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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焕现在的态度好得没话说,简直称得上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原来他对外人最客气的时候,也只能称得上是大方开朗而已。

上次他去技术公示会,也是为找相关单位谈CE探测计划的部分视频合作。因Memory网和成型较早的大门户相比处于弱势,故而杨焕四处殷勤周到做得滴水不漏,也令吕品大为感叹——他到底不是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就抡着板砖替人开瓢的杨焕了。

也许每个人都在改变吧,吕品想,或者说,每个人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那片天地。

在景总工的实验室,吕品亦算如鱼得水——她该为彼此今天的小小成就高兴才对,只是她忍不住会回想,走到今天这一步,曾忍痛舍弃过的东西。

杨焕如今能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不再像那个蛮横无礼的大男孩,无他,放下而已。吕品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袁圆说过她有点天然呆,那么,比杨焕晚一两天彻底放下,她也该是能做到的才对。

北京降温的时候,杨焕还发过短信提醒她防寒,她回一句谢谢,杨焕说,别客气,你初来乍到不习惯,我关照一下应该的。

周末袁圆基本都会回家,吕品留在酒店里也无聊,索性呆在实验室。钱海宁如今也乖觉很多,兢兢业业做事,认认真真论文,吕品放心下来。杨焕后来又电话过来,要请她吃饭,规矩、客气,连时间都是提前一周预约,不像头一回那样颐指气使。

吕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元旦时袁圆和钱海宁都各自回家,吕品原也准备回家,谁知接到母亲电话,方知这次“狼”真的来了。

“陈世美”居然、竟然真的回膏矿了,还说在报纸上看到吕品——报上景总工大幅照片的一角,问她如今所谋何职,薪水几何。

吕品盛怒之下撕了好不容易托人买到的火车票,一个人坐在酒店楼下的甜品屋生闷气。

“哈罗!钻研什么宇宙奥妙呢?”

“你…你怎么在这里?”

吕品直起脊背,仿若嗅到危险的刺猬,纯粹是条件反射般地画出警戒线。杨焕恍然未觉,笑笑道:“你酒店附件有家音像店,我准备去买张CD送人,从这儿过也不知道你回家没,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你坐这里。呃,有没有空…一起去?顺便吃个饭,过节嘛,我…晚上的飞机去California,所以也没回家。”

吕品又挺了挺脊背,还没来得及拒绝,已被杨焕拉起来,“走吧走吧,帮个忙,要买一张原声带,我怕找不到。”

杨焕要买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吕品转了几圈帮他找出来。深蓝的海水,紫蓝的天空,主角1900面向远方的轮船,留给人们一个萧瑟的背影。听说他要这张,吕品有些诧异:“这不像你的风格,哪个朋友喜欢听?”

“一个…客户。”杨焕笑笑,“你喜欢?多买一张啊,我送你。”

“没,我只看过电影,很经典的片子,讲的是一个把自己禁锢在音乐世界里的天才…”吕品习惯性地开始给杨焕讲剧情梗概,刚说两句,忽见杨焕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连忙止住话头,局促地笑笑,“对不起,我想起来你好像不喜欢看这种没特技效果的电影。”

杨焕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喜欢?那帮我试试效果,前后都听听,免得出问题还要来换。”

他叫店员过来,取下试音耳机给吕品戴上,坐在沙发上等吕品试音效。

《海上钢琴师》里的音乐总能让吕品陶醉。

杨焕往沙发后靠靠,轻轻地叫了一声:“口口?”

吕品垂头阖眼,听得十分投入,右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

“口口,其实我也看过这部电影。”杨焕静静凝视不过二尺之遥的吕品,“是辛然要我去看这部电影的,你不要误会,是她和我分手的时候要我看的。她跟我说,等你看过这部片子,就知道为什么吕品要和你分手;她还说,你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蹿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我去买了张DVD,有点闷,又没情节,一个生在船上的钢琴天才最后和船一起被炸死,除了中途遇到个PPMM,还和人比赛弹了场钢琴,啥都没了…”

“我居然能耐着性子看完一个160分钟长的小文艺片,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这个片子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那时真不理解这个1900,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孩,都已经下了船,为什么不敢去追她?还有1900在船被炸毁的时候,选择留在船上灰飞烟灭,我觉得他就是有病。”

“我当时想,如果我是1900,我会下船,用我的音乐去灌制唱片,挣很多很多的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人生在世,吃喝嫖赌,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吗呀!”

“直到那天你跟我说,和我分手的这几年,你过得很畅快,很自由…我想了很多天,才慢慢明白一点。我不是1900,但你是…我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总想把你从船上拽下来,拽进大都市…”

杨焕长叹一口气,吕品仍闭着眼,左手扶着耳机,右手轻敲着拍子。

“你总不爱跟人说话,也不出来玩,进了大学,我总想让你open一点。可能我方法不对吧,强迫你融入我的圈子,也许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受…我前几天又把这片子找出来看了一遍,才开始有点明白。”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可我只敢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跟你说。”

杨焕又笑,“上次丢脸丢得太彻底,一时半会儿心脏承受能力还不够,你等我培养几天情绪,再做下一次冲击吧。”

“还有,我这次出差是去谈一个平台的合作,不是跟辛然什么…刚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想歪了。不够看你好像有点难过,我还挺高兴的,比打强心针还见效。”

“口口,你能不能表现得再难过一点呢?嗯…我随便说说而已,就刚刚那点难过,我都不知道是你真难过,还是我太想看到你难过所以自行生成了一些幻象。”

杨焕最后买了两张原声碟,其中一张送给了吕品。

从音像店出来,吕品忽然又不知道该和杨焕说什么好——听音乐的感觉很好,不用说话,也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一出店门,冬日的阳光微微洒下来,又有些晃眼。

“还以为今年会下雪的。”吕品捏紧双拳开始掐手心,“前两天飘下一丁点儿就没了,听人说家那边都下两星期了。”

“今年是有点反常。”杨焕随意接口,“一起吃个饭?”

吕品张张嘴,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回绝,迟疑半晌,张皇的表情落入杨焕眼里,他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下午好像还有点事要和人商量,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吕品暗舒口气,音像店距酒店颇近,只几步路,杨焕陪她走回去。到门口还未告别,吕品的手机响起,袁圆的声音显出出人意料的张皇:“吕品,你现在在哪里?你身上带了钱没?”

“我,我在酒店,钱?”吕品正和杨焕挥手告别,杨焕听她提及钱字,住了住脚,站在一旁候着。袁圆那边急得已乱了阵脚:“你身上现在有多少?我妈妈在医院,要做血透,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人照顾我妈,现在没法去取钱,等会儿还要买药,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杨焕以眼相询,吕品情急之下,抓过他的手机记下袁圆报的号码,又冲进酒店找前台借笔纸记下医院地址。杨焕开车送她赶过去,她听袁圆说得严重无比,也慌了神:“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杨焕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什么时候了,还客气这些。”

赶到医院,路上电话里得知袁圆的妈妈已到肾衰末期,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一直靠血透维系生命。吕品先掏钱帮袁圆垫上透析的钱,然后寻到肾内科,袁母已被送入血透室,袁圆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吕品尚未开口,已见袁圆两行泪落下来。

“已经五年了。”袁圆伏头在双腿间,吕品蹲下身揽她起来,“没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其实吕品也毫无主意,不过不得不这样安慰袁圆,袁圆双目涣散,全不复平日的神采:“我的肾勉强匹配,妈妈不肯,说我小时候得过肾炎,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她说宁愿死也不要我的肾…我们又没有钱去买,只能靠透析…今年老家那边开始查,连自己透析都不行了,这次回家我劝她到北京来做个检查,没想到半路上就…”

“没事没事,这不都进医院了吗,”吕品用干瘪的声音安慰,“北京的医院总比你老家的强吧,肾源应该也充足一些,钱的事我们多几个人凑总比你一个人着急好。”她边说边轻抚袁圆后背,正说着,怀里一软,袁圆整个身子滑下去,倒在地上。

医生检查结果是袁圆血糖低,兼之劳累过度,说要挂葡糖糖水。吕品只得两头跑,先帮袁圆申请病床,挂好葡萄糖又跑去肾内科问情况,杨焕一路劝她别急,却怎么劝得下来!吕品从无大病住院的经验,每每拿着单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交钱,倒腾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各项手续办妥。再向肾内科的医生打听,才知袁母的这次血透至少要做五个小时,吕品算算时间便到袁圆病床旁等她,过不了几分钟又怕袁母出事,两头跑来跑去地打听情况。

好在杨焕在北京对不少人颇熟,中途拨了几个电话后,按住吕品到袁圆病床旁的一间空床沿上坐下。“你现在跟没头苍蝇似的跑也没用,我刚打电话回去,左神对医院最熟了,等会儿就有信过来。”吕品只是叹气,袁圆的情况不算紧张,她怕的是袁母透析中途出什么事,她对袁母病情如何并不了解,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完全没法拿主意。

中途吕品又去袁母那边问情况,医生问道:“你是病人家属?你们以前是不是在非正规血透室做过?跟你们说过几百次,那种小透析室不正规,机器陈旧,早晚要出事!”

吕品不及细问,医生已转身走人,杨焕拉她坐到长条凳上,她惶然问:“肾衰竭是怎么回事?”

“尿毒症吧?好像一般都这么叫。”杨焕坐到她身侧,“你别急,这有救医生才骂你,没救的话医生直接就往外抬了,谁敢让病人死自家医院呀?”

吕品无意识地点点头,又问:“还有机器…什么机器?”

“不清楚,你等等。”杨焕起身四处瞅瞅,终于找到个小护士搭讪。吕品坐着干着急,见杨焕似乎和小护士聊得很欢,也不敢上前扫小护士的兴,好容易等他回来便拉住他问:“到底怎么样?她妈妈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没没没,你放心。”杨焕拍拍她的手,稳住她心神,“可能袁圆的妈妈这病比较久,又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只能靠常年血透维持生命。那小护士说她这几年恐怕都是在那种乡下作坊式的透析室做的,设备陈旧,拆卸保洁肯定都不到位,病人的肾都萎缩成一颗枣那么大了。”他又握住拳头给吕品看,“正常的是这么大。”

“哦…这种透析室是不是很便宜?我看…”吕品想到方才看到袁母朴素的衣着,冬天的棉衣下摆已磨得灰白,再想到袁圆——难怪这几年都没见她买过什么好衣服。还有杨妈妈每年塞给自己的那堆补品,袁圆起初打量过好多次,后来吕品觉出味来猜想她可能也想要,便匀了她一些,她说要给钱,吕品自然不好意思拿杨妈妈送的补品卖钱,便每次自动自觉地分袁圆一半,后来她也再没提过钱的事。

“我跟她做朋友这么久都不知道她妈妈病得这么严重。”吕品自惭不已,再说她偶尔还觉得袁圆不厚道,能占便宜的地方绝不放过,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真缺钱用。她求救般地望望杨焕,杨焕知道吕品平素就袁圆这么个谈得来的朋友,倾身下来安慰道:“你别慌了手脚,这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绝症,钱的事都好说。”

“那护士刚才怎么说,袁妈妈原来做的透析不好是吧?会不会影响很严重,换肾就可以解决问题吗?”

杨焕掰住她的右肩,“你别乱想,等袁圆醒了再说,她妈妈的病,她肯定比你清楚。”

“我一点都不知道…”吕品缩下头去,咬住唇低声道,“其实袁圆的负担比我大多了,她从来都不吭一声,还天天教我要这样那样,我都帮不上她什么。”

杨焕伸出手,握住她攥着膝盖的拳头,“刚刚左神短信里说,找到个肾移植手术做得很好的医生,这么说那家医院的肾源应该也充足一点,等这次透析完了,我们再转过去。”

吕品点点头,看袁圆床边吊着的输液瓶里液面缓缓下降,慢慢缓下神来,问杨焕:“要是找不到,该不会真要切掉袁圆一个肾吧?”

“放心,现在医学发达,只要不是什么绝症,大都能治好的。”

“哦。”吕品心中没底,只好附和他来增强自己的信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发觉自己双手都握在杨焕掌中,吓得险些跳起来,想抽出来又怕太突然引得大家尴尬。她稍稍缩手,没多会儿杨焕也松开她的手,转述方才从小护士那里听来的闲杂琐事:“我估计袁圆的妈妈是停了一段时间血透,或者做得不规律吧,听说现在那些小县城都开始严打这种小作坊式的自助透析室,我算算这五年透析下来,怎么也得几十万,自助的也少不了十万,再加上药费…这种不规范的透析室被停了,她妈妈肯定去不起医院。”

吕品连连点头,方才透析费、药费加各种杂七杂八的检查,交了近两千块——听说每个星期都要做,以袁圆的工资,怎么可能担负得起?

“我觉得我够倒霉了,没想到袁圆更惨。”吕品苦笑道,“好歹我妈没病没灾。”

杨焕一声喟叹:什么都可以衡量,唯独幸福和痛苦是没法衡量的,你已用十几年的时间消化你的不幸,便是穿心凿骨也变成麻木和习惯。

病房里四壁雪白,唯时钟在嘀嘀地转,两人转至无话。

良久,杨焕打破沉默:“要不你稍微躺躺吧,反正有空床,有什么事我帮你看着。”吕品被他提醒,才觉有些疲倦,点头往床头靠靠,忽想起来:“你不是晚上的飞机吗?”

“打电话让人帮我退了,换别人替我去。”

“你不是——”吕品坐起身来,杨焕忙按下她,又拉起雪色的棉被给她盖住,“一个小项目而已,又不是非我不行。”

吕品惊疑不定,奈何实在疲累,不久便沉入梦乡。

梦里又在下雨,电闪雷鸣,她被绑在树上,有面目狰狞的人拿鸡毛掸子抽在她身上。

拿鸡毛掸子的人厉声叫道:“你简直是个白眼狼,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Jason才几岁,你也下得了手!说,是不是你妈指使的?”

她被抽得皮开肉绽,条条血印,雨水冲刷下来,冰凉刺骨,痛入骨髓。

有人握住她的手,并不能减轻丝毫的痛感,只不过稍给她力量,让她能挨过来。

醒来的时候房里一片漆黑,吕品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直直地坐起来。一旁杨焕转过身来:“醒了?”

杨焕正摆弄着手机玩游戏,见她醒了伸手去开灯,吕品清醒过来:“袁圆呢?”

“她打过葡萄糖醒了,去看她妈妈了。”杨焕拉下脸来,“你们出差忙什么呢这么累,我看你也像好久没睡好的样子。”

吕品自嘲地笑笑,“笨鸟先飞。”

杨焕也不说话,只弓下腰来,无可奈何地说:“别太拼了。”

病房的灯光稀白,照在哪里都惨白惨白的,杨焕脸上却仿佛染着暖色的光,他的眼睛依旧澄澈明亮,还带着很多年前那股倔劲儿。吕品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良久才镇定下来:“谢谢。袁圆那边怎么样了,你帮我去看看?”

杨焕一出门,吕品才觉医院里那股常见的让人不舒服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记得做过梦,模模糊糊的,也记不太分明,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吕品摊开手,握拳,再摊开,又好笑自己神神叨叨的。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出来,已见杨焕回来,“有人来接袁圆了。”

吕品大为惊讶,这个时候谁会来接袁圆?跟着杨焕过去,却发现是高工:“对不起,下午送孩子去他们外婆家,手机没带在身上,来晚了…”吕品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高工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但他为什么要向自己解释?再看看袁圆,她扯扯嘴角,也没说什么,吕品慢慢回过神来,高工向她解释的意思是,怕她误以为他没照顾好袁圆,来迟了的缘故。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袁圆和高工间打转,又转过头来瞪着杨焕,杨焕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问:“你们怎么回去?”

高工有些狼狈,“我打车过来的,你们…”

“我送你们吧。”杨焕随和大度地转向袁圆,“去哪里?先让你妈妈休息休息,明天再去我朋友介绍的医院那里看看吧。”

高工提议把袁母接到他的住所,是四室两厅的房子,空间自然足够。吕品担心高工的那对双胞胎太调皮,高工连忙解释说孩子最近几天都在外婆家,他神色颇为尴尬,似乎不知怎么正式跟吕品介绍自己现在的身份。倒是袁圆神色平静,只问:“你请的钟点工放心吗?”

“要不再请个护理也成。”高工提议,“我家里留了几个电话,你亲自把把关?”

吕品和杨焕交换个眼色,送袁圆和袁母到高家。高工和吕品、杨焕在客厅里聊了两句,袁圆安顿好母亲出来:“吕品,我送你下去,今天我先在这里照顾妈妈。”吕品放心不下,又不好说什么,和杨焕一起出来,临告别时又欲言又止,袁圆拍拍她的手笑道:“没事的,杨焕,你先送吕品回酒店吧。”

一路上吕品闷闷不乐,杨焕边开车边吹着口哨,吹得吕品更是心烦意乱:“你不能安静一下吗?”

“遵命。”杨焕立时消音,没两分钟他又凑过头来,“这么晚了你饿不饿,去吃消夜吧?”

吕品本想说她回酒店随便对付一下即可,再想起来杨焕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只得忍下心烦意乱,陪他进粥店吃消夜。杨焕点了一品海鲜粥,特意把那只肥硕的龙虾舀到她碗里,吕品狐疑地瞅着他:“你一天没回去不要紧吗?”

杨焕笑眯眯的,“你放心,我还没重要到公司一天没我就不行的地步。”

“不是,我是说…”吕品想的是辛然那边,袁圆和杨焕并无多大交情,为这样的事耽搁杨焕公事或私事都不好。不过吕品又觉得从自己口里说出辛然的名字,总有点酸溜溜的意味,索性速战速决,埋头三下五除二喝完整碗粥,一抬头杨焕的脑袋又凑到眼前,“你想说什么?”

“没,我…我在想,换肾手术一般得多少钱?”

“不清楚。”杨焕仰头想想,“怎么着也得个十几万或者几十万吧。不过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找个合适的肾也不容易。”

“你这种人现在不缺钱才觉得没问题,袁圆上哪儿去弄这么大笔钱?本来学校工资就不高,估计前几年也被家里掏空了…唉,你能不能帮忙找你们左神,问问肾源现在都困难吗?”

杨焕讶异地瞪着她,吕品不解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呀?”

“那袁圆的事,我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心?”

“不是。”杨焕挥挥手笑,“我看那个姓高的,应该混得很不错,你看他们小区,门口都有武警站岗。这么点小事,难不倒他吧?”

“所以才麻烦嘛,要是让袁圆欠他这么大个人情,那以后…”吕品眼睛鼻子都拧到一起,“真没想到高工是这种人。”

“哪种人?”

“他肯定是趁着袁圆妈妈得病要花钱,乘人之危让袁圆给他俩儿子当后妈!”

“也许袁圆愿意呢?”

“那袁圆能不愿意吗?现在谁能救她妈妈,她给人做牛做马都成!”

“那可不一定。”杨焕的唇角撇出一抹揶揄,“如果现在有肾源,你和姓高的手上都有钱,你信不信,她绝对用姓高的,也不肯找你伸手。”

“为什么?”

“找你借,她拿什么还你?”

吕品闷下头来不做声,想想后觉得也许杨焕说得有道理,但是…像袁圆这个年纪长相的女孩,谁会愿意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当后妈呢?

吃完消夜,杨焕把早晨买的那张《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放进车载CD机,欢快跳脱的音符流泻而出。他歪头朝吕品笑道:“你困了就眯会儿,到地方我叫你。”

吕品一怔,立刻阖上眼,避开这让自己心跳漏过一拍的笑容。杨焕笑起来总是很张扬的,尤其是在球场上,私下里的时候却更像个大孩子,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根去。伴着CD机里的钢琴曲,吕品总算调匀呼吸,偷偷睁开眼,看宽阔的马路上如蚁阵的长龙。

北京的夜是流光溢彩的,设计独特的建筑物,构思精巧的景观灯,一路过去,仿佛慢行于织锦缎带中。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车停下来,也许是等红绿灯,直到吕品意识到CD放完,这才醒悟过来什么,从副驾舒适的坐垫中弹坐起来,“怎么停在这里?”

杨焕一副极闲适的态度,用几根手指敲着方向盘,又按下车载CD的PLAY键,指指窗外商场墙上巨幅的广告:不买衣服,可以看帅哥;买衣服,可以让帅哥看。吕品啼笑皆非,“这个也能让你欣赏半天?”杨焕笑笑,“你是想看我还是想让我看?”

吕品皱起眉,声音尖锐起来:“说什么呢?还有,这是哪儿,不是回酒店的路吧?”

“东二环。”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杨焕收起笑容,贴在车座靠背上,缓缓移过来,近到要和她贴着头。他面上的那点点光,顿时暧昧氤氲起来,“口口,我买这辆车的时候,就想着有一天要带着你在二环上兜风。”

吕品警戒起来,防贼似的看着他:“你干吗呢?”

“我…”杨焕一抹脸又坐直身子,“我直说了吧,他们都跟我说烈女怕缠郎,反正我也装不来情调什么的,本来还想忍几天,但是我现在实在忍不住了!”

吕品脸上浮现惊恐的神情,一只手已伸出去要拉车门,杨焕连忙扑过去拦她,“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行啊?”

“你别碰我!”吕品尖叫道,“你想干吗?你再乱来我叫人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刚刚好了没几分钟,现在又耍流氓!”

“我…我不是那个忍不住了!”杨焕恨不得自抽两耳光,这他妈什么玩意,怎么想好的那么多词,一到吕品跟前全变调了?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了敲车窗,杨焕一瞅似乎是交警模样的人,连忙摇下车窗笑道:“交警同志,我们马上就走,没什么事。”

“注意点风纪,你们这车停这里半天了。”交警皱眉看看车内二人极令人怀疑的姿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嘀咕:“北京郊外多着了,干吗非上主干道呢!”

第五章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

(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那是一个曾经拥有一切,尔后失去所有的人才能明白的话。

做婴儿是最容易的,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后来慢慢长大,就得学会看人脸色,把所有的尖锐和锋芒消磨殆尽。)

吕品气得直哆嗦,杨焕赶紧开车绕二环路顺时针开回去,送吕品回酒店。吕品狠狠剜他一眼,杨焕双手做投降状跟着她进来,到电梯口吕品陡然住脚,回头叱道:“杨焕你有完没完,闹起劲了是吧?”

“没没没,我不是玩,我是认真的。”杨焕环顾左右,确证四下无人后上前一步。吕品立刻后退,伸手指着他,勒令他保持三尺距离,杨焕只得又退后,“我的意思是,咱们别兜那么多圈子了,你觉得我哪里不合格,一条一条圈出来,我照着改就是了。现在我可以重新从男朋友alpha测试版开始做起,然后beta版,你什么时候觉得我的合格,咱们什么时候release正式版本!”

他夹七夹八地乱扯一通,吕品终于明白他是旧事重提,可是——他不是和辛然…她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究竟现在是什么状况,恨不得抱着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撞两下——上天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吧!

她一急居然就真的照做了。见吕品双手扒墙,头贴着墙面,杨焕连忙拉开她:“冬天这墙是冰的,小心冻感冒了。”

“你到底要玩什么,心脏不好,承受不起!”

“不是。”杨焕也憋屈,挨着墙瞅着吕品,老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我是看今天…你想想,你一个人在北京,要是没有我在身边,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吕品撇他一记白眼,杨焕连忙又赔笑道,“我不是咒你啊,我的意思是…万一你有个小病小痛,身边没个人照顾,多凄凉!”

“这么多年都没你,我不也一样过得好好的?”

“是啊是啊,还过得更舒心畅快更自由更像你自己呢,是把?”杨焕努努嘴抢白道:“你也不想想,帝都这么大,你要是走在路上,比如…比如大姨妈来了,连个陪你的人都没有,你心里不觉得凄凉吗?”

吕品哭笑不得,谁知道杨焕还来了劲,就着大姨妈这个话题跟她乱扯起来:“他大姨妈——是这么说吧?”

吕品终于嗤地笑出来。原来袁圆迷日本动漫的时候,拽着她一起去上日语选修课,某次杨焕中途溜进去找她,不巧被老师点起来,要他复述上节课所教的常用语“我回来了”怎么说。吕品在身边低声提示“ただいま”的发音,杨焕听了个大概,脱口而出:“他大姨妈”,从此后成为杨焕的一大笑柄,每每去吕品楼下叫她,都会有人朝吕品怪叫“吕品,他大姨妈来了!”

她一笑,杨焕也就跟着笑,吕品明知此时若就着他的话,说没有他的这么些年,她确实过得更舒心更自由,也许杨焕的心就真冷下去了——偏这么笑起来,这样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杨焕又凑近来摸她的手,恰好电梯门开了,吕品闪进去,杨焕也跟着进来,吕品一把摔开他,别过脸低声斥道:“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现在有男朋友,你别给我添乱。”

她等着杨焕拂袖而去,谁知等了许久,身边也没点动向,她有些讶异,一偏头掉进杨焕似笑非笑地眼神里:“逗我玩就这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