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殿后站着个小沙弥,远远看到水岩一行人过来,双手合什远远致意了,转身往旁边穿堂回去了,几个人到了殿后,小厮先推门进去探看了,回身让在门侧,暄晴守在殿外,李小幺跟在水岩身后进了地藏殿后殿。

殿前一片悠扬安然的诵经声,夹着木鱼、钹、罄声,李小幺走到厚重异常的帷幔边上,将帷幔掀起条缝,悄悄往外张望。

这位置只怕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眼看过去,正好看到一身重孝、合什垂目跪坐在蒲团上的沈氏,沈氏身边的蒲团上,歪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头肩挤在沈氏怀里,胖胖的手指紧抓着沈氏的衣袖,磕头晃脑的打着旽,李小幺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沈氏,与水桐的清爽大方不同,沈氏削肩细腰,肌肤白腻,瓜子脸,尖下颌,一双长长的柳眉看的人心软,整个人柔媚异常,仿佛觉出了有人在看她,沈氏突然抬头往李小幺这边看过来,李小幺忙退后半步,轻轻放下帷幔,示意水岩好了,三人脚步轻快的退出后殿,出偏门上了车,李小幺坐在车上,长长的吁了口气,看着水岩感慨道:“这陈忠良倒是艳福不浅,这两个春兰秋菊,各有所擅,又都这么聪慧,他福份浅,消受不起这份美人恩。”

水岩听得苦笑不已,李小幺看着水岩,接着说道:“这事只有一个法子,也许能试一试,容我再细想想,什么时候定案?”

“过了重阳就没法再拖了,必定要定了这案。”

“嗯,陈忠良家里和陈氏族里的情形,烦劳打听了给我。”

“好,这容易。”水岩笑着答应道:“我先送五爷回府。”李小幺换了两回车子,穿回长衫,直接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李小幺刚进王府书院院子,南宁就笑嘻嘻的上前知会李小幺:“爷封了梁王了。”李小幺挑了挑眉梢,苏子义平了北宁,封宁王,苏子诚如今又封了梁王,看来这北平国没有封王就藩的规矩了。

隔了两三天,水岩过来,和李小幺说了陈家和陈氏族里的情形:“……陈忠良父母俱逝,又无兄弟,几个姐妹都嫁了人,家里倒没什么,族里,陈忠良是青州陈家唯一的旗杆,也没什么。”李小幺呼了口气,这陈家,可以不必多顾虑了,水岩拧着眉头,看着李小幺接着说道:“你上回说的换郭家退步的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换的事,军国朝堂都是大事,除了这个,郭后和郭家还真没什么求而不得的事,只一样,三爷自小也是身子弱,郭后曾跟皇上提过,想让三爷也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后来吕师父回了信阳,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个可行!”李小幺惊喜的打断了水岩的话,水岩眉头拧得更紧,正要张口解释,李小幺摆着手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去跟王爷说,这事……我有法子两全俱全。”李小幺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跳下榻:“我现在就去,你也一起来吧。”

正屋门口侍立的小厮传了话,水岩和李小幺掀帘进去,见了礼坐下,李小幺笑着说道:“刚听水二爷说三皇子体弱,皇上想让他跟着吕师父打熬打熬筋骨,强身健体,听吕丰说,腊月里吕家大爷吕华就能到开平府了,听说吕华功夫极好,青出于蓝,正好,干脆请吕华替祖授艺,这也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苏子诚静静看着李小幺,等着她往下说,李小幺顿了顿,见苏子诚看着她只不说话,只好接着说道:“只是吕华是天师嫡长,必不能在开平府耽误太长时候,三皇子自然也没有跟去信阳习武的道理,我看,就让吕丰留下来教授三皇子好了,都是吕师父嫡亲的孙子么,也没什么分别。”

“吕丰?”水岩疑惑的看着李小幺,他见过吕丰几面,人品俊秀、举止娴雅,言谈有度,却不知道这吕丰的性情如何,苏子诚抬手揉着眉间,想笑却又强忍了回去,老三那样的性情,跟着吕丰……倒也好,苏子诚松开手,看着李小幺答应道:“你说的是,这是为人子该尽的孝道,回头我和大哥商量商量,你回去约束着吕丰,别出了什么……不好。”水岩听的大喜,一时却想不明白那样人品出众的吕丰能出什么不好。

转眼离重阳没几日了,李宗梁遣人捎了信回来,要回家过节,范大娘子忙碌不堪的准备起过节的种种件件,重阳是大节,马虎不得。

李小幺起了个大早,早早赶到前院,和吕丰一处,躲在门厅阁楼上看那些来签到的俘官,卯正刚过,有两个俘官头发蓬乱,眼角堆着厚厚的眼屎,长袍前后都塞在腰带里,衣服上沾得污七八糟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刚进院门,隔了那么远,那股子鱼腥味就扑面冲过来,吕丰捏着鼻子低声介绍道:“这两个是在鱼市打杂的,你看看,很有那么回事了吧?”李小幺仿佛没听到吕丰的话,只专注的看着两人,这鲍鱼之肆不必久入,就这么十来天,就足够了。

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就签的差不多了,临近辰正,刘明义拄着根木棍,面容浮肿,神情晦暗的在大门口站了片刻,见张狗子看见他了,一句话也不说,拄着棍往回挪去,李小幺皱着眉头问道:“他还病着?”

“嗯,什么活也干不了,俞远山每天晚上给他买几只胡饼送过去,再帮他打桶水放着,不过他倒是学会烧火了。”吕丰趴在栏杆上,对这十九个俘官的情形,如数家珍,正说着,俞远山头发整齐,衣衫干净的进了院子,李小幺转头寻找滴漏想看时辰,吕丰懒洋洋的说道:“不用看了,肯定是正正好好辰正,除了头两天,他都是这个点,一分不早,一分不晚,好了,人齐了。”李小幺看着俞远山不急不缓的出了门,才转身和吕丰一起下了阁楼,时机差不多了,正好重阳节也到了,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笑盈盈的说道:“快过重阳节了,回头让张狗子跟他们说一声,重阳节那天,咱们请他们过节,好好热闹热闹。”

吕丰眼睛一下子亮闪闪:“哈哈,你准备怎么过?就在这里?要准备哪些东西,你只管说!”

“这里不行,景致不够好,你们府上,那个吕天师府,景致如何?一定要好,要极好才行!”李小幺看着吕丰问道,吕丰忙点头答道:“就算不是极好,也差不多!就在那里?要准备什么好东西?”

“不用,我就请他们好好过节,好好轻松一日,下午我早点回来,咱们一起过去看看,还有丫头婆子、仆从下人,若不够,得赶紧借些过来,咱们请客,可不能委屈了客人。”李小幺笑着说道,吕丰狐疑的看着李小幺,她这么好心?就是请客?打死他也不信!

第一百九章 赏菊

隔天吕丰带着李小幺去看了吕府别院,李小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满意非常,回去就将这重阳请客的事交到紫藤和淡月手里筹办,又让吕丰去擅长梁地菜肴点心的酒肆里请了几个大厨回来,连酒也备了梁地官宦世族爱喝的桃花春,一幅定要请得人人满意的铺排,吕丰疑惑不已,却拿定主意看热闹,反正说什么他也不相信李小幺请客,就单单是为了请客。

重阳前两天,苏子诚转了宁王妃的邀请,要在重阳前一天,请吕丰和李小幺过府喝杯重阳酒,次日,李小幺穿了件葱黄长衫,头发绾起,戴了顶同色软角幞头,和吕丰一起出门上了车,车子绕到梁王府,跟在苏子诚的大车后面,转了几个弯,就进了宁王府侧门。

吕丰跟在李小幺后面跳下车,悠悠然然的摇着折扇,转头四下张望不停,一边张望一边低声和李小幺评论着:“我跟你说,这北平的园林屋子就这点不好,总不够精巧雅致,这宁王府,你看,也不过而而,你看看那月亮门,胖成这样的月亮门,还真是头一回见……”苏子诚猛的转头盯住喋喋不休的吕丰,李小幺极不仗义的往边上闪了半步,吕丰硬生生收住口,想想不对,忙又讪讪的解释了一句:“胖了好,富态。”李小幺一通大笑闷在胸口不好出来,只好低着头深吸深吐换着气,苏子诚错着牙,狠狠的瞪了吕丰一眼,转身进了那扇胖胖的月亮门,吕丰落到李小幺后面,经过月亮门时,冲李小幺无声而夸张的说了个‘胖’字。

进了二门,几个青衣内侍抬着三顶竹布小亮轿已经候着了,苏子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径直沿着花木扶疏的林间小道,熟门熟路的往后面花园走去,李小幺眼巴巴的看着轿子,苏子诚步行,她和吕丰也只好跟着步行进去。好在路上的景致怡人,连转了几个弯,楼台亭阁渐多,两边不时看到忙碌的丫头婆子,见一行人过来,垂手低头侍立路边让过。

又转了个弯,苏子诚突然顿住了步子,李小幺和吕丰忙跟着顿住脚步,顺着苏子诚的视线看向侧前方,前面一处怒放的菊花丛边,低头躬身侍立着一群丫头婆子,中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大红极是显眼,背对着众人,抬手指着个粉衣丫头,听不到在说什么。

苏子诚拐到旁边小径,从背对着小姑娘的方向疾步过去,吕丰兴奋的挑着眉梢,拉了拉李小幺,急步紧跟过去,有热闹看了!

离得近了,渐渐听到小姑娘怒气冲冲的呵骂不止:“……蠢货!没用的东西!”呵骂之下仍不能解气,突然抬脚,一脚接一脚重重踢在粉衣丫头身上,苏子诚‘啪’的收了折扇,几步冲过去,提着小姑娘的胳膊往后拖了两步。

“混帐东西!敢拉我!”小姑娘大骂着,努力扭转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力往后挥去,苏子诚忙捉住挥过来的手,手里的扇子直直的跌落在地上,白玉扇骨碎成一片,周围的丫头婆子屏息敛容,心惊胆颤,一动不敢动。

小姑娘转头看到是苏子诚,气焰一下子从头顶落到了脚后跟,硬生生的挤着笑容叫道:“二……二叔……早。”

苏子诚冷着脸,松开小姑娘,转头看着几个婆子训斥道:“你们做的是教引嬷嬷!郡主胡闹,能劝就劝,若不能劝,就该赶紧打发人告诉王妃去!就这么看着郡主撒泼浑闹?郡主丢了脸面,你们就有脸了?”李小幺同情的看着裙角抖个不停的丫头婆子们,这就是给人做奴婢的苦楚,主人胡作非为,打的罚的都是侍候的奴婢,这奴这婢,万万做不得,一失足就翻不得身了!

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调转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这就是北平皇室唯一的第三代,十岁的柔嘉郡主苏碧若了,苏碧若眼睛极似苏子诚,面孔圆嘟嘟,两颊浮着桃红色,红润的嘴唇紧紧抿在一处,一身大红,上身是红底百蝶穿花缂丝夹衣,下面一条同色红石榴裙,头发抓成两只丫髻,各套着串莲子大小的珍珠,脖子上挂着根细巧的金项圈,项圈上林林总总挂着足有五六片寄名符、平安锁、护身符等等物件,果然是苏家之宝,怪不得有这样的脾气。李小幺打量着苏碧若,苏碧若眼珠转来转去的看着苏子诚,见他呵骂婆子,舒了口气,敏感的迎上了李小幺的目光。

李小幺冲她笑了笑,苏碧若瞪着李小幺,恶声恶气的斥呵道:“看什么看!”苏子诚抬手重重敲在苏碧若头上,苏碧若抬手捂着头,痛的泪眼汪汪,扁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吕丰乐不可支,双手抱拳胸前,满脸幸灾乐祸看看苏子诚,再看看苏碧若。苏子诚指着苏碧若命令道:“去你母亲处领罚去!”苏碧若扁着嘴,狠狠瞪了李小幺和吕丰一眼,转身提着裙子就跑,苏子诚气得‘哼’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碎了一地的折扇,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没走多大会儿,就到了一处宽敞的花厅前,花厅前后满满盛开着各色菊花,厅里也摆满了各类珍本菊花,宁王妃迎在花厅廊下,微微曲膝笑着和苏子诚见着礼:“二叔快请进。”

“大哥过来没有?”

“来了。”随着声浑厚温和的声音,苏子义背着手也迎出来,苏子诚忙上前两步,长揖给兄长见着礼,宁王妃打量着吕丰和李小幺,温婉的笑着说道:“这位是吕二公子吧,和令祖倒有几分神似。”吕丰忙恭敬的长揖到底:“在下吕丰,见过宁王妃。”宁王妃微微颌首算是还了礼,上前两步,拉着李小幺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果然是个难得的,真是好看。”

“王妃过奖了。”李小幺笑着蹲了蹲,算是见了礼,宁王妃被她笑得一时竟有些恍神,不由自主的跟着李小幺笑起来:“李姑娘笑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快进来坐。”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的手,客气的让着吕丰,两人进了花厅,苏子诚和苏子义已经落了座,苏子义坐在上首左边,苏子诚坐到了左排第一椅子上,吕丰上前给苏子义长揖见了礼,度着座次,坐到了苏子诚对面。

宁王妃拉着李小幺,给苏子义见了礼,让着她坐到了苏子诚下首,李小幺一边听着苏氏兄弟说闲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四周,这花厅处处摆放着各种各样奇特的菊花,必定都是什么珍本极品,她一本也没认识,斜对面放着个一人来高的汝瓷大花瓶,一串串水晶球般的深黄浅黄色菊花球零落有致的从瓶口往下垂挂着,别致而赏人悦目。

李小幺欣赏着青润的汝瓷和菊花,相比于这青瓷的美丽,那花就不值一提了,这瓶当是汝瓷中的珍品,瓶身光亮如镜子,李小幺身后晃动的人影映在瓶身上,清晰可见,正欣赏间,一个孩子的身形跃于瓶身,突然顿住,拉着那托着茶盘的丫头往后倒出了瓶身,不大会儿,那托着茶盘的丫头又现于瓶身,苏碧若却从屏风另一面跳出来,伸手圈着宁王妃的脖子,头往母亲肩上靠了靠,直起身子靠着母亲站着,眼睛转来转去、满脸得意笑容的看着李小幺和吕丰。李小幺警惕之心骤起,不动声色的盯着托着托盘送茶过来的丫头,那丫头咬着嘴唇,脸上虽说看不到什么异色,行动间却显的拘谨晦涩失了从容,王侯之家待客的丫头都是清挑细拣出来的,不从容大度可当不得这份差使。

那丫头停在苏子诚和李小幺中间,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杯茶小心的放到苏子诚一边,垂着眼皮,放了杯茶在李小幺一边,转过去将最后一杯茶送给了吕丰。

李小幺嘴角带着笑,看着一直看向自己的苏碧若,自自然然的将手臂到椅子扶手上,手摸到几上,一路探过去,勾到苏子诚旁边的那杯茶,顺着光滑异常的紫檀木几面悄无声息的拉过来,又将自己那杯,缓缓推了过去,苏碧若死盯着李小幺的手,眼睛越睁越大,一直看到李小幺换好了两杯茶,突然抬手堵在嘴里,不让自己叫出来,李小幺悠悠然然的端起杯子,冲着苏碧若抬了抬,闲闲的抿了一口,这小丫头还嫩得很呢,不过敢用这样避不过人的老套路,看来她根本不怕父母的惩罚,或者,根本没人惩罚过她,苏子诚刚才也不过让她去找母亲领罚,这宁王妃大方温婉,看起来也是个知书达礼的,怎么能把孩子纵成这样?真是奇怪。

吕丰带着笑、稳稳妥妥的不时答着苏子义一两句话,李小幺瞄见苏子诚端起了杯子,忙抬头看向苏碧若,苏碧若已经退到了屏风旁,紧盯着苏子诚手里的杯子,突然转身就跑。

第一百十章 好宴

苏子诚一口茶含在口中,苦涩的脸色大变,‘噗’的一口又吐回了杯子里,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急忙上前接过杯子,苏子义片刻惊讶后,立时明白过来,抬手重重的拍在几上,宁王妃急忙站起来,转头看向苏碧若,一回头才发现苏碧若早就没了踪影,宁王妃叹了口气,一迭连声的吩咐小丫头们端了温水、帕子等过来,亲自端过小丫头捧上来的温水,侍候苏子诚漱口,苏子诚连漱了几遍才觉得好些,宁王妃苦笑着说道:“阿若越来越胡闹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一脸怒容的苏子义,迟疑了下,笑着宽解道:“阿若性子活泼跳跃,还小呢,以后慢慢拘着性子就是。”苏子义又重重拍了几下椅子扶手,看着陪笑望向自己的宁王妃,叹了口气吩咐道:“阿若也不小了,要严加管教。”宁王妃松了口气,忙曲膝答应,李小幺惊异的看着眼前几人,怪不得这苏碧若肆无忌惮,难道苏家都是这么养孩子的?那苏子义和苏子诚没养残疾真是万中之幸!

一直到苏子诚等人辞别出来,苏碧若再没露面,李小幺跟着苏子诚回到梁王府,吕丰踌躇了片刻,到底不愿意跟苏子诚一处,顾自回去了柳树胡同。

李小幺跟在苏子诚身后进了外书房院子,紧走几步赶上苏子诚,笑着说道:“郡主真是可爱,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身边人可要精心再精心。”

苏子诚听出李小幺的话外之音,停住步子,转头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李小幺暗暗叹了口气,卖关子要引得人问才算卖成功了,卖给吕丰次次成功,卖给他,每次都是人家笃笃定的等着自己往下说,也是,她都开口了,自然会一路说下去。

“郡主这么天真活泼,若身边人心地不够纯良,或是哪天突生邪念,或是得了什么好处,往汤啊茶啊饭啊什么的放点什么落胎死人的东西,或是借着郡主的玩笑调了包什么的,这事可就说不清了。”李小幺抬头看着苏子诚,开玩笑般说道,苏子诚的脸色却一点比一点难看,呆站了半晌,突然扬声叫过东平吩咐道:“去趟宁王府,跟大爷说,就说我说的,今天这事姑息不得,只怕引来有心人。”东平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去,苏子诚又交待了一句:“悄悄的跟大爷说一声就行。”东平答应了,见苏子诚没了吩咐,急步退出去送口信去了。

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郑重的谢道:“多谢你提醒。”李小幺笑盈盈的拱了拱手,似是而非的夸赞道:“郡主真是太惹人怜爱了。”苏子诚盯着李小幺看了片刻,背着手、一声不吭的往里进去,李小幺追了几步邀请道:“明天我请梁地的俘官过节,你若有空,过去一喝杯水酒?”

“在柳树胡同?”

“不是,我那里待不了这样的贵客,和吕丰借了吕家别院,巳末开始。”

“午后吧,明天我要先进宫贺重阳,领了赐宴才能出来。”苏子诚看着李小幺答应道,李小幺笑容灿烂:“那好!我们等你,你一来,说不定就有什么好事儿!”

“你也早点回去吧,你大哥他们今晚回来?”

“嗯,水桐的案子还有点东西要再看一遍,过了重阳节就三堂会审了,今天都做好,明天好好过节!”李小幺点着脚尖跳了两步,跳进垂花门,一路跳舞般转进了东厢。苏子诚看着她飞动不停的长衫,这长衫不好看,要是换成石榴裙该多眩目。

李宗梁他们直到临近酉正才回到柳树胡同,范大娘子一直站在二门里,望眼欲穿,李小幺吩咐张狗子搬了张椅子坐着,慢慢喝着茶,和范大娘子一起等在二门里,月亭跟在范大娘子身后,不时瞄着李小幺,李小幺虽说一直和颜悦色的,却不大肯跟她说话,她对李小幺莫名其妙的打心底里发悚,吕丰和张狗子站在大门口张望着。

外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小幺一下子跳起来,往大门口冲去,李宗梁走在最前,满头是汗,神彩奕奕的大步跨进门,李小幺跳上去抱住李宗梁的脖子吊住又松开,不等李宗梁反应过来就退让到一边,促狭的挤着眼睛示意着自己身后的范大娘子,李宗梁脸色飞红,伸手拍着李小幺的头,李小幺低头躲过,魏水生扶着范先生紧跟在后,范先生人瘦削也黑了些,可精神却很好,脸上也隐隐能看到些笑意,李小幺忙长揖见着礼:“先生辛苦!”范先生笑着扶起李小幺,仔细打量着她:“小幺气色极好,看来这一阵子事事顺利。”

“托先生的福!”李小幺笑着转到另一边扶着范先生,和大家一起往正厅进去。

厅里已经摆放整齐,水陆齐备,天色已晚,李宗梁等人不再回去沐浴换衣,净了手脸,就围着圆桌团团坐下,李小幺不客气的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范大娘子和月亭退到后面忙去了。

李小幺挨个打量着几个人,除了范先生黑瘦了些,其它人倒没什么变化,李宗梁坐在范先生下首,端酒让着众人,倒很有几分气势了,魏水生脸上带着笑,那股子阴郁之气仿佛被那笑冲淡了不少,李二槐半分变化也没有,眼睛只盯着桌上的菜,筷子飞个不停,李宗贵和吕丰眉飞色舞的说着话。

一顿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连范先生也喝了七八成醉,才摇摇晃晃的各自回去歇息。

第二天,李小幺早早起来,也顾不上旁的事,早早和吕丰赶到吕府别院准备着去了,张狗子和赵六顺两人点了卯,看看十九名俘官都齐了,安排他们分乘了四五辆车,拉着往吕府别院过去了。

进了别院二门,车子停下,二门里挤挤挨挨站满了青衣小帽,整齐青秀异常的小厮,见众人下车,如见主人般,上前长揖先见了礼,半躬着身子,一个引着一个,恭恭敬敬的引着众人穿花拂柳,往旁边几个院落进去。

刘明义等人如坠迷雾中,又似梦中还乡,呆呆怔怔的跟着小厮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一间间的阔大精致的屋子前,小厮止住步子,恭敬的让着众人进屋,屋门口左右各侍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丫头,众人晕头转向的进了屋,只见屋子正中放着热气腾腾的沐桶,屋角侍立着几个丫头婆子,几个丫头上前,恭敬体贴的替他们去了衣服,侍候众人沐浴洗漱,绞干头发,绾了头发,取了上好地丝绸新衣,从里到外换了一遍,众人出来,小厮已经躬身等在门口,引着众人往后院行去。

赵玉先落在后头,轻轻拉了拉刘明义,带着哭腔说道:“刘大人,怕是要大辟了。”

“别胡说八道!”安在海转头呵斥道:“杀头还让你沐浴更衣?”

“唉!如在梦中,如入梦中!”钱谦左右转头看着衣履光鲜干净的众人,突然悲从心来,抬手捂着脸,泪如雨下。刘明义安慰般拍了拍赵玉先,半晌重重一声叹息:“这五爷好心计!诸位还愿再回那鲍鱼之肆么?”一行人垂着头,无人回答。

小厮引着众人进了后花园,宴席摆在湖边的几间用游廊连在一处的花厅中,一阵丝竹声自湖中水阁中隐隐传来,俞远山呆呆的站在花厅前,恍然又回到了中举那年,他进宫领鹿鸣宴,也是这般,如入仙境,如闻仙乐!

花厅里并无主人,小厮往花厅里恭敬的让着众人:“各位大人,我们爷吩咐了,请各位大人随意。”刘明义直趋至内落了坐,众人乱了片刻,各自入了座,湖中乐声渐高,水阁帘子四下卷起,几个舞女舒展着广袖,边歌边舞,花厅里,青衣白裙的小丫头流水般送了各式菜肴上来,侍酒的婢女跪坐在后,温酒斟酒,侍候周到。

李小幺和吕丰站在后面小山上的暖阁里,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厅内的情形,吕丰摇着折扇,拧着眉头问道:“下面呢?就这么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走了?”李小幺白了他一眼,转头看着暖阁门口侍立的小厮客气的吩咐道:“你到门口看着,王爷若是来了,赶紧进来禀报。”小厮拱手答应一声,退出暖阁,到门口看着去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吕丰,认真的说道:“我是看着他们可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王爷来了,他们若肯效力,大家都好,若真是那有骨气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骨气这东西,是要付出安乐享受荣华富贵交换的,那就让他们回去好了。”

“有骨气的人要敬重。”吕丰皱着眉头建议道,李小幺摊着手说道:“我敬重啊,哪里不敬重了?你说说看,我哪里折磨过他们?什么时候折辱过他们了?若是城破时他们自裁,现在该在梁园享着香火祭祀,若立了志不降,在监狱里备受折磨,和如今的自由自在,你说说,我到底哪一处对他们不好了?”

吕丰眨着眼睛,还真说不上来哪一处不好,还真是哪儿都好,可怎么就是这么别扭呢?

第一百一一章 心灰归乡

李小幺和吕丰说着话,刚吃了饭,小厮就急奔进来禀报,苏子诚的车子快到门口了。

两人忙迎出去,苏子诚已经在二门里下了车,大约是刚从宫里出来,一身黑底缂丝团龙长衫,腰间系了玉带,更显得冷峻凌利,小厮前引着,几个人缓步往湖边花厅过去。

远远的,俞远山先看到了苏子诚等人,忙‘呼’的站起来,往前抬起脚,却又硬生生的转过去,两步奔到刘明义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这会儿功夫,花厅内众人觉出异样,互相推搡着,都看到了苏子诚。

刘明义缓缓站起来,抖了抖长衫,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诸位……我等……心意已尽,往后,都各随心意吧。”湖中水阁里传来的丝竹声余音袅袅,渐渐没入虚空,花厅内静得能听到树叶落地的声音。

苏子诚背着手,在花厅门口四五步远处停下步子,平静漠然的打量着厅子里的众人。刘明义深吸了口气,步履凝涩的从花厅里出来,下了台阶,拎起长衫跪在地上,苏子诚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一丝不苟的行完了三跪九磕的大礼,才伸手虚扶起刘明义,带着丝笑意说道:“老夫子有年纪了,往后不必行此大礼。”

刘明义身后,十八名俘官跟着也三跪九磕行了大礼,起来垂手侍立,苏子诚心情愉快的让着大家:“不必这么拘谨,大家随意就是,咱们进去说话。”

这会儿功夫,紫藤、淡月已经指挥着众多丫头婆子,抬走花厅内放着残羹冷酒的矮几,换了干净几凳,奉了茶水上来。

苏子诚径直坐到上首阔大的扶手椅上,左右看了看,满意的点了点头,吕丰四下打量着座位正要往苏子诚下首坐下,李小幺拉着他一径往后退,直退到了东平旁边,东平忙往旁边让去,悄悄示意南宁寻了两只圆鼓凳搬过来给两人坐了。

众人长身危坐在圆凳上,刘明义站起来,长揖到底谢道:“王爷教导,我等受益良多,本该尽残力以谢王爷再造之恩,只是在下实在是老朽不堪着力,已经是油尽灯枯之际,心有余而力无。”苏子诚皱了皱眉头,手里的杯子缓缓放到了几上,刘明义眼角瞄着苏子诚放到几上的杯子,面色黯淡,抠搂着身子跪倒在地,双手伏地正要说话,俞远山突然起身站到厅堂正中,长揖沉声道:“王爷,在下俞远山,平符十年进士,原梁地户部堂官,擅理财货,愿效犬马之力。”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苏子诚嘴角露出笑意,抬了抬手吩咐道:“这是小王之幸,既如此,你就入幕我梁王府,往后梁地客商百姓得俞先生照管,是小王之福,也是梁地百姓之福。”俞远山忙长揖谢过,不等他退下,安在海也跟着起身长揖,钱谦紧随其后,余下的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忙跟着站起来,言愿效绵薄之力,

苏子诚却转头看向伏跪在地的刘明义,客气的抬了抬手笑道:“快扶刘夫子起来,夫子是年老有德之人,小王敬重的很,夫子既无心世事,这自然要尊夫子之志才好,回头让小五送你回乡,有她照应,夫子必能在乡间安享晚年。”

刘明义轻轻打了个寒噤,抬头看着苏子诚,嘴唇抖动了片刻,低声请求道:“王爷,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当面拜谢五爷教导之恩。”吕丰忙捅了捅李小幺,贴到她耳边低声说道:“你看看,人家怕你!”李小幺横了吕丰一眼,没接他的话,苏子诚踌躇片刻,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小五?”

李小幺忙笑着站起来,走到刘明义面前,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夫子客气了,小五市井乡野之人,当不得‘教导’二字,往后夫子返乡,教化乡民,宏扬圣德,造福邻里,这是市井乡民之福,小五先谢过夫子,往后若有机会,必至夫子那里听夫子教导。”

刘明义愕然看着李小幺,呆了片刻,长揖到底谢道:“多谢五爷指点,老朽回到乡间,必如五爷指点,宏扬圣德,教化乡民,做这盛世安乐之民。”

李小幺转头看了苏子诚一眼,笑盈盈的说道:“盛世里也没有桃花源,夫子要做好这个乡绅也不容易,若有什么难处,别忘了梁王府,夫子也算是梁王门下出身,不要见外了才是。”

“小五说的是,梁地诸事初定,夫子回到乡间,也不要一味高卧养老,也要多念着乡邻百姓才是,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过来寻我,或是寻小五也成。”苏子诚笑着接过李小幺的话吩咐道,刘明义忙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头,能回乡养老,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赵玉先站在人群中,满眼羡慕的看着刘明义,他也老了,也累了,也想回家,抱抱孙子,看看家人,颐养天年……

赵玉先正羡慕间,刑部堂官王济海颤微微站出列,跪倒在地请求道:“王爷,在下老病多年,也愿象刘夫子一样,回去乡下,宏扬圣德,造福邻里,教化乡民,为王爷,为皇上清明之治欢舞乡间。”王济海话音未落,赵玉先也跟着跪倒在地,赵玉先之后,又有十来个人跪倒请求回乡养老。

苏子诚并不介意,一个个打量着站着的四五个人,又转头看着地上跪了一片或黑或白或花白的头发,笑着抬了抬手:“都起来吧,回乡也罢,留下也好,只要有心,都能为国出力,回头让小五安排你们回乡就是,好了,小王还有事,就不陪大家了,若有什么事,只管寻小五就是。”说着,苏子诚自顾起身,转头看着俞远山等几个温和的吩咐道:“你们先跟我回府吧。”

李小幺拉着吕丰将苏子诚等人送出吕府别院,再转回来,看着心神不宁呆站在花厅四周的俘官,转头吩咐张狗子道:“你和六顺两个,看看这几位夫子还要不要回去取什么东西,若不用回去,就先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准备车辆马匹,送他们回乡。”张狗子干脆的答应了一声,赵玉先长长的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汗,刘明义谨慎的看着李小幺,没到家前,他不敢相信她,先贤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狗子招呼着众人去前院歇息,李小幺急着要赶回去,转头看着吕丰说道:“我直接回柳树胡同了,你去哪里?今天过节,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头牌相好去?”

“不去!”吕丰忙断然拒绝:“我跟你说过,不过是些玩意儿,过节看她做什么?咱们回去,我也好长时候没见李大哥他们了,走,回去找二槐和贵子喝酒去!”李小幺笑盈盈的挑了挑眉梢,和吕丰一起出了别院大门,上车回去柳树胡同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宗梁等人就启程赶回虎威军营,李小幺和范大娘子将众人送走,范大娘子拉着小幺细细说了半天织坊筹办的事,她们本钱小,又要合适,又要便宜,实在不太容易,李小幺听了半晌,垂头思量了片刻,低声说道:“先不急,能做多少是多少,银子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范大娘子看着李小幺,突然伸手搂了搂她又松开,看着李小幺,五味俱杂的低声说道:“难为你,这一大家子……的难为事都靠着你,你大哥太耿,男人又粗,都是甩手掌柜,谁知道这柴米油盐中间的难为,我那里还有些银子,虽说少,先拿出来再说,你说呢?”

“不必,留着给姐姐做嫁妆,大哥他们是甩手的,范先生也一样是个不管事的,这织坊若是开起来,就是李家,还有水生哥的产业,姐姐的嫁妆是姐姐自己的,无论如何,姐姐自己手里有银子,万事都方便,不急,总能想出法子来,我先走了,今天还有要紧的事。”李小幺笑着答道,范大娘子点了点头,将李小幺送到二门外,才转身回去了。

李小幺出门上了车,车子也不往梁王府去,一径往开平府衙门去了。

今天是水桐案三堂会审的日子,顾忌着开平府知府南修德出自宁远侯门下,李小幺看了案卷没几天,就和水岩商量着,这案子要往上提,提到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堂会审才好,水岩寻门下与南知府相熟的幕僚,劝到了南知府那里,南知府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案子无论如何,都是堆烫手的旺炭,能推出去,那简直是烧了高香,当天就上了折子,隔天皇上批了折子,‘兹案重大,责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这会审的地方,还是在开平府衙门,李小幺在衙门后的一条小巷下了车,戴了帷帽,水家几个小厮护着,从衙门侧门进去,穿过一间穿堂,进了府衙退座处,小小的一间屋子,掀帘进去,水岩和水莲已经在屋子里坐着了。

第一百一二章 讼师

见李小幺进来,两人急忙站起来,水莲几步过来,亲自帮李小幺去了帷帽,笑着说道:“五爷来得正好,三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刚到,正在后堂喝茶呢。”李小幺笑着谢了水莲,转头看着水岩,水岩不等她问,笑着说道:“放心,处处妥当。”李小幺舒了口气,走到黑沉沉的帷幔后,用手指挑起帷幔,往外看去。

这府县之衙门,正中靠后,是一个半人来高的台子,那审案官就坐在这台子上头俯看众生,当真是高高在上的,台子后面和两边都垂着厚重威严的帷幔,如今李小幺和水岩等人,就是在台子左边的帷幔后听审,从这里看出去,大堂中的情形一览无余,可却看不到台上的三司官员。

“三司的人?”李小幺放下帷幔,转头看着水岩问了半句话,水岩点了点头,低低的答道:“刑部是二爷署理,大理寺那边,大理寺卿周海齐竟然亲自来了,这周海齐虽和郭家旁支有点亲戚,却是刚正之人,御史台来的是严申远。”李小幺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严申远青州人,贫寒出身,以清廉强项著称,士望极高,是个海瑞式的人物,怎么是他来了?谁让他来的?李小幺轻轻呼了口气,算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了,这真成了刀尖上跳舞了,跳得好,就冲严申远这三个字,士子那边的激愤就能平伏的一干二净,至于周海齐……刚正也好,这一场,是阳谋,也不怕刚正。

帷幔后一阵脚步声起,几个人忙住了声,不敢再多话,前堂威武声起,李小幺挑起帷幔看着外面,水岩挑着另一边帷幔,面容凝重的看着大堂内威风凛凛的三班衙役,这一场官司,一道道都是阳谋,只看人心。

水桐跟着两个狱婆上来,垂头跪在大堂右边,沈氏纤瘦可怜的跪在大堂左边,肩膀不时耸动着,仿佛在抽泣不停。

高台上一声凌利的惊堂木响,一声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官话响起,长篇大论的念了一通,威严的问着水桐:“陈水氏,本官所念,可都属实?”水桐跪伏在地,不动也不说话,那口音浓重的官话停了半晌,大约是在听着谁的耳语,‘噢’了一声吩咐道:“既托了讼师,就叫进来吧。”

沈氏忙抬起头,半转着身子紧张的看向衙门口,水岩伯父、镇宁侯水清明门下清客苏万方一身青布长袍,手里拿着柄竹纸素折扇,面带笑容、神情谦和的进了大堂,先冲着台子长揖见了礼:“学生苏万方见过各位大人。”

“你既是有功名之人,怎么做起这讼师来?”那口音浓重的官话明显不悦的问道,苏万方拱了拱手,诚恳的答道:“这是大人关爱学生,回大人话,学生这是头一回做讼师,只盼着也是最后一回,是这案子让学生心中如堵石块,郁结于胸,实在不能视若无睹。”

“既然如此,这诉纸你也看过了?诉纸所言可属实?”

“回大人,诉纸所言陈水氏花瓶击杀其夫陈忠良一事,属实无误。”苏万方答的极是干脆,这一答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大堂里一时鸦雀无声,这么一认,这案子还审什么,这就能定斩立决了!

“大人,学生有些话要问一问陈沈氏及其家仆,求大人恩准。”苏万方恭敬和气的请求道。

“准!”

苏万方得了准许,往左两步,离沈氏七八步远,先长揖见了礼,客气的说道:“陈嫂请节哀,在下苏万方有些请教处,若有不妥,先此陪罪。”沈氏警惕而惊愕的看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没有答话,这姓苏的,客气的过了份,她一个小妾,哪里当得了一个‘嫂’字?

“请问陈嫂现居何处?”

“东门五指胡同。”沈氏警惕更甚,一个字不肯多说,苏万方客气的接着问道:“府中都有何人?”

沈氏死死的盯着苏万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低声答道:“现只妾及子。”

“那从前呢?”苏万方追问道,沈氏猛抬头看着高台上的主审官,见三人看着她,并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好垂下眼帘,低声答道:“爷活着的时候,还有爷。”

“就是说,陈大人在时,东门五指胡同的宅子里,就陈大人,您和令子三人,可是这样?”

“是!”

“东门五指胡同是陈氏祖宅?”

“不是!”沈氏断然否定:“是妾进京后置办的宅院!”

“咦?!”苏万方从言语到表情都表达着自己的惊愕:“陈大人中举前,寄于寺庙食粥度日,中举后娶了水氏之女,听说一应用度,皆依水氏嫁妆支撑,陈大人就任德州,连年卓异,官声清明,本朝俸禄虽说不算少,可也不多,不过三四年,陈大人哪来的银子在东门五指胡同那一带置办宅院?”

沈氏骤然明白苏万方的意图,脸色铁青,狠狠的盯着苏万方,冷冷的答道:“用的都是我的嫁妆!一应用度,都是我的嫁妆!”

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手说道:“大人,学生想调陈沈氏嫁妆单子一观,五指胡同宅院五进连着花园,价值不菲,请大人恩准。”台上一片嗡嗡声,片刻,一个和缓标准的开平府官话答道:“准,着人提沈氏嫁妆单子。”台下侍立的一个书吏答应一声,退后几步,带着两个衙役出了大堂。沈氏脸上带着丝冷笑,泰然自若,如今她孤儿寡母,这钱财的事最要紧,老爷咽气那天,她就把府里所有的资财,写成了自己的嫁妆单子,这会儿再想起来,晚了!

苏万方看着书吏和衙役出了门,转头看着沈氏接着和和气气的问道:“令郎今年几岁了?”

“三岁。”

“大人,”苏万方转身冲着台上拱了拱手说道:“沈氏子如今就在外头,学生想请沈氏子进来,请大人过目。”台上静了片刻,沈氏茫然的看着苏万方,他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夺了财,再夺子不成?

“带进来吧。”台上发了话,衙役引着个三十岁左右的仆妇进来,胆颤心惊的跪在沈氏身边,苏万方蹲到沈氏子身边,从怀里摸了块酥糖递过去,笑容可亲的对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的沈氏子说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沈氏子伸手抓住苏万方手里托着的酥糖,举到嘴里舔了两下,含糊的答道:“玉!”

“阿玉,这是谁啊?”苏万方指着沈氏问道,

“阿娘!”阿玉说着,就要往沈氏怀里扑,奶娘忙抱紧他,苏万方示意奶娘转过身子,让阿玉看着水桐问道:“阿玉真厉害,你再告诉我,那是谁?”

阿玉顺着苏万方的手看过去,重重的摇晃着脑袋,清脆的答道:“不认识!”苏万方站起来,看着奶娘问道:“你抱的是谁?”

奶娘正紧张中,也听得莫名其妙,忙答道:“我家少爷。”

“她是谁?”苏万方指着沈氏紧追问道,奶娘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家奶奶。”苏万方站起来,冲着台上拱了拱手:“大人,沈氏子学生问好了,外头还有陈家东门五指胡同宅院几个仆从及沈氏旧仆,学生也想请他们过堂一询。”

主审官答应了,衙役带了奶娘和阿玉下去,引着一个中年仆从和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进来,苏万方先走到站在最右边、面容老实中年仆从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进的陈家?现做什么差使?”

“回大人,小的叫张有喜,三年前卖身到了我们老爷府上,如今在门房上当差,兼做点采买的差使。”

“陈家都有些什么人。”

“回大人,我们老爷家人口简单,就是老爷,现在老爷也没了,还有我们奶奶,还有我们小少爷。”张有喜笨拙的答道,苏万方往后退了半步,笑着问道:“哪个是你们奶奶?你指一指。”张有喜一脸的莫名其妙,手指却干脆的指向沈氏。

“那那个人呢?见过没有?她姓水,总听说过吧。”苏万方指着水桐问道,张有喜咽了口口水,垂着头答道:“回大人,从没见过,听是听说过了,老爷死那天,才听说的。”

“怎么说的?听到哪些,照原样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