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蜘蛛精2 ...

我不会说话,无法表达自己的惊讶之情。没想到,他竟真的在跟我说话。那一刻我即便是马上死了,是也会笑的。我愿意一世一世重复过这样孤独的生活,只要在我人生中的某一刻,他能这样跟我说一句话,任何一句都行。

就和某些人一样,活一辈子,其实就为了听一句话。

我想靠近他一些,可是我不敢,这已经是我有生以来离他最近的时刻了,我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碰到他的僧衣一角。

“如你这般执念,不成佛,只成妖。”他的拇指一颗一颗拨着念珠,目光落在佛前的香炉上,大殿很暗,但因他看不见,我不想看见,再暗都没有关系。

我一动也不敢动,聆听他的教诲,我紧张得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也同那冷泉水一样,寒冽冷彻,冰得我好像从来没这么心无旁骛过。

他的左手忽然垂了下来,在我前方摸了摸,似乎想找到我的位置。还从来没有人敢这般接触我,我屏气,等待他碰到我的那一刻。他左右探了一探,最后摸到了我的身子,我诧异,他的指尖竟是温热的。

“我能听见。”他低声说。

我没有声音,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真的能听见吗?”

“能。”他竟然微微一笑,“经口唇说出的言语,又有几分是真,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然而,万物的心声,虽不能表述,却句句真心,想听,自能听见。”

“那…你刚才说什么?我不懂。”

“我在劝你,不可执念成佛。”

“这是为何?”

“人之成佛,是为苍生;尔之成佛,却是为我。”他闭上眼睛,一片了悟之态。

“为你又如何?”

“为我便是执念,必不能成佛。”他苦笑,“尔等异类,不成佛,便成妖。”

“妖是什么?”

“妖是心魔,若有心魔,万物皆可成妖。”

“可是你又说,万物都可以成佛。”

“佛是佛心,是慈心,是渡人之心。欲渡万人,曰佛心,欲占一物,曰心魔。”

我不再同他对话,我终孤独,他终是不能解我。妖、人、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我想和他一样,他现在是人,我便成人,他今后是佛,我便成佛,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属异类,渺小而卑微,每天只敢在禅房一角,瞧瞧地窥探,无声无息!

他的指尖移开我的身体,双手合十。

“为什么你日夜修行,却还不成佛?”我离开之前,小心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像是睡着一般,盘腿端坐。

想必是再无心同我纠缠。

我依旧在大殿角落结了一网,冥想,学着他们念经,而且还是吃素。我想,我是世界上唯一吃素的蜘蛛。

我,必成佛。

五年,十年,十五年过去,我居然还没有死,但我仍然是一只蜘蛛,只是颜色比以前鲜亮了些,正因为这样,经常被人发现。年轻的小沙弥握着扫帚想把我从墙角扫下来,每次我总能先一步爬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的网已经残破不堪。

又一位皇帝登基,号顺德,史称英宗,年二十五。按照惯例,他和文武大臣们来到寺里还愿,沉念法师身披袈裟出来接见。将近一百七十岁的他还是十五年前的模样,眼眸清澈,步履矫健。见了皇帝,不卑不亢,双手合十略鞠一躬,一双眼睛虽是盲的,但又仿佛能洞穿一切。

“沉念参见陛下。”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不知为何,这回还多了一丝冷淡。

“朕幼时便随父皇见过沉念法师,没想到二十年过去,法师竟还是容颜未变,倒比朕都年轻许多。”英宗哈哈大笑起来,臣子们也跟着他讨好地笑道,英宗由寺中住持引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法师有何驻颜秘方,不妨透露给朕,让朕也能永葆青春。”

两个年轻的和尚带着沉念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沉念颔首,“陛下若肯静心修行,定比沉念更得佛缘。然,陛下日理万机,江山社稷尽在陛下心中,百姓苍生都因陛下一人而得以昌盛,这等福德,怕是比沉念修行来的福德多。”

英宗听他这么一说,面有得意的神色,其实我知道,沉念不过是在变相拒绝透露英宗所问的驻颜之方罢了。他虽看起来年轻,但年纪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大,这点不伤大雅的小伎俩,他用得比帝王纯熟多了。

“朕刚刚登基,天下苍生,还得靠各位高僧多多怜悯,多多祈福。”英宗说着客气话,得意之后好像仍有一丝不甘,屏退了众人,单留下他和沉念。

沉念早已明了现在处境,却出奇的平静。

英宗似有一些不放心,慢慢踱过去,伸手在沉念眼前晃了一晃,以确定他是真的看不见。我暗暗发笑,沉念怕是早就知晓了,定定坐在那里。

“沉念法师…”英宗讪讪笑道,客气说:“自朕登基以来,母后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寡人有个小小的请求,望法师能够答应。”

“沉念不通医术,不会治病。”沉念道,“太后凤体天佑,定能逢凶化吉。”

“呃,这…”英宗脸一沉,双眉紧皱。不知道沉念是否了解英宗登基的内幕,反正我听几只从宫里跑出来的老鼠说,当今太后为保英宗登基,不惜害死当朝太子和太子的娘,也就是皇后,许是遭了报应,儿子刚刚登基,她就一病不起。太医治不好太后的病,却告诉皇上一个民间传说,早年一女子病体沉重,恰逢沉念法师年轻时修行路过,往女子药中加自己鲜血一滴,女子遂药到病除。

“听闻法师所在之处,树木逢秋而不落叶,池水不流却清澈见底,法师定是佛主下凡,来解我忧。”英宗抬抬手,四个大内侍卫悄悄进来,走到沉念身边,英宗接着说:“法师日夜在寺中生活不免清苦,不如随朕回宫,朕赐你清净居,法师就在那里为百姓修行祈福吧。”

我吓了一跳,他们这是要把沉念带走吗?

“陛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情。”沉念端坐,眼中一片清明,“陛下与太后不必再做违背伦理之事。”

我看见英宗大骇,几乎恼羞成怒,尽管几个侍卫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着,英宗仍旧满脸通红,吩咐他们将沉念带走。

“法师!法师!!”我在后面叫道,不知道沉念是否能听见。本来被侍卫架着走出门的沉念忽然停下,我听见他说,“命中自有此番劫数,不可妄自寻我。”

我急得团团转,寺里那群和尚只认为皇上是把沉念带走为太后念几天经,却不知沉念是被强迫的。我忽然想起沉念那句“陛下与太后不必再做违背伦理之事”,觉得甚是奇怪,儿子想治好母亲的病,虽然手段激烈了些,却也可以理解,但沉念为什么说是“违背伦理”,难道事实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

7

7、蜘蛛精3 ...

趁着夜色,我摸进了皇宫。

我在柱子上随便织了一张网,就捉住了七八只虫子。它们从来没见过我这样色彩艳丽的蜘蛛,有的一看见我,就吓晕了过去。我告诉它们,只要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它们放了。它们于是个个变得很积极,为了活命,大家都不容易。

从它们口中,我得知了惊天秘密。

皇上和太后竟有私情。

我的天!!还有这样的事?!它们告诉我,皇上的生母早就死了,这个太后其实是皇上生母的双胞妹妹,娘家念皇上孤儿一人,没有母亲撑腰,很可能在宫斗中被人害死,于是偷偷调换了二人,假装家中双胞胎妹妹病死。皇上自小和母亲极为亲近,见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姨入宫假装母亲,便萌发爱意,一来二去,竟然勾搭成奸。它们说,先皇的死也有蹊跷,当今皇上大有弑父*淫*母之嫌。

这件事情皇上做得极为隐秘,除了这些不会说话的小虫子,其他人一概不知。

沉念又是如何知道的?

大家都说,得道高僧能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他既知道自己命中本有一劫,肯定知道这个劫数的来源。

忽然,我理解了沉念孤独的原因,一个知道了过去未来的人,每件事情对他来说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既知道了过程又知道了结果,就好像看一场已经看过多遍的京戏一般,全无情绪的起伏,怪不得他如此淡漠。

也许,他甚至知道他自己会在哪一天死掉,死对沉念来说,没准儿还是个解脱。他跟我说“命中自有此番劫数,不可妄自寻我”,是知道自己要死,就不想我去破坏吗?哼,我一个小小的蜘蛛,又怎能破坏呢,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有这个能力去破坏的吗?

我能吗?

我不想他死,我还没有成佛,连人都不是,他怎么就能死。

这么一想,我好像浑身充满了力量。那些小虫子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我织的网摇摇欲坠,不似平常般坚固。小虫子们再次吓晕,我看看自己,我竟然比平时大了三倍,原来的我,只有一个铜板大小,现在我竟像茶杯盖那么大,而且通体一片诡异的蓝色,单在头顶,有一颗红色圆点,妖异而冷魅。

我在皇宫里飞快爬行着,找到关押沉念的那间屋子,一个宫女刚要进去给他送饭。我跳了下去,落在宫女背后,她身上的丝绸衣服滑溜溜的,我脚一滑,险些掉下去。我下意识地咬住她的衣服,谁知我尖锐的牙齿直接刺破她的肌肤,她浑身一僵,不动了。

我见她不动,心里很着急,想道“你怎么还不走,快进去呀”,我这么一想,她居然就开始走了,好像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似的。

通过她的眼睛,我居然能看见沉念。他依旧在打坐念经,但我闻见空气中有一股让人兴奋的鲜血味,再一看,沉念的手腕上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有血迹。他们…他们要了他的血去给太后治病了吧!

“孽障。”他开口,轻吐二字。

宫女没有反应,我没怎么听清楚,就指使她把饭菜放下,还想让她去看看沉念的伤势。

“法师,法师,是我…”我有点激动,无奈自己紧紧咬着宫女的后背,不能到他的面前亲自去看看他。

沉念颇为失望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竟摸索着拉过宫女的手,把指尖搭在宫女的脉搏上,沉心听了一会儿,“没想到你的执念之深,竟至如此。”

“法师…”我还在痴痴叫他,他忽然严厉道:“还不速速放开她!”

我放开了宫女,爬到一边,就看那个宫女身子一软,直直倒了下去,面孔狰狞,皮肤一片青紫,甚是吓人。我爬过去,发现她竟然已经死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沉念有些悲伤地念起大悲咒,为宫女超度。

我隐隐觉得,她是被我咬死的。

这个跟他素不相识的宫女死了,他为她超度。哪一天我死了,他可否为我超度?可是他是度人的,我却不是人。

“法师,你疼吗?”我笨拙地爬上桌子,却不敢靠他太近。

他没有理我,将大悲咒念了一遍又一遍。

他心中有众生,却唯独没有我。

可是我无怨。

我心中没有众生,唯独有他。

我悲伤地仰望着他,恨不能自己是个和他一样的人,能拉起他的手看一看,能亲自为他上药包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八只脚,却没有一只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沮丧地想要爬出门,听见他急急在我身后说:“你现已通体是毒,不可再触碰任何活物,再生孽障!”

真的是我毒死了那个宫女!

我自惭形秽,无比讨厌现在的自己。

“回去吧,休要一错再错。”他背对我,语气中多了一丝冷厉。

我只想,你不要受伤害而已啊…

我默默爬走,小心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爬行,就像他说的,尽量不要触碰到任何活物。可是我没有想到自己这么毒,我爬过的地方,百草凋零,一只老鼠路过我身边,居然没跑几步就倒下而死。

…我永远,都没有办法接近他了。

罢了,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就是很好很好的了。

我爬去了太后的宫殿,看见那里外墙守备森严,里面却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我很容易就进去了,看见英宗在里面,他和太后果然有苟且之事,因为他正和太后躺在一起。那个太后大约四十岁上下,面若银盘,体态丰腴,只是因为生病,脸上没什么血色。

“汉儿(英宗的名讳),今日我略感好些了,那个和尚的血果然是神物。”太后幽幽道。

“母后若能平安渡过此病,将来为朕怀一个孩儿,朕一定会好好感谢那个和尚。”英宗宠溺地说。

我便又得知,英宗已然将恋母发展到了极致,竟想让太后,也就是他的小姨为他生孩子。

“那和尚,怕不是寻常人。”太后媚眼如丝,“我早就听说他年逾百载却容颜不老,今又有一滴鲜血便能治病之效,恐怕先皇们至今没有问出来的长生不老秘诀,就在他身上。说不定他就是金蝉子转世,吃他一块肉,就能长生不老。”

“母后,那都是说书的杜撰出来的,可真能信。”英宗笑道。

太后淡淡一笑,“汉儿你未至而立,母后却已是不惑之年。你后宫里的佳丽三千,哪一个不比母后年轻貌美,再过十年,母后年老色衰,怕是要失宠了。”

“孩儿永远爱母后!”英宗迷恋而痴狂地说,“孩儿明天就下旨遣散后宫,以后整个后宫,就只剩母后一个女人!”

“这怎么使得,百姓和百官会怎么看我们…”太后安慰地拍拍英宗的背,“只要汉儿能为我寻的不老之方,母后愿意默默陪你一辈子。”

“是,母后!”英宗信誓旦旦,“明天孩儿就去逼问沉念,如果他执意不说,孩儿就杀了他亲自做一道肉羹给母后享用。”

“汉儿不要急躁,他若真的肯说,你万不可为难于他。你可知道,他在百姓中的地位,怕是比你还高。”

“母后你不知道,他不知怎么的,居然知道你我之事。”

“此话当真?!若真是这样,得到秘方之后,也定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了。”

他——他们!!我大怒,他们自己做下流之事,却要加害沉念!怪不得沉念被带走的时候说这是个劫数,他曾奉劝这个昏君不要再做违背伦理之事,这个昏君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

我…我饶不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重口味啊…==

8

8、蜘蛛精4 ...

“禀皇上…”太监娘里娘气的声音远远传来,英宗赶紧从床上起来,走到门边,威严地问:“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我说了,太后身子虚弱,不能惊吓。”

“奴才万死。”太监战战兢兢地说,“沉念法师房里不知怎么搞的竟死了一个宫女,太医去看过了,像是中毒而死。想必是有刺客,皇上,太后且小心。”

英宗无所谓的哈哈大笑,“那和尚自幼出家,根本没见过几个女人,定是见我宫中宫女美艳,顿起淫心,想跟她来个双修,宫女不从,他想必会什么邪魔歪道,恐其伸张出去,就给弄死了。”

太后笑道,“皇儿休要胡说,那法师是个瞎子,又怎能看清宫女相貌。”

“许是和尚饥不择食,啊哈哈哈哈…”

太监赶紧在外附和道:“皇上说得是,那个和尚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做出这般腌臜之事。”

我已气得浑身发抖,他怎能这样侮辱沉念法师!法师讲经多年,遇见过的女子,成百上千,哪一个能让他心起波澜,若真有凡心,上次那个公主招他为驸马,他为何不从?这个昏君自己无耻,便想得世人跟他一样无耻,侮辱别人也就罢了,他竟然如此诋毁沉念。

如此一来,我心头杀气渐盛,几乎想就这样冲上去,咬他一口。谁知刚刚迈出前腿,好像一个东西拉了我一下,随后沉念的声音仿佛远远传来:“此事皆因你而起,你万不可再造孽。沉念一人安危不足惜,却不可伤害皇上。他必然会死,却不能因你而死,你且记住。”

“法师,他污蔑你!”我痛苦地缩着身子。

“众生皆有相,诸相又皆是虚幻。世人诲我,谤我,你且宽心。你若想成佛,虽最后未必往登极乐,但应多做善事,怎能忽起杀心。罪过罪过。”

“法师你别管我,我容不得别人伤你一毫,哪怕是一句胡说都不成。你一世清明,怎能让这个昏君胡乱诽谤。我知道佛家最忌女色,根本没有双修一说,他若谤你喝酒吃肉也就罢了,他说你犯色戒又犯杀戒,我定不能饶他的。”

“孽畜,你太痴念,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救你,任你随天道转世其他,也不至于这般执迷不悟。怪我一时心软,明知你那时就该死去,终念你可怜,才逆天还你性命,今日你我这样处境,都是我一手造成,又与他人有何相关?”

“我杀了他们,还法师一个清明的声誉,以后成妖成魔,自有天道惩罚。我已杀一个宫女,想必难逃地狱油烹之刑,既已如此,干脆再犯几个大错,报应也快些。只希望来世能化为法师跟前一柱香,静静看着法师成佛。”我想哭,但最终流不出眼泪,“法师心怀苍生,而我只是小小一只蜘蛛,你既又心渡苍生而不渡我,又何必管我。”

那边再没有了声音,想必沉念对我已失望透顶。

我飞快爬到皇上脚边,就要扑上去咬他的时候,沉念空灵的声音又远远传来:“你怎知我渡人不渡你,你怎知我在世百余年,不渡万人而只为渡你一人…”

我一顿,“法师你说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且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