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微妙的陌生感并没带给她多少运气。她闻着周围残留的烟味,望着手上那张笔迹尚未干透的支票,心情低落地叹气。

丁宓之给钱给的如此干脆利落,摆明了不想跟她再有关系。

她把支票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钱包最里层,准备拉上包的时候,想起刚才的电话,便掏出手机,翻看未接来电记录。她以为都是那个好友的,结果第二条是未保存的陌生号码。

号码熟悉到她猛地心悸一下。

明明那个人刚才还在她面前晃悠过。

心里立即冒出一连串疑问和幻想: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个号码的?他刚才打电话是有什么事?难不成他也会想自己?

她手一抖,回拨过去。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起。

“丁…”她刚说了一个字。

“听说你回来,想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把钱给你。”丁宓之简单扼要地解释那通电话的原因,声音清冽,仿佛山顶积雪融化的冷泉,不经意地窜入她温热的心底,却不带一丝感情,“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既然现在我和你没有任何债务关系,以后你要是有事找我,请打给我秘书。”

程亦嘉足足愣了二十多秒。

如果没记错,她那年从拘留所出来,问骆一辉要来他的私人号码后,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他也是这个语气:“打电话准备道歉?不是的话请联系我秘书。”

当她第二次拨过去的时候,丁宓之冷笑着警告她:“程小姐,难不成你喜欢坐牢的感觉?”

程亦嘉被他激得脑子一热,口不择言道:“丁宓之,你个大变态,你们全家都无耻之徒,臭不要脸,仗势欺人,逼娘为娼,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实际是批着羊皮的恶狼,劝你快去看看你家祖坟有没有被人撬了!我告诉你,晚上走路小心点!”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真是说时一时爽,说完想去火葬场。

可惜丁宓之并没有给她任何表示忏悔的机会。

第二天,程亦嘉就收到了法院的一张传票,丁氏集团的法务告她诽谤罪和伤害罪。程亦嘉捏着传票,看傻了眼,她完全没想到丁宓之把芝麻绿豆大的屁事当真。

她当时正忙着毕业,哪里有时间和金钱去应付丁氏集团的那一群法律精英。她愁眉不展,后被黄茜看见,黄茜立即大嘴巴地把这事告诉了骆一辉。

骆一辉一脸沉痛地决定牺牲色相,挽救自己的心上人。他天天去找丁语婧,做出一副当初我不该因为家境比不上你而自卑离开你低姿态,好不容易才哄得丁语婧不再生气。在丁宓之面前,丁语婧说话比谁都管用。很快,丁氏集团撤诉了。

想不到经历这么多事,丁宓之对她的态度从未有过改变。在丁宓之的眼中,她恐怕连丁语婧喝剩的咖啡渣都比不上。

想到这一点,程亦嘉便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感在心头翻涌。她和丁宓之关系最融洽的那段时间里,两个人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超过一百句。

有一次,丁宓之参加应酬多喝了几杯,回到家后就,脱了西装外套,坐在沙发上小憩片刻。色心大起的程亦嘉立即决定趁火打劫。她上前想扒掉他的衬衫,先是解开所有的纽扣,色眯眯地用手指戳着他完美的腹肌,从上戳倒下,嘴里还数出声来。

一,二,三,四…八块,不多不少。

感觉,硬硬的,滑滑的。指尖游走过后,觉得有些发烫。

就这样傻呆呆地数了几遍,她见丁宓之毫无反应,便坏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说:“丁哥哥,我要脱你裤子咯,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同意。”

丁宓之没吭声。

不过她的手刚摸到皮带扣,手腕就被丁宓之用力扣住。

“程亦嘉。”丁宓之眼睛倏地睁开,把她的手移到沙发上,“谁借你的胆子?”

程亦嘉看着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扣住,不能动弹,疼得龇了龇牙。顺便摆出一脸天真的样子,大言不惭地说:“你啊。”

丁宓之被她我无耻弄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她,带着些许难以见到的游离神态。

程亦嘉想把手抽出来,无奈丁宓之手劲太大,她手腕被箍得紧紧的,使用拔了半天,都没拔出来,最后只好沮丧地作罢。

“谁让你看起来是喝醉了在沉睡?”程亦嘉喃喃说着。

“哦,怪我咯?”

“怪我,怪我见色起意。”程亦嘉忙不迭地点头。

当时的丁宓之算起来是她的小金库,她岂会舍得惹恼他?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钱?”丁宓之靠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样子,连语气都不像平时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你别忘了当初我们说好的。”

程亦嘉脸瞬间红了,脑子当机了几秒,等恢复过来后,她一如平常,梗着脖子说:“我怎么可能忘!我不过是…是没见过男人长八块腹肌的样子。我、我听说你有八块腹肌,所以想看看罢了。”

这似乎跟脱他的裤子没什么关系…

管他呢,反正丁宓之后来也没追问。

“那就是和以前一样,不爱?”丁宓之松开手,“很好。”

“我…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你,你又不是人民币。就算你是人民币,那还有人更爱美金啊。”程亦嘉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看到他的眼睛,心里的真实想法,就会瞒不住。

程亦嘉揉着被他弄疼的手腕,冷哼一声后补充说:“我看你也别太自作多情了,谁规定扒男人衣服就是喜欢他?”

“程亦嘉,你真的没发现吗,作为女人,你的下限太低,低到我根本看不到。”丁宓之穿上衬衫,慢慢地系上纽扣,看程亦嘉的眉眼之间尽是嘲弄,“下次你再敢扒我衣服,我就让你在楼顶裸睡。”

“对,我没下限没节操,简直有损广大女性同胞的脸。”程亦嘉不忿地批驳,“比起你们大部分男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完全没感情的人上床交.配,我觉得我这种只是过过眼瘾的人算好的了。”

丁宓之坐直身体,先前的慵懒姿态荡然无存,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冰冷,甚至还多了几分恼怒。他盯着程亦嘉,有些凶狠地说:“别在我面前晃悠,滚。”

程亦嘉想,当时如果自己承认如果钱和他只能选一样,她一定选他的话,事情又会是什么样?

每一次心情低落的时候,程亦嘉就想找他,然后跟他说:丁宓之,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如今现在跟他说的话,他会不会让自己把支票还回去?

程亦嘉在心里酝酿了好几遍,最后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遍。

她不敢告诉丁宓之。

丁宓之那么厌恶她,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被恶心到。想到自己让丁宓之觉得恶心,程亦嘉便感到头一阵眩晕,急忙伸手扶着墙,移开手机,深呼吸,稳住情绪,努力让自己表现和平常一样。

程亦嘉扬起眉毛,装作语调轻松的样子,调侃般地问他:“你秘书会介意我向她咨询刚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丁宓之大约停顿了三秒钟,语气瞬间变得不耐烦起来,“程亦嘉!”

“好好好,我不说了。”

“忙,挂了。”丁宓之又补充一句,“不许再打电话给我。”

“喂…”程亦嘉听到电话里的一阵忙音,咬了咬牙,将他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接着把手机扔进包里。

她摸了摸发红的脸,恨恨地想,丁宓之,以后我要是再打电话给你,再去找你,我就是你孙子!

走到大堂,看到黄茜和王正凯两个人正在等她。

两个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

黄茜悄悄走到她身侧,问:“刚才你遇到丁宓之了?”

程亦嘉点头:“你们也看到了?”

“刚才老王看见他的车停在酒店门口,酒店里的人还亲自出来接他。”黄茜认真地打量她的表情,迟疑着问她,“亦嘉,你没跟他再起什么冲突吧?”

“没有。”程亦嘉笑着拍拍黄茜的肩膀,“放心,我没以前那么鲁莽。”

“那我们走吧。”黄茜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程亦嘉,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程亦嘉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你们先去车上等我。”

“亦嘉…”黄茜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我真的没事。”程亦嘉转身走到前台处,食指在台子上轻轻叩了几声,待漂亮的前台问她是否要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她微笑着问,“请问丁先生是在哪个会客厅?”

她从刚才丁宓之身边随行之人就可以看出,丁宓之应该是在酒店参加了什么会。

前台很职业地回答:“抱歉,这点我无可奉告。”

程亦嘉想了想,便掏出包里的支票,摆在台子上,指着前台们看:“他刚才给我开了一张支票,可是我突然发现金额不对,打给他的秘书,秘书说在开会然后就挂了我电话。我想直接去找丁先生。”

前台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小姐,我们真的不能…”

“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死板,难道我要一层一层地去找?”程亦嘉有些气恼,刚要再说话,被刚才一直没走的黄茜一把扯到一边。

黄茜问她:“你这支票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给我的。”程亦嘉坦白,“好吧,我承认,我看到他心里就很不爽。但是看在支票的份上,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他保持明面上的友好关系。”

“亦嘉,求你了,别再去惹他了。”黄茜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外走,“你还记不记得骆一辉?你出国后,丁宓之把他整得人不人鬼不鬼。害得骆一辉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整日里醉生梦死。”

程亦嘉脸色闪过一丝惊讶:“骆一辉?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有丁语婧那张王牌?”

丁语婧一直死心塌地喜欢骆一辉,有她护着,丁宓之根本不可能会去弄他。

“丁语婧可以是他的王牌,也可以是他的死牌。”黄茜叹息,“丁语婧可是丁宓之的一个高压线,骆一辉真不应该和丁语婧扯上关系。”

丁语婧是丁宓之的高压线,程亦嘉比谁都清楚。

有一回,丁语婧突然来找丁宓之,看到她在丁宓之的城西别墅里,又开始骂他。程亦嘉想着,她是丁宓之最在乎的亲人,就一直忍着。最后她也不过是反驳了一句,恰巧被丁宓之听到。

丁语婧看到丁宓之,生气地跺脚离开,走到门口说:“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你竟然让她出现在这儿。”

丁宓之追上前,说:“你要是不喜欢,那就把她丢出去。”他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丁语婧这才破涕为笑。

晚饭的时候,丁语婧不许程亦嘉上桌吃饭。程亦嘉一气之下,就拿着钱包出去吃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料回来的时候,丁语婧还没走,正穿着她买来的之前都没穿过的新睡衣,在客厅坐着看电视。

丁宓之好像在书房。

程亦嘉不想和丁语婧起冲突,开门后也不跟她打招呼,直接上楼。

不过丁语婧并不想放过她,摆明了要跟她作对的姿态。她跑过去拦住程亦嘉的路,说:“贱人,不许去楼上睡觉。”

饶是脾气再收敛,程亦嘉也有些生气。她推开丁语婧的手:“你有病啊?”

“你又对我动手?”丁语婧咬着后牙槽,说,“程亦嘉你就是贱,你吊着骆一辉,还勾搭我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后来程亦嘉就只推了丁语婧一下,谁知道她没站稳,脚下一滑,从上面滑倒,带着程亦嘉一起从楼梯滚了下来。

“程亦嘉!”丁语婧大喊起来。

声音如此之大,惊动了在书房开电视会议的丁宓之。

丁宓之看到这一幕,不由分手抱起程亦嘉,把她丢在了门口,并反锁上门。

那一晚真是让程亦嘉永世难忘。

其实,丁语婧说的对。

她有时候真的是挺贱的。

明明告诉自己一万遍,丁宓之是喜欢把妹妹宠上天的变态,你不要再喜欢他。

可是回国后,她竟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感情。

几分钟前自己发的誓言都能抛之脑后。

跟着黄茜上车后,她想,自己刚才就算找到了丁宓之,又能怎么样?

开口叫他爷吗?

第5章 归来

最后程亦嘉还是败在了黄茜的连环攻势之下,在找到房子之前暂住她家,确切说是王正凯家。这套房子是王正凯结婚前买的,两人确定关系之后,黄茜就从自己的小公寓搬到了王正凯家。

黄茜说:“客房早就给你收拾好了,你就别有心理压力,慢慢住,找到房子再搬出去。”

程亦嘉坏笑着掐了掐她的腰,说:“你和你家老王别有压力才是,我顶多住一个星期。”

程亦嘉洗个澡后就在客房休息,她确实太累了。这么一折腾,她觉得时差都不用倒了。

第二天,她跑到阳台上,晒了半个小时的太阳,然后陪着黄茜在家里写请柬。

写完后,黄茜手里拿着一份请柬,问程亦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这份请柬?”

程亦嘉望着她手中的请柬,有些不确定地问:“骆一辉?”

黄茜点头。

程亦嘉说:“走吧。”说完站起来,准备收拾收拾出发。

黄茜瞪了她一眼,问:“写了一上午,你不饿吗?等下午再去也不迟。”

“顺便去他家,让他请吃饭。”

程亦嘉想得美美的,结果等黄茜把车子开进一处老社区的时候,她才明白,如今的骆一辉可不是当年的骆一辉。

“他家破产了吗?”程亦嘉在小区门口停下,走到路边的水果摊,买了点水果。

黄茜道:“具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听说是资产被冻结,父母因为经济问题进去了。”

“丁宓之怎么总喜欢把人往牢里送?”程亦嘉不禁为骆一辉忿忿不平,明明大学那会,丁宓之对骆一辉的父母还挺客气的,当面伯父伯母地叫,“到底他做了什么,惹到了丁宓之。”

黄茜看了看周围,把头伸到程亦嘉耳朵前,小声地说:“我只是听说的,好像是说他害得丁语婧流产。”

程亦嘉沉默下来。

小区很老,一楼好多人家都把门前的一片地方用水泥拦截起来,弄成了一个很小的院子。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大爷老奶奶端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门口,也有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下象棋。程亦嘉和黄茜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抬头打量。

“他就住在最里面的三楼,两室一厅,加起来六十七个平方,房间小得跟大学寝室似的。”黄茜指着方向,“我之前和老王来过一次,当时他被三个人堵在屋里追债,他没办法才打电话给我。”

“他现在会在家吗?”

“肯定在家,他晚上出去风流,白天肯定在家。”

“他现在还有精力风流?”程亦嘉表示惊叹。

黄茜但笑不语。

房子是老旧的砖木结构,楼梯很窄,踩上去吱吱作响,总觉得再来个胖子,这楼梯就能塌了。

来到三楼,程亦嘉犹豫了好久,准备敲门的时候,忽然很不安地转过头问黄茜:“你说他看到我会不会很生气?”

黄茜很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去楼下等你,你进去给他送请柬。”程亦嘉往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这样,她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骆一辉。

她从来没有吊着骆一辉,从不跟他暧昧,从不给他任何希望,一直都把两人的关系定为在很明确的不可能的位置上。

于是她走上前,动作干脆地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