了,再怎麽也不能活过来。他到了什麽世界去,我们不清楚,可是所有的伤心、思念都留给活著的人了…
“芑云的爷爷,就是因为芑云一时疏忽,而被奸人所害,芑云每每梦回,後悔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她低低地伏下身去,恳切地道:“爹对芑云尚且怜爱,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女儿?芑云怕…怕…
“怕爹真的杀了高阳公主,有一天思念起她来,可怎麽办呢?”
蓦地肩头一紧,被李世民紧紧抓住。
林芑云吓得一哆嗦,却见李世民蹲了下来,看著她的眼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与慈爱。
他凑近了林芑云,低声道:“爹…爹给你说件事…”
林芑云道:“什…什麽?”
李世民道:“爹…爹问了那些儿子们…他们…他们一个个除了喊杀外,竟没有提一句求情的话…
“没有…一个都没有提…嘿嘿,嘿嘿嘿嘿…你…爹踢伤你了麽?”紧张地摸了摸林芑云的手臂。
林芑云笑道:“爹,没事,一点都不痛的。”
她忍著痛,伸手舞了几圈。
李世民看她没事,脸色稍缓,道:“你不要怪爹,爹心里难受啊…可是爹…爹甚至不敢像这样冲他们发泄怒火。
“因为爹怕稍微说重了话,他们就会自作主张,杀了高阳…杀了我的女儿…杀了他们的妹妹…”
他抓著林芑云的手不住颤抖,脸上皱纹堆在一起,彷佛千年老树的皮,哪里还找得出半点当年的叱吒风云的英武之姿?
他一面说,一面还小心地四下看著,续道:“他们想要逼爹…爹知道的…想要…咳咳…只有你,只有你替爹想。
“爹空有天下,却只能跟你一个人说这些…”
林芑云心中一酸,伸手抱住了李世民,道:“爹,别怕,别怕。有女儿在这里,谁也不敢对您怎样的,爹!来,爹,坐下来说。”
李世民在她搀扶下,慢慢坐下,道:“爹不怕…不怕…你很好…爹只是担心这个江山…”
他两眼有些茫然地看著前方,顿了片刻,忽道:“你在京师这麽久了,总听说过‘唐三代後,武主代之’这个谶语吧?”
林芑云见谈话越来越涉及禁忌,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地道:“女儿…听说过。不仅这些,还有‘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李世民似乎有些疲惫,眯了眼,听她把话说完,方道:“你…你是怎麽看此事的?”
林芑云思索良久,道:“谶语不可怕。天玄地黄,阴阳分明,世间事并不是一两句谶语预言可以左右的。
“但是,时局却不得不防。”
李世民道:“那…那时局又如何?”
林芑云眼见自己涉入时政越来越深,背上只觉一阵阵的发冷。但此刻话都说到这分上,也不可能推脱。
她迟疑半晌,结结巴巴地道:“爹呀…现…现下…现下大局未定…”
李世民啪地一拍身旁的石头,奋力站起身来,瞪圆了眼看著前方,一时竟是须发皆张。
林芑云吓了一大跳,忙道:“爹,女儿不会说话…”
却听李世民长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大局未定…大局未定…芑云,好孩子,你…你是唯一看准时局的人。
“大局未定啊!你说得好。”
他兴奋地绕著池子走著,一面道:“这几日,中书令长孙无忌、马周,谏议大夫褚遂良,监天李淳风等人一天一份奏摺,要朕除去武约。
“哼,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官,见识还不及你!说什麽朕‘春秋鼎盛’,什麽‘国泰民安,天下承平,古之未有’,非要趁这大局稳定之时,马上动手,除去武约。
“芑云,你说,你怎麽看?”
林芑云迅速整理一下思路,一条一条地道:“女儿在朝野之间,见到了不少事。武约此人心怀大志,知人善用,而且确实手段通天,非常人所及。
“朝廷内有不少追随者,单看李洛曾对她忠心不二,就可见一斑。
“况且,她比朝中任何一位大臣,都更懂得收罗江湖人士…”
说到这里,想到了阿柯,顿了顿,接著道:“虽然说,表面上江湖人士与朝廷大局无碍,但武约暗中培植死士,一到关键时刻,这些人就是她刺向大内的夺命匕首,防不胜防。
“古来以刺客左右时局之事,数不胜数,更何况…”说到这里住了口。
李世民听她徐徐说来,眉头越皱越紧了,见她停止,连忙道:“嗯…继续说下去。”
林芑云低著头道:“爹呀,有些话女儿…女儿不敢讲。”
李世民道:“有什麽不敢讲的?无非是关於废太子承乾、魏王泰儿罢了。
“你放心,爹既然已经贬了他们,就永不可更改。现在的太子,一定要继承这个江山。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哼,想要逼朕…荒唐!”
林芑云见他精神又好起来,忙道:“是啊,天子之言如九鼎,那是万难更改的。但是…但是他们可不这麽想。
“毕竟曾经离大宝如此之近…即便他们再无此心,他们的臣子不见得就死了心…”
李世民突然停下步,呵呵笑起来。
刚开始还只是哼哼,越笑越大声,到後来仰天大笑,震得洞里回响连绵不断。
林芑云心中害怕,偷偷爬开几步。
半晌,李世民才慢慢停止了笑,看著头顶,像是对林芑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可不是吗?再加上朕如今风烛残年,不知哪天就去了…
“去了後,太子的龙椅坐得稳否?有无其他差错?有没有其他王心怀不满?外藩侵入怎麽办?内外勾结又当如何…
“嘿嘿,嘿嘿嘿嘿…可有好多人都眼睁睁盯著呢…
“所以朕活著一天,天下反而是最不安定的时候。在新皇帝把位置坐稳之前,大局都不能算安定。
“武约如今尾大不掉,要除她,哈哈,哈哈,还早得很呢!”
他慢慢回过身来,深深看进林芑云眼睛里去,冷冷地道:“所以,到了那时,爹就指望你出手了。
“你去替我传话给李洛,他想要交给朕看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就把京兆之地交给他了。
“嗯…再传一道旨,李世绩持功骄横,纵容子弟,本应重责,姑念其多年从军,略有功绩的分上,剥去爵位,发配辽东,去给朕看著高丽。”
林芑云见他眼中重又镇定如常,心中暗松一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何在此用人之际自毁长城,贬罚重臣李世绩,但也不敢多问,便道:“是,爹。”
李世民看著她,微笑道:“丫头,你眼光飘忽,定是在想,为何爹会在如此重要之时,贬去李世绩,对不对?
“呵呵,小丫头,终究还是不懂人情世故。”
他长长叹了口气,牵著林芑云,向楼梯走去,一面道:“李世绩可与李靖并称我大唐双虎,可是爹不能这麽自私,爹不要他掺和到这场风波之中…爹还要替下一位皇帝留著他呢…
“你先出去吧,爹稍後就有旨意下来…”
第四章 江湖之远意难平
林芑云走出洞时,仍有些头晕目眩。
刚才那一幕恍然如梦,然而又如此真实,李世民的低语、浅笑、愤怒,仍然历历在目。
她扶著墙壁站著,一面压下兀自乱跳的心,一面想著李世民说的那些话。
当前似乎平静的盛世,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冷酷。
有人正利用高阳公主之事发难,皇帝也一定已经感觉到了。
他突然抛下群臣,躲到这洞里来,连朝中大臣都不见,难说不是在做什麽准备。
皇家的生死争夺,毕竟不是小民可以想像的…
是皇位之争?
这可是每朝每代都会上演的大戏,九五之尊是天下所有人的梦想…
林芑云想到最近看的祗报,皇帝暗地里再一次削弱了太子实权,交与重臣,难道他对现在这个好不容易选出的太子,还有不放心的地方?
可是刚才他一再说,不能改,不能再改了…
武约…
林芑云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连皇帝都觉得她尾大不掉,可以想像她培植的势力,已经有多麽庞大了。
托付给自己?
开玩笑吧,自己说到底仍是一介平民,能做什麽?
皇帝的女儿…只不过是场梦罢了。
他自己的儿女们尚且因为争权夺利而麻烦不断呢,怎麽会再添个麻烦?
林芑云叹口气,眼见几名宫女上前来,她不再想这些,只想换了衣服,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换好衣服,林芑云出了门,见早有一顶小轿等著。
她上了轿,几名太监抬了就走,迳往山下去。
林芑云掀开帘子一角,望著那突出於树丛之上的屋檐,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
原来在自己心里,仍是那麽渴望有一个爹…
她看著那屋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实在不想见它消失,便咬牙放下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