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静和尚好象又胖了,活脱脱一个能说会笑的粉白大汤团!哪象高僧,分明就是一酒肉和尚,他也真是无酒不行,无肉不欢。

郑掌柜恭送两人进了福字甲号雅间,看着人奉了茶,忙招手叫着李小幺,李小幺托起托盘,带着她的招牌微笑,在雅间门口禀报了,进了屋。

第五章 看热闹

智静摇着把蒲扇,正在抱怨着,“这都八月里了,怎么还热成这样?!天道有变,人心不古!”

林先生收了折扇,看着掀帘而进的李小幺,含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小幺这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身子好些了?”

“谢林先生掂记,好的多了。”李小幺说着,将托盘里的两碟枣子放到桌上,推到了两人面前,智静看着推到面前的碟子,惊讶的赞赏道:“几天不见,小幺这枣子大胜从前了,这碟子配的好,这样的缠丝汝窑碟子配上这红红的枣子,雅致的很!”

林先生也跟着点头赞赏着,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一弯,“多谢两位先生夸奖,我也觉得好。”

智静哈哈大笑起来,用蒲扇指着李小幺,“我就喜欢她这性子,朴直有趣,今天还有多少枣儿?都拿过来,让这厮都买下,你坐下,咱们一处喝茶说说话。”

李小幺一脸的惋惜,“都卖完了,就留了这两碟孝敬两位先生,可惜了的,早知道我就多拿几斤过来,岂不是把明天的也卖出来了?!”

“你若肯,就是把明年的都卖给我也成。”林先生轻轻挑了挑眉梢,笑眯眯的说道,李小幺嘿嘿笑着坐下,

“说说罢了,我可不敢,谁不知道先生是方外高人,从不肯沾惹铜臭气的,我若占了先生这个便宜,一来心里不安,二来,这不跟骗了先生一样?那些个书生什么的,一人一粒唾沫星儿,都得淹死我!”

智静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先生,李小幺顾自端起面前的杯子,满脸享受的品起了茶,林先生缓缓摇着折扇,看着李小幺问道:“小幺,这枣儿,你打算卖到什么时候?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李小幺放下杯子,点着头,认真的说道:“在这里卖枣儿,不是长久法子,再卖一阵子就不卖了,我已经存了几两银子,再多存些,就和哥哥一起,开个果子行,专做阿胶枣儿卖,挣了本钱,再做别的生意。”

“你要是想开果子行,我给你出本钱,你这样一两半两的,得存到什么时候。”林先生微微蹙着眉头说道,李小幺看着他,面容郑重的摇了摇头:“知道先生是好意,可是我想自己做生意,若用了先生的本钱,我就成了先生的管事了,若是先生算是借银子给我,先生这样的大恩,往后让我怎么报答?先生和我天渊之别,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先生也不会有让我报答的事儿,无以回报的大恩,小幺不想欠。”

林先生长长的叹了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用扇子点着小幺和智静说道:“你看看,脾气倒挺倔。”

“她是个极聪慧的,因为聪慧才难得。”智静摇着蒲扇说道,林先生微微眯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李小幺低头专心喝着茶,这姓林的头一回见她,就要买她回去,那眼神,这心思,这种占不得的便宜,她上辈子见得多了去了,聪慧个毛啊!

李小幺喝着茶,又陪着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见大刘捧了菜进来,忙站起来帮着摆好碗碟,往后退了半步,笑着告退道:“两位先生慢用,这钵佛跳墙,听说是先生要的,昨天铛头就没让别人搭手,一个人烧出来的,就等着两位先生能说个‘好’字,铛头就不知道多高兴了。”

林先生示意着站在门口的中年长随:“拿了枣儿钱再走,可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这两碟枣儿,是小幺实心孝敬的,多谢智静先生照应。”

林先生眉楞动了动,智静扫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李小幺,爽快的笑着说道:“是个好孩子,先生也不白吃你的枣儿,后天福宁公主出嫁,极热闹的事,我和林先生在宜城楼订了座要看热闹,你也过来,咱们一处看这天下最大的一场热闹事。”

李小幺眼睛亮了起来,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要来迎娶福宁公主,这是这半年来太平府最大的八卦话题,坊间巷里,翻出以往公主下嫁的种种件件,想象着福宁公主出嫁的盛况,这福宁公主是吴贵妃所出,最得皇上宠爱,嫁的又是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这苏子诚和福宁年纪相当,传说什么丰神俊朗、文武全才,总之没有不好的地方,门当户对啊,还不知道要奢华热闹到什么程度,正经的百年难遇,她早就口水着想看了,李小幺兴奋的点头答应着,满脸笑容的退出了雅间。

智静看着李小幺出了门,掂起筷子从钵里挑了块牛筋吃了,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有些闷闷不乐的林先生劝解道:“急不得,这丫头慧黠通透,既非凡品,自然要多花些心思。”

“嗯,”林先生盛了两勺汤慢慢喝了,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智静,有些寥落的说道:“这苏子诚这么大张旗鼓的迎娶福宁,我怎么想着都不对劲,你看看,前头是袁将军,这次是宋公升,都是吴国的擎天良将,下一个是谁?张将军?还是文将军?难道朝里就没个明眼人?北平国那一对兄弟,野心勃勃啊!”

智静示意着站在门口的长随,林先生烦恼的挥了挥手,“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前天我和叔父也说过这事,唉,这宫里的手伸出来搅着朝局,不是福兆!”

“是福是祸,天道早就注定了的,你到底心境上差得多。”

“算了算了,不提这烦心事,这丫头若是肯,我就带着她归隐故居,再不出来,有这破颜解语花伴着,多少逍遥!”

智静默然看着他,专心吃起了那钵佛跳墙。两人没吃多大会儿,就出了雅间,林先生招手叫过郑掌柜,冷着脸吩咐道:“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打小幺的主意,即刻让人跟我说去。”

郑掌柜怔了下,正要躬身答应,林先生接着说道:“到我府上,跟门房说长丰楼有事禀报既可。”

郑掌柜忙陪笑答应着,“林爷放心,前一阵子倒有几个,小的说了智静大师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嗯。”林先生摇着折扇,出门上马去了,郑掌柜直看着一行人走远了,才直起身子,抹了把汗,小幺这孩子,生得太伶俐,也不是好事。

晚上吃了饭,李小幺拉着三人,要去离他们最近的州西瓦子看杂班,李二槐极力赞同,跟幺妹出去,一向玩的好吃的好,四个人关了门出去,转了几条巷子,进了州西瓦子,看了出杂班,李小幺又无聊的陪三人看了半天相扑,再逛到夜市,吃了烤獾儿肉,灌肠,煎蛤蜊,又一人买了一个和菜饼,李小幺早就撑得吃不下了,咬了一口,就将饼子给了二槐,二槐来者不拒,他象是从来不知道撑。

直玩到酉末时分,李小幺又买了包狮子糖让二槐拎着,上次买的被她讨好了温娘子,这次要再买了补回来才行。一行人看看时辰差不多,干脆转到长丰楼,接了李宗贵,才一起往大杂院回去。

一进院子,就看到对门柳二蹲坐在门口,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正借着屋里的亮光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骂,大约也喝了一会儿了,舌头有些发硬:“……兀那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想打我闺女的主意!呸!连间屋都没有,让我们一家人跟你喝西北风去?呸!什么东西……趁早死了这心,就你也配?!一个臭汉子!一个大钱没有!……”

李宗梁和魏水生推着满脸兴致要看热闹的李二槐和李宗贵:“进屋去!”

李小幺一边被魏水生拉着往屋里去,一边扭头四下看着,想找找谁是那要照照镜子的人。

几个人进了屋,李二槐放下糖,忙着升火烧水去了,幺妹要天天洗澡,还要大家洗,最少得洗洗脚,可要烧不少热水。

李小幺站在屋里转了半个圈,伸手解开狮子糖,捧了一把出来:“大哥,我给沈阿婆送点糖过去。”

“天晚了,沈阿婆该睡了,明天再送吧。”

“刚进来我看到沈阿婆屋里亮着灯呢,再说,我还想看看那个带夹层的荷包做好了没有,我急着用呢。”

魏水生一脸明了的看着李小幺,李宗梁无奈的看了李小幺一眼吩咐道:“快去快回,别打听事。”

“知道了。”李小幺捧着糖跳到隔壁,贴着门缝叫了声‘沈阿婆’,沈婆子忙过来开了门,让了李小幺进来。李小幺将糖放到桌子上,笑着说道:“阿婆,大哥今天给我买了糖,咱们一起吃。”

沈婆子满脸笑容,“从咱们幺妹搬进来,我这老婆子可就有了口福了!”

李小幺笑着和沈婆子说了几句闲话,听着外面柳二的醉骂声,好奇的点着外面问道:“阿婆,这柳二叔又骂柳娘子了?柳娘子又该在屋里哭了。”

“这回骂的可不是柳娘子。”

第六章 大人们担忧

沈阿婆拉着李小幺在床边坐下,命了针线,就着灯火,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压低着声音说道:“傍晚那会儿,你们刚走,柳二一到家,那个黄大,拎着瓶老酒,一块绸布料子,就过去了!没多大会儿,那姓黄的就被柳二打出来了,一块料子扔了出来,洒也扔了出来,洒了一地,柳二跟着跳到外头骂个不停,原来!”沈阿婆停了针线,转头看着李小幺,满眼的神秘和幸灾乐祸,“姓黄的竟是自己给自己求亲去了!你说说,这是什么理儿!哪有自己给自己求亲的?!再怎么着,也得请个媒人,这自己上门给自己说亲,我老婆子活了这些岁数,真是头一回看到!”

“就是啊,这不合规矩,多让人笑话,其实这媒人,也不用外头找去,阿婆就合适,可不比自己冲上门去的强!”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看着沈婆子,笑眯眯的说道,沈婆子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拍着手,连声赞同道:“就是这个理儿!我倒不是贪图他那点子谢媒礼,这无媒不成婚,看看,如今这不僵了?!都是邻里邻居的,往后可怎么再见面?这黄大,没爹没娘没人教导,跟你们兄妹行事,差得可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那黄大哥,就这么听着柳二叔骂?还真是能忍。”

“那个黄大,可不是个善茬!性子阴着呢,走了,从柳二屋里出来,锁了门就走了,那块料子也没要,还是我给收拾起来,从门缝里给他塞了进去。”

“噢,柳娘子也是长的好看,天也晚了,阿婆你也早点睡吧,这灯暗,别做太长时候,不然要坏了眼睛的。”李小幺听完了八卦,跳起来告辞道,沈婆子忙跟着站起来,伸手拂了拂李小幺的衣服:“阿婆没事,你等等!”沈婆子说着,从针线筐子里取了只巴掌大小的靛蓝素绸荷包出来,撑开来给小幺看着:“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李小幺接过来看了看,满脸欣喜的谢道:“阿婆真厉害,就是这样,比我想的还好,谢谢阿婆!”

“谢什么!哪这么见外,赶紧回去歇着吧,天也冷了,阿婆今天趁着太阳好,粘了鞋底,粘得可厚着呢!给你们兄妹几个做几双厚鞋穿。”

“多谢阿婆掂记着,明天我让大哥送鞋子钱过来。”

“唉哟,这小丫头,阿婆刚粘了鞋底,你就让大哥送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阿婆才是亲的呢!”沈婆子满脸满眼的笑容,轻轻拧了拧李小幺的腮帮,喜悦的开着玩笑,李小幺捏着荷包,笑着出来,转进了自己屋里。

隔天就是福宁公主出嫁的正日子,李小幺算计着,头天只拿了三斤阿胶枣儿,早早卖完了,赶回家里换了件白色夏布夹衣,一条靛蓝裤子,拿了半两银子,几个大钱装到靛蓝荷包里,出了门,往宜城楼奔去。

宜城楼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吴国风气开放,太平府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奢华热闹之地,皇家盛典,从来不禁百姓观看,有时候,这盛典倒更象是民间的节日一般。

李小幺灵活的如同游鱼一般往宜城楼方向挤着,足足挤了一刻多钟,才挤到宜城楼下,宜城楼前站着四五个孔武的伙计,堵着看热闹的人群,免的他们挤进来,惊扰了重金订座的贵客们。

李小幺挤到一个伙计面前,额角渗着汗,笑着问道:“智静大师到了没有?是他叫我过来这里找他的。”伙计怔了下,正要答话,后面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已经接上了话:“是李五爷吧?林先生已经交待过了,您跟我进来吧。”

头一次被人称作‘爷’,李小幺心里浮起股怪异的感觉,伙计侧了侧身子,李小幺忙上了台阶,跟着掌柜往里走去,上了楼,掌柜引着两人进了最东边的雅间:“五爷请,这可是咱们这里最好的一间了,一览无余,可是能一直看到金水门的。”掌柜一边走,一边笑着介绍着,到了雅间门口,掀起帘子,看着李小幺进去,才退了下去。

雅间极宽敞,比长丰楼福字甲间还要宽敞不少,正中放着张雕漆圆桌,桌子上放满了各色点心果品,林先生坐在上首,正和智静喝茶聊着天,李小幺进来见了礼,智静用手里的蒲扇点着对面:“别讲那些个虚礼,坐坐,今天想喝什么茶?龙井?今天这雪芽真正不错,尝尝?”

“嗯。”李小幺点头答应着,长随上前斟了茶,李小幺端起来闻了闻,慢慢抿了一口,

“如何?”智静关切的问道,李小幺点了点头,

“嗯,好喝。”

“我前儿新得了些上好的普茶,正巧今天带着了,你若不喜这个,让人给你沏普茶吧。”林先生看着李小幺,随意的说道,李小幺忙重重点了两下头,“这茶很好喝,我不懂茶,就是不知道怎么夸才好,就这个好,多谢林先生。”

智静哈哈大笑着,用蒲扇点着满桌子的吃食点心:“先吃点,婚礼乃昏事,还得一会儿呢。”

李小幺笑应着,探着头,满桌子看了一遍,站起来,挑了碟羊脚子过来,慢慢吃了起来,林先生喝了茶,瞄着她看了一会儿,转头和智静继续说起话来:“真要定下来去川南了?”

“嗯,还是避一避的好,如今朝里暗潮涌动,明面上看着好,可内里凶险得很,我看你也回乡住个一两年的好。”智静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蒲扇,看着林先生建议道,林先生扫了眼专心吃着羊脚子的李小幺,‘嗯’了一声答道:“再说吧,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智静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转身吩咐着仆从:“泡壶普茶。”

仆从答应着,片刻功夫,换了朴拙的粗陶杯子,给三人重新斟了普茶,李小幺端起来喝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睛,这舌根处的后味,甜香清爽,旁的茶可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她从前曾经专程飞到云南买那些陈年的普洱熟茶,这是她的大爱,林先生收的普洱,比她当年买到的所谓极品茶还要好,况且这两个也是极讲究的,泡什么茶用什么水、什么器具都非常讲究,这茶到那精雅的壶杯,都能合着她的心意,喝起来真是享受!

智静看着一脸享受的李小幺,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看着林先生,接着说他们的闲话,“听说这苏子诚功夫极好。”

“嗯,我前儿问过文将军,文将军对他极是忌惮,是个极厉害的角儿,倒不亚于其兄。”

“苏子义当年灭北宁时,屠了宁安城,唉,罪过啊,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听说直杀的血流成河。”智静放下杯子,感慨的说道,林先生面容阴沉下来:“北平灭了北宁,一顿饱餐,安静了这四五年,这会儿也消化的差不多了,那苏子义不是个善茬,这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听说他屠了宁安城后,性子变了许多,如今倒传出些宽厚的名声来,哼!宽厚?!”林先生露出满脸的讥笑:“他们苏家,那个建安帝倒真是个性子宽厚的,可惜宽厚的一无用处,年青时候一味听死了的孝慈皇后摆布,百官只知有孝慈后,不知皇上,等孝慈皇后死了,又听任儿子摆布。”

“如今的皇后也生了一儿一女,不知这皇后和皇幼子资质如何?若是能有人指点一二,扶持着这母子起来,倒是咱们吴国之福。”

林先生沉默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低落的说道:“我和叔父说起过这事,朝里也有人试过,可惜那苏子义兄弟羽翼已丰,已故的孝慈皇后娘家势力遍布朝野,唉,难哪!”

“总有可为处。”

“嗯。”林先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智静打着呵呵转了话题:“咱们这是替古人担忧,不说这个了,那苏家兄弟既来求娶福宁,就是想交好吴国,这一时半会的,吴国倒也无碍,咱们且逍遥着,且避过这朝中、宫中的祸端再说。”

“你说得极是,先顾着眼前,免得没被外人灭了,倒先被自己人打杀了。”林先生笑着说道,智静拍着蒲扇站起来,走到窗前,摇着蒲扇往楼下看着,李小幺急忙放下筷子,也要跟着站起来,林先生忙抬手止住她:“还没到时辰呢,你且安心吃,等听到炮响再过来看也来得及。”

李小幺点了点头,乖乖的坐回去,继续奋斗那一碟子美味。

林先生走到智静旁边站住,摇着折扇,往下看着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街市,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感慨道:“帝京太平日久,白发垂髫,只知鼓舞,不识干戈,一旦战起,如何是好?”

智静慢慢摇着蒲扇,只不说话,李小幺表面看着只专注着碟子里的羊脚子,其实却凝神听着二人的话,这孝慈皇后,倒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宁安屠城,也象扬州十日么?最搞不懂的,就是屠城这事,打都打下来了,再杀再抢,抢的杀的,不都是自己的子民和钱财了?好没意思。

第七章 金童玉女

李小幺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喝着,外面突然炮声响起,震得楼面也跟着颤抖起来,李小幺急忙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旁边长随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急往窗口处奔去。

远远的,金水门缓缓推开,骑着马的禁军天武官个个年青英俊,都是一样的大红锦衣华服,腰背挺直、神情昂然喜悦,勒着马走着舞步,一对对的自金水门出来,直出来了上百对,林先生默然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太过了,这是太子纳妃的礼数了。”

李小幺仔细看着,实在没看出哪里过了,跟在锦衣禁卫后面的,是一对对穿着小金花长袍,幞头簪花,手持青色华盖的上四军禁卫,紧跟在禁卫后头的,就是一抬抬装着嫁妆的精雕细画的檐子了,每抬檐子由四个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檐子上依规矩放着内室卧具、文房四宝、古玩摆设、朝服冠带、珊瑚珠玉……林林总总,在夕阳下,亮的恍人眼。

李小幺睁大眼睛,满是口水的看着那流水般不知道过了多少抬的嫁妆檐子,跟在嫁妆檐子后面出来的,是上百名满头珠翠、穿着一模一样的红罗销金长衣和同色披风的宫嫔。

宫嫔之后,是穿着大红底花开富贵缂丝长袍,端坐在马上的新郎苏子诚,人群里轰然响起一阵阵欢呼声和叫好声,李小幺忙往窗外探着身子,努力想看清楚这个传说中十全十美的新郎倌。

新郎倌面带微笑、端端正正的骑在马上,出了金水门,上了金水桥,下了金水桥,走近了宜城楼,李小幺愕然看着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倌,这不就是用二两银子买了她两碟阿胶枣儿的那个风华绝代、让她做了好几场梦的少年郎么!

李小幺眨了两下眼睛,有些发怔的看着骑在马上、面含微笑的青春少年郎,心里莫名其妙的五味杂陈,原来,这才是门当户对的王子公主!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是别人的新郎!这满街的耀眼繁华和那马上的如玉公子,无比刺目的明示着她的酸涩与卑微。

“竟用了凤舆!也太过了!”林先生有些愤愤然的说道,智静摇着蒲扇,沉默了片刻,转头看着林先生劝道:“再繁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又着相了。”

“嗯。”林先生转身要了杯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继续看着热闹,李小幺恍过神来,又有些失笑起来,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那样的贵公子,与她隔着银河,永远成不了她的。李小幺下意识的摇了摇头,越过苏子诚,看向后面的凤舆,这凤舆,简直有一间小房子那么大小,左右各六个身穿大红锦衣的禁卫抬着,凤舆四周雕画着精美的描金龙凤、藤蔓百花,百花中间嵌着的红蓝宝石在夕阳的余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凤舆四周,长长短短的垂着珍珠帘子,随着禁卫的步子轻轻摇动着,珠帘在夕阳下散发着华贵却又极柔和的光泽。

李小幺看不清楚凤舆里的福宁公主,只看到凤舆里闪着一片恍眼的光亮,福宁公主是吴贵妃长女,吴贵妃以美貌著称,这福宁公主再不济,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是美人一个,唉,这才是天之骄女,这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凤舆之后,是无数捧着各种各样摆设用具的内侍宫人,林先生和智静转身回到桌边坐下,仆从重新泡了茶上来,李小幺又看了一会儿,也转回来坐下喝起了茶,智静看着探着头,在满桌吃食点心中寻找着的李小幺,笑着问道:“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奢华热闹吧?”

“嗯!”李小幺挑了碟子烤蛤蜊出来,笑着答应着:“真是好看!那些都是福宁公主的嫁妆?”

“嗯,除了那个凤舆。”

“连那些人?”

“嗯。”李小幺睁大眼睛,夸张的惊叹了两声,埋头吃起了烤蛤蜊,林先生盯着吃得香甜的李小幺看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智静又感慨起来:“这满城的百姓只知道看这份繁华热闹,却不知这热闹里藏着的凶险!”

“小幺可看出先生说的这繁华中的凶险?”智静没有答林先生的话,却看着李小幺,笑眯眯的问道,李小幺停了筷子,看着智静,又转头看了眼林先生,小心思飞快的转了几个圈,谨慎的答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北平国那两兄弟野心勃勃,先生担心的凶险,肯定是怕北平国要吞了吴国。”

“嗯,说的极是,难道你不担心?”智静上身往前倾着,满眼兴致的问道,李小幺摇了下头,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换一个皇帝,如今的皇上我不认识,再换个皇帝还是不认识,反正都是不认识,随他谁做皇帝去,再说,”李小幺小心的瞄了眼眉头拧得紧紧的林先生,接着说道:“如今吴国和北平国做了儿女亲家,既是亲家么,自然应该合在一处打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智静往后仰着,哈哈大笑,笑得胸前的肉都跟着颤抖起来,用蒲扇点着林先生:“听到没有?我跟你说过,市井之人,谁去管谁做了皇上?黎民百姓,求的不过是份安稳的日子!你也想开些,跟我去川南吧。”

林先生阴着脸,半晌没有说话,李小幺小心的来回瞄着两人,想了想,放下筷子站起来,笑着告辞道:“多谢两位先生,我就不多打扰先生了。”

“嗯,路上小心些。”林先生冷着脸没有说话,智静笑哈哈的交待着李小幺,李小幺清脆的答应着,退出雅间,跳下了楼梯,沿着街边,溜溜达达的先往长盛粮行找大哥和二槐去了,这一场热闹,看得心里竟堵得不行,算了,还是想法子让自己乐合乐合最要紧,今晚上放灯,干脆拉上大哥、二槐和水生好好玩上一晚上,先去孙记炒蟹面吃碗面,再去好好看一晚上灯!一想到孙记炒蟹面,李小幺心情大好,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活蟹现炒现煮,下上筋道十足的面,鲜掉眉毛!

李小幺缠着大哥李宗梁,要去吃孙记炒蟹面,吃了面再去看灯,李宗梁算了算帐,虽说心里极舍不得四个人一顿饭就要吃掉二百个大钱,可到底不忍心让李小幺失望难过,这个‘不’字说不出口!只好肉痛的答应了下来,三个人接了魏水生,一起吃了面,寻着热闹处看灯去了。

今年元宵放灯的时候,几个人刚到太平府没几天,衣食无着,李小幺的腿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谁也没有心思看什么灯,现在这金水门前的灯山,虽说见多识广的太平府百姓并不觉得比元宵灯节好到哪里,可看在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眼里,就只有赞叹的份了。

远处的乐棚里不停的奏着喜庆的曲子,围着乐棚悬着各式百戏人物走马灯,乐棚左右各用一根高数丈的长竿挑着一串扎成各色花卉形状的转灯,取个花开富贵的好兆头。

玩了大半天,李小幺早将上午看热闹的郁闷和不快抛得远远的了,兴奋的拉着李宗梁往那片走马灯群里挤去看灯上描绘的故事,李小幺对市井百戏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除了跟着魏水生在朱家书肆看看书,这些市井百戏是她了解这个世间,和这个世间的明规矩、潜规则最好的法子了。

李小幺对着灯上的人物,一个个问着李宗梁和魏水生,这个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是哪一朝的人,是真的有呢,还是传说传出来的,问得李宗梁和魏水生经常张口结舌,李二槐更是十句答不上一句来,跟在后面低声嘀咕着:“就是看个灯,问那些没用的干啥?这小幺,都打听的这么明白,要去考状元?你也考不了啊!”

李小幺转过身,狠狠的踩在李二槐脚上,李二槐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嘀咕:“一点劲也没有,踩也踩不疼,这鞋我昨天刚刷的,今天刚穿,又让你踩脏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手挽着李宗梁,一条挽着魏水生,继续往前逛着,看百戏走马灯的人并不多,相比于螯山灯海,这里并不算太出彩。

四个人转了个弯,正要往左边转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中年人伸手拦住了四人,脸上带着笑容,低声说道:“几位小哥请留步,我家主人在里头,请几位小哥先别处逛逛,一会儿再来逛这一处,可好?”

李宗梁和魏水生相互看了一眼,推着李二槐,往后退了半步,笑着应了,转身往右边转去,李小幺听着那中年人咬字极清楚的北地口音,心里微微一动,走了十来步,李小幺突然顿住步子,她很想再看一眼那个的帅哥,饱饱眼福也好啊,李小幺想着,伸手拉了拉李宗梁,掂着脚,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说不定是福宁公主和北地那个新郎倌呢!”

“哪有这么巧?”

“咱们慢点走,看看,说不定是呢,那个北地的新郎倌,我见过一次,上次他到长丰楼吃饭,还买了我的阿胶枣儿,两碟枣儿,给了我二两银子!咱们看看,我想看看公主长的什么样!”

李宗梁无奈的顿住脚步,四个人兜了个圈子,又往被拦的地方转去,刚走了几步,迎面看到不远处一男一女并肩而来,李小幺急忙拉了拉李宗梁,示意他就是这两个人,四个人悄悄往旁边退去,让开一男一女和他们周围的护卫。

苏了诚一身月白缂丝长衫,束着羊脂玉腰带,背着手,满脸温柔的笑意,侧着身子看着身旁的福宁公主,专注的听她说着话,福宁公主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娇小柔软,腰肢极细,淡黄的裙子上绣满了折枝牡丹,随着轻盈喜悦的脚步,裙子往后飞扬着,飞出一片流光溢彩,紧跟着苏子诚的步子,仰头看着苏子诚,脸上的甜蜜浓的化不开,低低的说笑间,整个人仿佛发着光。

第八章 门当户对

两个人都美好的让人挑不出丝毫不妥,李小幺的目光从福宁公主身上移到苏子诚,看得移不开目光,她喜欢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如面前的两个人。四个人看着两人走得远了,才舒了口气,往前走去,李小幺被大哥推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恍过神来,忙夸张的连声赞叹着,“这才叫金童玉女,这才叫门当户对,这才叫天作之合,情投意合!真是好看!两个人都好看!公主长的真好看!”

李二槐紧走两步,从后面赶上去,点了点李小幺,认真的反驳道:“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再说了,那个小娘子哪里好看了?也太瘦了,跟只雀儿一样,看那样子就不好生养,生不出娃要她干嘛?这皇家还能少吃的?怎么养成这样?我瞧着不好看,难看的很,女人就是要屁股大腿粗才好看!幺妹以后得多吃点。”

李小幺闷闷的‘哼’一声,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也不理会笑得前仰后合的李宗梁和魏水生,顾自看自己的灯去了。

四个人看到一半,去长丰楼接了李宗贵,又逛了一趟,吃了些宵夜,才回去大杂院。

李小幺躺到床上,拉上被子,长长的打着呵欠正要睡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李小幺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噎了回去,直噎得连声咳了起来,李小幺跳起来,拖着鞋子奔到窗户边,掀起窗帘,推开窗子往外看去。

好象是柳婆子的声音,柳婆子在一间勾栏里做粗使婆子,每天回来的比李宗贵还晚,李小幺好奇的往外探看着,也不知道谁在大门口挂了盏气死风灯,明显显的照亮着院子。

柳家屋里响起一阵叽哩哐铛声,夹着柳娘子的惊叫声、呼痛声、大哭声,片刻功夫,柳二被人推出门,趔趄着扑倒在地,黄远山光着上身,只穿了件长裤衩,拖着鞋子,手里拎着件衣服来回甩着,姗姗然的跟在后面出了屋。

柳婆子跟在后面扑打着黄远山,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杀千刀的汉子,竟做出这种事!你还我女儿清白!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穷汉子!打死你!”

黄远山一把推开柳婆子,抬手指着她,阴阴的说道:“我跟柳红,往好了说,是两情两悦,往不好了说,是你闺女勾搭我!既然让你们撞破了这事,我也不嫌弃她,赶明儿摆桌酒,娶了她就是!”

“你个穷汉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娶我闺女,呸!我……我要送你去见官!去见官!”柳二爬起来,叫骂着扑上去推搡着黄远山,黄远山侧身闪过,抬脚把柳二又踹倒在地,阴阴的笑了起来,“见官?好啊!我可不怕见官,叫柳红出来问问,让她自己说,她那衣服,是我脱的,还是她自己脱的?好啊,见官去!现在就去!”

柳婆子上前扶起柳二,点着黄远山,只气得说不出话来,片刻,突然转过身,指着屋里,恶骂起柳娘子来。

隔壁沈婆子屋里的门‘吱’的响了一声,沈婆子推门出来,几步过去劝着柳婆子:“柳家嫂子,低声些,这夜深人静的,可听得远,你先听我说,”

李小幺正专心看着热闹,李宗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幺妹可不能出去看热闹,听到没有?”

“嗯。”李小幺急忙转头答应着,李宗梁交待好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出了门,搬了凳子过去,拉着柳二和黄远山坐下:“有话慢慢说,先坐下,坐下说话。”

沈婆子靠着柳婆子坐到一条长凳上,低低的劝着她:“两个孩子既是两情相悦,你就成全了吧,再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成全了,黄大也算能干,又没有家累,对柳娘子也好,往后孝敬你们二老,也算是门良缘,算了吧,这事,也只好算了,可张扬不得。”

黄远山嘴角带着讥笑,看着抱着头蹲在地上的柳二,和不停的抹着眼泪的柳婆子,跷起了二郎腿,李宗梁示意着魏水生,魏水生上前捅了捅跷腿而坐的黄远山,低声劝着他:“这事,到底有些个理亏,你就说个软话吧,往后都是长辈,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黄远山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魏水生点了点头,站起来,拱了拱手:“岳父岳母,这事是小婿孟浪了,往后小婿定会好好待着红妹子。”

柳婆子猛的抬起头,点着黄远山:“你!你!你这是……小红是被你算计的!”

黄远山轻轻‘哼’了一声,甩开衣服披上,又坐了回去,柳二抬手指着黄远山,恨恨的说道:“想娶小红也行,你拿十贯彩礼!我的闺女,也不能白给了你!”

“彩礼?”黄远山仿佛听到了极有趣的事,笑的前仰后合:“就那破鞋,我娶她就是天大的情份了,还彩礼?聘则为妻奔为妾,照理说,我就该纳了她!你听好了,要彩礼,半分也没有,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外头多少黄花大闺女我娶不得!”

“你!”柳二气得一口气呛进去,猛烈的咳嗽起来,柳婆子呆了片刻,突然拍着大腿号啕大哭起来,沈婆子扶着她,一时说不进话去,李宗梁和魏水生面面相觑,众人正发怔间,柳娘子跌跌撞撞的从里屋扑出来,头发零乱的披散着,上衣领子一半卷在里面,露出半边肩膀,裙子歪歪扭扭的系着,眼睛哭得肿成了桃子,扶着门框,抽泣着看着门外的众人,突然扑过去跪在李宗梁面前,长声号叫着:“是他骗了我,是他把我灌醉了,我没有,没有……是他,不是我!”

李宗梁满脸尴尬,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忙往后退去,黄远山猛的转过头,阴狠狠的盯着李宗梁,魏水生伸手拉过李宗梁,上前一步挡在李宗梁面前,又推着李宗梁往后退了半步,迎着黄远山的目光,抬着下颌示意着黄远山:“快扶你家娘子起来。”

黄远山压着怒气,站起来,满脸铁青的上前拎着柳娘子胳膊,拖着她往屋里拖去:“滚进去!别给老子丢脸!”

魏水生转头看了眼李宗梁,两人又往后退了半步,陪着笑说道:“柳二叔想开些,还是人要紧,我和水生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只管叫一声就行。”说着,两人忙不迭的溜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