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鸟在这阳光中扑腾着飞起,喧闹声响彻四方,远远的兜了一个圈,从两人头顶一晃而过…

“…阿柯?”

“啊?怎么?”

黑暗中,小真抬起脸望着他,呢喃道:“好不好?”

阿柯感觉得到她又细又绵的呼吸,她那幽幽发亮的眸子近在咫尺。她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火热,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她那柔软的嘴唇,几乎就抵在自己唇下,只须略一低头…

阿柯头上汗如雨下,脖子僵硬,肩头僵硬,手臂僵硬…全身都变得僵硬…小真的唇摸索着向上,慢慢贴上自己的唇,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阿柯脑中一阵空白,手足乱颤,就在双唇将要紧贴之时,突然鬼使神差的挤出一个字:“不…”

小真身体刹时顿住,随即变得冰冷。

她慢慢推开阿柯,向后靠去,道:“你说什么?”

“我…我…”阿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个字眼,心中又是惶急又是惊恐,“我”了半天,终于道:“我…我是想说,为、为什么这么久了岸上还…还…还没动静…”

“是呀。”小真淡淡地道:“是呀…阿柯,你终究…”话到这里,小真似乎喉头一哽,便打住了。

阿柯躲在黑暗中,不敢接她的口,也不敢问她自己终究怎样。

又过了良久,只听河里“咚”的一声响。阿柯吓一跳,一反手按住了剑柄,伏身看去。

等了半天,却是一条大鱼在岸边翻腾。

小真道:“这么晚了,应该没什么动静了。我先睡了。”

只听舱内窸窣之声,阿柯硬着头皮道:“也…也好。你先睡罢,我、我再看看。”

他坐在船头,吹着河风,额头上的汗早已吹干,身上渐渐凉了。但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到舱内,实在冷了,便用手搓搓。

让他忐忑不安的还不仅仅是他自己说的话。

小真怎么了?

以前若是说了什么拒绝她的话,她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只有真正气到极点,才会故意冷淡。

难…难道这个“不”字,就这么令她生气?

阿柯哆嗦了一阵,挠挠痒痒,开始想另一个更加头疼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第二天一早,阿柯醒来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探在船外,昨天夜里只须浪头稍大一点,此刻定已在龙宫逍遥快活了。

他吓得赶紧爬起来,跟着鼻子一痒,打了十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只是奇怪自己为何没有睡在船舱里。

他钻进舱里,见小真仍蒙头睡着,呆了半晌,想起自己原来是到这里来监视动静的,忙道:“喂,小真,起来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动静啊。”

叫了两声,小真纹丝不动,阿柯转头看看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河面上薄雾散去,这艘船已经彻底暴露,忙拉下帘子,爬到小真身边道:“喂,起来呀,大天亮了!”

小真轻声哼了哼,还是不动。

阿柯闻到一股淡淡的少女的气息,心中一动,见她头发披散在脸上,当下壮起胆子伸手撩开头发。

他突然一怔,只觉手触到的地方火一般的烫,忙将小真翻过来,见她脸果然飞红。

阿柯啊了一声,推着小真道:“小真,醒醒!”

小真勉强睁开一只眼瞧了瞧他,并不说话。

阿柯摸她额头烫得离谱,暗暗心惊,知道她定是伤后身子虚弱,昨夜吹了风,受了寒了。

现在岸上的情况并不明朗,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追杀组织的人暗中潜伏着,贸然上去说不定有危险。

但是小真的身体不可能拖着,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阿柯急速思索了一下,记起以前林芑云教自己的简单的针灸之术,以及几味风热体寒的药,当下伏在小真耳边道:“你等一下,我去找点药来,等着啊!”

他怕小真迷迷糊糊翻起来,翻下船可糟糕,当下用被子将她裹好,顺便发发汗。

他将剑藏在衣服中,披散头发,匆匆贴了串胡子,跳上岸,往码头边的市集中奔去。

这码头离江夏城还有段距离,市集也不大,只一条长街,好在有间药铺,而阿柯要找的也只是寻常风热头痛的药,是以没多久便已抓到药。

他顺便买了一包银针,往回走的时候,一路都在默想当初林芑云教的扎针技巧。

还没走到码头,忽然一顿,只见一处墙角被人用碳横七竖八画了几个图案,正是组织的标记。

这标记应该已经有些日子了,许多地方已被污泥覆盖,看不分明,只隐隐猜到是让人在东面某处山谷聚集。

阿柯装做无所事事地在周围旋了两圈,转过一处街角,忽地又是一惊,却是见到了一棵树上清清楚楚刻着覆云楼的标记。

看那树皮兀自是清的,这标记刻上还不到一天,表明有重要身分的人到此地了,召集帮中兄弟前往某地。

标记下一个特别设计的符号标明方向。

阿柯见到这标记,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法子。

他左右瞧瞧,这巷子里并无一个大人,只有一个小屁孩蹲在一扇门前吃零嘴。

阿柯向那孩子招手道:“小兄弟,来来来,有好吃的给你!”

那小屁孩衣着光鲜,肥头大耳,煞有气势,只略一偏头瞥了阿柯一眼,见他头发蓬乱,相貌猥琐,屁股都不挪一下。

阿柯喊了好几声都没用。

他见那孩子傻呼呼的傲气,想起小时候和小真玩的情景,当下背过身,也蹲在地下,用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一面念念有词。

画了一阵,后面被人踢了一脚,那小屁孩瓮声瓮气地道:“喂,这是我们家门前的路,你乱画什么?”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别闹,我正在画一个重要的符。”

那小屁孩看了两眼,开始还哼哼叽叽,宣扬他们家老爹如何如何富有,老大如何如何在县衙当差,老二如何如何…后来见阿柯充耳不闻,越画越专心,不禁好奇心大盛,蹲在旁边仔细看。

阿柯耐着性子,画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干脆一面画一面道:“这里要勾圆…这里不是扁的,上下一样大…”

那小屁孩听得连连点头。

阿柯画完了,站起来拍拍手道:“嗯,好了!”

转身要走。

那小屁孩忙拉着他道:“这个画了有什么用?”

阿柯道:“用处可大哩!保你全家当官的连升三级,做生意的只赚不赔…”他见那小屁孩没啥动静,又道:“每日零嘴吃不完,想吃什么吃什么,大鱼大肉那是寻常便饭。”

那小屁孩眼中放出光来,道:“真这么灵?”

阿柯道:“怎么不是?这东西画得越多越好,越多越灵验啊…哎呀,糟糕,怎么糊里糊涂地画到这里了…

“小兄弟,帮我个忙好不好?千万别对人说我画的东西。这个这个…”伸脚就要去抹地上的图案。

那小屁孩猛地把阿柯一推,叫道:“这是我家门前的路,你要做什么?还不快走,我可叫我爹了!”

说着又推又踢,阿柯万般无奈,一叠声地道:“也好,没有用墨汁画,神仙也看不懂,小兄弟,千万别到别处去画了,算我求你…哎哟…你下脚轻点…”

不一会儿,阿柯从巷子一头偏出脑袋,正见那小屁孩捧了砚台毛笔,在墙上专心至志地比照着地上的图案画起来。

看他的架式,只怕不到一天,整个小镇都要被画满。

他趁那小屁孩走开,偷偷在覆云楼的标志下画了几个符号,要求本地兄弟,都到江夏城集合。

他虽没有暴露身分,但也留下了级别较高的符号,一面画着,一面想:“有人帮手,至少把小真保护周全了再说。”

画完符号,阿柯回到码头边,找了间小店,拜托老板帮他熬药,自己先回到船上。小真仍旧没有醒,只是出了好多汗,头发一束束贴在脸上。

阿柯忙将被子掀开,用力推她。

小真闭着眼呻吟一声,阿柯道:“小真,别怕,是我,我、我来给你扎两针,吃点药就好!”

小真不置可否的哼了几下。

阿柯见她不说话,便翻过她的身子,解开她的外衣,露出粉色牡丹花纹的抹胸。

阿柯见她高耸的胸部不住起伏,心中怦怦乱跳。

可是需要在她腋下和肩胛下方各取两针,那是治风热头痛最快捷的法子,但自问自己没有隔着衣服也能扎准的本事。

况且小真身材曲线突出,实在难以预料那衣服下身体的部位,当下只有勉强定住神,慢慢将抹胸拉下去一点…

突然腰间一痛,被人重重击中,阿柯痛哼一声,正要回击,却发现小真瞪圆了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那一拳本可将阿柯打飞,此刻却连保持抬起胳膊都很勉强,击中阿柯时只使出了两分力,便软软垂下。

阿柯颤声道:“小真,是、是我,我帮你扎两针就、就好了!”

小真脸上、眼中俱是通红,脸红是因为自己的胸部半裸在外,眼睛里可全是怒火。但她实在没有力气,只勉强道:“走开…我不要你碰我…”

阿柯忙道:“不…不痛的,我只扎两针就好,你烧得这么厉害…”

小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放声尖叫道:“走开!咳咳咳咳!”

她一口气不畅,大声咳起来。

阿柯真是吓坏了,忙拉过被子替她盖上,见小真咳得侧过身子,便手忙脚乱地给她捶背。

小真喘息了一阵,身子一缩,低声道:“你不必对我这么殷勤,我…我…咳咳…我不需要你的怜惜…”

阿柯道:“我、我怎么会怜惜你呢?”

小真道:“是啊…我原不值得你怜惜的…”

阿柯急道:“不不不,这、这个也并非不是…哎呀,我说不好,总之…我怎么能看着你难受呢?”

小真轻轻冷笑一声,道:“你心痛了,阿柯?你让我难过的事,又岂只昨晚…”

阿柯呆了一下,一刹那,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停都停不了。

他一时黄了脸,道:“小…小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小真摇摇头,道:“别说了,阿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了。我累了,你就别再来让我费心费力了吧。”

说着歪倒下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

阿柯听出她话语里的落寞和倔强的意思,知道再怎么勉强,她也不会再和自己说一句话。

他只得叹了口气,替她盖好被子,道:“那你继续睡罢,我熬好了药再来叫你。”

第二章 扑朔心中义

中午时分,阿柯给小真端来汤药。

他本想扶着她喝药,但是小真只让他把自己拉起来,就倔强地推开他的手,自己靠在船篷,费力地喝药。

这个时候,天空蔚蓝一片,正是秋高气爽。

一行行候鸟或排成一字,或成人字行,绵延数百尺,横过天穹,呀呀声不绝于耳。远远的炊烟缭绕,那个地方大概就是江夏城的所在。

阿柯拿小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天空。

倒是小真喝完了药,低声道:“有吃的吗?我饿了。”

阿柯忙一叠声地道:“有有!我早买来了!”

他连忙端上几盘热腾腾的菜。

小真见都是些油腻的荤菜,皱眉道:“我不吃这些,瞧着就想吐呢。快些拿走,替我要点素菜就好了。”

阿柯一拍脑袋,道:“糟糕,我买的时候忘了你的病了!那、那这个卤鸡爪只怕也不吃了。”

从身后又端出一盘卤鸡爪,连连摇头,和那些菜一起装入篮子。

小真却道:“那鸡爪留下罢。”

阿柯笑嘻嘻地道:“嘿嘿,就知道你哪怕什么都不吃,也要吃这个。”

小真道:“你呀,就知道记住这些,也不见大事记得这般清楚。真不像个男人。”

阿柯见她虽然板着脸说教,声音却缓和了许多,心中暗喜,嘴上道:“大事我可也记得很清楚的。你慢慢吃,我到岸上去买新鲜的菜。”

他跑到岸上,早有两个小二端着准备好的素菜站在码头上等着。虽说是素菜,可也都是请了市集最好的师傅做的,颇费了些周章。

阿柯揭开一盘菜看了看,见做得精致,心中高兴,赏了小二几两碎银子。那两个小二欢天喜地地去了。

他端菜回到船里,还没进去,就听舱内的小真说道:“哼,就知道你在耍花样。现在是越来越会假心假意了。”

阿柯为她摆好饭菜,陪笑道:“我这样难道还算是假心假意?”

小真瞪着眼睛看着阿柯,阿柯也老实不客气地看回去。

两人对视了一阵。

小真脸上一红,转过脸去,道:“那可不一定。你呀,本就耍不来什么心眼,这么做反倒让人不自在。

“总之…唉,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阿柯了。”说到后面,隐隐怅然不已。

阿柯还想再争辩几句,忽听远远的一阵箫声传来。

那箫声空灵清幽,悠长婉转,闻之让人心中一宽,仿佛秋夜里,看见冷月清空的感觉。

小真听了一阵,道:“啊,真是好曲。好熟悉,在哪里听过的…这是…阿柯,你知道这首曲是什么吗?”

阿柯已起身走到船边,闻言道:“知道。这是萧史的…《华山神游曲》。”

小真讶然道:“阿柯,没想到你还识得此曲?”看向他的目光不禁惊喜,但随即想到了什么事,又暗淡下来。

阿柯没有回答,只往河上看去,只见远远一艘三层楼船正慢慢靠岸,箫声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

码头上早有一乘小轿等着,等船停稳了,直接上了甲板。

过不久摇摇晃晃出来,前面几名武丁开路,并不进入市集,而是绕了个圈,上了通往江夏城的驿路,飞速去了。

他知道此刻尹禹鸣等人现在正奉了自己的命令,前往少林寺,断不会到这里来,不禁叹了口气。

他本是独来独往惯了,小时候虽然有个伙伴小真,可是两人一来都有些孤僻,不爱说话。

二来心意相同,想说什么,对方也八成猜得到,因此在一起也就跟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但自从遇见林芑云以来,他心境早有了变化,到后来遇见可可、尹萱,与叔叔们重逢,逐渐习惯了有人为伴。

知道林芑云已经没事后,他本想回到覆云楼,可是知道小真的脾气,除了自己,是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替她出手的。

况且若是七叔知道了自己与小真的关系,恐怕更是不会容下她…

他此刻心中不住想:“怎么办才好?我一个人,又怎能护得了小真周全?唉…要是林芑云在这里就好了…只怕更不好…”

小真道:“阿柯,你最近叹气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不过虽然叹息,脸上却在坏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柯回头一笑,并不辩解。

小真待要继续挖苦,却见他眉眼间闪过一丝淡淡的愁绪,这样的神情她很少能在阿柯脸上见到,不禁一怔。

摆好饭菜,阿柯陪着小真,两人俱都无言地吃着。

闷着头吃了一会儿,阿柯想起一事,道:“对了,我今天在市集里看到了组织的标志,不过看上去已经有些日子了。”

小真怔怔地道:“是么?”

阿柯道:“嗯。我故意在那附近留了个标志,就说即将赴约,还让个小孩帮我到处乱画。”

小真停了筷子,看着阿柯迟疑地道:“为什么?”

阿柯目光灼灼,沉声道:“我就是要弄得越夸张,越多人知道越好。

“若是组织内的人,见到这阵势,一定起疑心而不敢前来。

“但如果是要追捕我们的人,就算有疑心,也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我们,一定会留下新的标记。

“这样我们就算不去赴约,也可知道是不是陷阱了。”

小真想了想,点头道:“是条妙计…你想得真好。但若真是敌人呢?”

阿柯舔着嘴唇道:“那就…不去…”

“啪”的一声,小真放了碗筷,冷冷地道:“你不去,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