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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品警戒地挑起眉,杨焕伸手向电梯按钮,问:“七楼?”吕品的脸越发扭曲,瞪着杨焕的眼神也越发戒备,杨焕倒是好整以暇,“你当我傻子呢,就那个钱海宁?你们要真是恋奸情热,元旦放假他怎么会回家不在这里陪你?”

吕品暗舒口气,淡淡道:“放假回家不是很自然的事么,况且现在天天上班都在一起,又不急在一时。”

电梯到七楼,嘀的一声,吕品抢出电梯,被杨焕从身后拽住,“你骗人的技术倒是长进了。”他的手指冰凉,搭在她的指尖上,竟没有什么感觉,大约是冬天里冻得麻木了。杨焕仍是老夫老妻的口气:“以前很多事是我做得不够,我会慢慢地纠正,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总憋在心里呢,长了五张口,就是不会说话?”他顿顿又低声叹道:“这几年我做的东西也很杂,发觉munication很重要,可能以前我觉得跟你这么熟了,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你觉得我什么地方不够关心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降低沟通成本,不是很好吗?”

吕品连最后一点抵抗力的气也拿不出来了,瘫在墙壁上,无语问苍天:这是杨焕会说出来的话么?

她不敢相信地望着杨焕,他并没有怎么变,脸上的神采向来是张扬的,若年少时那叫做张狂,那么今时今日他的事业已为这种张狂充进足够的资本,增添出几分稳重的魅力。也许这几年,他真的变了不少,就像她自己也并非一成不变一样,眼角似乎有点湿润的东西要淌出来,她连忙别过头去,暗暗地将这种感觉压抑下去——若这话是在七年前说那该多好?

杨焕的神情一如往常,仿佛七年也只是弹指光阴,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过。吕品不自觉地攥气拳,狠狠地掐一下手心,似乎没什么感觉,再掐一下,仍无知觉…大约是太冷了。

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束微弱的光,慢慢地、慢慢地,融掉冰雪。

在这种无知觉的状态下,杨焕半拥着她回房,这回他并未急进,只让她掏钥匙,她也就乖乖地掏了出来。他帮她开门,送她进去,在她鬓边轻落下一个晚安吻:“Goog Night,明天再来看你。”

从这种震惊骇异的情绪中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多久,吕品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从袁圆的床到她的床,从她的床到窗户,又从窗户到门口——杨焕居然会检讨自己做得不够?

简直比日全食还罕见,日食那概率还有规律可循,杨焕——要杨焕心平气和地说一句“我错了”,你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吕品掏出手机,想给袁圆打个电话,倾诉一下今晚这堪称惊悚的经历,一看时间她又头痛起来:袁圆怎么就和高工搭上了?那可是有两个魔王儿子的鳏夫一枚呀!她抓狂地抱着被子,没两分钟,眼泪忽然就决堤似的往下淌了。

他们值得没有分开过?他不是追随辛然去了美国吗?前几天他们还十分登对地出现在CE技术展示会上…但无论如何杨焕也不会是那种脚踏两条船的人呀…吕品又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面对这种接二连三突发事件时手足无措,她把自己蒙在枕头下尖叫了几声,然后跳起来捧出笔记本开始看文献,试图以此镇定心神。

翌日吕品顶个双熊猫眼去医院陪袁圆做检查,因左静江介绍的医院一时也没用合适肾源,袁圆便要求医生为自己和母亲做配对检查。杨焕也带着左静江过来,前前后后地张罗,高工不住地向他们道谢,也顺道向吕品道谢。吕品几次想抽空问问袁圆,到底和高工是怎么会是,却怎么也不得空,不是杨焕来找她说着说那,就是袁圆忙着和医生大听肾移植手术的风险性。吕品眼看着自己一无关系二无资金,对袁圆来说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好上网查查资料,看看做肾移植的双方术后调理类的注意事项,没想到检查结果出来,居然说袁圆的肾并不符合要求。

医生的解释是人的肾在各个时期状态可能发生变化,即便袁圆数年前曾检查合格,也有这几年因为袁母病情恶化以及袁圆本人的身体条件原因,而产生变化的可能。

袁圆一下子又掉进冰窟里,求天不应叫地不灵,袁母的情况靠透析也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但如果连身为直系亲属的袁圆都无法提供合适的肾,那么要从本来就极度紧缺的器官捐献资源中找到合适的肾,更是难如登天。

素来开朗爽快的袁圆,终于忍不住在安顿母亲到高家休息下后,抱着吕品失声痛哭。

真应了杨焕那句话: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高工早把家里的活期定期存折都翻出来,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

一连数日吕品都笼罩在袁家的愁云惨雾中,杨焕帮忙把袁母的详细病情PUB到网上,寻求合适的肾源,并通过各种人脉关系,在各大门户论坛重点版块置顶求助,仍毫无回音。袁圆急得失了分寸,甚至问杨焕:“你认识的人多,不是说现在…有黑市吗,你知不知道什么详细点的途径,多少钱我都…”

杨焕骇然失笑,“我开公司赚钱,多认识几个人混个脸熟而已,又不是混黑社会的!”

袁母第二次去做血透时,袁圆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研究院那边高工替她请了假,钱海宁也自觉地把袁圆那部分研究工作接过去。但袁母的病情迫在眉睫,第二次血透后出现长时间昏厥症状,医生表情极严肃,只问了一句:“没有其他可以联系的直系亲属了吗?”

吕品抱着袁圆的头在怀里,却无从安慰,只能拍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袁圆在连日操劳下,已说不出什么,更哭不出来,只靠在吕品腰上,断续而无助地说:“吕品,你说我前几年肾还合适的时候,怎么就没坚持一把,逼着我妈把手术做了呢?”

吕品只能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也许明天网上就能找到合适的肾呢。”

看袁圆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吕品实在不忍心,虽知不可能,还是自己偷偷去找医生做了个检查,不出意外的,无法配对。

第三次透析,袁母再次出现短暂昏厥,吕品坐在透析室里,看汨汨的血液从袁母动脉里流出,血液经过透析液排除毒素,还会输回袁母体内。但袁母的生命和袁圆的生气,却如缓缓逝水,一去不回。吕品心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待高工办完手续进来,吕品将袁圆交给他,捂着口脸逃出透析室。

哭过一场后把脸洗干净,吕品这才镇定心绪,也许是这场缓慢且不见刀剑的死刑,让她心肠软下来,决定给娘亲打个电话——至少,如果她肯打个电话问“陈世美”一声好,娘亲会很高兴。

自她知道“陈世美”回家后,她就不愿意给娘亲打电话了,中途娘亲给她发过几条短信,很简单,都是问她在北京身体如何工作如何,她只回以一句极简短的“都好”。

电话接通,稍稍寒暄几句后,娘亲忽压低声音,微含责备地问:“你怎么又和杨会计的儿子搅到一起去了?”

吕品皱起眉,“搅”,娘亲极少用这样难听的字眼,她素来不喜欢杨焕,语气却从未如此尖刻过。吕品的口气不自觉变冷:“杨焕在北京,我也在北京,大家老同学老朋友,见个面不是很正常吗?”

“你明明知道你爸爸不喜欢他,既然你们都分手了,为什么现在又搅到一起?”

吕品只觉得这个“搅”字极之刺耳,方才的寸寸感伤全灰下来,声音里都掺进隐忍的不忿:“是啊,我们又搅到一起了,我们男未婚女未嫁,犯法吗?还是直到今天,你仍然怀疑是我蓄意谋杀了Jason?”

“我哪有这个意思!”娘亲委屈而不满地低声絮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拿出来说什么?”

吕品在心中冷笑,是我要说的吗?根本就是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我不知道你心里认定的事实是什么样子,是我杀死Jason,还是杨焕杀死Jason,还是我和杨焕合谋杀死Jason?总之在你心里,要么是我因嫉生恨,要么是杨焕为我出头——总之,我就是不清白的!

娘亲又低声嘀咕:“我知道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长久到令吕品心寒的沉默。

其实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因为我让你受了委屈,所以你做错了事,根源也在我。

说到底,你仍是有罪的。

手机挂断后不久又响起来,吕品满腹怨气,张口便道:“是我谋杀的Jason,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我心里变态看他不顺眼,反正我未成年杀人也不会偿命——你满意了?”

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吱声,吕品正准备再刺两句,忽然听到杨焕很紧张的声音:“口口出什么事了?”

吕品掰过手机一看,居然是杨焕,她长吐口气,语气却并不见好:“没什么,你什么事?”

“哦…刚刚有人留言,说可能有合适肾源,详细资料还没送过来,我先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

吕品一听,激动得站起身来,“你说真的?哪里的人,在哪里留言?你——我过去还是你过来,你在哪里?”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到是杨焕条理分明,声音也柔和得极具安抚作用:“你别激动,资料正在传真过来,我们都不懂这些参数,准备送到医院去看看,你在哪里?”

“我…我在医院,袁圆正陪她妈妈做血透呢。”

“那敢情好,我马上过来,你先别激动,我们把资料送过来给医生看看再说。”

杨焕不到一刻钟就赶到,原来是刚刚在廊坊出了起交通意外,伤者抢救失败。急症的医生恰巧看过杨焕在网上的求助帖,依稀记得大致资料对得上,进一步核实后联系上杨焕,看能否帮得上忙。

配型检查的结果令人鼓舞,袁圆激动异常,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利。连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也很快做通,同意将死者存活的左肾捐献给袁母。

高工、袁圆留下和医生详谈,杨焕不客气地领下了他们的谢意,拉吕品到走廊找了张凳子坐下,“刚刚出什么事了?”

吕品一愣,摇头苦笑,杨焕也笑笑,“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那件事你又没错。”

“有一部分责任吧。”杨焕覆上她的手,吕品方发觉因之前过度紧张,双手压迫过长,一时麻起来。杨焕轻捏她的手掌,语带调侃:“讨厌的人就不要鸟他们了,干吗自找郁闷?”

吕品缩回手,转开话题问:“那个…花了多少?”

这些明面上是说严禁买卖的,死者是位老妇人,生前压根连器官移植都没听说过,死后所以的事便是亲属说了算。杨焕素来的工作就是接单谈价,听说HLA配型结果出来六点全配,准备瞒下结果,先忽悠家属那点钱落袋为安。谁知高工和袁圆一时心急,让人撂了底牌,漫天要价,一度要到二十万往上走,幸而杨焕看准死者儿子和儿媳妇原本就拿这当意外之财,砍价后以十万成交。

杨焕无奈摇头,“其实检查之前万把块就可以拿下来,我听抢救的医生说,那儿子还掉过两滴眼泪,儿媳妇就干脆当甩掉一个包袱——最后还便宜这俩龟孙子,靠死人赚了一笔!”

吕品也暗暗惋惜,十万对高工来说并不算小数目,她算算为袁圆母亲这病,高工前前后后出的钱,至少也有三十万之数。以高工的资历,还有两个孩子的开销,能挪出这笔钱来,并不容易,只是心里仍为袁圆不值,想袁圆年纪轻轻,就要给两个孩子做后妈,怎么想怎么郁闷。杨焕却不敢苟同:“得了,现在什么时代?网上到处转载的,离婚下岗的中年男人,从越南娶个勤劳贤淑吃苦耐劳的黄花大闺女,相亲到结婚加办彩礼总共花不到两万块!我看高工年纪是大了点,情趣差了点,不过活到这个年纪的人,还肯给你袁圆的老娘花三十万治这种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的病,很不错了!”

“你能不能别说得跟卖身救母似的?”吕品老大不乐意,杨焕撇撇嘴,“男人和女人不就这样吗,各取所需,袁圆要钱给她妈治病,高工要个身份学识相当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给他儿子做后妈——我看高工对袁圆还挺有那么点意思,不然现在要我掏三十万给他妈治病,做白日梦呢?也就你是和袁圆感情好,所以替她不值,假使你先认识的是高工,现在你肯定在心里骂袁圆是个脸大胸平的狐狸精,平白无故就让男人拿三十万出来给自己老娘治病!”

“杨焕你说话能不能干净点儿?”吕品嗔怒道。杨焕一直看袁圆不顺眼她是知道的,以前每次看到袁圆就像看有夺妻之恨的仇人,前几天袁圆家里出了事,杨焕倒积了几天口德。现下事情看样子可以摆平,杨焕有要嘴上过过干瘾。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吕品不由又好笑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换位思考了?”

杨焕佯咳两声,“那不这些年天天算计着怎么从别人口袋里把钱掏出来么,不好好琢磨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怎么成?”

吕品笑起来,原来杨焕还真是变了不少的——可能真是两人从未真真切切地分开过,好像他总是那么远、这么近,若即若离,却从未一刀两断,所以他在她心里,也总是那个有点不讲理的霸王。

未几,医院安排好手术时间,有左静江介绍的熟手操刀,手术十分成功,并无严重并发症出现,总算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袁母手术后需一段时间住院观察,袁圆恢复工作,半正式地和高工出双入对。吕品原还想向袁圆问个分明,生恐她委屈自己,后来听杨焕那么一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况且木已成舟,高工慷慨解囊帮袁圆渡过难关已是既定事实,若再盘根问底,只怕袁圆尴尬。

吕品悬着的心放下来,连同景总工的笑容也多了,“前些天住院的是你同学的妈妈?我看小高急得不得了,好多数据都堆在他那里没人管,你俩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我就像断了两条胳膊,什么都施展不开。”

吕品连连告罪,景总工又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年轻人这么有孝心的也不多了,你看我儿子,年年都说工作忙,忙得不找媳妇不要爹娘,真不知道他忙什么!这快过年了,你回家的票好不好买?不好买的话说一声,我有熟人。”

“没关系的,我…也有老朋友在这边,可以帮忙买。”吕品含糊应付,心道若让景总工知道她不打算回家过年,这顶不孝的帽子可就要坐实了。

周末袁圆抽出空来,和高工一道请吕品、杨焕和左静江吃饭作为答谢。除开袁圆向杨焕、左静江敬酒,席间大部分时候是杨焕和高工在闲聊。高工算不得健谈,但累积到这个年岁谈资总是不少的,加之杨焕这几年也是生意场上历练下来,天南海北的就没停过嘴。吕品坐在袁圆和杨焕中间,袁圆从头到尾都忙着伺候高工的两个儿子,双胞胎可爱是可爱,却也极磨人,吕品偷眼觑过,心里微微泛酸——袁圆已搬进高家,只因不得空回校借户口,还欠最后一道证明而已。也许真如杨焕所说,高工对袁圆是有些感情的,那袁圆对高工呢?袁圆眉宇间并无不耐,亦无喜悦,只是平淡而公式化的笑容。吕品是见过袁圆在热恋中的模样的,再热情似火的人,也会被生活的汪洋大海,消磨得灰尽烟灭。

也许到最后,残留下来的也只是互相需要吧?比如“陈世美”当初并不需要包子娘亲,所以能拍拍屁股就抛妻弃女;比如现在“陈世美”老来无依,又想起原来还有个女人在傻等,于是又回来而已。

至于感情,感情是个什么东西?

阵阵痉挛又起,归根结底是,她和杨焕,并不互相需要。

一抬首,却落入对面那双了然地双眸里,那个被杨焕尊为“我们CXO俱乐部的精神领袖”的哑巴,又用一种看破红尘却又仿佛自伤自怜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

吕品想起那天左静江来找她时的那句话:我不希望事情发展到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恨错难返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更希望你慎重考虑。

散场时袁圆拉着吕品的手交到杨焕手里,话音里带着醉意:“黄世仁哥哥,我家喜儿就交给你了…”杨焕满怀歉意地向左静江作揖:“不好意思,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左静江拍拍杨焕肩膀,又朝吕品挥手道别,等上了车吕品才故作不经意地问:“老听你说你们那群人怎样怎样,好像就是左神没有女朋友?”

杨焕一脸无辜地转过来:“那我算有还是算没有?”

吕品一皱眉,杨焕连忙告饶:“开玩笑开玩笑,左神么…他是活该!”

“啊?”

“以为自己是情圣呗,自导自演把处了三年的女朋友推给别人,现在痛苦得恨不得撞墙,还得天天在我们面前装淡定!”杨焕努努嘴角:“你说丫不活该谁活该?”

“呃…他晚上看起来好像状态不好。”

“他那德性!”杨焕哂笑道,“那女人要真嫁得好,他准保一边自虐一边觉得自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可惜——他女朋友嫁得实在太好,好得有无数彩旗飘飘来烘托她这个红旗不倒!”

“啊?那…当初干吗把女朋友赶走?因为…因为自己是残疾?”

北三环上车又堵得跟长龙阵似的,杨焕调侃的笑容一点一点黯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杨焕想:“医人者不自医”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原来那么多人说过他和吕品之间的问题,他都不当一回事,直到左神点拨他才如梦初醒,然而这样通透的人,对应在他自己身上的劫,一样束手无策。良久后他朝吕品轻声道:“那女孩的妈妈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自己女儿一条生路。”

没有袁圆陪着夜谈,吕品一夜又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听过杨焕那简单的几句话,在回忆起左静江的眼神,吕品似乎又从中多看出一种凄怆。

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可收拾、恨错难返”?

在被子里滚来滚去,越发辗转难眠,被单和肌肤摩擦的触感,也销魂蚀骨——不是不寂寞的,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里。

那杨焕呢?吕品还没来得及认真思索左静江当日说过的话,也想不清楚杨焕和辛然之间到底怎么了,杨焕却以天罗地网般的密集攻势侵入她的生活。

下班一出来,杨焕的车就不早不晚地停在研究院门口。故意提前半小时上班下班,不出半小时杨焕又会出现在酒店的餐厅;就连她特意去附近的书店看书,用不了多久杨焕的脸就会贼兮兮地凑过来:“我有这里的VIP卡,打折,要不要?”

“杨焕你到底想怎么样?”

“有没有新鲜点的词,每次都问我想怎么样。”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你啊!”

杨焕大方自然,肉麻的话说得跟顺口溜似的,吕品恼羞成怒:“你这几年交了多少女朋友才练成这幅嘴皮子的?”她可还清楚记得,有三次杨焕带女孩子回家,杨妈妈没给人好脸色看,于是她就成为杨焕迁怒的对象。杨妈妈用多恶毒的眼神瞪那些女孩,杨焕就会用加倍仇恨的眼神瞪她。

“上它一年网,胜泡十年妞。”杨焕心里不知多得意——Memory网上每天如滔滔江水般的转帖,简直能编个泡妞秘籍。从如何提升自身修养,到怎样选择适当时机表白,还有不同节日的贴心小礼物选择tips,或是如何观察女孩子心防最脆弱时一举成擒,甚至连各种价位的餐馆酒店推荐都一应俱全。所以,自从那日吕品历数他陈年劣迹一吐胸中恶气后,再经左静江那么一点拨,杨焕就开始重点学习女性心理方面的帖子。尤其是广大热恋中的女性同胞晒幸福的文章,更是反复拜读,以求能在实战中灵活运用。

当然杨焕认为自己出发点十分正派,和网络上四处盘踞的color wolf们不可同日而语。

某日某帖中看到一句话: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忘记一个人却需要一辈子。其实这种酸啦吧唧的帖子,一天从杨焕面前过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来没往脑子里过过,唯独那天,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怔住——什么是爱?杨焕从来不愿意花时间想这种浪费脑细胞的问题。他爱上吕品用了多少秒?他也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在吕品一次又一次地问他“杨焕你真喜欢我吗”或“杨焕你喜欢我什么”这种问题时,他也能一边说着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边在心里想:男人和女人,不就是吃饭聊天上床睡觉么?哪儿这么多爱不爱、为什么的呀?

甚至到和吕品彻底分手——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距离吕品提出分手已经好几个月了。杨焕当时还能安慰自己,这不是件多么可惜的事,但又有点羞愤,恰好辛然拿着交换生的申请表问他要不要填,他即刻敲锣打鼓地宣传一番,不信吕品知道他要出国不来求他。没想到他望穿秋水,望穿了太平洋,等双脚落在美利坚的土地上时,他还不敢相信,他真的和吕品分手了,吕品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还是他只是做了场梦,梦醒了,他还在膏矿的高中楼前和人打羽毛球,打完球回教室,从后门进去偷偷吓吕品一跳,而她会异于常态地尖叫——因为她正一边看《无人生还》,一边画逻辑图分析究竟谁是凶手…

留学生的日子过得忙碌异常,水土不服,吃不惯穿不惯的时候,也有点儿想念吕品,后来自己也就慢慢习惯了。再后来…再后来他想人生不就这么回事么。也许他原来不过是习惯了和吕品在一起,好女人多得是,身边现成的就有一个。某一年的圣诞节,妈妈说吕品被派去麻省理工进修,妈妈喜欢吕品,他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妈妈也老早看出来他那点小心思。接下来的事也很自然,他坐车去看吕品,人没看到,回来又被辛然甩…

每年回家,总能有意无意地看到她,看到她还单身,看到她对自己父母体贴周到,心里就觉得欣慰,好像大家仍是一家人。

这样的日子也未尝不惬意,偶尔在Memory上看到失恋小mm很悲情地写些擦肩而过之类的帖子,他就在心里冷笑,虾米擦肩而过?说白了就是那个男人不够爱你!现代资讯如此发达,只有你不想花心思找的人,没有你找不到的人。

比如他杨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要找到吕品,都那么的容易!

他觉得自己可以写本《业余追踪七十二式》,从纯体力跟踪到高科技手段,应有尽有。

正陶醉着的时候,冷不防吕品的目光扫过来,“听说‘陈世美’找过你——还是他来找我被你碰到?”

杨焕怔住,还未想好答复词,吕品又冷嗤道:“你知道他怎么跟我妈说么?他说——如果你不是问心有愧,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合谋杀死Jason,你怎么会给钱去封他的口。”

杨焕愣了足足半分钟,垂头喃喃道:“靠!他每次都要来刷新我所认识的贱人范围的下限啊!”

未几,他又猛抬起头来,“你妈不会又相信他了吧?”

吕品垂下头,心有不甘地咬咬唇,又点点头。

让吕品心凉的是,娘亲不止又一次相信“陈世美”,还更坚定地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冠上谋杀犯的罪名。唯一可商榷的是,她到底是主谋还是从犯。

吕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母亲像娘亲这样,永远相信外人的投诉,却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出了事永远相信是自己的女儿生性本恶,却不肯思考任何意外的可能;永远把自己的女儿像嫌疑犯一样对待,而把真正的罪人当证人供起来。

吕品还记得,高中某次周末补课,她迟了二十分钟回家,娘亲一口咬定她肯定是偷偷和同学去逛街,却绝不相信是老师为某到重点题多讲了二十分钟。

再比如,小时候和同伴们玩什么游戏,偶有小争执,也不过是孩童们之间的小纠纷,娘亲却一定要严加责难,仿佛她和同伴计较跳房子的线格是件足以祸国殃民的大事。

再比如,初中时恰巧碰到一位专横的英语老师,不加调查地怀疑她听写满分是藏了书作弊,娘亲不分青红皂白地亲自打电话给老师道歉——翌年该老师被多位家长投诉,娘亲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女儿。

吕品永远都记得,那次娘亲满脸愧疚地跟她说:“以后有这种事,你跟妈妈说清楚,我保证相信你。”

吕品信以为真,觉得那位被调职的老师,好歹也算做了件好事,至少让娘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没多久,娘亲就彻底粉碎了她的幻想。

还是“陈世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着“公主”回膏矿省亲的时候。

夫妻无缘无故地变成兄妹,女儿不伦不类地变成侄女,“陈世美”还一脸笑容地介绍Jason给她认识:“这是你表弟,他叫Jason,今年六岁…”

“陈世美”要她带Jason出去玩,她牵着Jason漫无边际地走,表情宁静,神态安详,直接导致后来在膏矿广为散播的流言。当天看到过她的人,说她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说她是做大事的人,说她生就冷血冷心…连杨焕也佩服她的镇定,只有吕品自己知道,她不是镇定,她只是被吓傻了。

在那座废弃的矿井旁遇到杨焕,他脸孔微微涨红,一看到她就弹簧似的跳起来,说话都有点结巴。吕品压根没注意到他在脸红,也没注意到杨焕今天一切都如此反常,更不会知道他一切反常的原因,是不出一个钟头前在这里的那个吻。

吕品脑子里只有一大堆猝然让她无法理解的变故。

杨焕带来的是父亲出差时买的巧克力,膏矿上买不到的牌子。吕品机械地接过来,Jason向她伸手,笑眯眯地说:“Chocolate”,吕品也就递给他。杨焕沉下脸来,“你弟弟?”

吕品思考到底是该回答弟弟还是回答表弟,还在犹豫地时候,杨焕已一把抢过那盒巧克力,远远地朝废弃的膏矿井口扔去,“小杂种,你凭什么吃我的巧克力?”

Jason听不懂他的话,只远远看到一个洞口,觉得神秘又有趣,一跳一跳地走过去。

吕品语无伦次地问杨焕:

“他到底是不是我爸爸?”

“我什么时候有舅舅?”

“我是捡来的?”

“他明明是我爸爸呀…”

“不是说重婚犯法的吗?”

不知多久过后,他们才发现Jason不见了。

那天晚上下着雨,吕品被绑在单元楼前的老槐树上,那个不知道是父亲还是舅舅的人,面目狰狞,用他那条据说很贵的皮带,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身上。

倾盆大雨掩盖了一切哭喊解释的声音。

最后救下吕品的是绿卡公主,她写信给膏矿的区政府要求他们加强废弃矿井的安全保护措施,并谴责“陈世美”这是严重的虐待儿童的行为。

第二天杨焕操起砖头砸了吕家的窗户,整栋楼的人都听到杨焕杀气腾腾的叫骂声:“你的杂种儿子是我把他掼进矿井闷死的!有种你来找我呀,有种你再在膏矿呆一天,老子把你也活埋了——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反正老子也不到十八岁!”

娘亲在家里抱着吕品哭:“品品,你怎么这么傻,妈妈没觉得委屈,你干吗非要逞强帮妈妈出头…”

吕品被娘亲送到杨借住,晚上她跑到废弃的矿井那里坐着,想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家。杨焕来找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陪她坐着。她问杨焕:“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杨焕想说不会吧,又没把握,只好摇摇她的手说:“还有我呢。”

“陈世美”回美国后娘亲就来接她了,再后来听说绿卡公主和“陈世美”离婚了。

有些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所有的乌云变成暴雨后最终都会归于大海,所有的岩石在时光的磨砺后都会风化成一抹即散的沙粒。曾经无比高大却又一瞬间坍塌的偶像,最终也只变成一个符合,一个名字,除了填写户籍档案各类报名表时轻轻从笔端划过外,再不会给她的生命留下任何印记。

吕品一直在思考,如果她原来就劣迹斑斑罪行累累,穿墙打洞上房揭瓦,那么包子娘亲每每归罪于她还可以理解。然而吕品整个学生时代都纯洁得像婴儿,准点起床按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还超前预习,不和陌生人说话,不跟老师顶嘴,最出格的事情大概只能算——把作业借给杨焕抄,以及借杨焕家里、还有从租书店里租来的小说看。

她历史清白得像一张白纸。

娘亲教育她颇为严苛,动辄是“你不如何如何,你爸爸就不回来看你了”,或者是“你再如何如何,爸爸就不打电话给你了”。“爸爸”这个词,在吕品心里,变得神圣而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