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後一人抓住他胸口衣领,随手一抛,那夥计惨叫声中,横飞出去,撞烂窗户,摔到店外青石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那人拍拍手道:“你也撞烂了窗户,大家这就扯平了,是不是?掌柜的呢?快点滚出来伺候!把这些破椅子统统扔出去,快快快!”

他一叠声催促吓得屁滚尿流的酒店老板时,慕容荃对那铁塔汉子一拱手,道:“铁兄,你还真是赶得急呢,居然又追上兄弟了。”

铁鹰教一众人看著他的眼中,俱是又愤怒又惊慌的神色。

那铁塔汉子瞪了慕容荃半晌,咧嘴呵呵一笑,声音好似闷雷:“慕容兄跑得快,兄弟我既然奉了帮主之命照看慕容兄,没办法,也只有拼命赶呀。”

此时,刚才动手那人已搬上一张铁椅子,铁塔汉子一屁股坐了,掏出张绢巾,像大姑娘一般,翘起兰花指,擦拭脸上的雨水,一面道:“有什麽吃的,快些随便上来些,大家伙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也有些乏了。

“慕容兄,这次等兄弟吃完了再走,可好?”

慕容荃两手一摊,苦笑道:“你老兄看看兄弟我一个劲往少林寺赶,也该知道是为什麽吧?

“那东西不在我身上,你赶快一点跑到少林寺去,说不定还先拿到呢,是不是?”

那铁塔汉子道:“这个兄弟就不知道了。总之帮主手指到哪里,我铁牛就冲到哪里。帮主说要怎麽做,我铁牛拼了命也要做到。

“慕容兄既然没有阴阳铜鉴,又何惧让兄弟我搜一搜呢?”

铁鹰教中一人,拍桌子怒道:“放屁!我们教主是你随便说搜就搜的麽?有种就上来打过,不要整日阴阳怪气的跟在屁股後面,算什麽英雄?”

铁鹰教个个群情激动,一起挥舞著刀,叫道:“对,有种上来比过,妈的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铁牛坐著屁股,挪也不挪一下,手下端上热茶,他接过来吹了半天热气,小小地喝了一口,皱眉道:“不好。撤了罢。”

竟是看也不看铁鹰教一眼。

铁鹰教众人喊了半天,那边都没人搭理,他们除了叫骂,也著实不敢再往前多跨一步。

慕容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吃饭就吃饭,吼什麽吼?人家当是耍猴呢!妈的,全都给老子坐下!”

铁鹰教众人被帮主喝斥,俱都无言坐下喝酒。

一个小二上菜时,不小心碰了其中一人,被那人飞起一脚,踢进厨房。

慕容荃喝了两口热酒,脸开始红起来,对那铁塔大汉道:“姓铁的,有种就跟老子一起上嵩山,看看老子是不是说了假话!”

铁塔大汉无所谓地道:“那好得很啊。”

道亦僧与小真两人各自埋头吃饭,充耳不闻。

阿柯一直从帘子缝隙间看著,心道:“看来,这铁塔汉子一直认为阴阳铜鉴在慕容荃手里,是以穷追不舍。

“铁鹰教一个个怕他得很,定是吃了不少亏了。他定是拼命往嵩山跑,希望辩机能还他一个清白。

“为什麽那汉子不动手?啊,是了,他是要等他的帮主来才能动手,否则若是搜不出阴阳铜鉴,被他帮主怀疑私藏了,可不得了。

“嘿嘿,这东西真是弄得人人自危。

“除了慕容荃外,另外还有威服寨的司马寨主、那个什麽梅庄的梅雨村…对了,还有个苦和尚,大概此时都被人如此追赶著吧。

“林芑云呢…她在玄奘的手里,还有人敢追吗?倒是我…可千万别给人发现了。”

铁鹰教众人又怒又惧的吃著饭,那铁塔汉子也不紧不慢地喝著自带的酒。

阿柯则躲在雅间里,用易容的工具,把眉毛画了又画,胡子有多少加多少。

小真忍不住道:“不要再弄了,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阿柯得意地道:“那不正好吗?”

忽觉眼前一闪,跟著头顶上啪喇喇一阵巨响,震得酒店都是一抖。

道亦僧抬头看看外面,道:“咦,这时节还有震雷,今年冬天可不大好过。”

说话间,窗外的雨下得更加滂沱,劈劈啪啪,打得靠窗的几棵小树,弯下腰去。窗台上也溅起水花,一阵阵冷冽的水气刮进来,弄得桌子湿了一大半。

阿柯忙站起身来关窗。

他刚要合上窗,忽地一惊,只见如此风雨中,有一人却不紧不慢地,自街上昂首而来。

那人身材不高,彷佛还驼著背,一身麻衣被雨湿透了,像披著张破烂的抹布一般。

阿柯再看仔细点,猛地一震,飞也似地关上窗户——

那人拄著一支比他身体还高的铁杖,竟是多日不见、替他阿柯背黑锅的铁杖老头!

阿柯退到小真身边,低声道:“铁、铁杖老头来了!”

铁杖老头推开门,一步一拐地走进酒店。

正在闷声吃饭的慕容荃,抬头瞧了他一眼,略一迟疑,突然一跳三尺,脑袋险些撞到顶梁。

铁鹰教各帮众还以为教主屁股上挨了一刀,都惊得跳起来,一阵乱七八糟地拔刀之声,跟著有人惨叫一声,却是他旁边的人拔得快了,在他胳膊上切了一刀。

慕容荃落下地来,指著铁杖老头,脸涨得通红,嘴里的饭还来不及咽下,叫道:“就、就、就是他,直娘贼!”喊得饭菜、口水到处乱喷。

铁塔汉子看了一眼慕容荃,并不理会,又看看铁杖老头,站起身来拱手道:“原来是穆奎山穆前辈,在下飞虎山铁牛。”

穆奎山还没回答,慕容荃一边跳一边叫:“就是他!妈的,阴阳铜鉴就在这老头身上!你要搜就搜他,老、老子可是清白人!”

穆奎山瞥了一眼铁塔汉子,并不言语,迳自走到旁边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道:“酒来。”

他声音不大,又低又沉,可是偏偏像在人耳朵边响起,震得每个人心中都是一跳。

慕容荃呆了一下,再叫气势已经小了很多:“那、那叫阿柯的小子,就是说的他嘛,不信你也可以去问威服寨的司马老头!

“喂,穆老头,你这麽招摇地跑出来,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穆奎山也不理他,只拍拍桌子,叫道:“酒!”

可是老半天也没人答应,想是酒店老板见到这两帮似乎要火并的样子,早就躲起来了。

铁塔汉子沉吟一下,笑道:“穆前辈要酒喝,怎麽还不招呼著?”

他手下一人忙应了,提了壶酒过去。

穆奎山也不客气,接过来连杯子也不用,直接就著壶口喝了起来。

铁塔汉子使个眼色,手下自是理会,忙把自己桌子上的菜,端到穆奎山桌子上。

铁塔汉子顺势也坐了过去,笑道:“穆前辈,在下可有荣幸与穆前辈喝酒?”

穆奎山始终不说话,眼也不抬一下,见菜端到面前,也毫不客气的吃起来。

铁塔汉子端了一阵,见他不搭理,笑道:“那在下先敬穆前辈一杯了。”说著,一口气乾了。

慕容荃冷笑道:“哼哼,马屁拍到马腿上。”觉得自己也像是长了脸一样,顿时心情好了不少。

铁鹰教的人,均是脸露不忿。

铁塔汉子道:“穆前辈,我们帮主是‘天星锤’黄云峰,说来,也算您老人家的故人…”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

然而,穆奎山仍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埋头吃酒。

铁塔汉子怔了一下,接著道:“帮主他老人家听说您出山的消息,非常高兴,吩咐在下若能有幸见到前辈,一定要请前辈到敝帮坐坐。

“穆老前辈酒喝完了,怎麽还不端酒来?”

几名手下忙自己跑到厨房里找酒。

铁塔汉子道:“穆前辈,这位铁鹰教教主慕容先生…”一指慕容荃——慕容荃本能地一挺胸口——续道:“说您老人家收藏了‘阴阳铜鉴’…

“嘿嘿,前辈放心,在下绝无窥测之心,只不过这东西外面的人吹得挺厉害,这阵子也闹得风风雨雨。在下没有见过,也是不信。

“不过,如果真在穆前辈身边,在下斗胆,倒要向前辈讨来看上一眼。不知前辈可否给在下这个薄面?”

他说到最後,店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十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穆奎山。

外面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隆隆声滚过头顶,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这声音还没自己心跳的声音大。

谁知过了半天,穆奎山仍旧慢吞吞吃著菜,在这麽多人注视下,神色丝毫不变。

慕容荃第一个跳起来叫道:“看吧,我说就是他拿了吧!喂,穆老头,装傻可就是默认了!”

铁塔汉子笑道:“穆前辈真是慎重之人。既然这东西在穆前辈身上,没有落在其他宵小鼠辈之手,在下也就放心了。”

慕容荃怒道:“谁他妈的是宵小鼠辈?”随即醒悟这是铁塔汉子在激穆奎山。

铁塔汉子郑重道:“穆前辈,在下有一句话,不知是否得罪前辈,不过在下对前辈的敬重仰慕之心,可昭日月,得罪也不怕了。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前辈身上揣著这麽个东西,还如此招摇,似乎…不是太妥当呀。

“咱们飞虎山虽然不是什麽大帮派,不过江湖上的朋友,也曾送我们帮主一个‘义薄云天江东小孟尝’的称号,如果前辈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地方,在下是义不容辞…”

穆奎山突然开了口,淡淡地道:“我心情不好,不想跟你说话。”

铁塔汉子一名手下,终於忍不住怒道:“姓穆的,我们二当家的跟你客气,那是…”

“嗤”的一声,那人声音突然中断,众人一呆,就见他的脑袋猛地窜起老高,在梁上一弹,重重砸在慕容荃面前的桌子上,砸得碟碗乱跳。

众人嘘得同时发一声喊,俱都跳起身。

那人的身体,兀自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向前跌倒,脖子处的血喷发出来,冲得他面前一人满身满头的是血。

那人猝然不防,吓得尖叫,脚下踩到血,摔了个四脚朝天。

铁塔汉子身上也溅了好多血。

他也没料到穆奎山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出手就这麽狠辣,自己可还连他怎麽出的手都没看清楚。

他双臂一展,滑出两丈远,又惊又怒地道:“姓穆的,你这是什麽意思?亏我好言对你,你竟然突施杀手!

“阴阳铜鉴真在你身上,你…你他妈就别出来露脸啊!”

他自进店以来,第一次气急败坏到骂人的地步,几名手下各自脸色惨白,抽出兵刃站在他身後。

慕容荃在後面又跳又叫:“是吧,老子没说错吧!这叫做贼心虚,妈的,还要杀人灭口!”

穆奎山抹一把溅到自己脸上的血,跺跺筷子,继续吃菜。

众人这才见到他筷子的下部满是血迹,敢情他刚才竟是用这双筷子,削掉那人脑袋的!

酒店里一时间寂然无声,铁鹰教众人都默默往後退著,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幸亏今日先出头的是飞虎山的笨蛋,否则这颗脑袋说不定就是自己的了。”

慕容荃一边退,一边道:“铁兄,妈的,跟著老不死的拼了啊!飞虎山号称东南第一大帮,铁兄贵为二当家,别人把屁股都凑到脸前了,可不能就这麽忍气吞声…”

铁塔汉子回头怒道:“住嘴!你妈的再说老子先废了你!反正若阴阳铜鉴在他身上,老子杀你就像杀条狗!”

慕容荃老脸涨得通红,也怒道:“什麽?老子帮你说话,你还冲老子乱叫?你以为老子一路没跟你硬来就是怕了你,老子是顾全江湖朋友的面子。

“喂,穆老头,趁我们两边打架,你自己走得越远越好。”

铁塔汉子狠狠瞪他两眼,又回头盯著穆奎山,两只手负在背後,极轻地往袖子里一收,待伸出来时,十个指头上各套了一枚铁指甲。

慕容荃和他手下人看到这铁指甲,忍不住一哆嗦。

慕容荃心道:“要不要同时下手…这两个家伙斗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老子可要等等再说。”当下默然不语。

铁塔汉子慢慢绕著穆奎山走,一面道:“姓穆的,我念在帮主当年与你有些交情的分上,对你好言相对,你却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这倒也罢了。阴阳铜鉴这玩意儿,哼,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得到的。你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凭什麽跟我们飞虎山争…”

说到这里,正绕到穆奎山身後,眼见穆奎山端著酒壶发愣,似乎没有留意,铁塔汉子突然双手一抡,同时从两个方向袭击穆奎山的脑後。

眼见十根铁指甲迅疾如风,就要插入穆奎山头颅,慕容荃心头剧跳,心道:“妈的…”

忽听“啪”的一声响,铁塔汉子猛地一震,铁指甲在离穆奎山的头不到一寸的地方硬生生收住。

众人眼前一花,不知什麽时候,穆奎山那本来斜靠在桌旁的铁杖,已斜斜向上,铁杖头的尖刃正扺在铁塔汉子的喉头,几乎只差一分就要刺入。

众人谁也没发声,摸摸僵硬的脸,这才注意到那桌子上多了一条铁杖粗细的口子,刚才那啪的声音,竟然是穆奎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拍击铁杖,让铁杖砸破桌子,旋了一圈,分毫不差地迎上铁塔汉子的咽喉。

这分定力与内力,慕容荃自问十个自己加起来也比不上,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穆奎山淡淡地道:“既然说到了交情,那就算看在黄云峰的面子上,饶你一命。滚。”

直到铁杖收回去,铁塔汉子才浑身一颤,倒退出老远。

他拼命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里的血咽进肚子里。

刚才那一下虽然没有真正刺到自己,但杀气太盛,仍是让自己气血翻腾,比之重重挨上一拳还要难受。

铁塔汉子推开来扶他的手下,勉强站直了,血红著眼睛盯著穆奎山,冷冷地道:“姓穆的,不管你身上有没有阴阳铜鉴,这梁子算是结上了。

“我自问要拿你有些吃力,不过我们帮主可比我高了许多。有种不要走,这帐咱们一定要算的!”

说著,恨恨出了店,也不管风雨交加,下得正大,硬著头皮走了。

他手下的人手忙脚乱抢回尸体头颅,也跟著跑了。

慕容荃呸道:“妈的,兄弟死了,溜得比谁都快,飞虎山的老二,确实不同凡响。”他手下帮众也哄然大笑。

话虽这样说,慕容荃见追了自己这麽久的飞虎山众人说走就走,心中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

眼前这老头说来,也是跟阴阳铜鉴大有关系的人,搞不好一个不高兴杀人灭口,自己也跑不了。

当下陪著小心笑道:“穆老爷子,你真厉害,一招就吓走了飞虎山老二,真他妈不得了。

“来来来,我慕容荃自然不配跟你喝酒,自乾一杯,聊表敬意!”说著,一口乾了。

穆奎山仍旧默默的喝酒吃菜,并不看他。

他手下兄弟也乱七八糟说些半通不通的恭维话,每个人都灌了七八杯老酒。

他们被飞虎山追赶已有多日,受尽了鸟气,各种不堪之羞辱难以描述,今朝晦气突然消尽,都是说不出的痛快。

渐渐的酒劲上来,慕容荃的舌头大了起来,脑子也有些糊涂了,笑道:“穆老爷子,嘿嘿…你…你厉害!

“老子听说十几年前,你就跟‘霜雪神剑’陈海山干过一架,嘿嘿嘿嘿…真他妈有种!

“你…你说!你有什麽事,兄弟我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跟…跟他妈定你了!”

穆奎山终於放下酒杯,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心里不痛快。”

慕容荃抹去嘴边的酒水,瞪著双眼,大声道:“有什麽不痛快,你、你就说出来!谁招惹了你,老子跟他玩…玩命!”

他手下帮众一起拍桌子大叫。

穆奎山道:“有件事,真是犯难…”

慕容荃大著舌头道:“不是犯难的事,也用不上老子,是不是?你…你尽管说!”

穆奎山看了他良久,终於迟疑地道:“一个月前,我使尽各种法子,杀了司马南风全家一十七口,灭了威服寨,斩了他四肢,埋在田里,可是直到他死,也没说出阴阳铜鉴的下落。

“五天以前,苦真也这麽死了,还是没有说出什麽。唉,我今日见了你,开始不知道怎麽办好了…”

雅间里的道亦僧实在包不住,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却被酒呛到,大声咳嗽。

小真也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只有阿柯脸色苍白,拼命做手势要两人噤声。

穆奎山不去管雅间里的声音,一双眼说迷茫也好,疲惫也罢,反正无神地看著慕容荃,道:“你说,我该怎麽办才好?”

慕容荃还有些不清醒,只觉得穆奎山说的事,似乎跟自己有关系,但到底是什麽关系也说不上来。

他呆呆地端著酒杯,道:“呃?什麽…什麽怎麽办?”

好在他手下一名帮众一向灵醒,听了穆奎山的话,脑子里一炸,尖叫道:“老、老大,这家伙也要你交出阴阳铜鉴!”

慕容荃冲那人怒道:“放你妈的屁,老子不交!”

穆奎山眼中杀机一闪。

幸亏天可怜见,这个时候慕容荃心中灵光一闪,想起是怎麽回事了,惊得浑身一激灵,叫道:“不…不是,妈的,老子根本就没有!

“穆老头,有…有种你就跟我上少林寺,看看究竟在我这里,还是在辩机那里。若老子有半句假话,我…我…天打雷劈!”

第五章 前世珠花今朝再

酒店里一时肃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慕容荃心中又惊又怒,原来这穆老头,也是冲著自己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