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地铁在城市的肚腹里穿行,车厢里是神色各异的人,男男女女伴随车厢的晃动而闪烁其间。有年轻女孩子在讨论周末的演唱会,偶尔有卖三流小报的小贩在车厢里喊“刘德华遇刺身亡”,间歇性的吵闹伴随着永恒的“咣当”声,一下下敲击坚硬的轨道。复兴门、西四、西单、天安门、天安门东、东单、东四、朝阳门……一路向东,换乘环线,没有目的地游荡。偶尔听到喜欢的站名,就走出去,看看地面上的楼宇。

白天的北京,是染一路历史风尘,余韵悠长的古城:雍和宫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门口永远有卖香烛的妇女,告诉你今天是佛祖的生日明天是菩萨的诞辰;故宫门口排队买票的人络绎不绝,三大殿前的青砖磨成透明的玄青;恭王府里的池水仿佛凝滞了,太湖石堆积出规模巨大的假山,镇住一些福禄寿喜的祈愿,任来来往往的游人迫不及待地要与吉祥的符号亲密接触……

然而夜晚,华灯初上的时候,又是声色犬马的旖旎,带一些纸醉金迷的现代气息,还有小资兮兮的文化氛围:后海的灯光一线延伸开去,伸出手可以触摸到浓郁百威、骆驼的质地;三里屯的夜生活悄悄开始,灯火明灭风情万种;保利剧院门口车来车往,“黄牛”忙着收售话剧票子;长安大戏院门口的脸谱雕塑色彩斑斓,里面正在上演一出《挑滑车》……

也去博物馆、展览馆、美术馆,那些绚烂的画作、那些沧桑的展品告诉我,我正在一个多么丰沛的城市里行走。我迈出脚,就可以站在艺术身边,在连绵不断的艺术河流中幸福呼吸。往往,这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再孤独。

一场复试的意义,就是渐渐爱上一座城。

从北京回来,Adrian的头像一直在闪。

——考试顺利吗?

还好。

北京怎么样?

不错。

将来,会想要留在那里吗?

或许。

拜托,说话不要两个字、两个字的好不好?

可以。

败给你了。

哈哈。

Faint~~~

……

Adrian不知道,其实陶滢的梦想已经渐渐变成那个被称为“首都”的城市里最大的电视台中,摩肩接踵却充满挑战的生活。

四月末,郑扬带我和林卡去钓鱼。林卡坐不住,跑到远处买小吃,只剩我和郑扬。

我俩谁都不说话,只是肩并肩坐着,静静看着水面。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郑扬问:“等过了复试就可以去北京了,开心么?”

我抬头看看他,他微微侧着脑袋看我,太阳在他身后散发出暖洋洋的光,我突然不假思索地问他:“郑扬,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帅?”

他一愣,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开始跳:“说正事呢,不要转移话题。”

“就是说正事啊,”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帅呢,哥——哥——”

后面这句话拖腔拉调的,郑扬惊恐地瞪眼看着我,又拂拂自己的胳膊,抱怨:“腻歪死了,你看这一地鸡皮疙瘩!”

我哈哈大笑,郑扬也笑了,过一会听见他低声说:“我签就业协议了,在省人民广播电台。”

我很高兴:“真的啊,祝贺你啊!!”

“终于要分开了。”他叹息。

我撇撇嘴:“呦呵,听上去很迫不及待呢——还‘终于’啊!”

他瞪我一眼:“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我边“哼”边把头扭过去看水面。

听见他感叹:“我们认识快6年了吧?”

我点点头:“差不多,不是说‘七年之痒’嘛,我们还来不及痒就拜拜啦。”

突然听见猛烈的咳嗽声,我扭头看旁边男生呛得通红的脸,觉得很好玩。

他边咳嗽边说:“不要乱说话,注意影响,‘七年之痒’是这么用的吗?”

“呵呵,郑扬主播,你现在也这么在乎名气了么,”我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一眼:“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郑扬么?”

他一愣,马上笑着摇头:“丫头你记仇啊。”

“嘁,我很不屑。”我斜他一眼。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真诚。

“什么?”我挖挖耳朵,看着他。

“我说对不起啊!”他又瞪眼,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他太帅,所以瞪眼的样子一点都不凶狠。

倒是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软下来,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没有好好照顾你,所以对不起。”

他苦笑:“我以为我已经是个很自信的人,可是却用了四年才发现,我每次站到你身边,就会莫名其妙觉得自卑。”

“啊!怎么会?”我惊讶地回头,却看见他的目光深沉恳切,那些我试图探求却最终放弃的答案在眉宇间闪烁。

原来,真的怪我一直不知道,真的是我的错,让一些爱在还没有来得及爱的时候就已夭折——有一线感动的暖意一直涌上我的喉咙,原来,这世间所有的爱,真的都要建立在心灵的平衡与目光的对等上。

我们都悟得太晚,所以再没有时间去为彼此寻一个相同的高度。

所以,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呆了一小会,我故意翻个白眼打破有些僵持的气氛:“恶心!”

“什么?”他不明白。

“我说你好恶心呀郑扬,”我歪着脑袋看看他:“韩剧里才这么说话。”

“哈哈又被你看穿了。”他大笑,我也笑了。鱼儿吓跑了,我们看着空空的鱼钩无奈地相互解嘲。只有我们心里知道,其实许多事,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花树里的芙蓉树、艺术学院的小操场、后门口的“满天星”、掌心里的水晶小房子,都真的变成秘密树洞里的植物,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后风干成流年的细砂。

也或许,会有那么一两颗沙粒飞起来,落入时光河底,被一只蚌吸入口中,蕴蓄、磨砺,最终成为一颗圆润的珠子。

这只蚌,叫回忆。

只能是回忆。

六月,我在林卡的怂恿下去网上抢一双据说相当物美价廉的鞋子,然而恰逢田佳佳在线。

还是“感动中国十大杰出金喇叭”的风格啊,第一句话便是:猜猜出什么大事了?

切,能有什么大事?哈雷彗星撞地球了?2000年的时候还告诉我说世界要玩完呢,现在不是也活着?

真是大事呀!张怿考上研究生了。

意料之中,这算什么大事。

北大,是北大啊!卧薪尝胆,终于还是去北大啦!

了——不——起——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该有什么反应?请他签名合影,然后把照片裱起来挂到墙上?

呜哇哇,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你们将要在同一个城市一起生活三年啊!

之前我们也在同一个城市一起生活了四年,谢谢!

唉,算我求你件事吧。

什么事?

如果你去了北京,替我盯牢他。他胃不好,别让他太嚣张。

哦,田佳佳同学,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他这四年自己在省城,没你监督是怎么活下来的?第二个是:我怎么才能“盯牢”他?

……

没有回复,居然又掉线了!

正郁闷着,门突然被踹开,巨大的冲力险些令我被冲进来的人掀翻在地。

是林卡。

她头发被风吹乱了,脸上有激动的潮红,手心里攥一个大信封,冲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几乎令我窒息的拥抱。

“陶滢,考上了!考上了!考上了啊!!”

“什么?”我晕头胀脑:“林卡你该减肥了,你冲击力太大,我鼻子快瘪了。”

“考研,你考上了,是录取通知书!”林卡紧紧抱住我,我的脖子也快要断了。然而在我断气之前,我还是听见这句令我的大脑蓦地一涨的话,瞬间令我以为自己发生了幻听!

“什么?”我抢过林卡手里已被撕开的信封,果然是中国传媒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啊!

然而,慢着——挂号信不是要本人签收吗?

“是我对阿姨说我先帮你看看,如果是录取通知书就给你,如果不是就扔掉。阿姨不信任我,一定要跟上来看看。”

她回手一指,门口是收发室阿姨的笑脸:“祝贺你啊,同学。”

祝贺你啊!

祝贺你啊!

……

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收获快乐与祝福最多的一天。冥冥中,我似乎可以看到,命运的船在时光的河道上,轻轻巧巧,再次拐了一个弯。而天空中那些浓墨重彩的红色,“呼啦”一下子,涂满我整个的生命。

我的心几乎快要飞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要和人分享我的喜悦。以及,说谢谢。

妈妈,谢谢你。

林卡,谢谢你。

郑扬,谢谢你。

Adrian,谢谢你。

18-2

六月,花树里胡同口的两棵芙蓉树又该开花了。开花的时候,许多人该说“再见”了。

艺术学院门口的小饭店里每天都有吃散伙饭的人群,时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美术系油画专业的男生集体剃了光头,说要缅怀行将结束的大学时代。校园里每天都有情侣分手,昔日美好的爱情在生活的现实面前因为别离而溃不成军。

我主持的最后一期《彩虹桥》主题就是“离别”。而我从这一天开始,也将把关于这里的一切——三号直播间的灯光、随处可见的台标、空气里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味道,当作回忆。

节目录制完后,栏目组举行了小型的告别会。

栏目主任喝多了。四十几岁的人像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一样大口喝啤酒,在KTV包间里抢话筒,然后拍我肩膀:“课余时间如果想做社会实践可以给我电话,我哥们在北京电视台。”

见我点头,又叹口气:“陶滢,你是好孩子,有时间该让你和我儿子聊聊。那小子整天不务正业,电脑玩得不错,就是学习上让人操心。他要是像你一样用功,我得省多少心?”

我一愣,继而笑。栏目主任看到了,瞪眼看我:“我说真的,你别不信。你父母的教育多成功,不像我,忙得都顾不上儿子。”

中年人的絮叨果然极其具有杀伤力,听得我昏昏欲睡却仍然要做出投入状。我强打精神环顾四周,发现KTV包间昏暗的灯光下同事们正在争抢麦克风,而主人还在絮叨“你是好孩子啊你是个好孩子”……

我突然有一会儿的失神:我的父母教育成功?我是好孩子?

忍不住想起中学时代作业本上丁爷爷替外婆签的名字,想起了没有父母帮忙检查作业的愤怒与不甘,也想起了那些惹老师生气的时光和卷子上火红的叉……那时的陶滢和今天的陶滢,是一个人吗?那个不知道什么是梦想,每天忙着看课外书的陶滢,和今天这个一步一个脚印,清楚自己的愿望并每天都努力向目标靠拢的陶滢,是一个人吗?

我孤独的童年、受伤的少年和光彩的青年时代,多么奇异地组成一道蜿蜒曲折的风景。

正走神,栏目摄像塞一个麦克风到我手里:“陶滢别发呆,唱个歌嘛。”

唱就唱。

冲摄像挥挥手:“《隐形的翅膀》,谢谢。”

他一愣,耸一下肩膀,还是点了歌,然后按“优先”。

前奏很快响起来,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我唱: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谁说一定要闪泪光?

被老师骂、被同学嘲笑、被喜欢的人欺骗、被想要走的路累得筋疲力尽,这些,都是可以走过去的,也是可以被忘记的,想要不哭泣,就可以不要见泪光。

七年时间里,原来,所谓的成长,就是拥有更加强大的心灵,可以豁达从容。

栏目主任微醉了,目光迷离地看着屏幕,舌头有些大:“这个歌星是谁?声音很像小陶嘛。”

周围的人“轰”地一下笑翻了。

摄像拍着主任肩膀:“主任,您的耳朵越来越灵光啦!”

我也随着笑。

告别会在深夜结束,摄像开着他的白色Golf送我回学校。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劈头盖脸张贴着的红色长横幅,上面写着“到农村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摄像开始笑,几乎笑弯了腰,然后哆嗦着和我握手:“恭喜你陶滢,你将要去农村和基层了,有空回城看看。”

我笑着拍他肩膀一掌,被他躲开。

然后他大笑着钻进车子,一边发动,一边挥手再见,我目送他离开,直到白色Golf变成一个小点。

我回头往校园里走,仰头看见满天的星星,红条幅把夜空割裂成许多个大色块。

路灯下条幅上的字迹清晰可见——“欢送毕业生”。

我站在深夜安静的校园里,环视四周。

明天,这里就会车来车往,喧嚣异常。

那么,今天说再见吧——再见了,我的大学!

第二天,校园里果然到处是依依惜别的人群,有人仍在办理离校手续。

林卡先我一步回家,回四川的火车下午2:28发车。我回家的火车是晚上10点28分发车,所以可以和郑扬一起送她去火车站。路上我很努力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可是到最后我们还是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喧闹的火车站站台上,我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林卡,一边哭一边有那么多的镜头快速从记忆中闪过:

大一那年的夏天,因为天太热,我们抱着被子和凉席去阳台上睡觉。可是半夜突然下起了雨,我和林卡在暴雨中被淋醒,像落汤鸡一样逃回屋里,其他人看到了,笑得几乎要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