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进来量了耳温,还是101度多。Caresse吵着不肯睡,生病的小孩子脾气总会变坏,那个晚上她无论如何都只要我抱她,可能是因为我是她妈妈,也可能只是因为另外两个人都骗过她吃退烧的糖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就那样一直抱着她,在房间里一边走一边轻轻的跟她讲话,让她安静下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她从来没有这样哭闹过,我知道她肯定很难受很难受。如果是从前的我,看到这样妈妈宝宝的煽情场面会觉得虚伪老套,笑都要笑死了,但那个时候,我抱着这个十四个月大、十一公斤重的孩子,从凌晨三点一直到四点半,没有觉得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不断的落下来。

差不多三点半的时候,我打发Sandy回去睡觉,叫她早晨再带一点Caresse吃的玩的东西过来。Lyle没走,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帮不上手。等Caresse睡熟了,我把她放到床上,摸摸她的脸还是很烫。我的两条胳膊几乎没知觉了,手抖得拿不住东西,但还是拿了手机跑到走廊上去给我妈打了个电话,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就趴在窗台上面哭得稀里哗啦的。搞得她还以为出了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为了安慰我,她嘲笑我大惊小怪,然后告诉我:“肯定是玫瑰疹,发三四天烧,烧退了,疹子一出就好了,你小时候也生过的,百分之八九十的小孩都要经过这个病的。”我将信将疑,不过总算放心了一点。挂掉电话,回头看见Lyle在病房门口看着我。他看到我回头,转身走进病房,我跟进去,没看他也没讲话,两个人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第二天,病情还在反复,高烧,退烧,再高烧。稍微有点咳嗽,没有痰,很少有鼻涕。快到中午的时候,护士又来取了一次血样。医生过来解释是因为反复高烧,要考虑病毒感染的可能性。

Lyle莫名其妙的加了这么一句:“她刚刚从中国上海回来。”

“你什么意思?”我问他,他只看了我一眼,我也没理他,直接问医生,“会不会是玫瑰疹?”

医生回答:“有这个可能。”但刚从亚洲旅行回来这个线索好像更有爆炸性,他告诉我。那年九月,越南报告过几例人感染禽流感的病例。新采的血样会被拿去做血清检测,是H5N1型病毒,还是引起玫瑰疹的疱疹病毒,检测结果出来就清楚了。

医生走出去,我控制住声音对Lyle说:“这跟去中国有什么关系?“

“你可不可以把你愚蠢的骄傲先放一放?”他回答,“上帝,我真的不应该同意你带她去中国。”

我压低声音喊起来:“医生都还没确诊,我妈妈说很可能就只是玫瑰疹而已!”

“你妈可以隔了七千多英里诊断Caresse得的是什么病?!真是奇迹!”

我气急了,心里却又害怕真的给他猜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没了一点力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埋在臂弯里流眼泪。

好像过了好久,他在我旁边坐下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她有什么事…如果她有什么事…”我哭得口齿不清了,我想说的是:如果她有什么事,一定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她不会有事的。”他搂住我的肩膀告诉我,“都会好的。说不定到晚上就全好了。

我点点头,嘴里重复:“嗯,一定会好的。”

检验结果一个小时之后就有了,在我听起来,Roseola这个词从医生嘴里吐出来就和“玫瑰”一样优美。“最常見的嬰兒斑疹,不会有并发症,跟地区或者卫生条件也没有关系。”医生解释道,似乎在为中国正名。“没什么特别的治疗办法,发3、4天烧,红疹会在一两天里退清。”

因为高烧,还因为不肯吃药,Caresse那天剩下的时间还是在医院里输液。快到半夜的时候,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被电话震动的声音吵醒。Lyle从我身边坐起来,很轻的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病房外面接电话。有那么一会儿,我搞不明白我们两个人是怎么挤在一张宽不到九十公分的沙发上睡觉的,迷迷糊糊的似乎还记得他的手臂环抱住我身体的动作。到那时为止,我两天没有好好睡觉了,没洗过澡,头发都打结了,衣服上沾着Caresse吐出来的东西。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却可以离得如此之近。

91) 双重约会

大约三天反复的高烧之后,Caresse慢慢好起来了。退了烧,她立刻又精神起来,紅疹开始出现在头颈和胸口,迅速蔓延到背、屁股、胳膊以及腿上,像细细的沙粒洒在皮肤上面,似乎并不很痒,只是看起来有些滑稽。又过了两天,疹子就差不多退干净了。回过头来看,短短几天里的事情对我来说好像有一年那么长。原本以为是场灾难,却也不过就是小朋友当中最常见的流行病。可能有一天,我也会不以为然地对Caresse说,不要紧的,不过就是玫瑰疹而已。

住院的那几天,我延长了假期在病房照顾她。她烧退之后,就回到Park Avenue的那个家里去了,那个礼拜她归Lyle带。不管她在哪里,我还是每天去看她。多数是下班之后,有时还加上午休的一小时。但不管是几点钟,我总会碰到Lyle,可能他也因为Caresse的病修改了自己的时间表吧。他既没说我不该来,也没表示欢迎,表现的就好像理所应当,我们两个就应该在那里,一切只为了那个小朋友高兴。

又一个周末来临,交接小孩的时候,我们又匆匆见了一面。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实行一种新的交接办法。因为Caresse慢慢懂事了,为了让“交接”显得自然一点,每当那个时候,我们总是约在公园、游戏场,餐馆或是售卖玩具的商店,就好像妈妈带宝宝去玩,玩累了爸爸带宝宝回家,这个样子。所谓专家告诉我们,很多有小孩的离婚家庭都是这样做的。虽然在这个离婚家庭,更多的时候,是妈妈和保姆在交接。

那天天气不好,我们约在麦迪逊大街的一间玩具店里。出租车只能停在街对面,下车穿过马路的时候,我就看到他们了。贴满动物图案粘纸的橱窗玻璃后面,Lyle就站在那里,Caresse在他身边,两只胳膊抱着他的一条腿,抬头看着他,好像咿咿呀呀的在跟他讲话,口水蹭在他裤子上,他很开心的笑起来,用手里一条纱手帕帮她擦掉。

我推门进去,他看到我,低头对Caresse说:“看,妈咪来了。”

小姑娘朝我挥手,冲过来要我抱,我抱起她,问Lyle:“她刚才在跟你说什么?学会什么新词了没有?”

“她说,今晚我们跟妈咪一起吃饭好不好?”他说,在我开口之前补充,“我们三个。”

“恐怕不行,我还有事情要做,”不字脱口而出,理由却还没编好,晚上我要带Caresse,不可能去加班、剪头发或是看电影,说出来也没人信,“我是说,我跟别人约了吃晚饭。”

“好的,没事。”他没看我就回答。

给Caresse买了一套四只森林小伙伴玩偶之后,我们从店里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告别分手。我坐上车,Lyle把手里那个装宝宝用品的大包交给我。那是一个黑色的四十五公分宽的大手袋,曾经是我的过夜包,结婚之前要是在他那里过夜,我总是带着这个Chanel的羊皮大口袋。那个尺寸,我拿着像个旅行袋,他拿似乎更合适…我一路胡思乱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么多以前的事情。也不能确定,哪些事情是他故意要我记起来,哪些是我自己想要去回忆的。

接下去的那个礼拜,是Caresse病好之后第一次到我那里过夜。人家说,小孩子生一次病就会变得任性一点,绝对是真的。而且。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Caresse生病的那段日子里开了个坏头。既然我可以跑去Lyle那里看小孩,他也开始时不时地不请自来,按响我的门铃。

周二晚上,他穿着礼服出现在门口,跟我说他正好在附近,带了蛋糕给Caresse,抱着她在客厅里跳舞,在玩具钢琴上弹Eyes on me给她听。直到九点钟她上床睡觉了才走。我在门口暗示了一下,他这样突然来了,我觉得不方便。

我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星期二,你来接Caresse要等到星期六。你要秀父爱也不急在今天。”

他回答得很坦然:“我突然想到那天在飞机场的事情,说老实话,由旁人来做此类爸爸该做的事情,我不是很舒服。”

“你说折纸飞机?”我笑了,“这不算是只能由爸爸做的事情吧。他是我是朋友,而且他做的飞机的确飞得比较远。”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完就走了。

到了星期五,我下班回家,打开家门又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坐在厨房的小餐桌边上,Caresse坐在他腿上,他正手把手的叫她切一块粉红色的鹅肝。小姑娘看起来及其投入,盯着面前的盘子,脸涨得通红。 我那里根本没有餐刀,叉子也只有吃水果用的,全套的家什都是他带过来的。

我问他:“你自己进来的?”

“Caresse开的门。”他回答。

那个时候,Caresse刚过十四个月,身高约84厘米,开门的按钮距离地板至少一米五。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保姆开的门。

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Claudia,她在客厅叠衣服,一脸无辜。她是保守的华侨圈子里的女人。在她看来,一男一女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男的不喝酒不赌博不吸毒不打女人,每月给家用,而且又有个小孩子在那里,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今天有人告诉我,幼儿园的入学考试要考吃饭的,那人批评我是极其不负责任的父亲。”他继续说。

“可能是有那样的考试,不过肯定是用勺子的。即使是用刀叉,也不会切鹅肝。”

“要学就学的地道一点,不是吗?而且鹅肝很软,比较好切。”

Claudia照例在我到家之后走了,Lyle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反而让我也坐下来吃他带来的晚餐,Caresse抓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平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去。我搞不懂这算是什么,他突然冒出来,我们三个坐在一起,在餐桌边上,像一个家庭似的。

“有机会我们应该经常在一起聚一聚。”他对我说。

我点头说:“这我没意见,不过最好事先说一下,我有我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们可以来个双重约会,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愣了一下,回答:“好的,我的确应该看看你约会的女人,毕竟她,或者她们,免不了会接触到Caresse。”

“不要这么刻薄。”

“我是实话实说,从前总是你把我拖上法庭,我想偶尔我也可以这么来一次。如果她不够好,Caresse去你那里的时间要重新排过。”

他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也许曾经的爱人就是这样变成朋友的,有点惆怅却不沉重。

92) Regina

不过,我还是不够美国化,完全没想到他说“double date”是当真的。一个多礼拜之后,星期五的傍晚,他打电话过来说,周末他来领Caresse的时候,会把他的约会对象一起带来。

“一起吃晚饭吧。”我还没下班,用办公室里通常的那种口气大方干脆的发出邀请。

“好的,你也带上你的约会对象。”

我曾经以为这种情形之下,一定得找个英俊体面自信满满,在ex面前不落下风,决不露怯的男人,才过得去。但真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倒变得极其坦然,告诉他:“我没什么特别的交往对象。我就一个人。吃意大利菜好吗?Caresse可以吃面条,我来定位子。”

定下约会之后在心里盘算了几次,该怎么打扮自己,怎么跟他的新女友聊天,想不出个头绪,最后决定一切随意。星期天早上,我还是平常周末的打扮,深灰色开衫加牛仔裤,头发随随便便梳个马尾。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在门禁系统的监视器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新女友,站在他身后,门开了之后,他开门,让到一边,让她先进来,这种细节他从来不会出错,得体而动人。匆匆一眼看起来,她非常美,深色头发长到锁骨处,带一点卷,向里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我突然有点后悔没化妆,没吹头发,也没换件好看点的衣服。

开了门见到了真人,倒没有第一印象那么惊艳。她不过分年轻,也不老,三十岁左右,最好的年纪。身材很好,至少有五尺十寸高,穿着高跟鞋,而我脚上只有双圆点图案的袜子,没穿鞋,看起来比她矮了一大截。

Caresse一听到门铃声就很激动的站在门口等着看有谁会进来。开门看到爸爸高兴的跺脚。

“e,这是Regina。“Lyle对我说,转头又告诉Regina我的名字。

两个女人握手,Regina蹲下来拉拉Caresse的小手,给她一只米棕色的泰迪熊。

Caresse喜欢小熊,似乎也满喜欢爸爸的新女友,一开始就没什么戒备,很听话的让说Hello就说Hello,让握手就握手。过了一会儿还拿了自己的照相簿去给她看,小手搭在她的膝盖上面,一点也不陌生的样子。

我笑着对她说:“Caresse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除了你,只有这里十一楼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话说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吹捧的有点过头了,特别是那句“十三岁”。Lyle看了我一眼,没有笑,却足够让我知道他在嘲笑我,我满不在乎的看回去,Regina听了倒很高兴,尽管穿了丝袜连衣裙不很方便,还是跪在地上陪Caresse玩。Caresse给她一块磁性板,她想画只兔子上去,描来描去的画的却像只老鼠。很普通嘛,我暗地里又刻薄起来,莫名其妙的有点得意。

晚饭之前我们带着Caresse到附近的游戏场去玩,Lyle抱着她去玩滑梯。我和Regina站在边上聊了几句,她说英语的时候,有些词会带一种特别的转音,有点怪却很好听。她说她其实是德国人,在三十二街上的一家出版公司工作。还告诉我,她觉得Lyle很好,的确,好爸爸,跟前妻和平共处光明磊落。但转头又开玩笑似的问我:“有没有女人跟他相处的足够久,直到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就我所知,没有。”我也开玩笑似的回答,发觉她其实不像是看起来那么普通。没有人真的那么普通。

Lyle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把Caresse抱到最高最陡的那个滑梯上,小姑娘兴奋的尖叫,我却吓的要死,赶紧跑过去接着。等Caresse平平安安回到地上,才又有闲心嘲笑人了,轻声问Lyle:“你是不是迷上绿卡婚姻了?”

他无所谓的回答:“这句话绝对要告诉Cheryl-Ann,她肯定会喜欢这种说法,事实上——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我撇撇嘴说:“听起来好像是在骂我麻。”

他笑了一下,一把抱起Caresse,又把她放抱到最高的那个滑梯上。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不出声的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发生,不管是女朋友还是滑梯,我最好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Regina:“你们怎么认识的?”

“哦,”她摸了一下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真的很偶然,我们是在纽黑文那间医院里遇到的。我去耶鲁见一个作者谈书稿的事情,到了之后才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腓骨。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如果那个教授没有误了交稿日期,如果他没有摔断腿,我跟Lyle就不可能遇见。”

“你也是去探望病人?”我问Lyle。

他摇头,Regina替他答了:“他前一天刚做完一个小手术,穿着病号服,在走廊里乱转。我走错了楼层,撞到他一下,他扶着栏杆几乎直不起身子,我以为自己要犯过失杀人了,说了无数句对不起,把送他回病房,给他找来护士…”

“…我正好在找那个护士,她没收了我的手机。有监护设备的房间不能打电话,我没守规矩。”Lyle接下去说,好像那是个爱情故事接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看着Lyle,问他。

他也看着我没有讲话,回答我的又是Regina:“9月4号下午,我记得很清楚,到今天为止,我们刚好认识四十天。”

我也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那是我们离婚之前最后一次讲话。

我不能想象自己的反应,如果Regina惊讶的看着我:“你不知道他动过手术?!”所以装作一点不意外的样子,直到甜点上来之前,Regina去了化妆间,只有我们三个坐在位子上,我终于开口问他:“你生病了?”

他点头,很平静的解释:“切除胆固醇息肉,很小很简单的腹腔镜手术,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两天之后就出院了,完全没有危险,我母亲那方面有家族史,她和Gerard都做过类似的手术。我只是终于下决心尽早去做了而已。”

“为什么没告诉我?”

“原因很多。”

我在心里帮他回答:他不想在那个时候再有什么事情发生,改变原来的计划,他想离婚,我也想,就那么简单,猜也猜得到。我打断他,问:“你还有什么会遗传的病没告诉我的?这是你的私事,但是关系到Caresse。”

“没了,你呢?”

“我爷爷奶奶七十岁以后都有高血压,我爸也有这趋势。我右眼有一点点近视,大约50度。但不戴眼镜也能看得清楚。”

“所以,你也不是那么完美。”

“我有说过我完美吗?”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他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会批评人的人,很有效率,喜欢下结论,通常这样的人都觉得自己很完美。”

我想说:“想吵架是怎么着?”话没出口,Regina回来了,坐到他身边,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看看我们,说:“我错过什么没有?”

93) Double date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