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努力让别人看得起你啊。滢滢,你要知道,想让别人看得起,就要有被看得起的资本。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骨气。只要有骨气、有信念、肯努力,你就不是一无所有,就算再困难,你也爬得起来。

“滢滢,别气馁,学习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你也不能指望自己一下子就比别人学得好,但是你可以和自己比啊,只要你每天超过自己一点点,总有一天你会超过很多人的,知道吗?

“还有,滢滢,妈妈想让你知道,你在妈妈心里,永远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

泪水涌出来了,我抹一把,再抹一把,可是仍然不断地掉下来。

我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一场偶然的变故,我们的心可以渐渐拉近。

是的,她是我的妈妈。她爱我,她永远都不会欺骗我。

我以为我不爱她,其实是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习惯了一个人独自长大,我以为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成长。只有当我遭遇了挫折、苦难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的亲人,他们可以不在乎我的不够好!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啊!

不过还好,我知道的还不算晚。

那个晚上,我关上房门,安静地凝视着我浅绿色的日记本。

水晶小房子,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台灯下,散发出妖娆的光泽。

光芒太过璀璨,反而生出诡异的质感。

从正面的角度看过去,门、窗、烟囱都形成晶莹剔透的折射光芒,可以看到后面笔筒的轮廓,却又看不分明;从旁边的角度看过去,那些小巧的部件,在灯光下形成尖锐犀利的棱角,棱角顶端顶一团细微的光芒。

美得炫目。

而那样的美,如同一柄锋利的小刀,一刀刀,剜掉我的青春、激情、快乐、幸福……

伸出手,“嗤啦”,一页日记撕下来,白色的纸,黑色的字,中间“张怿”的名字,时隐时现。

可下一页,仍然是“张怿”。

张怿的微笑,在阳光下温暖明亮,在唇角边开成一朵花。

张怿的手,修长而瘦的手指,力量却那么大,只一抓,我便乖乖站在斑马线一端。

张怿的声音,欢快的、愉悦的,读课文时,英语句子如同珠子般清脆生动。

张怿的目光,单纯美好,穿越傍晚深深的空气与阳光,直抵我的内心。

张怿说:陶滢,你比自己知道的要好。

张怿、张怿、张怿……

手撕纸撕到麻木,一个厚厚的本子,顷刻间就变成满地白色凌乱的绝望纸屑。我关上台灯,只余一地的白,有点像考试过后的考场,大溃退般地撤离。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心底里的愿望一早就逃掉了,白色纸片只能带那些惨白的光,委顿地挤挨着。

我弯腰捡起一片,翻过来,却恰好仍然是两个字:张怿。

心里尖锐的刺痛,伴随哀哀的恨,悄然而生。

我捧起那些纸片,放在院子一角的簸箕里。然后打开打火机,看见一点光微弱地跳。随后那光芒变成蓝色的小舌,贪婪地、不紧不慢地,卷去白色纸片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字迹。

张怿的名字一点点消失。

满院黑色灰烬,在春天的风里上下翻飞。月光照耀下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盘旋,直到最后一星火苗熄灭。

然后我回到屋里,把那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扔进床底的纸箱里——本想摔碎的,可是几次举起手,终究还是不忍心。

做完这一切以后,我一个人抱着胳膊,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孤独而寂寞地哭泣。我坐在地板上任泪水流淌,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哭泣。

我似乎看见,有些什么东西,珍贵的、娇弱的那些花儿,在泪水中渐渐风干。伴随一些单纯、美好的年华,悄悄埋葬。

5-1

第二天傍晚,放学路上我买了两份报纸。一元钱换来64版硕大的纸,唯一的价值,不是伊拉克、科索沃,也不是世界五百强,而是糊住书架时,一道脆弱又坚固的墙。

报纸,是脆弱的,而内心,第一次如此坚强。

我的书架上没有玻璃门,除了用报纸糊,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些报纸,如同一枚又一枚巨大的封条,在那些曾经承载我全部快乐的书架上,威武伫立。如同士兵把守住最重要的禁地,如同巨石压抑着最灵验的咒语。

这些封条,它们不仅封住了我那些视为珍宝的书籍,也封住了一些快乐的往事、跳动的记忆。

我的动作,连同我的心都变得很决绝。

手起手落间,粘乎乎的胶水便使报纸皱成湿漉漉的深灰色。字里行间,仍然可以看见家长里短,可是都已无法引起我的注意。我只记得,妈妈在电话里重复过的真理:在以成绩论英雄的高中时代,考试就是一场场优胜劣汰的抉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所以,倘若你笨倒也罢了,人们对真正的弱者总心怀同情和怜悯。可是假使你自己都不珍视自己的尊严,那么更没有人有义务珍视你!

是这样的,灰姑娘的故事经久流传,可是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南瓜马车、水晶鞋,我有的不过是一份份的检讨书还有不漂亮的成绩单。

所以,陶滢,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抱怨什么!

如果你优秀,如果你够好,哪怕你不漂亮,也没人敢于无视你的人格和尊严。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块补丁,一块不搭调的补丁啊!

这样想的时候,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凛冽气息从我心头漫过,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失落感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报复欲。我突然想要报复我自己,用更艰苦的生活来报复我自己。报复以前的那个陶滢,她的漠然、她的冷淡、她的无所谓……

我甚至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当有一天我也变成一个公主的时候,张怿,你会是什么表情?夏薇薇会是什么表情?徐畅又是什么表情?

你、你们,还会觉得我是一只可以随便嘲笑、踩来踩去的丑小鸭吗?

说到底,你们不过是恃强凌弱,你们觉得自己是班里的正常人,你们即便成绩不拔尖也好歹属于正常的行列。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书、被没收、作检讨、再看书、再被没收、再作检讨……因为我和你们不同,所以你们认为我厚脸皮,认为我不是正常人,是不是?

所以,你们就顺理成章地以为我没有灵魂没有心了,对吗?

这是简?爱的呐喊,她含泪的眼睛,出现在我心里,撕扯着疼。

我似乎又想起早晨走进班里的时候,同学们那异样的眼神,夏薇薇的得意,还有张怿始终没有抬起来的头。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在我们之间,在我们的课桌上已经无形中出现了一条“三八线”,它昭示着某些我永远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像冰山一样冰冷庞大。我的那颗心也仿佛被冰块包裹住了,沉重而乏力,每动一下都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

我就这样机械地裁报纸、涂胶水,外婆进来的时候明显被整个屋子里的阵势给震慑住了。她有点惊讶地问:“小桃你在干什么呢?”

我不转身,还是在涂胶水。我说:“高考之前,我不看课外书了,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大学!”

外婆愣一下,突然喜笑颜开,她颤巍巍地走到我身边,对我说:“我也来粘。”

我默默地把手里的胶水瓶子递给她,看她欢欣鼓舞地涂胶水,而我把涂好胶水的报纸粘到书架上。渐渐的,书架上一排排的书脊看不见了,看见的只是一面又一面报纸连起来的墙。

半小时后,我们把所有书架都包上了厚厚的报纸,风吹进来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呼啦啦”的脆响。我躺在床上,外婆坐在我的床边,我们看着房间四壁这些报纸,不说话,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我猜,外婆一定感觉很释然,这让她坚信了我昨晚的解释——她的小桃,终于大彻大悟,要专心致志读书考大学啦!

她当然不会知道,在这样的大彻大悟背后,我付出了几乎整个青春的代价。

16岁,我的青春,最细腻敏感、纯粹美好的这段花季一样的青春,嘎然而止。

我从这一天开始长大。

从这一天开始,除了阅读课,我再也没有看过课外书。

虽然,在很多时候,功课枯燥而沉重的时候,心理疲惫而困顿的时候,那些书在层层报纸后向我展开诱惑的笑颜,欲望如同一只又一只精力旺盛的小兽撕扯着我的意志力。然而,没有妥协。

我牢牢地记住那些嘲笑、白眼、口哨声,还有妈妈说过的话:只要还有骨气,你就不是一无所有。

我几乎是史无前例地一头扎进浩瀚的题海,夜以继日地游。我的成绩一点点好起来,虽然进步幅度很慢,却也悄悄爬到五十几名的样子。

尽管,我仍然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要考怎样的大学,甚至是否真的要考大学。可是,埋头苦读已经成为一种机械性的行为,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方式昭示自己的存在、尊严的存在。

这些,张怿都看在眼里。

上课,一张小纸条,轻轻推过来,余光可以看见,方方正正的“对不起”,在纸条正中屹立。我翻书,佯装力气很大,带起的风轻轻就将纸条吹到地上。

课间,他企图用寒暄打破某种隔阂,然而一句话没说完,我已起身离去。隐约只能感觉到,身后那张僵滞的脸。

放学,我打街角走过,他从后面快步追上,何等熟悉的情节,可是我转身,宁愿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终究没有机会说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多么乏力的一句话,当你把一个耳光狠狠甩到一个人的脸上时,你还指望着说“对不起”并企求原谅,这可能吗?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代价,现在轮到张怿了。

那段时间,放学,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是在等我吧?倘若我也留下,倘若我慢点走,他一定有话要说的吧。

可是张怿你知道吗——当一切都发生并已无法挽回的时候,语言是何其苍白无力的东西!

当我最需要你一个解释的时候,你可记得,你只给过我木然的沉默与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是普通的女孩子,没有如蔷薇刺般的锋利,也没有蜗牛壳一样的坚强,即使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嘲笑与讽刺,可我终不能置一颗青涩的石榴于不顾——16岁的爱情,本可以如同那枚青涩的石榴一样,在树枝下执着而坚韧地悬挂,一点点焕发粉红的色泽、甜蜜的心情,然后咧开嘴,轻轻笑。

我是说,我不在乎所有人怎么想,可是我在乎你:你的谎言、你的欺骗,你不经意间的玩笑,你信口打下的一个赌!

我恨你。

你亲手埋下我的爱、我的希望,你给我最美好的错觉,然后,你纵容别人收走了。你不发一言,默认了别人的愚弄,默认了自己的参与,默认了我的傻、我的无药可救!

你让我如何才能原谅你?!

我做不到。做不到宽容、大度、豁达、释然,我仍旧只是个用小心眼偷偷喜欢你的女孩子,以暗恋的姿态,不奢求更多,却悄悄收藏那些幸福的瞬间。可现在,居然要别人告诉我,这些,全部都是假的?!

是假的吗?我不愿意相信。可设若是真的,你如何连句解释都没有?

我并不指望你喜欢我。只要你说,这不是赌,不关乎喜欢与不喜欢,也可以。

可是,你没有。

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的可怜与可耻。

……

就这样,每天傍晚放学时,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胶着在我背后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我感到钻心地疼

然而我不敢回头,我只能加快步子往前走——我以为,当我大步向前走的时候,我可以离痛苦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是,他始终坐在我的左手边。他没有提出换同桌,我也没有。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之间慢慢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防线:在防线的这一边,我把椅子尽量挪到课桌的最右边,我不能让自己碰掉他的笔,因为假使碰掉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说“对不起”。

然而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一直到高一结束升入高二,我再也没有碰掉过他的笔。

直到高一学年末的结业考之后。

那是6月,我还记得,那次结业考之后,我们班就要被拆成很多份——有人去理科班,有人去文科班。

我们班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活动,是结业考之后第二天的集体聚餐。

5-2

聚餐是在海边的一家饭店,因为人多,便把整个二楼宴会厅包了下来。大厅东面是一大排窗户,能看见外面一望无际的海。我坐在一个能看见海的位置上,右手边坐着一个平时也不怎么说话的女生,左手边的位子自然而然是空着的。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天的气氛居然很热烈——或许是马上就要分开的缘故,所有人都捐弃前嫌,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饮料。深褐色的可口可乐看上去很像红酒,一杯杯地把聚餐推向了高潮。

那些平时不怎么和我说话的人,路过我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忘记把玻璃杯在我的杯口上轻轻碰触,然后说一点祝福的话。徐畅也走过来,和我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走到了我身边,他有点窘迫,但是还是嗫嚅着说:“陶滢,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他叫我陶滢,他说对不起?

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

可是我仔细看看他的表情,很真诚。

他说:“我报了理科,要分开了,说声再见吧。”

我微笑了,我说:“再见。”

他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道歉。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本来就不喜欢,所以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恨。

又过了一会,张怿也走过来了。他在我左手边的位置坐下,大家都在忙着相互说些祝福的话,所以没有人注意我们。我不理他,挟一箸上汤小白菜,又一下下把白菜撕成丝。我的目光始终只注视眼前小小的碟,他几次想开口,可还是没有开得了口。

直到他也拿起筷子来想要挟什么菜的时候,我恰好把胳膊收回来,就在那碰撞的一瞬间,“啪啦”,他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声音很脆,不大,没有人注意,可是我们两个人突然都僵住。

过了几秒钟,他叹口气,弯腰把筷子捡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我似乎想起不过半年前,那个穿着咖啡色毛衣的男生,微笑着说:“没关系。”

然后他直起腰,用餐巾纸把筷子擦干净,他这么擦的时候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陶滢,你的左面要么不能坐人,要么就得坐一个甘心一辈子弯腰捡筷子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干净纯粹。可是,我的四周在这一刻好像屏蔽了所有声音,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说:“陶滢,对不起。”

其实,我也很想说“没关系。”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这样,至少看上去显得我很大度。

可是我做不到。

事实是,我站起身,端起杯子去了隔壁桌,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

我用余光看得见:他低下头,一下,又一下,狠狠擦着筷子。

我的心里有揪心的疼,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疼得想要流泪。

这是我们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集体活动,终究,我什么都没有说。

几年后,翻开那时候的日记本,我看见这样一些话:

你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么?见过绵延万里的海滩么?

那样的海,汹涌着涨潮,然后,把断裂的水草、破碎的贝壳、漂浮的石子,堆积在沙滩上。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光芒,熠熠生辉。

你以为,那是了不起的珍宝。欢呼着走近了,却发现,不过是水草、贝壳、石子,以并不完整的姿态,匍匐。

落一腔缠绵的失望,纠结着,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开心。

那么,张怿,你该是水草、贝壳、石子,还是那可以改变一切的阳光?

你在我的左手边——在今天以前。

而今天以后——你与我,只是陌路。

……

6-1

可是还是没有避开他——我以为我们不会相遇,然而开学那天在文科班门口,我居然再次看见了那个挺拔、干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