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扬眉毛,做出一幅“难怪”的表情,“Ultan先生愿意离婚吗?或者说他愿意马上离婚吗?要知道如果你提出‘通奸指控’你们可以马上离掉,他会反驳吗?”

“我不知道。我要小孩,别的我不管。”我回答的时候声音有点高。他看出来我情绪很坏,变得严肃了一点,问了一些现金、不动产的问题,最后问我:“现在是母乳喂养吗?”

我回答是,Nick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只是问的拐弯抹角,没有那么直接。如果我跟Lyle真的到了要抢监护权的地步,“胸”这个词肯定还会在更加公开的场合不断出现,而且看起来也是我在当时唯一的优势。

不过,这个优势很快就成了过去式。我知道照顾小孩子很辛苦,但还没体会过完全一个人带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宝宝原来是那么不容易的。睡不好,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或许再加上心理因素,搬出来两天之后,我几乎没有奶水了。Caresse的奶瓶时代开始了。

与此同时,MacDenton先生草拟了分居协议,大意是我搬出来住,小孩由我照顾,Lyle支付抚养费,一年之后无争议离婚,我得到婚前协议上注明的东西,不附带其他要求。协议由递送到我们公寓的地址,送达的那一天是一个礼拜四,我心里估计下一周的星期一可以得到回复,但回复一直到星期三才来,不是律师行的邮件,而是州法院的传票。不能算完全出乎意料,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我知道他也要Caresse,只不过没想到会跳过协商,直接走法律程序。

79)情绪管理

传票上的诉讼事由是,要求将Caresse交还给父亲照管,同时申请临时禁制令,不允许我在没有孩子父亲监管的情形下接近小孩。禁制令的部分是我没想到的,理由是产后抑郁引起的情绪管理问题让我不适合单独照顾小孩子。两天之后的那个礼拜五在州法院举行听证,申请人,以及被告,也就是我,提交有关理据,经由法庭审批是否签发禁制令。

我没有耐性把那些咬文嚼字颠来倒去的法律术语看完,心里很清楚,Lyle那一边先发制人了。所谓“厉害”的律师都喜欢这么做,他不跟你争辩为什么B比A更正确,而是直接证明A根本不成立。没有什么比这更像是一篇檄文,不用再多废话,战争开始了。

临时禁制令一般为期三个月,到期后可以申请延期至六个月。如果法庭果真签发了禁制令,Caresse就有可能在Lyle那里住半年之久。我不能总在那里陪她,而这段时间正是开始认人的时候,到禁令期满,她差不多九个月大,想睡觉或是肚子饿的时候会粘着保姆,而不要我抱。美国的法庭并不像中国的那样,没有妇联之类的地方可以诉苦,也并不倾向于把孩子判给母亲,甚至是小婴儿也一样, 这张禁制令不仅仅关系到这六个月的时间,而且在离婚官司里面也会派上用场,不单能证明Lyle完全有能力照顾好小孩子,还将不断暗示我是个脑筋不正常的、危险的母亲。

不用MacDenton提醒,我很清楚,这场听证的重要性。女仆还有保姆的证词,我在精神科医生那里的就医记录都可能对我不利,虽然我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也主动去看医生,态度可以算积极。但Lyle那方面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要求“监督”而已。我肯定会被要求去做精神科鉴定,医生一般不会给出很肯定的意见,即使结果不坏,也将是胜负对半,只看法官怎么判了。

星期五上午九点半,曼哈顿下城,Lafayette街60号,纽约市家庭事务法庭所在地。我从没来过这个庭,Lyle一定也很少有机会看到Franklin或是Leonard街的路牌,他去过Bangladesh,对加德满都可以说很熟悉,但就像CA说过的,对某些人来说第二十三街以下的纽约是不存在的。

Lafayette街60号是栋灰色的现代建筑,不很新,冰简陋,专门处理虐儿,领养,监护权,探视权,家庭暴力,父权,青少年犯罪之类的案子,似乎所有小孩子的噩梦都集中在这里。

我带着Caresse一起去的。因为没找到合适的保姆,搬出来之后的头两个礼拜,我去任何地方都带着Caresse。Nick说起过一次,他可以帮我看孩子,就一个上午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说好啊,Caresse很爱睡的,只要看着她就行。但几秒钟之后,两个人都反悔了,他说他恐怕干不了这个。而我脑子里全都是宝宝从床上滚下来,或者杯热水烫到的情景。强迫症,产后抑郁的表现之一,我可能真的通不过精神鉴定。

我在五楼一间办公室外面看到Lyle,那是我们分居之后第一次见面。在那之前,我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控制情绪,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我怀疑自己会做不到,但事到临头,反而显得那么容易。

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他走过来俯下身看婴儿车里的Caresse,抬头看看我,我点点头,他两只手拖着她胳肢窝下面把她抱出来,横抱在臂弯里。在他手里,三个月大的穿着奶白色连身衣的Caresse又显得像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娇小。

他逗了她一会儿,嘴里说着:“你变成大姑娘了,Care,还记得爸爸吗?Care?”等等等等。直到Caresse不耐烦了,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眼睛红了,两边嘴角弯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办,我赶紧接过来,竖起来抱着,冲着那张粉白的小脸说:“Caresse是大宝宝了,不喜欢横着抱,对吗,宝宝。”

他看着我们笑了,摸了摸Caresse的脑袋和后背,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错。”我回答,心里觉得我们可能算得上是最心平气和的原告和被告了。

“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吗?”他朝我低下头来,看着我问。

我看着他的表情,超然的无所谓的表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可能,对于他来说,除了他想要的,他不想要的,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吧。

“不如我们回去好了,律师们可以处理剩下的事情…”他说的轻松温柔,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不可抗拒。

“真的要我提醒你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我反问,越过他的肩膀,看到MacDenton在走廊尽头朝我招手,“恐怕没这个必要了,听证开始了。”

法官是女的,不知道会不会对我比较有利。听证的结果跟预想的一样:女仆和保姆的证词真实公正,我有时情绪很坏,有过一次没有实质后果的情绪失控;而我看的那个精神科医生表示,我的确有过典型的产后抑郁的表现,但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最后的结果是,我被要求接受第三方精神鉴定,法庭将根据该结果作出决定。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为保证安全,Caresse交由父亲照顾,母亲享有每天一个小时探视的权利。

80)多巴胺

法警领着Lyle和保姆过来接收孩子。场面像电视剧里一样老套,一般来说,配合此类剧情,孩子她妈非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才行。我没那样,因为那样于事无补,只有坏处。我没看Lyle,只跟Sandy简单交待了一下Caresse最近的饮食起居作息习惯,告诉她衣服和日用品我稍后会快递过去,样子极其静。但是,当那个温热柔软,沉甸甸的小身体离开我双手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似的,手脚冰凉没有知觉。我第一次知道“心疼”的说法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我想喊出来:她必须和我在一起,每一秒钟。不过我很清楚,那个样子会让我真的看起来像个疯子。后来,事实证明,我那天的表现给法官印象很好,MacDenton也承认我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律师的素质。在那样的场合,流着眼泪的克制和静是正确的。

等所有事情完结已经差不多下午一点半了,Lyle在底楼儿童中心门口追上我,给我一个黑色的盒子。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九月份在樊克雅宝定做的项链坠子,我的生日礼物。像是十几万年前的事情了。

我塞还到他手里,说:“跟其它那些东西一起写到财产清单上好了。”

他叹口气,问我:“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想说什么?” 我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他,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理解,这么做是为了Caresse好。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知道,每天一小时,不是吗?我会跟Sandy约时间的。”

“你随时都可以来。”他说,“搬回来吧。”

“你知道不可能。”我打断他。没等说下去,我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Nick,让我抬头看,他的车子就停在马路对过,降下车窗,对我挥了一下手。他没问我宝宝在哪里,应该是已经从MacDenton那里知道结果了。我径自朝外面走,Lyle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说:“就因为那个家伙?”

我觉得他问的好好笑,想要笑却哭了。我别过脸去擦掉眼泪,想甩掉他的手,但他抓的很牢。大厅另一边的警卫注意到我们,朝这里走过来。Lyle看到警卫,放开我了。但差不多同一时间,透过旋转门的玻璃,我看到Nick穿过马路跑过来,从边门冲进来,抓住Lyle的左边肩膀,照他脸上打了一拳。警卫几乎立刻就把他们两个分开了,我推了Nick一把,朝他喊:“你在干什么?你知道这看起来象什么吗?”我气疯了,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又添了一桩官司。

三天之后,我在法庭指定的精神科医生那里做了测验。谈话,墨迹测试,外加几十页纸的选择题,题目很奇怪,靠猜的根本猜不到哪个选项代表神经正常。等待结果的同时,Nick伤人的案子也在民事法庭审理。因为他是执业律师,却又是在法院伤人,在赔偿之外,外加了1000美元罚款和300个小时的社区服务,服务处所就在家庭事务法庭的法律援助中心。案子走的是简易程序,半个小时了结。但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Lyle的律师绝对会拿来大做文章。不久之后的监护权官司当中,那个神经有些问题的母亲身边恐怕又会多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朋友了。

我在Nick那件案子里做了证人。从听证那天算起,我们差不多一个礼拜没有讲过话了。我也明白,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但整个礼拜,我过的太狗屎了。我每天去看Caresse,让 Sandy在她午觉睡醒之后立刻打电话给我,为了能跟她玩儿,让她在清醒的情况下和妈妈在一起,整整一个小时。刚开始,为了不碰到Lyle,我总是尽量约在公园里。几天之后,发觉他似乎也在回避我。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了。

除了去看Caresse的那一小时,我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足不出户,有的时候甚至整天都不拉开窗帘,酒店房间的窗帘总是有一层遮光布,密密实实的把所有光线挡在外面,房间里就永远像是黑夜里一样。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问自己,如果Lyle还要我回去,我会回去吗?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答案。直到有一次,突然间,我的所有想法和感觉就像摆面前似的清晰可见——即使这所有狗屎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别的女人,没有诉讼,他也没有抢走我的孩子,我也不会回去了。

的确,我从来都不清楚结婚到底应该是怎么事,但是幸福,我要的幸福肯定不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那种样子。我有了一种类似顿悟的感觉,也许不适合婚姻的并不是他,而是我。总有科学家试图说服人们,热恋中的多巴胺和血清胺维持不过几个月,而我,绝不能忍受在那之后可有可无的关系,和平淡的感觉。

81)筹码

我在床上躺到中午,破例没有叫送餐服务,起床去街角的餐馆吃午饭。一个人,没有工作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Caresse。在黑暗里呆得久了,秋天明媚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决定不能让自己继续那个样子。那个下午,我去剪了头发,做了指甲,给Caresse买了几件天穿的衣服,然后跟她在公园的草地上玩了一小时,用手机拍了许多我们俩的合影。快到傍晚的时候,接到领事馆的电话,我补办的护照做好了,办公时间随时可以去拿。

回酒店的路上,我拨了Nick的电话,说过“你好,最近怎么样”之后,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明天帮我去拿护照好吗?我知道你每天晨跑都跑到码头那么远。”我说。

“不是那边的码头,”他回答,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不过如果你请吃晚饭,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没问题。” 我笑起来。

他停了一下,说:“那天的事情,我想说对不起,我跟Greg谈过了,会有影响。”

“接受道歉,肯定会有影响,”我说,“但我想让你知道,这还是第一次男孩子为我打架,所以,谢谢你。”

“接受感谢。”他回答。

于是,那天晚上我请他吃饭。第二天他跑到十二大道和西四十二街交界处的中国领事馆,帮我拿了护照。午饭的时候交到我手上。签收单据的存根联夹在护照里面,上面的签名是他的中文名字,写得很大,笨笨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正坐在他公司楼下的小餐馆等我们的午餐。我手举着那张蓝色的薄纸,念他的名字,想了想说:“好像‘地瓜’啊。”侧过头看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不知道隔了多久,我头一回笑得那么开心,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能不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

直到午饭吃完,他问我:“监护权的事情想到什么办法了没有?”

“会有办法的。”我回答。虽然,事实上,两边的律师见过几次,协商正式的分居协议,财产清单也列出来了,公寓、存款、证券、婚后收入、车、首饰,林林总总,看起来Lyle付出不少,我所得颇多,两方面都没什么意见,唯一的争议就在小孩子的抚养权上面,听证次日就会继续,我的精神鉴定结果没有问题,医生的意见却给的模棱两可。除此之外,我手上似乎再没有什么筹码了。

我跟他告别走出那栋办公大楼,发现手机没电了。我没在意,跑去看了Caresse,再回到酒店已经四点多了。打开手机充电,一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发觉有一条新的语音留言。留言及其简短,不过十秒钟:

“嗨,我是Rona,Rona Morgan。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给我回电话。”

82)爱与恨

我照着那个号码打回去,嘟嘟声之后,电话接起来:“你好,e。”声音轻而沉着。“九点半,小蜜橘酒吧。”

我不知道她会给我什么,没心思吃晚饭,快九点的时候出门,去她说的那个小蜜橘酒吧。那个地方在第六十八街上,离S&S的办公室不远,很小很便宜,拐弯抹角不起眼的地方,老板似乎是法国人,门口贴着薄若莱新酒到货的海报。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等我了,坐在底楼角落里一个红色的转角沙发上,脚边是一个出庭用的波尔多红色公文包。

我们互相问候,她开门见山从包里拿出薄薄的一叠钉在一起的文件,没有解释,交给我。

最上面是一家旅游会务公司上市的文件,05年上半年的事情,名字很陌生。我摸不着头脑,直到在第三页的股东名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Lyle Ultan。继续往后翻,是份合同,日期是1999年,页眉上标着“Greendale花园饭店控股公司”,内容是给与Lyle Ultan旗下一家子公司的期权,任职五年之后转为实股权。子公司的名字跟前一份上提到的上市公司一样。

这部分股权的确没有列在财产清单里面,但是离婚官司的财产分割是不涉及此类股权的,期权转为实股权之后的增值部分视为婚后财产,我能得到不过是多分到一笔钱而已。我以为自己看明白了,抬头看看Rona,对她说谢谢。

“看起来不够分量是不是?”她看出来我失望了。“我总是喜欢提醒小朋友们碰到事情多问个为什么。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这部分股权没有被列在提交给法庭的财产清单里面?税务问题?幕后交易?我在脑子里串起这个问题,可能的答案一个接一个跳出来。手头资料只有这些,不能肯定是什么问题,但是肯定有问题。最起码是没有报税,不一定是真的想要偷逃,总是有自以为精明的税务师告诉你可以缓一缓,等到比较划算的时候再报,但是给IRS查到了就是逃税。有些游戏,要加入进去玩就得有筹码,现在我有了,就算是五块钱的游戏币,也不妨试一试。

“为什么要给我这些?”我问。

“不要误会。”她猜出我的意思,回答,“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纯粹是因为你,这些东西是给你们之间谈话用的,我希望你不要交到其他人手上。”

我点头答应了,但有点意外,本以为她会授意我怎么怎么做才能让Lyle输的更惨的。我说:“我原以为你应该讨厌他,也难免有点讨厌我。”

她笑起来,摇着头说:“我从来没讨厌过你。至于他,从前恨过,恨到做了很蠢的事情来报复他,比如跟他最好的朋友睡觉。”

“Colin Gomez?”我差点叫起来。

她点头,“他们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讲过话,直到他遇到你,跟你结婚,Colin做了伴郎。”顿了一下继续,说的意味深长,“如果你恨一个人,那你一定还爱他。”

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Lyle曾经说过他没有交情好到可以做伴郎的朋友,结婚的时候又冒出来一个兄弟似的Colin Gomez。如果Rona说的真的有道理,看起来,他的恨要久一些。而我自己呢?我确定自己不再爱他了,但是恨呢?

“我做的事情更蠢,我不应该结婚。”我说。

“事情总有两面,”她回答,“我早过了三十五岁的生日,保险单上的紧急联络人是我哥哥,而他住在苏格兰的格拉斯哥。”

“婚我结过了,过程很烂,结果也不好。我不是适合结婚的类型,我该再找份工作。”

“两者并不矛盾。上个月有个秘书退休,Irene Cox,你可能认识她,没结过婚,一个人住,养了一只猫,休息的时候画微型油画打发时间,她的两英寸作品在ebay上卖二十五美元一幅。有的时候,我想我也该开始培养个什么兴趣,退休之后不至于太无聊了。”

我们聊的很开心。直到到深夜,我离开小蜜橘酒吧,带着谈判的筹码和爱与恨的理论。

83) 共同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酒店商务中心用普通的A4纸把那叠文件重新复印了一遍,替换掉原先有S&S印记的100G彩色激光打印专用纸。八点钟不到,我打电话给Lyle。听声音他还在床上,不太高兴有人那么早把他吵醒,听到是我,又有点意外。我说有事情跟他谈。

“律师要出席吗?或者我再叫个保安上来。”他还在为Nick那件事情生气。

“9点钟,在你办公室可以吗?我一个人过来。要叫律师或者保安,你随意。”

他停了半拍,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