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觉得世间唯一一个能像爹一样爱护自己的人,也终於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轿子晃晃悠悠,不知行了多远,忽地停了。

林芑云忙拭去眼泪。

只听轿外太监道:“姑娘请下轿。”

林芑云在太监搀扶下出了轿,只觉阳光耀眼。

她眯眼看了半天,才发现已经到了骊宫的正殿侧门。

此刻殿外站满了御林军,个个杀气腾腾。

林芑云看了片刻,反倒觉得又回到了人间,忍不住傻笑一下。

那太监道:“姑娘请里面稍坐。”引著她进入门中,指著一条长长的走廊道:“皇上吩咐,请姑娘自行进去。”

说著,躬著身退出门去。

林芑云沿著那走廊走了一阵,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扇巨大的铜扣门。门前两名御林军见她走近,伸手拉开了沉重的门。

林芑云昂首而入,待进去了才大吃了一惊,原来竟已走入大殿之中。

只见殿内竟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仔细看去,全是穿戴整齐的文武官员,少说也有五六十人。

最前面站著的,赫然就是中书府数位大臣——长孙无忌、马周、李世绩,旁边还有一个眼熟的、却是近日新宠褚遂良。

那後面站的人中,也颇有几个李洛府中的常客,林芑云知道他们都是封疆大吏,也是国中势力一等一的人物。

林芑云没想到这麽多臣子竟然突然齐聚於此,早上上山时,山上可还冷清得紧呀,这些人难道是秘密上山的?

林芑云心中咯登一下,隐隐料到,皇帝可能有重要大事要宣布了。

她从那门走进,几乎就直接站在了一众大臣面前。

她可不知道那是皇帝日常进出的门,只是自己一出现,立即引得群臣一阵骚动。

马周皱眉道:“你是谁?怎麽站在这里?”

林芑云慌忙道:“我…我是他引进来…”

回头一看,那扇门却已经关上了。

她头皮一麻,忙强笑道:“也…也许走错地方了…众位大人莫怪…”说著,忙向边上靠去。

长孙无忌道:“荒唐,怎会走错地方?你是哪宫宫女,从哪里过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还不跪下谢罪!”

林芑云听他喝斥自己,不觉大怒,想到皇上对自己尚且温言细语,自己只不过走错了地方,值得这般斥责?

当即大声回道:“我不是宫女,我从哪里来,可不是你管得著的!”

众大臣本都静静地站著,林芑云一嗓子吼出去,只听大殿里不住回响:“管得著的…管得著的…著的…”

众人眼睛顿时齐刷刷投在林芑云身上。

林芑云自己也没想到声音这麽洪亮,吓得伸手捂住嘴,可是也不服气,眼睛毫不客气地跟长孙无忌对视著。

褚遂良凑到长孙无忌耳边道:“这女子似乎是李洛的表妹…上次皇上大宴,小臣曾见过她一面。”

长孙无忌开始见她狂妄,还真以为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一听是李洛的表妹,顿时大声道:“住嘴!你表哥犯了事,此刻正在府里等候处罚,你竟如此大胆,小心罪加一等!”

林芑云嘿嘿一笑,道:“如果诸位大人是为这事来的,那可要白走一趟了。

“小女子这就要回去宣旨,李洛之事纯属误会,免交刑部。至於小女子的罪加一等,就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马周斥道:“住嘴!朝廷大事,岂是你这小女子可以妄言的?简直无礼至极。殿前武士,还不将此女子拿下!”

林芑云见到两名御林军走上前来,才明白不是作梦,吓得花容失色,叫道:“喂,等…等等…这…这可是圣旨呀!”

马周道:“小女孩,你还敢妄言圣意?那可是死罪。拿下!”

两名御林军左右一夹,林芑云放声尖叫,跟著变成惨叫,声音之高,直叫得殿内人人侧目。

长孙无忌皱眉道:“这女子什麽来路,怎麽一点礼数都没有?赶紧把她拖下去,皇上这几日龙颜不展,给他看见可不得了。”

褚遂良压低了声音道:“怎麽定她的罪?与李洛同坐麽?”

马周瞥他一眼,道:“不。这事要先查清楚。一个外臣女子,没有品级身分,忽然出现在朝廷之上,这是何等大事?

“她是怎麽来的,谁带的路,负责关防的侍卫、禁军、太监在做什麽?礼部是怎麽搞的?”

长孙无忌回头望著一班官员,喝道:“礼部的人在哪一列?”

早有几个官吏脸色惨白,从人群中挤出,慌道:“下官们在此…尚书大人现在河北…”

长孙无忌不耐烦地打断道:“今天的朝会是由谁安排的?”

其中一人汗如雨下,连连打躬,若不是朝廷上不得跪拜朝臣,早就趴在地上了,口中道:“下、下官礼、礼礼…”

“你下去听参罢。”长孙无忌一摆手道,“你们几个,立刻会同刑部、大理寺,将今日关防人等统统…”

刚要说出处罚,有人一扯他的衣带,他虽不知是谁,但是话随风转,出口已变成:“召集起来,就地盘查。这女子的来龙去脉,要弄清楚。”

几个礼部、刑部官员连连点头称是,将那个倒楣的家伙,连搀带架拽了出去。

因为不是在京城的朝会大典,除了中书省的几个台阁,六部九卿及各地封疆大吏多半没来,派遣的多是些中低级官员随同朝见,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眼看有人祸在不测,彷佛一阵凛冽寒风刮过,大厅里顿时一片木然。

长孙无忌面无表情,眼光从官员们脸上一一扫过,这才微微瞥视身後,却是褚遂良拉著他的衣带。

褚遂良凑上前来,低声道:“长孙大人,皇帝在这里。”

短短的一句话,长孙无忌脑中嗡的一响,立刻明白过来。

且不说这小女子进来得不明不白,光是他刚刚要“统统就地拿问”的人,都是皇帝的亲随侍卫、太监,比不得他平日分掌大理寺时,手下拿问的那些屁滚尿流的落魄官员。

皇帝尚未露面,他先雷厉风行的拿问了,只怕被拿的人还没问罪,自己先跟前任民部尚书一样散架倒台。

念及此处,顿时额上渗出一层密密细汗。

马周人越老耳朵越尖,闻言微一沉吟,道:“且将这…女子,就近在候监狱里查问,问出是谁、如何带她进入殿中。落实口供,把相关的人员监控起来。

“皇上就在宫中,这是多时未有的朝会,该怎麽议政就怎麽议政,不要因为小小事情冲淡了国家大政。

“议政之後,再向皇上禀报,至於如何发落,是否与李洛同罪,一切由皇上定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褚遂良看一眼长孙无忌,後者微微点头。

几个老家伙商议定了,褚遂良厉声道:“押出去,著刑部、礼部就近在候监狱审问。”

他顿了顿,又道:“按御案处理。”

按御案处理,就是不得动刑,似乎要好受点。但御案处理的结果,无外乎杀头流放,没有好结果。

林芑云在李洛府中多时,对这些朝廷规矩早摸得一清二楚,吓得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放声叫道:“是皇上叫我…”

长孙无忌对押她的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会意,手上一加劲,林芑云手臂被捏得断了似的疼痛,後面的话便喊不出去,只是眼泪乱流。

正在惶恐之时,忽听有人淡淡地道:“住手,放开她。”

众大臣们都正伸长了脖子,看哭哭泣泣的林芑云耍宝,听到这声音俱是一震,忙回头黑压压一片跪下去,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心中暗恼,只恨没赶紧把这女孩赶出去,这下皇帝见到,少不得又要问责。

两个人脑子里拼命盘算,想著今日当值的守备该定个什麽罪才好。

只听皇帝道:“什麽事如此喧闹?”

长孙无忌忙道:“陛下,有一无知女子擅闯殿堂,臣已命人拿下,正准备追查守备失职之责。”

李世民提高声调道:“哦,有这等事?是谁擅闯殿堂?”

林芑云忙叫道:“陛下,是我,芑云!”

马周厉声道:“住嘴,大殿之上不得喧哗…”

话音未落,李世民已站了起来,道:“原来是芑云,你这顽皮的孩子,怎麽刚才也不等等朕,就自己来了?

“呵呵,你过来,陪朕坐著。是谁胆敢对你无礼的?”

说到後面一句,声音已经寒了起来。

几个老狐狸心中砰的一下,身上一根根的汗毛慢慢竖起来。

马周年老体衰,眼前一花,险些晕过去。

李世绩在他身旁偷偷扶他一把,让他不至於当众出丑。

林芑云揉著手臂,狠狠瞪两眼那两个被惊得目瞪口呆的侍卫,抹著泪,走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摸她的头发,笑道:“朕出来晚了,叫你受委屈了。”

林芑云跪下行礼道:“芑云不敢。芑云没有受委屈,所谓不知者不罪嘛。其实…”她回头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一看过去,接著道:“其实各位大臣们也是依律行事,陛下…陛下该奖赏才是。”

一旁的太监搬来椅子,扶林芑云坐了。

李世民此时身著龙袍,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半点颓废疲乏之态?

他闻言笑道:“你能如此想,不枉朕的疼爱。这里都是我大唐重要官僚、封疆大臣,顶梁之人也,你没有失态罢?”

林芑云想到自己高亢的声音在殿内回响,脸上不禁一红。正要解释,李世民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沉声道:“宣旨。”

陆福一跨前一步,展开明黄绢布,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封林芑云为唐清玉公主,赐李姓,赐青州郡,赐金一万两,赐绸五万匹,赐…”

一声声刺耳的“赐”,在林芑云耳朵里回响,渐渐的变成嗡嗡声,什麽也听不分明了。

她呆呆地看著下面群臣因为震惊而白了的、青了的、红了的脸,心中明白,李世民特意安排她早出来一步,并非是让她面对众臣,而是让众臣面对她。

要让他们亲眼见到,皇帝是怎样宠她的。

他是要为自己立威呢…

而自己呢…

已经深深陷入“皇家”这个看不见边的大网里,从此以後,再也别想轻松的飞出去了。

一连几天,秋雨无休无止地下著,别说驿路了,连码头边上镇水的铜牛,彷佛都变成了泥牛。

向北望去,延绵的汝水上一片苍茫,天与水的界线,完全没办法分出来。

汝水也借这秋雨,一口气涨了一丈有馀,摆出一副风高浪急的模样。

往来汝水的渡船,不得不全部歇业,再急著赶路的人,也只有望天兴叹的分。

道亦僧看了一阵天,甚觉无聊,转头见小二倒了酒,忙不迭端起来一口闷了。

抹著酒水淋漓的胡子,皱著眉头道:“呸!酸中带涩,粗劣至极,这是酒还是醋?妈的…不过在这地方也算不容易了。

“一壶够个屁,你当老子舔吗?再来两壶!”

待小二翻著白眼去了,道亦僧对阿柯晃晃酒壶道:“你也来点?”

阿柯道:“大师知道我不喝酒的。”

道亦僧道:“嘿,真是不明白你。你说,这麽大个的人了,连酒都不碰,算什麽汉子?

“我跟你说,酒乃天下至纯至诚、至刚至阳之物,所谓天地间灵气甘露之精华,化为粮食,而粮食中的精华又化为酒,进入腹中,简直是在替你延年益寿,知道吗?

“不懂享受的家伙,可惜呀。”

话虽这样说,还是很满意阿柯不来跟他争,乾脆连杯子也不用了,就著酒嘴,喝起来。

阿柯叫了几个菜,对小真道:“你要吃些什麽?尽、尽管说啊。”

小真与阿柯都易了容,扮作少爷与仆从模样,闻言摇头道:“随便好了。我本就不想吃。”

阿柯道:“那怎麽成?怎麽也得吃点是不是?我听说这里的荷尖是一绝,你最喜欢尝鲜了,要不要试试?”

小真眼望著窗外屋檐上断线珠玉般滴落的雨水,淡淡地道:“你自己要吃就吃罢。爹爹和伯伯的大仇未报之前,我什麽心情都没有。”

阿柯讨了个没趣,只得老老实实随便叫了几个小菜,端起碗只管吃,不敢再多说。眼见窗外的雨,下得越发紧了。

忽听店外马蹄声急,有十来骑正踏著水,向这边奔来。

阿柯警惕地探出半个头看望过去,雨下得太大,十步之外就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

阿柯道:“这麽大的雨,什麽人这麽急著赶路?”

道亦僧歪著脑袋,听了一阵,才说道:“马踢软了…这些人大概已经跑了很久了。”

正说著,大雨之中,冲出十三骑马。

马上的人皆蓑衣斗笠,看不清面目。当先一匹马浑身黝黑,一看就是西域良种,甚是扎眼。

这群人冲到店前,当先一人一拉缰绳,那黑马人立而起,霎时稳稳当当地立住。

後面跟著的马,可没这麽好精神,在各自骑手的催促声中停下,乱七八糟全挤在一起。

那当先之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身後跟著的骑手们,往地上呸地吐口痰,大声道:“妈的,饿著肚皮跑鬼路啊!老子要死,也先打个尖再说!都给老子下马!”

阿柯听这声音恁的耳熟,心中先慌了三分,端起碗装著猛吃,一面低声道:“都不要叫我名字!”

小真白他一眼,也低声道:“你现在是我的家奴小三,吃饭一点规矩都没有!我们在雅间里,难道还有谁明目张胆闯进来麽?”

阿柯这才想起自己易了容、换了身分了,忙放低碗,脑袋垂著。

道亦僧也弹粒花生到嘴里,老大不耐烦地道:“有老子在,你们两个小娃儿怕个屁!”

那帮人翻身下马,迳往店里走来。

当先一人跨进店堂,先四面打量一番——

阿柯从密密的竹帘缝隙间看过去,禁不住心里咯登一下,暗道:“果然是铁鹰教的慕容荃!”

只见铁鹰教众人,浑身上下全是泥浆雨水,好似从泥地里钻出来的。

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了,一个个铁青著脸,翻著死鱼眼睛。

大堂里已经没多少位置了,店老板正忙著叫夥计搬两张桌子出来,慕容荃大咧咧地道:“妈的,罗嗦个屁,老子就要坐中间!”

铁鹰教众人齐声应了,气势汹汹往大堂中间挤去,边走边脱蓑衣、摘斗笠,顺手乱甩。

他们这一脱,大堂内顿时雨水横飞,泥浆四溅,客人们纷纷走避,可是哪里走得开?就有不少人衣服沾满泥水,狼狈不堪,桌上饭菜里更是一片污秽。

铁鹰教一夥人甩得兴起,哈哈大笑。

有一书生模样的人,抗声两句,被人像小鸡一般提起,两记老拳下去,鼻子嘴巴一起往外喷血,再扔到外面泥水里,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酒店老板这才知道来了群瘟神,苦著脸,不住打躬作揖。

大堂里的普通百姓见到这般气势,哪里还敢多留,纷纷算帐走人,不一会竟走了个乾乾净净。

阿柯压低声音道:“这夥人认识我,还跟我有旧仇。要、要不要现在就走?”

道亦僧狠命撕扯一只鸡,一面含糊地道:“…打就打,反正…嗯,妈的老鸡一只…反正老子也很久没跟人打架了…”

小真解下佩剑,拍在桌子上,道:“正合我意。”说著,也提起筷子吃起来。

阿柯道:“我…我也不是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说著,忽听门外又是一阵马蹄声。

铁鹰教的人本已落了坐,听到这声音呼啦一下全跳起来,“光啷啷”一阵响,俱都抽刀在手,彷佛受惊的兔子一般看著门口。

老板和小二不知又来了什麽人,提著水壶发愣。

慕容荃虽然端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终究也没有站起来,道:“妈的,干什麽?迎他进来吗?老子就不信他敢在这里动手。

“坐,都他妈给老子坐下吃饭!”

阿柯心道:“原来这家伙还在为阴阳铜鉴的事被人追杀呀。看他的样子,大概已经栽了很多跟头了。可怜…”

说话间,马蹄声已停在了门前。

这一次只来了四人,当先一个铁塔也似的壮汉,脑袋比店门还高出半截。

他进门来时也不回避,直著脖子,“啪啦”一声撞断门框,瞪著眼,走进店里。

一个刚才替铁鹰教众人牵马的夥计,正走到门口,见状刚道:“你怎麽走路的,撞烂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