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我在教室门口摒住了呼吸。

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报文科。

在我们这所以理科见长的高中里,文科班就如同第三世界——你可以生活,但未必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成长,但未必不缺少钙镁锌硒维生素。理科班的学生们担负着诞生高考状元、为学校增光添彩的重任,而我们,能多考一个本科生,都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所以,张怿报文科这件事在高一年级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据说那天的张怿,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里基本上就是刀枪不入了。

年级主任相当无可奈何:“你报文科太可惜了,你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考北大的苗子啊!”

“那就考北大中文吧,名牌大学名牌系。”张怿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要学什么我们管不着,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学校的情况,历年来都是理科生走得更好一点。”主任烦躁地摸摸头发。

“那么,我就做文科班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好了。”他还是那么自信。

看看他的样子,主任终于放弃了说教。

很多人无法理解张怿的行为,然而却又有人说张怿是聪明的——最优秀的,在最普通的群体里,该是多么的卓尔不群?说到底,高考不是大奖赛,一等奖永远不能缺席。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坐在教室后半部,在我进门时注视着我。我从他面前走过,眼睛的余光看得见:他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腰板挺得笔直。

而我视若无睹。

因为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么?不是亲人不是朋友,我们本来就是两不相干。

而且新班级给我带来了小小的喜悦:小小的文科班只有53个学生,教室宽敞明亮,课桌之间的间距那么大,我终于不会再碰到别人的胳膊,不至于再制造一场又一场的尴尬。

我的新同桌名叫田佳佳,她坐在我的右手边。

田佳佳是个说话很干脆的女孩子,她说话的时候好像脆脆的豆子落在桌面上,错落着,极好听。排座位的时候是我先坐在了靠近窗户的座位上,她进教室的时候四下里张望一下,毫不犹豫地拎着书包走近我。

她把书包往课桌上重重地一搁,还没说话便笑了。她说:“你好,我叫田佳佳,你叫什么啊?”

我说:“我叫陶滢。”

她“哦”了一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我从她的眸子里看见那么真诚的气息。我在心里先笑了,看她的反应我知道她没有听过我的名字。当然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虽然我的故事在原来的高一(12)班或许是个经典的笑话,可是笑过也就过了。我这样的人,压根没有成为任何一个故事中女主人公的潜质,所以,我们的故事也就太过平常,甚至没有流传的机会。

是后来才知道,我的同桌田佳佳,她是一个转学生。

“搬家了,到这里读书比较方便。”她这样解释,眼角含着笑,明媚如太阳花。

我着实感谢上天指派给我这样的同桌:善良、热情、优秀而又平和,并且很可爱。

这是个短头发、个子不高但极秀气的女孩子。她有白净的皮肤、精致的五官,笑起来的时候微微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像宝石一样清澈见底。有很多男生给她递这样那样的纸条,作为她的同桌,我看得多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收下,一一叠好。

看我很好奇地样子,她耐心地给我解释:“这是一种尊重。妈妈说,总有一天,我长大了,再回头看这些情书和纸条的时候,会由衷地感激曾经有人喜欢我。”

我心里一震,张大眼盯着她看,突然觉得她好幸福,有个那么可爱的妈妈。然后我很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些男生不好么?”

“他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那种静静地陪在你身边,一起成长、一起说笑的男生。我们彼此欣赏,然后就互相喜欢了呀!”她眨一下眼,笑得天真烂漫。

“哦,”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你的青梅竹马?”

“是啊!”她开心地笑:“那边啊!”

她的手一指,径直指向教室右后方的角落。我抬头,却猛地撞上一束直视的目光。

我猛地呆住。

那束目光的主人也呆住了。

我们彼此,相隔一个教室的对角线遥遥张望。那双眼睛里,有木然地惊怔,有质疑的犹豫,有惶惶的闪躲……只是一双眼睛,却在顷刻间泄露那么多的内容。

我彻底僵住。

16岁,我还不懂得那些爱情中最神秘的符号,还不懂得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的含义。我只是被一双眼睛惊呆了——我刻意避讳的,难道就是必须面对的?

田佳佳看看我,又将头扭到相反方向,只一秒钟:“你在看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里有许多小小牙齿在一点点地咬,不是疼,却比疼更令我呼吸困难。

“你知道是尹国栋?”她困惑地问。

“谁?”我有点晕。

“尹国栋啊,张怿的同桌,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们很熟呢,”她回头看一眼:“奇怪,他都没有说过。”

我渐渐瞪大眼,原来——不是他。

我的心脏终于一点点回到原来的位置。

6-2

“我和尹国栋,就是你说的青梅竹马。”田佳佳回头看我,目光温柔骄傲:“在搬家之前,我们做了10年邻居。那层楼三户人家,两户有男孩,只我一个女孩,哥哥们都很照顾我,阿姨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抢着要和我妈妈订‘娃娃亲’。”快乐的笑容,盛开在女孩子美丽纯净的面孔上。

“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当然我对他们也很好。他们打架,我给他们敷创可贴;他们不抄笔记,我帮他们补;大人们加班出差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午饭也是我来做,”她看看我,又笑了:“是不是很贤惠?”

我也终于笑出声。

“可是,我还是喜欢尹国栋多一点。两个哥哥不一样,一个太沉默,一个很能说。尹国栋就是很能说的那一个。我喜欢听他说话,因为他太能说了,我就可以不说话。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像哑巴一样,反正他知道那么多好玩的事。”她晃晃脑袋。

“书上说这叫互补。”我插一句嘴。

“是吗?可能是吧,”她又回头看看尹国栋:“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不熟,不了解。”我老老实实回答。

“噢。”她笑笑,低头看课本。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我还是很好奇。

“这不重要啊。反正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周末一起玩,一起做功课,每天都在一起,”她抿抿嘴,唇边又漾起轻轻浅浅的笑容:“只要在一起,只要能觉得开心,就好了啊。”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撞到我的胸口上,钝而疼。

只要在一起,只要能开心——曾经,我们也那么开心,芙蓉树抽芽的季节里,爱与喜欢都是悄悄的花骨朵,在花蕊中静静地蜷缩,以为终有一天会开放。可是六月很快就过去了,芙蓉树开了满树红色的花,香气飘满巷里巷外,只是那个站在芙蓉树下的少年,早已不再走那条路。

或许,我早该知道我们本不是一路人。

“可是不对啊。你转学是因为搬家,那现在和尹国栋就不是邻居了,为什么反倒成了同班同学?”我忽然发现了故事的疑点。

田佳佳歪过头,伸手在我面前摆了摆,笑:“我们原来住的那个家属院,就在外国语中学旁边,可是尹国栋那家伙宁愿跑3公里的路,到实验中学读书。他说,外国语中学女生太多,没意思。”

天——这也叫理由。

“可是,现在文科班还是女生多啊!”我很迷惑。

“没错,尹国栋完全是在撒谎,真正的理由是他不想在家门口念书,而且——”她顿了顿:“他妈妈就是外国语中学的老师,我高一时的班主任。”

“天——”我崩溃了:有个做老师的妈妈在自己身边,对于缺乏母爱的我而言,是何等巨大的诱惑与幸福。

“所以,今年我们两家都搬到这边来,索性我也转学了。然后,继续做邻居,继续做同学啊。”快乐的表情,快乐的眼神,快乐的笑。

我那么羡慕眼前这个女孩子:她几乎拥有我希望拥有却不曾拥有的一切:母亲的疼爱、男生的关怀、优秀的成绩、美丽的容貌、温和的性情……以及真诚的善良。

她从来没有对我的左手表现过任何一点好奇,反而在每一次我向左边挪动的时候,微笑着说:“往右边吧,我这边宽敞着呢。”

说话时她的眼角弯成小小月牙,俏皮可爱。

我深深感激。

因为尹国栋的缘故,田佳佳时常在张怿的座位附近出现。

课间,张怿离开教室的时候,田佳佳会坐在张怿的座位上,和尹国栋聊天。高高个子的尹国栋看田佳佳的目光,像哥哥宠溺心爱的妹妹。有时候他伸出手,揉一揉田佳佳的头发,那样温暖的笑、习惯的纵容,让我悄悄羡慕。

我甚至偷偷想,如果我有一个哥哥该多好?

当我被人嘲笑的时候,当我被人冷落的时候,他可以站在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或揉一下我的头发,眼角含着笑说:怎么啦?

甚至于他随时可以出手,帮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

我知道,从小,在孤独中长大的我,或许更加期待一种虚拟的温暖,迫不及待想要一个可以容身的墙角。于是,我美化了一个男生,以为那是可以庇护我的伞。我全心信任,全力依赖,我以他的微笑为生命的空气,以他的一句话为快乐的阳光,而当终有一日这伞合拢,这依赖撤离,我那么轻易便失去平衡,仓惶倒地。那是一种被动的摔倒,比主动倒下更加痛彻心肺。

田佳佳这样评价张怿:人还不错,可是有些怯懦。

“为什么?”

“不知道。”

她用大而美丽的眼睛望着我,重复:“不知道,只是那么觉得。”

我微笑。

我不知道张怿是否“人不错”,但我想,田佳佳说的“怯懦”,或许不是没有道理。

到这时,我以为我们已经渐渐远离了曾经的那些过结。

我是说,我以为。

是到后来才知道,许多时候,不痛,不是因为伤疤平复,而仅仅因为缺少一个契机。一个把伤口裸露在空气中,终于爆裂刺痛的契机。

或许是为了提示我伤痛的存在,契机那么快便已到来。

6-3

语文课,分角色朗读课文,年轻美丽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温柔地扫视台下。

有人悄悄地将身体埋在桌上如山的课本后;有人深深低头,以避免被抽到;只有我,无所事事,在午后阳光里注视窗外一丛旺盛的冬青树。

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事会和我有任何关联。我眯着眼,能看见秋天给梧桐叶子染上浅黄色的边缘,花朵凋谢了,只余下孤独而单薄的花茎,屹立在秋天的风里。

我微微有些困顿。

在明媚的阳光下,毛衣熨贴地拢在皮肤上,刺刺地痒,皮肤的敏感与思维的迟钝相伴而生,让我不由自主想要打盹。

然而,几乎是突然地,语文老师喊:“陶滢!”

我完全愣住。

在一瞬间,清醒的大脑中似乎还吹过一点冷而硬的风。我扭头看看田佳佳,她站在我旁边,目光兴奋地看着我。

“我读四凤呢。”她说。

我迷茫地看着语文老师。她是那么好看的一个老师,穿一身羊毛套裙,优雅地冲我微笑,然后我听见她说:“陶滢你读侍萍吧,张怿,你来读周朴园。”

心脏“砰”地一震,或许不到一秒钟,一腔血已冲到头顶:“嗡”地一声,我苦心经营的墓地——掩埋着痛苦记忆的那块墓碑下,泥土被翻开来,沙砾和碎石散落一地。

是曹禺的《雷雨》。

它如同一道闪电,“嗤啦”一下劈掉我的壳,我赖以生存的壳。我以为在这个壳后的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任何事,可是在那一瞬,我知道所有的一切我从来未曾忘记。

从来未曾。

我下意识地回头,却碰上张怿的目光,沿教室狭长的对角线相撞。

我们同时顿住了。

这是我们所能设定的最远距离。在这个教室里,我们因为一条对角线的距离而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我心里的那些旧结,终究无法打开。

想必,张怿也是一样的吧?

我缓缓起立。

在我站起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无法扼制地想起了那些谈天说地的日子,那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他手上被包裹勒出的红印,还有在我最无助最困顿最需要一个解释的那一刻,他低垂的头,还有令我冷到心里去的沉默。

一股淡淡的恨很柔韧地生长起来,只是刹那就繁衍出无数枝蔓,甚至一路蔓延到我的声音。我一开口就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我所无法抑制的怨恨、失望、不甘以及彻骨的痛。

而他,我听得出来,也在努力压抑着一些什么,甚至声音里有了与往日不一样的微微的战栗。

他声音低低地读:“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我的声音也那么低,低沉的声音里有我无法压抑的痛感:“不敢说。”

“哦。”声音那么轻。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哦?你说说看。”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哦!”……

他说完这声“哦”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出了一些痛苦的味道。课本上,这段台词的旁边正标注着“苦痛”二字作为注释。可是我知道,张怿的声音里,饱含着一些我们这个年纪所伪装不出来的情感。

是啊,这段台词多像在说我们自己——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对话,一边粉饰太平而另一边偏要说出凛冽的真相。张怿,你是在说我还不是很坏、不是很无药可救吗?可是很遗憾,托你所赐,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是多么的傻、笨、一无是处。

“哦,侍萍!怎么,是你?”他的声音里有惊讶、恐惧、欣喜相互交杂。

然而,我只能看到恨:“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你——侍萍?”突然喊出来。

我感受得到,他读到这里的时候,甚至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可是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有没有痛苦且惊惧的神色。但我听得出来,那低低的呼喊声里,有一些语言所无法形容的东西,静静滋生。

我几乎是皱着眉头了,声音里居然出现了一点点包容、关怀、期待、失落相互混杂的情绪:“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当我说出“朴园”这个名字的刹那,省略掉姓氏的刹那,你或许想象不到,我的心里,居然产生了沉痛与亲切的感情。那样的亲切,就好像许久未见的亲人,于苦难后的重逢。

可是,他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你来干什么?”

“不是我要来的。”

“谁指使你来的?”

“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要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