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贫困有因

焦氏这也太黑心了,白白拿走一张狼皮还不满足,竟然两张都要,也不看看这边几个人的日子,还能过下去不?

冷静,冷静,文瑾告诫自己,还打算有了钱修房子呢,都给了老焦氏可不成,得想想办法,想办法,文瑾眼珠子转了转,接口道:“大伯母,你不是答应冬天让我们都搬过去住吗?房子空下来没有?”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焦氏像被咬了一口般,差点跳起来。

“我们搬出来时你说的。”

文瑾前天做梦,竟然见到一家人搬出隔壁院子的场景,焦氏假惺惺地说:“冬天冷了,弟妹和孩子身子弱,还可以再搬回来住的。”醒了之后文瑾想了又想,记起这是真的,不是梦幻。

焦氏也想起来了,脸色唰一下就拉的老长,可看到妯娌往这边看,尴尬地扯起一丝假笑:“弟妹在这边住得好好的,不会再搬回去了吧?”

“二伯母搬不搬,我要搬的。”文瑾抢过话头。

焦氏狠狠瞪了一眼,文瑾又狠狠地瞪了回去。

按道理,大房的人分了大多数的家产,家族有需要出力的地方,他们就该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文瑾现在是孤儿,就该大房来养活。

焦氏用眼偷觑韦氏,见她果然殷殷地看向自己,又气又恨,低声呵斥文瑾:“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韦氏十分失望地低下头,文瑾勤快,除了前段时间得病,花了不少钱,其它的时候,不说话,光干活,也不算是个拖累,只是,文瑾在她这边,名不正言不顺,邻居背后指指戳戳地说老焦氏姑侄的坏话,韦氏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希望家人被这样议论。

焦氏立刻明白韦氏的意思,她怒气冲冲,却只能拿文瑾撒气。

文瑾不服输地和焦氏面对,两人的眼珠子都能瞪出来。

文翰过来,拉着文瑾走开:“大人说话,咱们干活去。”

这是和稀泥的态度,但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偏袒文瑾,他也才十二岁,怕大人是正常的心理。

文瑾本就是成人心理,哪会怕了焦氏?可她也不想表现太过,便借坡下驴,临走,还说了一句:“二伯母这狼是我猎的,狼皮给谁,我说了可算?”

韦氏想起刚才,她答应时根本没有征求文瑾的意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慌乱地连连点头:“是该你说了算。”

“那我说了,谁也不许拿走。不经我同意,那就是偷盗,我可以告官的。”她一甩袖子,钻进了茅草搭出的小厨房。

焦氏气得胸口起伏,声音严厉地问韦氏:“你这是故意不给了?”

韦氏搓着手,一副饱受夹板气的小媳妇样,委屈地道:“文瑾说话你也听见了,我哪里还能拿得了主意?”最后,声音讷讷的,“她是三房的孩子啊。”

焦氏往狼皮那里走了几步,看到文瑾拿着个切菜刀从厨房出来,忍不住有些心虚,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韦氏脑子很乱,竟然忘记捞一条狼腿给大房。

文翰以前,虽然觉得大房那边不讲理,处处压榨这边,可从来不知道反抗,现在看文瑾每次都能成功保住胜利果实,心思也活泛不少,他不敢明着表示赞成,却用行动表示支持,跑过来帮着文瑾摘野蒜苗。

文瑾切了野葱野蒜放进锅里,狼肉虽然有些酸,炖着却闻不出来,简陋的小院里香味弥漫,久违肉味的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用竹编的笊篱捞出肉,放在瓦盆里,文翰和文瑾每人端了一个粗碗,准备给邻居送去。

文瑾是对面的胡家,文翰则走向隔壁的大伯家。

文瑾刚从胡家出来,就听见“咣当”一声,焦氏声色俱厉还带着一股厌恶地叫嚷:“打发叫花子呢!吃了狼肉,还会招来恶狼,你们除了会害人,还能做点好事不?”

文翰脚步趔趄地退出来,粗瓷大碗没拿牢,掉地上摔得粉碎。

文瑾跑过去,拉起堂哥,愤愤地对着黑漆大门“呸!”了一口:“竟敢嫌弃,我们再也不送了。”

文翰有些忧心地回望了一眼,文瑾一扯他的胳膊:“有的给脸不要脸,别搭理她。”

老焦氏听见了,气呼呼追到大门口,看到外面有人往这边瞧,双手拍着大腿,夸张地哀叹道:“没爹没娘没教养,好吃好喝养这么大,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家门不幸呀!”

文瑾根本不当回事,文翰的脸色却很难看。他家族观念很重,觉得伯祖母这么骂堂弟,实在丢人至极。

老焦氏骂人的话,清楚地传到了韦氏的耳朵,她的脸色灰白,局促地搓着手,间或望一眼狼皮,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文瑾又往其他的几个邻居家跑了几趟,算是还了人情,这才回到家准备吃饭。

韦氏还是一副怔忪的样子,文翰也不自然。文瑾心里非常气恼,怪不得焦氏婆媳拿这边的东西,比拿她自己的都有理,韦氏这是,不送给人她也难受啊。

“二伯母,吃饭了!”文瑾用委屈的语气道,“我饿了。”

“噢!”韦氏答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站起来,准备去端饭。

文瑾已经端着瓦盆跑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跑回去,从灶膛里取出烤的焦黄的贴饼子,拍干净上面的灰,端了过来。

韦氏开始舀汤,文翰拿了筷子。

饭桌上,从来没有过的丰盛,一大盘冒热气的热骨头,一盘绿绿的凉拌野菜,一盘黄灿灿的烤饼,香味四溢。

柴扉嘎吱响了一声,文瑾探头去看:“大伯——,大伯回来了!”

文翰肯定也想念父亲了,高兴地跳起来:“爹——”

小孩子还是忘性大,文翰刚才的忧虑愤懑一扫而空,满脸喜悦地指着墙:“我们抓到狼了,看,那是狼皮,现在我们在炖狼肉。”

钱先诚看着比老大钱先贵老,三十出头的人,额头上抬头纹都有了,两眉之间,也有皱褶,一看就是个生活压力很大的人。他没有说话,先拉着文翰前后看看,又拉过文瑾看。

“爹,你这是干啥?”文翰一脸不解。

“伯伯,我们好着呢,没有受伤。”文瑾忽然明白了二伯的意思,忍不住又心情激动,这才是亲人的样子呀。

“你俩这么小,怎么抓住的狼?”

文翰和文瑾,七嘴八舌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俩没出力,都是王家人的功劳?”

“是的。”

“那怎么好意思?把狼皮和剩下的狼肉送还回去。”二伯竟然也要把东西送出去,难怪这家穷啊。

不过,这个文瑾却不反对,她不觉得自己弄出个铁丝套,就该有这么大的功劳。

二伯带着文瑾和文翰,拿着东西走到王家,王大山比钱先诚的歉意还要重,两人你推我让了半天,最后,留下了两只狼腿肉,换回了一只狼崽肉,占的便宜更大,钱先诚面红耳赤,让王家人连推带拥地送回了家。

“吃饭吧,都凉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要还人情,今后的机会有的是。”文瑾大度地说道。

这么一折腾,韦氏早就忘了隔壁的事情,反而坐下开开心心吃起饭来。

一家人终于填饱肚子,韦氏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感慨:“大山这一家,都是好人,这十来天,带着文瑾文翰赶山,挣了不少钱,家里的米缸和面瓮都满了,都不知该怎么谢谢人家。”

二伯整个吃饭时间,脸上都有一丝忧虑,闻言展开笑颜:“你们有粮食了?”

“是啊!”

二伯经常回家时两手空空,韦氏也习惯了,连问都不问,肯定又被人骗了呗,都知道二伯脾气好,好糊弄。

“二伯,狼皮卖了,你招呼人把房子修一下,不然这怎么过冬呀。”既然挣不到钱,还不如留下赶山呢,文瑾找个借口道。

“好,好的。”二伯心地很善,连声答应。

一家人有说有笑,和乐融融,清风吹拂,金色的树叶啪啦啪啦拍着巴掌,文瑾也渐渐忘了烦恼,在宁静和畅的秋风里,眯起了眼睛。

柴门又嘎吱的一声,开了。

“文才呀,来,吃肉。”二伯一看是侄子,满脸慈爱地招呼。

文才看了一眼,皱眉嘀咕了一句:“酸不拉几,柴的很,有什么吃头。”

二伯没听清:“什么?”

“我奶让你去一趟。”文才声音大了些。

“好,我这就去。”二伯站起来,在屋里扫视一周,他大概觉得两手空空不好吧。

看了看狼肉,二伯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带。文才刚才的话,他回过味来了。

“二伯,我提前声明一下,这狼皮是我的,你不许给了别人。”

“这孩子…”二伯嘀咕了一声,摇摇头出门而去。

跟在后面的文才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文瑾:“书都念到狗肚子里了?怎的这么不孝顺?”

“你懂什么叫孝顺?”文瑾反唇相讥,“说呀,书上说的,什么叫孝顺?”

文才比文瑾还小一岁,哪里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憋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不肯把狼皮给我祖母,就是不孝。”

第七章 打狼的英雄

“是吗?你说的很清楚,是你祖母,不是我祖母,要孝顺也是你孝顺,凭什么你不去抓狼孝顺,而要拿我抓的狼皮孝顺呢?”

这下文才彻底歇菜,“你,你,你…”了半天,跺跺脚“你就是不孝!”

这个社会,不孝是最重的谴责,文才说完,立刻便觉得占了上风,斜睨文瑾一眼,扭头跑了。

二伯在那边不过一刻钟,回来脸色不好看,文瑾进屋休息,破草房哪里能隔音?二伯低声给韦氏抱怨:“伯母也真是,和一个孩子置气,非要拿走狼皮,就算文瑾吃咱的,那也是老三的孩子,她不给,我如何强迫?”

“别这么说,文瑾天天和文翰赶山,家里的米和面,一半都是她挣的,现在,我们只有沾了她的光,万没有孩子吃咱的这说辞。”

“文瑾这么出息?”

“唉,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要强,每天和文翰背回来的山货一样多,文翰的肩膀都磨烂了,又红又肿,血肉模糊,她肯定更厉害,大概怕我拦着不让上山,死活不许我看,一声不吭的,自己弄点草药敷一敷了事。一想这个,我就心疼。”

“啊?文瑾以前被贺氏压着,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真没想到。”

看到男人惊讶的样子,韦氏叹气:“死活不肯让出狼皮,我唯恐她于孝道有亏,本想说几句,可一想到孩子吃的苦,便狠不下心来。就算是阎王爷,也该谅解的吧。唉,不管怎么,咱都要把孩子教好,有空了,我还是得给她讲讲道理。”

“嗯,嗯,说得对。”

二伯夫妇不把自己当外人,文瑾十分感动,可对他俩的愚孝,却是十二分的不赞成。

老焦氏没能弄到狼皮,是她进了钱家几十年中,头一遭谋算不成功,她越想越气,晚饭几乎都没吃下去,第二天早上,便躺在床上直说心口疼,焦氏去请大夫,一路到处向人诉苦,说文瑾把她婆婆气出病来了。

“没见过那么狠心的孩子,前些年没分家,她一家还不是在我们这边白吃白住呀,现在老人家想要张狼皮,硬是不给,黑了心了。”

很多人,尤其是喜欢八卦的女人,并不分析对方所说的是不是符合实情,不光是转载原话,有时候还随声附和,添加些自己的臆想和感慨,文瑾的名声,一下子便被败坏了。

文瑾根本不知道这些,前山没了狼,镇子上的男女老幼,一下子都活跃起来,大群的人起早贪黑去赶山,没有几天,西岗的山货都被采撷一空。文瑾一天下来,经常连篓子都装不满。

最佳的采摘时间已经过去了,树上好多果子都掉落了下来,在地上很快腐烂变质。看到这样的情景,人们少不了捶胸顿足地感慨一番,恨那狼耽误事情,有人偶尔会称赞文瑾两句,多数听到的都不接声,不孝的人呀,就是做了好事,也不敢享受人们的感谢。

老焦氏见效果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好,终于高兴起来,又全身上下穿戴齐整,坐在大门口晒太阳,间或捶捶膝盖,“哎哦哟”地喊一声疼,似乎那张狼皮不送来,她这日子就活不下去了一样。

当事人总是最后听到流言的人,韦氏知道之后,大吃一惊,她心里忐忑半天,好容易天黑时,赶山的都回到了家,吃过晚饭,她悄悄把事情给男人说了。

“你看这可怎么办?背个不孝的名声,这孩子今后可别想抬头做人了。”

“不然把狼皮熟了送给伯母去,这样,文瑾的名声非但能扳回来,还会更好。”

“只好这样了。”韦氏皱着眉,痛苦地点头。

熟一张皮子,得二百文钱呢,男人和儿子侄儿一天都挣不来那么多,她现在手头还没有这钱呢。

或许是心理作怪,文瑾第二天早上起来,吃饭的时候,觉得韦氏频频看着狼皮,她便问了一声:“有人来收狼皮了吗?”

“哦,没有,伯母准备送到镇西的黄皮匠那里,让他做熟。”

“费那精神做什么?过一阵收皮子的人来了,还不好卖了呢。黄皮匠的手艺不是太好。”文瑾笑着道。

二伯父给老婆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没再说话。

吃饱上路,二伯父看文瑾情绪不错,便把镇上的流言和打算把皮子送给长房的事情说了一遍。

“文瑾呀,就一张狼皮而已,你若是背上了不孝的名声,这辈子都毁了,将来长大,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可怎么活呢?”

文瑾听到这里,肺都快气炸了,只要动动脑子,就知道谣言是从哪里出来的,老焦氏婆媳,忒歹毒。

“不行,伯父,我自忖没有做错什么,若是因为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改变自己的初衷,那岂不成了没有承担的软骨头?将来如何能对抗人生中的挫折和坎坷?谣言止于智者,我到底孝顺不孝顺,今后的日子还长着,自然能见分晓。你不必为此事忧虑,狼皮,也绝不送出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二伯真生气了,他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做小辈的,无条件听从长辈的,文瑾这犟嘴的表现,就是红果果的不孝,大不孝。

文翰见状,急的直扯文瑾的衣襟,两人一起赶山,现在的感情,真比亲兄妹还亲。

“伯父,若是做小的说得对呢?明明说得对,为了一个虚名,非要去听从老人的错误之言吗?”文瑾记得古文中有关这样的描述,可惜她脑子里隐隐约约,想不起来是怎么说的。

唉,上一世为何不学古汉语专业,而读理工科呢?她心里特别懊恼,可是越焦急,越想不起来。

伯父沉着脸,不再搭理文瑾,他内心觉得这孩子不可教也,若不是大庭广众,他都打上了。

妻子虽然说过,把侄子当亲生儿子来养,可他还是没法完全一样的对待,老子打儿子几巴掌,这个社会司空见惯,没人非议,可他要是打侄子几巴掌,这个侄子还没爹没娘的,别人多少会误会。他是个极要名声的人,这样的事情还做不出来。

三人在沉默和别扭中,度过了一天时光,山货更少,忙碌一天,每人的背篓里,也才过半,还抵不住过去两人的收获,文瑾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她很担忧这个冬天怎么过。

在沉闷中返回镇子,远远就听见有人喊着:“回来了,打狼的英雄回来了。”接着,唢呐响了起来,曲子是欢快的“步步高升”。

镇子里呼啦啦跑出一大群人来:“小秀才,县太爷表彰你们兄弟呢,派了官儿,送来了匾额。”

文翰毕竟是小孩子,顿时一脸欢欣,背篓摇晃着跑上前去,文瑾赶紧一副不甘落后的样子,也往前跑,不然,她就不像一个小孩子了。

来的是县里的王主簿,二伯父赶上来,把两个孩子背篓拿下,帮他们拍净身上的土,在前头带领,给主簿行礼。

“快快请起,下官怎么能当得起小英雄的大礼。”王主簿高兴地满脸堆笑,拉起钱先诚,“钱文瀚钱文瑾兄弟,小小年纪,智勇双全,为民除害,这功劳,还都得归咎钱先生教子有方啊!”

“哪里哪里!”二伯父嘴里说着谦虚话,表情诚惶诚恐,腰板却忍不住挺得笔直,文瑾在背后看得只想笑。

“来人,把匾额挂起来——”王主簿大声宣布,“我县居民钱文瀚钱文瑾,勇斗恶狼,为民除害,特奖‘智勇双全’匾额一块,细粮八百斤——”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气势十足,刚刚停下的唢呐又吹奏起来,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几个民壮挑着担子进了钱家的柴门,邻居搬来桌子,上下摞起来,两个身体灵活的民壮跳上去,在柴门正中钉下几个大钉子,把匾额挂了起来。

唢呐声停下来,二伯赶紧满脸堆笑,请王主簿以及众差役进屋喝茶。

吃饭都有问题,哪有什么茶叶?还是文瑾反应快,把采回的核桃栗子取出仁儿,碾碎,煮成糊状,每人端了一碗。

文瑾在厨房忙碌时,文翰悄悄跑到对面人家,借来一小筐瓷碗,不然,连盛放的器具都没有。

“哎呀,这是什么茶?味道可真好!”

王主簿大声称赞,钱先诚本来心里正忐忑着,听到这么一句,高兴地忘乎所以,可惜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该叫什么茶。

“这叫核桃栗子糊,王大人若是喜欢,过几天小民把做好的送过去些,请你品尝。现在季节未到,今年的新糊,还没做出来。”文瑾赶紧插言。

“哦——,不必,不必,下官从没喝过如此美味的茶,故此称赞,啊,好喝,好喝。”

还好锅里还有,文瑾和韦氏飞快地帮喝完的人又盛了一碗。

后面喝完的,眼睁睁看着空空的锅,心里暗暗遗憾,却不敢多说什么,民壮,就是从村里抽的壮丁,他们只有干活的命,运气好,能捞点白吃白喝而已。

第八章 澄清

王主簿起身告辞,钱先诚弯腰施礼,情真意切地送到大门外,四面看热闹的村民,都艳羡地看着这一切,此刻,钱家低矮的大门,似乎都闪着光辉,看着十分顺眼。

“大老爷——,大老爷,小民请教一件事情,若是打狼英雄不孝顺,还该不该表彰?”老焦氏扭着肥胖的身躯,由焦氏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拦在王主簿的前面。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文瑾依然看见二伯父的脸忽然就变得苍白,冷汗瞬间便冒出皱褶的额头。

王主簿的脸色特别难看,若是真的表彰了一个不孝的人,非但他面上无光,整个县衙的人都晦气不已。

老焦氏眼神扫过,心中暗自得意,她这两天还正想好好收拾文瑾,还没找到合适的途径,没想到老天有眼,她想什么就来什么,今天不仅人多,还有官儿在场,这一次,她一定会把那个小贱人,踩到泥里去,让她这一辈子,都后悔和自己作对。

老焦氏不看王主簿的脸,低头自顾自地往下说:“我这老寒腿,想要一张狼皮做褥子,钱文瑾说什么也不给,你说,她是不是不孝?”

这还用说吗?王主簿嘴唇紧抿,觉得今天丢人和丢到姥姥家了。可这个时候,周围围观的人群,一点声音也没有,都在听他怎么说呢。

文瑾也明白,自己明明占理,可却违背了当地人思想里的孝道,镇上的居民,多数没文化也没什么见识,当然希望王主簿这个官儿,给个正确的答案,她今天,要不奋起反抗,这辈子别想抬头了。

不顾文翰的阻拦,文瑾挤到王主簿面前:“王大人,今天我就想请教这个孝顺的问题,是不是惟老人的命是从,就是孝顺?”

王主簿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答案很明确,毋庸置疑。

周围的人都议论起来:“听说这个钱文瑾挺不孝的,今天看来,果然如此,没有冤枉她。”

钱先诚终于忍不住扬起手来,他今天若不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对不起弟弟的在天之灵了。

文瑾看到二伯父黑着脸过来,便知道不妙,她先发制人道:“二伯父,你来说,什么是三不孝?”

钱先诚气得嘴唇哆嗦,心说,你还嫌丢人不够吗?

“二伯父,你今天先教了文瑾什么是三不孝,今后,文瑾自当奉为金科玉律,绝不违抗。”文瑾也着急,若是二伯父不分青红皂白便打自己一顿,就太冤了,可她越急,越想不起那几句古语怎么说了,只能求二伯父先说话后动手。

“哥哥,伯父不知道,你知道不?三不孝到底是什么呀?”文瑾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焦急的情绪,却不想,不经意的一句话,把钱先诚逼出来了。

文翰正要说话,二伯父先开口了,他是要面子的人,怎能当着大家伙的面儿,承认自己记不住书上的良言?

“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钱先诚才背了一句,就接不下去了,众人却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语,还在面面相觑。

“哥哥,二伯说的是什么意思呀?”文瑾松口气,因势利导。

文翰当着众人,再加上眼下气氛特别紧张,他脑子有点懵,愣愣地回答到:“爹爹刚才说那话的意思是,一味顺从,见长辈有过错而不劝说,使他们陷入不义之中,这是第一种不孝。”

“哥哥,这是伯父所言,还是圣人的话?”

“是圣人的话。”文翰读书还真不少,只见他背起课文,神态竟然不再惶恐,浑身上下流露出一份自信和从容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下意识地便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主簿大人,你看到了吗?这是我伯祖母,她住着大瓦屋,浑身上下绫罗绸缎,每天细米白面,养得又白又胖。而我们这边,破房子四面漏风,眼看寒冬即将到来,身上没有遮蔽之衣,屋里没有御寒之被,二伯父带着一家人,起早贪黑赶山收获,只希图身上衣裳口中食,那两张狼皮,是该给老人孝敬呢?还是卖了,请人把房子略事修葺?难道说,冬天来临,我们一家冻馁而死,让人谴责伯祖母不知足,那才是孝顺的吗?”

王主簿听出端倪,终于活过来了,他指着老焦氏:“你们既是一家人,为何贫富悬殊如此之大?”

“我们分家了,二房两个孩子,不事生产才会这么穷的。”老焦氏狡辩道。

“既然分家了,你要狼皮时,可付了报酬?”

“二房家的孩子,是我辛辛苦苦一手养大,拿张狼皮,还要我付报酬,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呀?”老焦氏耍赖地大哭起来。

“王主簿,这套院子,本是我祖父在坪林县王家救了大老爷的奖赏,他为了报答伯祖父的养育之恩,同意将家产一分为二,当年他老人家在世时,王家每年米面油粮悉数送来,我父亲兄弟几个,根本不是伯祖母养大的,反而是,她一辈子都吃的是我祖父的恩荫。”

文瑾把本主留下的那点记忆,揉吧揉吧,再加上旁侧敲击,终于汇成这份材料,她小嘴又快又利,嗓子又脆,一口气说起来,饶是老焦氏在一边嚎啕大哭,不断扰乱,还是让王主簿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早就分了家,伯祖母一直是当家的,不管家里田里有何收入,包括我伯父和父亲的进账,都入了她的钱柜,而我父亲和伯父,从她手里拿了钱花,都被记入账簿,几年下来,我这边就欠了伯祖母四十两银子,她把半个院子作价,让我父亲和二伯还债,父亲不在家,二伯不得已搬出了院儿,总不能露宿街头吧?二伯实在没办法,只好请人在原来的园子里,搭了这几间草房居住,现在,她依然故技重施,我们这边不管有什么,都被她霸占而去,日子越过越穷,她一家才不事生产呢,却好吃好喝,游手好闲,我们一家,砥砺辛劳,却缺衣少穿穷困潦倒,王大人,你今天评评这个理,我钱文瑾只是没有把狼皮无偿献给伯祖母,是不是不孝?”

王主簿已经被文瑾的话,激地义愤填膺,他指着老焦氏:“好你个刁妇,倚老卖老,贪占侄儿家产,污蔑侄孙清白,该当何罪?”

大伯钱先贵在家里听到外面的情形不对,急急忙忙跑出来,一面使眼色让妻子搀扶继母回去,一面打躬作揖地向王主簿求情:“大人,大人,请息怒,请息怒。老娘一介村妇,懵懂无知,不值得你老动怒!”他眼珠子转了转,“王大人,老比小老比小,老娘这也是和小侄儿赌上气了,才这么胡闹腾,回头,我定然好好规劝于她,请大人切莫动怒。”说着,钱先贵趁着哀求的机会,悄悄给王主簿手里塞了块银子,虽然只有一小块,王主簿也感到满足了,这穷乡僻壤的,还有人懂得孝敬,不错。

钱先贵这么一搅和,文瑾的睿智就变成胡闹了。

王主簿又不是断案子的县太爷,没必要惹这些麻烦,今天能光彩顺利地把奖品和匾额送到,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眼看天色不早,还要赶紧回去呢,他不着痕迹的把银子塞进衣袖,一挥手:“你们家的事情,好好坐下商量吧,下官该回去了。”几不可察地对钱先贵点了点头,钻进轿子扬长而去。

钱先贵躬身送客,看不见了才直起身,对着兄弟哼了一声:“些许小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嫌丢人?”说完,走了。

钱先诚嘴拙,半天才反应过来,合着是他在闹吗?可人家影子都没了,他只好干咽一口唾沫,悻悻地往回走。

钱先贵气势上压住了兄弟,却没法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接下来几天,钱家的事情,成了林津镇议论的话题,称赞文瑾的众多,可恨她的也不是没有。

林津的人,一直以为,孝顺就是无条件听从长辈,现在,听了文瑾的话,才知道长辈说错了,要是不指出,还盲从,也是一种不孝,某些做长辈的,对失掉的绝对权威痛惜之余,自然要骂文瑾几句“妖言惑众。”文瑾多冤呀,圣人之言,是伯父背的,注解,是文翰说的,最后的黑锅,却是她来背。

没了狼,西岗很快也让人采摘一空,这天,在山上转了半天,几乎一无所获,三个人只好蔫蔫地返回来。

“明天,咱们也跟着大山伯去后山。”文瑾提议道。

“不行,后山不仅有狼,还有狗熊、野猪,太危险了。”二伯坚决不同意。

“那总不能坐吃山空吧?”虽然县太爷奖励了些粮食,可以吃到明年春天,可那正是青黄不接,最是窘迫的时候,日子怎么过?

二伯不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能耐,前一阵给人辛苦抄书半月整,却被诬赖打碎了砚台,他知道那是王举人家的管事做的手脚,可他嘴拙,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一分钱都没拿到。人人都欺负他,钱先诚愤愤地想。

见一时说服不了二伯,文瑾暂时停住了话题,蔫蔫往回走。

“爹,我看,还是跟大山伯走几天吧,听说后山的果子比前山成熟晚,现在正是采摘时,昨天天黑时,王继善那里还人山人海的卖山货呢,就咱,没什么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