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见唬他不到,恨恨地道:“算你也有些见识。可你知道这次皇帝委派谁前来捉拿辩机吗?”

道亦僧道:“嗯…不是那个叫赵什麽无极的鸟人?”

江东见他连赵无极的名头都知道,越发不可小窥。

江东点头道:“那是暗里。明里可动用了御林军精锐,领头之人不得了,乃是皇帝手下红人、中书门前詹事李洛!”

道亦僧呆了片刻,喝著酒道:“原来是熟人…”

江东呸道:“人家累世门阀大家,凭你也跟他是熟人,那老子就是八竿子打得到的皇亲了!”

道亦僧强词夺理道:“你这也算秘密?糊我没见过祗报是吧?见到官员异动,随便问个牙门、裨将也知道,呸!”

江东咬了半天牙,终於道:“哼,你有本事知道真正的宫闱内幕吗?我可告诉你,还有更怪的一件事。

“皇帝下的是密旨,别说你这样的平头百姓了,除了尚书省外,连秘书省、御史宫普通一级的官员都不知道。

“你道是什麽?原来皇帝竟然下旨,让一名女子做监军,调度指挥一切捉拿辩机的行动。

“哼哼,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道亦僧“噗”的一声喷出酒来,听雅间里“光啷”一声,有人碰翻了碗杯。

他脱口叫道:“林丫头?”

江东一脸不屑地道:“不知道就不要乱说,看你也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什麽叫做自重。

“告诉你吧,这人来头可更大了,乃是皇帝最近赐封的清玉公主,恩宠正隆…你问我她姓什麽?妈的公主除了姓李,还能姓什麽…”

他唠唠叨叨地说下去,阿柯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中只翻来覆去地道:“她…她竟成了他的公主!她竟做了他的女儿!她…她要死了吗?”

雨再下一阵,终於羞羞答答地收了头。

穆奎山喝乾了酒壶里最後一口酒,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地拄著铁杖走出店门。

也不知道他是泄了气就此算了,还是想赶在皇帝老子动手前找到辩机。

慕容荃见他起身时,脸色煞白,等到见他不发一言地出门,几乎不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门,见穆奎山确实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直到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慕容荃这才长长出一口气,呸道:“妈的,说走就走,道大侠、江大侠两位在此,连招呼都不打,一点礼数都没有!”

他今日连著两次大难不死,笑得嘴都合不拢,拍桌子叫人去找来全镇最好的酒,最贵的菜,非拉著道亦僧与江东喝,号称要连庆三天三夜。

他对江东道:“江大侠,今日若非偶遇大侠,我慕容荃几乎性命不保了!”

江东道:“偶遇,谁他妈的跟你偶遇了?是穆老爷子花了一百两银子,托老子打听的,否则老子才没閒心管这些事呢。”

慕容荃一怔。

江东已经转过去对道亦僧道:“我看穆老爷子也是老了,年轻时杀人如麻,现在却居然有些厌了,还花银子叫我查实了再说。

“你说用得著查实吗?

“抓个人一通好打,有的自然要招,如果打死了都招不出来,那自然是不知道嘛,是不是?”

道亦僧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穆老头这一下算是倒足了楣了,白结两段梁子。可能他也看出不对头,才喊你老兄帮著打听打听的。

“别说这些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当下与江东对喝了两杯。

虽然各不服气,但觉对方还算乾脆,滴酒不剩。

待喝了一、两壶,觉得对方人品虽烂,酒品不错;於世事见识虽浅,於酒的经验倒不少。

等到十来壶下了肚,两人几乎相拥而泣,感慨相喝恨晚。

慕容荃早喝趴在桌子上,只管痛哭流涕,说些人生苦短、恨不得志的屁话。

阿柯知道道亦僧遇到酒友,不喝翻绝不收口,便和小真去找客栈。

两人走出酒店,雨已经停了一阵。

彷佛一转眼间,街上就热闹起来,行人也多了,许多临街的店铺也支出招牌来。

小贩展开摊子,行脚货郎也开始沿街叫卖起来——终於等到雨停的时候了。

两人正一边看一边走著,小真突然身子一颤,用力捏了捏阿柯的手。

阿柯见她脸色都苍白起来,忙顺著她眼光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小巷入口处,有人用黑炭在墙角画了几个符号。

那符号画得歪歪扭扭,粗细不分,又靠近地面,怎麽看,也像是小孩子顺手涂鸦之作。

但阿柯看在眼里,心中却是大惊,因为这正是组织里用来召集人手的暗号。

小真悄悄拉一下阿柯的衣袖。

阿柯心领神会。

两人都装做逛大街的样子,在周围乱转,并不靠近那巷口。

东瞧瞧,西看看,小真在一个卖摺扇的小摊前流连半天,买了把白描牡丹扇。

等到两人终於磨蹭到巷口,小真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

阿柯蹲下替她拣起来,只那麽一瞬,就已看清楚了符号内容,站起身,拉著小真走了。

两人寻了家最靠近码头的客栈,选了两间偏僻一点的房间住下。

待小二走後,阿柯放下所有窗子,对小真道:“确实是组织的记号,说是让人往东集合,地点还不清楚。”

小真咬著手指头,沉思道:“是不是以前的标记,还没被抹掉的?”

阿柯摇头道:“不是。符号很清晰,但是很浅,好像是匆匆忙忙画上的。如果真是以前的印记,应该早就被雨冲散了。

“怎麽办,我们要去看看麽?”

小真皱紧了眉头,半晌方道:“我不知道。阿柯,我…我怕。”

阿柯走到她身边,轻轻扶著她的肩膀,道:“你怕什麽?”

小真脸色苍白,道:“我怕又是一个陷阱…出事前,也是这麽轻描淡写的记号,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

“阿柯,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敢相信了。”说著身子微微颤抖,禁不住伏在阿柯肩上。

阿柯心中乱跳。

但随即想到小真以前那麽大胆,如今虽然仍是刚毅,却也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

他用手轻轻抚摩小真的长发,道:“别担心,不是有我在吗?我不会再让你有事了。我们不是都易了容吗?

“你是少爷,我是仆从,任谁也看不出来。

“那个标记,或许只是组织里侥幸逃生的兄弟留下的,我们悄悄跟去看看,应该不打紧的。”

他不住宽慰,小真终於镇定下来。

她内伤才好,觉得乏了,阿柯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道:“你休息一下罢,我出去瞧瞧道大师喝完酒没有,很快就回来。”

他刚要走开,小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眸子幽幽发光,低声道:“阿柯,那…那个…阴阳铜鉴…”

“什麽?”

“我…我在想…如果拿到了阴阳铜鉴,会不会真的实现一个诺言?”

阿柯陡然惊觉,反握住她的手,急道:“你疯了麽?那东西是玄奘弄出来欺骗世人,好让世人相互残杀争斗的呀,你怎麽也乱想起来了?”

小真奋力甩开他的手,撑起身子,眼睛瞪得大大地,道:“什麽叫乱想,你…你看不出,这其实也是一个机会吗?

“玄奘他…他就算是要欺骗世人,说不定…不,是一定会真的做一两件事出来,才能真的让世人残杀争斗,对不对?你想想看?”

阿柯一呆,觉得这一点倒有可能。

而且以玄奘的性子,也绝对做得出来。

小真见他不说话,又道:“如果…如果我们是第一个拿到那阴阳铜鉴的人,说不定他真能替我们杀了武约。

“对…第一个拿到,不能让别人拿,谁也不能…”

阿柯见她脸色苍白,眼神更是迷离,不知看到哪里,胸口起伏不定,忙伸手按住她肩膀,道:“小真,别想了。

“骗局终究是骗局,成不了真的。就算玄奘能替我们杀了武约,又怎样?我们又将付出什麽样的代价呢?

“他…他是比武约还要恐怖的人,难道我们当年为了武约出生入死,得到的教训还不够麽?”

小真一怔,过了半晌,慢慢地又垂下泪来,捂著脸道:“我…我累了,什麽也想不明白了…”

阿柯又陪著她说了一阵话,等她睡著了,方走出客栈。

阿柯辨明方向,走到码头附近,趁人不留意,在一棵树上用匕首划了个覆云楼的记号,心道:“最紧要先把小真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受不起第二次惊吓了。”

待得走回酒店,只见到几个大夫正在救治铁鹰教帮众,慕容荃软成一滩泥,道亦僧与江东却已不见。

阿柯拉过一名小二问话,原来两人喝得高兴,大发酒疯,不知道是谁首先吹嘘自己轻功了得,能只身过河而衣不湿。

另一人便受不了,硬说自己内力无敌,可以闭一口气在水中潜伏半个时辰。

两人争执不下,拉扯起来,砸了几张桌,到最後相携出门去,据说到汝水上比试去了。

阿柯不觉叹气,道亦僧受不了激,他是早就知道的,不过以他的武功,已经没有大问题。

他担心小真,便掏了几块碎银子,吩咐小二给道亦僧传个话,自己先回客栈。

晚上直到戌时时分,道亦僧才踉跄而回,喝得酩酊大醉,趴在店门口敞开衣服,又唱又闹,口中不清不楚地喊:“我知道…这…这他妈是冲我来的…好!来…尽管来…

“老子不怕!老子一人喝死你们!”

小真早在自己屋里睡了。

阿柯生怕他吵醒小真,忙著要抬他回房,谁知道亦僧本就肥胖,喝醉了更似一只铁牛,一个人几乎拉他不动,只好乱甩银子,叫几个小二帮著抬他到房中。

刚放到床上,道亦僧似乎觉得舒服了,也不再喊叫,而是敞开了大嘴,满床满地乱吐。

阿柯看得脑门发凉,却也无可奈何,只把窗户统统打开,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

渐渐的眼皮打架,实在支援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

嗯?

隐隐约约,有个什麽人影在眼前晃动…

阿柯眨眨眼,那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林芑云!”

山坡上的林芑云,远远地回头看了阿柯一眼,却不回答。

她寂寂地站在齐膝深的草丛中,仰望一碧如洗的天幕。

草里开满了橘色的、粉色的、嫩白的花朵,豔人眼目。

微风掠过,那些娇嫩的花朵们便纷纷弯下了腰,不住摆动,彷佛无数飞快眨动的眼睛。

阿柯走上两步,又喊道:“林芑云!”

这一次,林芑云终於转过了身,不过仍旧没有说话。

她看著阿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轰轰轰…”

一阵又低又沉的声音自山坡後传来。

是打雷吗?

阿柯诧异地想。

这个时候,林芑云身上青色的衣服开始慢慢变化,越来越红,越来越长…

阿柯揉揉眼睛,呀,她什麽时候有这麽美丽华贵的衣服?好像娘亲珍藏的那件长裙…

“轰轰…隆隆…”

声音越来越大了。

突然,在那山坡之上,那本来只是一片碧蓝天空的地方,有个什麽尖锐的东西高高地伸起…

不…不对…不是一支,是无数支…

一开始是无数支铁枪蛮横地刺入蓝天,接著,白白的羽毛和漆黑的头盔出现了。那些羽盔下是同样漆黑的脸、漆黑的重甲。

这些坚实雄壮的身体,跳跃著伸上坡顶,当轰隆声达到最高潮的时候,终於,黑色的披甲战马也小跑著跃了出来。

一眼望不到边的玄甲骑士们,似乎连天也遮盖住了,四境一时黯淡下来。

阿柯的心停止了跳动,呆呆地看著林芑云从绣满金色飞凤的长袖里,掏出一卷明黄长绢,徐徐展开。

她开口了,淡淡地道:“我,大唐清玉公主,奉皇帝陛下之命,擒拿叛逆之子阿柯。来人,拿下。”

“喝——”

所有玄甲武士同时发一声喉,直震得天地也为之变色。

“喂!林芑云!”

阿柯吓得猛地一跳,站起身来,只听“光啷”一声,摔碎了茶杯。

呀,原来是场梦。

阿柯呆了半晌,才定下心,摸摸额头、脖子,全是冷汗。

他喘了两口气,抹抹汗,重新坐下。

“你喊林芑云喊得还真是大声,就不怕隔壁的小真姑娘听见?”

阿柯又是一跳,这一次膝盖撞到桌子腿,痛得龇牙咧嘴,好在还有一点意识,没有放声叫出来。

道亦僧翻过身,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看著阿柯,道:“你听到林丫头做了公主,就吓成这样?阿柯,你是不是怕就这麽失去她了?”

他像是对阿柯,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男女之事,就是这样含糊不清,有的时候…妈的,什麽都扯不断,什麽放不下的,过了几年,几十年,妈的…过了一辈子呢?还是忘不了。这些个小女子…”

阿柯从未见过道亦僧如此沉静的神情,也从未听他如此镇静地谈话,一时都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道亦僧慢慢坐起来,对满床自己吐的污物浑若无知无觉,继续道:“阿柯,你老实说…你跟老子老实说,你对林丫头,对这位小真姑娘,究竟哪一个看得更重些?”

阿柯颤声道:“大师,你好好的,怎、怎麽问起这个来?”

道亦僧道:“好,好个屁!你不要来跟老子打马虎眼。林丫头就…就跟我的那些丫头一样,我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

“那样精灵一样的人物,难道不值得你疼惜?那样兰草一般的人儿,难道不值得你爱护?”

阿柯急道:“我、我什麽时候说过不、不疼惜她,不爱护她?我…我只是…”

道亦僧眼睛一翻,惊天动地地打个酒嗝。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又上来了,他眼睛血红,道:“这、这可是你说的,小子,我可亲耳听见的。

“林丫头…你别看她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样子,其实…其实…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丫头,她需要…需要…

“小子,你以後若是欺负她,老子第一个跟你没完!”

阿柯重重地叹口气,望著桌上跳动的烛火,过了一会儿方道:“大师,她现在贵为公主了。我是什麽人?我怎麽…

“我可能此生连再见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又怎麽能欺负她?我…我想…谁知道今後会怎样呢。”

忽听鼾声大作,阿柯回头一看,却见道亦僧不知怎麽又躺下睡著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还掉在床外晃一晃的。

阿柯摇摇头,不知道他刚才是真的清醒呢,还是在发梦,正要上前扶一下他,猛地一惊,飞速跳出窗外。

没有…并没有什麽人。

这个时候阿柯才发现,外面的石板地,已经被不知什麽时候下的雨淋湿了。

阿柯顶著纷纷的雨丝,提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屏气凝神地听了半天,心道:“奇怪,明明觉得有人在外面偷听,可是并没有听见有人越墙而出的声音。”

忽地想起小真,深怕她有什麽危险,忙走到小真门前,敲了敲门。

过了半天,终於听见小真道:“谁?”

“是我,阿柯。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麽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