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幺接过琉璃碗递到苏子诚面前,又取了银筷递到他手里,笑颜如花的让道:“王爷尝尝,这是昨晚上裹的棕子,我试着放了糖莲子,真是不错。”苏子诚接过筷子,看着棕子仿佛无处下口,呆了片刻,用筷子挑了吃了几口,推开琉璃碗笑道:“真是不错,这米里也有几分荷叶的清香。”

“你吃出来了?放了荷叶,又用荷叶水煮的!喜欢就多吃一点!”李小幺笑的眼睛弯弯,殷勤的让着苏子诚,苏子诚又挑了两口吃了,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起茶来,门外,南宁急切万分的紧盯着一脸木然呆看着屋里的北庆,他背向苏子诚和李小幺,北庆站的那个位置倒正好能斜看到坐在榻上的苏子诚处。南宁垂手站着,动是不敢动,只好用力拿眼睛剜着北庆,只剜的自己眼睛发酸,北庆才咽了口口水,硬硬的扭过脖子直看着南宁,南宁急忙无声的问道:“吃了?”北庆垂了下眼皮,又垂了下眼皮,两人直直怔怔的对视了半天才呼出口气来。

苏子诚连喝了两杯茶,眼看着外面天色将要晕暗,李小幺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往外面看着笑道:“天快黑了,再晚了怕不便当,开平府虽说安稳,王爷也要小心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苏子诚‘嗯’了一声,不怎么情愿的站起来,李小幺跟在后面一路送出去,出了院门,苏子诚回身止住她道:“你穿的单薄,别往外送了,早点歇下吧。”李小幺从善如流,态度柔顺的止住步子,曲膝和苏子诚告了别,看着他转了个弯看不到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弯着眼睛笑了一会儿,甩着手转进了院子,海棠奇怪的看着她,想了想,到底忍不住,紧前一步,凑近李小幺低声问道:“姑娘占了什么大便宜了?”李小幺停住步子,转头看着她,想了想,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问道:“你猜猜!”

海棠苦心的看着李小幺摊手道:“姑娘这不是难为我么?姑娘的事,我一回也没猜中过!”李小幺抬手掩着嘴又笑了一阵子,才低声说道:“听说王爷从来不吃粘乎乎的东西,看看,假的吧!”海棠眨着眼看着李小幺,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五七章 想过的日子

初六傍晚,苏子诚一行几十辆车悄悄出了开平府,也不住驿馆,往淮阳方向走了二三十里,在临平镇包了间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启程赶往淮阳。

李小幺这趟换了辆宽大厚沉的新车,苏子诚五更时分就启程赶去划看军械,李小幺打着呵欠从客栈挪进车里继续睡觉,可惜这木头轮子的大车咕咕咚咚实在颠的厉害,队伍行进的速度又快,虽说铺了七八层厚褥子,李小幺还是被颠得滚来滚去,没睡多大会儿就被颠醒了,李小幺懒洋洋的爬起来,掀起帘子往外看去,虎翼军已经护卫在前后左右,头顶的天空蓝的通透,几乎看不到云,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看来又是个艳阳高照天,夏天的北平还算凉爽,这一路赶到淮阳,一路打过去,可就全是在暑天里了!那么热的天,淮南路又不北平凉爽,这又要打仗又要死人的,真是愁人……李小幺看着车外轻松的控着马速的黑衣虎翼军士发了一会儿怔,转头看着在车里当值的青橙吩咐道:“天气热,跟海棠说,煮点绿豆汤咱们吃,嗯,跟大余也说一声,煮些绿豆汤给大家吃,好去去暑气。”青橙爽脆的答应一声,掀起帘子,解下车旁系着的马缰绳,踩着车架跳到马上,往前往后传信去了。

天黑透歇下来时,车队已经出了开平府地界,虎翼军忙着安营扎好帐蓬,李小幺在营地中间转着圈活动筋骨,刚安置妥当,明亮的辕门处,苏子诚带着众小厮纵马冲进来,李小幺远远看着,迟疑了下,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进自己帐蓬了。

片刻功夫,帐蓬门口,南宁的声音响起:“姑娘可在?”李小幺叫了南宁进来,南宁进来长揖见礼笑道:“姑娘,爷说晚饭请您过去一起用。爷早上走前就吩咐过大余,晚上炖了姑娘爱吃的鱼头汤。”李小幺蹙了蹙眉头笑道:“海棠做了饭了,王爷若有事,等我吃了饭再过去吧。”

“姑娘还是去吧,不然爷那脾气,就当可怜可怜小的们了。”南宁陪着笑长揖不停,李小幺站着叹了口气,转头看着青橙吩咐道:“去跟海棠说一声,饭菜好了送到王爷那里。”青橙答应了,李小幺跟着南宁出来,转了两步,进了苏子诚的帐蓬。

苏子诚已经换了身衣服,正拿着两支箭比划着,见李小幺进来,忙笑着示意给她:“你过来看看,这是新试出来的箭。”李小幺接过两枝箭,比划着看了看,都是沉甸甸的,真没看出有什么分别来,苏子诚接过其中一枝,指着泛着幽光的狭长箭头笑道:“你看这箭头,比那枝长了几分,我试过了,一箭出去,百步内能穿透皮甲。”李小幺探头过去,用手指点着箭头笑道:“长了,也狭了,进去容易,拔出来也容易,要不这里,倒过来做成锯齿样……”苏子诚怔了怔,高挑着眉梢失笑出声:“你真是……惹不得!水岩也这么说,不过他可没你主意多,没想出来做倒锯齿,你说的是,这样要拔出来就更难了。”苏子诚说着,扬声叫了东平进来吩咐了下去,李小幺举着箭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厨头大余提了菜送进来,海棠带着樱桃也将做好的几样精致小菜送进来,苏子诚和李小幺净了手,坐到榻上,苏子诚仔细看了看海棠送过来的几样菜笑道:“你调教出来的丫头不错,这菜做的精致。”李小幺笑着没有说话,两人沉默着吃了饭,海棠带人收拾下去,又泡了茶上来,苏子诚喝了两口,看着李小幺笑问道:“路上做什么解闷了?你要不嫌累,明天跟我一起去青草马场看看去?”

“一趟青草马场来回要四五天,我可受不住,路上哪里闷得着,我正看从吕大爷那儿借来的海外游记呢,都是他们上清门弟子亲身经历写的,真是有意思!”李小幺笑答道,苏子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间晴天转阴:“胡说八道的东西,看它做什么?海上瞬息万变,福祸转眼间,往后别总想着这些没用的。”李小幺歪头看着苏子诚,一边笑一边柔顺的点着头,苏子诚这气更加闷着透不出,她这样想也不想,辩也不辩的就点头,必定不是答应他的话,而是根本没打算理会!苏子诚闷了半晌,看着李小幺问道:“你的织坊,还有铺子,开出来没有?”

“嗯,织坊头一批四十多个织工已经差不多出师了,铺子不急,定了八月初开张,织坊今年没敢织轻薄的夏料,先从秋冬衣料织的,八月开张正好。”李小幺详细的答着苏子诚的话,苏子诚皱了皱眉头接着问道:“你那个勾栏,还有那个什么落雁,打发了?”

“没,干嘛要打发?勾栏也是秋天开张,这会儿正让人排杂剧呢。”李小幺瞄着苏子诚,轻声细语的说道,苏子诚脸色更加阴沉,紧紧抿着嘴盯着李小幺,李小幺看着他直接岔开了话题:“王爷去过扬州没有?”苏子诚恼怒的摇了下头,李小幺重重叹了口气感慨道:“扬州可真是好地方,繁华热闹处,比太平府不差什么,往后若是用心经营,再放开鹿港,最多两三年,太平府跟它比,也得落了下乘,只盼着王爷这一趟顺顺当当,千万别把扬州打的稀烂一片。”苏子诚还是满脸恼怒,挑着眉梢正要说话,李小幺接着说道:“若论财力,北平和吴地差得太远,若能将这扬州经营好,整个淮南路就能成了北平的钱库,有个三五年,北平就再不会有现在这样捉襟见肘的尴尬困境,有了银子,你就能装备出那五千人的轻装还是重装骑兵来?”

“重装!”苏子诚瞥着李小幺答道,李小幺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恼怒,只顾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话:“我跟你说,要是光靠农耕,淮南路倒不算富庶之地,跟淮阳一带都没法比,淮南路好就好在海路、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咱们不能只拿着它当个以后征伐歧国、荆国的通路守着,那太可惜了,要把它经营成大商会,以扬州为中心,往北是楚州、淮阳,往南有泰州、润州,扩建鹿港,若是想远了,咱们水军几乎没有,干脆在鹿港建设水军,先让他们给商队护航以练战力,往后攻打楚、荆时,陆路水路双管齐下,就易如反掌了,又说远了,我跟你说,淮南路商禁一定要宽松,酿酒一样一定要放开,还有丝织、茶叶、晒盐,都放开,与商人约,民守法,官不扰民,地方官无明查实据,绝不能骚扰商家,只一样,要收重税,北平现在这样的商税,简直是,淮南路可以百抽十五到二十……”

苏子诚愕然看着越说越兴奋的李小幺,见她好不容易住了口,端杯子喝起了茶,忙哭笑不得道:“一提这个商字,你这……”

“嗯嗯嗯!”李小幺嘴里含着茶,连连占着头,咽了茶笑道:“我最爱做生意赚钱!其实我最会做生意赚钱,旁的还真都是……不算主业!”苏子诚失笑出声:“还不算主业!你这话若让那些官员听到……若林丞相那样的,岂不是活活气死了?”

“林相也只好气活了!总不能再死一回。”李小幺笑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照我的想头,最好的日子,就是活在太平盛世,做大生意挣大钱,夏天到山上避暑,冬天就到温泉庄子躲寒气,春秋天不冷不热,就四处游山玩水,和山僧说说流水白云,听那些真正的饱学之士谈谈学问道德,有热闹看热闹,没热闹赏花赏草,丫头要解语,吃穿要精致……钱若还有多的,就去办个书院,施药施医,修桥补路,唉!这是神仙日子。”苏子诚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一下子又黑下来,李小幺转头看着他认真的问道:“你呢?你的神仙日子是什么样儿的?”

苏子诚一时怔住了,出神的想了半晌,转头看着李小幺,有些茫然的说道:“小时候母亲教我做个贤王,要扶助哥哥打天下、治天下,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就想想!把所有的都抛开,什么王啊、皇子啊、你哥哥啊,都抛开,不要想能不能成,就象做梦那样,若是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有什么样的日子过,你要做什么样的日子?闭上眼睛,好好想想!”李小幺眼睛亮亮的看着苏子诚,声音里透着浓浓的诱惑,苏子诚迟迟疑疑的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看着李小幺问道:“想什么都行?”

“嗯!那当然!就当你是神仙,想过什么日子都成,哪怕把这个世间踢破再捏一个出来都行!”李小幺急忙答道,苏子诚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百五八章 夺关

半晌,苏子诚睁开眼睛看着李小幺,更加茫然的说道:“我想不出,都抛开了,什么都没有了,心里空空的,全是空的,空的很难受。”李小幺怜悯的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握了握他放在几上的手安慰道:“那就别想了,你平日想要什么不过一句话,没有思而不得,自然也没有特别想要的,这样的日子,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李小幺的手温暖而柔软,却握得苏子诚半边身子都僵住了,听了李小幺的话忙否认道:“不,不是,有……”

李小幺伸手摸了摸杯子,扬声叫海棠进来换了红枣汤,将盖盅推到苏子诚面前笑道:“别喝茶了,喝碗红枣汤夜里睡得好,也晚了,明天还要赶路,王爷也早点歇下吧,我告辞了。”李小幺一边说着,一边跳下榻,苏子诚跟着站起来,出了帐蓬,苏子诚突兀的低声说道:“让我再想想。”李小幺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带着丝郑重笑道:“算了,别想了,要要真想出个浪迹天涯、闯荡江湖来怎么办?不是跟自己为难么?你还是做你的贤王最好,也是一种神仙日子,只要不当皇帝,都是神仙。”李小幺说的笑起来,夜色中,苏子诚的脸色又黑沉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小幺艰难的爬进车里继续睡觉,苏子诚早就去了青草马场,一路滚来滚去的睡到日上三杆,李小幺爬起来重又净了面,看着淡月叹息道:“你看看,这人习惯起来多快,昨天还颠的睡不着,今天就能睡着了,等赶到淮阳,要是不这么滚来滚去,我就睡不着了。”淡月被她说的笑出了声,李小幺吃了半碗粥,几块点心,淡月收拾干净,取了两只布袋卷递到李小幺面前笑道:“这是一个时辰前驿路上送过来的,一只是给姑娘的,一只是给王爷的,平旦前后,南宁过来传了爷的话,说让跟姑娘说一声,王爷不在这几天,驿路送过来的东西让姑娘代为处置。”李小幺对着一灰一黄两只布袋半晌才呼出口气来,让她代为处置!她能处置什么?

李小幺取过自己那只灰白的布袋,看了看袋口的漆封,从淡月手里接过银刀剔开,一件件仔细看了,用自己那只硬而极细的毛笔批下回复,一堆信笺里夹着俞远山的名字,李小幺忙挑出来拆开,信写了满满三张,笔迹飞扬而兴奋,李小幺飞快的扫了一遍,将信拍到几上笑起来,苏子诚真如前所言,将俞远山等梁地俘官联名的那个折子,当成了今年的科举策论题目,昨晚上开龙门放了众举人出来,俞远山一得了信儿,照他的话说,兴奋的晕了,元丰会馆外头没敢张扬,馆内摆了一夜宴席,李小幺看着车窗外出了半天神,不过拿去做个策论的题目,梁地诸人就能兴奋成这样?就能让俞远山肝脑涂地?她还是和这个世间有无数隔膜。

淡月小心的看着她,李小幺呼了口气,将信收起放到只粗布袋子里,这里头都是晚上要焚化的信件。理完自己的东西,李小幺挑开黄绸袋子,取出里面的折子,一件件看了,分门别类重又扎在一起,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还是等他回来自己处置的好,自己看过了,分过类了,也算是遵从了吩咐。

往淮阳府这一路过去,比起上次回来时不同,一路上早行晚歇,只管赶行程,晚上就搭帐蓬宿在野外,苏子诚从青草马场赶回来,就出去查看了几趟河防,一直到淮阳,也没怎么跟大队一处过。不过十来天,一行人就赶到了淮阳,越过淮阳,径直赶往涌城关不远处的临时行辕。

苏子诚召集众将直议了一天,李小幺细细看着长远递过来的淮南路谍报,中间再安置海棠和大余送点心汤水和准备午饭送进苏子诚处,这一路上,也不知道从哪天起,这安排饮食的事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大余一早一晚过来问吃这个可好?做那个可行?

直忙到夜色垂落,苏子诚才带着兴奋大步闯到李小幺处,一进门就笑道:“都妥当了,这头一战,非打得吴军不敢直视!”李小幺放下满手的小纸片,直起上身算是见了礼,苏子诚也不用李小幺让,径直坐到榻上,淡月急忙倒了茶送上来,苏子诚接过一饮而尽,李小幺将摊了满几的纸片拢进匣子里,转头吩咐道:“赶紧传饭吧。”淡月答应了,一面让人传话,一面带着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侍候着苏子诚净面净手,李小幺跳下榻,转进后面净房洗了手脸。

两人吃了饭,苏子诚挥手屏退屋里的丫头婆子,往后靠的舒服了,笑着说道:“定在大后天夺关,先夺韩城。”李小幺看着眼睛亮着光兴奋不已的苏子诚,想问又咽了下去,一来她也不懂,二来,这等机密,不知道最好,李小幺心思微转,笑着说道:“长远这一趟做的不错,递了不少有用的信儿回来。”

“什么信儿?”苏子诚忙坐下身子问道。

“你看看,这些都是,自从大皇子和吴太后开战以来,扬州、楚州等处坊间议论最多的,就是这战事,传说池州府军曾抢空过一座县城,还有这张,说太平府军半夜摸进村子抓夫抓丁,还有这个……”

“这有什么用?”苏子诚有些莫名其妙,李小幺瞥了他一眼解释道:“你不是说吴太后和大皇子都不是蠢人,你取了淮南路就卡住了吴地要害,他们两家说不定会联手取回淮南路,咱们取下淮南路,安稳民心就是重中之重,若民心不稳,就是腹背受敌,是不是这样?”苏子诚连连点着头,若有所思的掂着纸片正要说话,李小幺接着说道:“要尽快安稳民心,只好取取巧,收症下药,你看,淮南路的民心就是怕人被抓,财被抢!”

“这容易!还是你想的周到!”苏子诚反应极快,满脸笑容的坐直身子,扬声叫了东平进来吩咐道:“传令各军,入淮南路杀人者抵,劫财者斩!与民须秋毫无犯!”东平干脆的躬身答应了正要出去,李小幺忙拉了拉苏子诚低声说道:“还有!让人写好揭帖,言明大军与民秋毫无犯,所过之处都帖上,百姓知道了才能让能安心,还有!”李小幺话没说出来,先笑得眼睛弯成了一线:“若借宿,不得入户,行前还要给主人家净扫门户,清水满缸。”苏子诚大笑出声:“这也太……有点伪了,吩咐下去,大军过处,以爷的名义诏告乡民,诰书写好先拿给姑娘看看。”东平答应了退出去,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伪善之道不得长久,倒不必用。”李小幺看着苏子诚,感慨的嘀咕道:“谁说不能长久?唉!”苏子诚被她叹的又是莫名其妙,她经常古古怪怪的发感慨。

临战前几天,苏子诚和李小幺都忙得片刻不闲,一个忙着打破前面那城,一个忙着准备收拾残局。

这天子时,李小幺裹着厚厚的斗篷骑在马上,跟在苏子诚后面,在明珠等亲卫及虎翼军的团团护卫下,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出了涌城关,临近月末,却是晴天,细细的弯月仿佛隐在了满天星芒中,昏暗的星光下,黑衣黑甲、安静迅速的如同鬼魅般的众人疾奔出了关,往韩城关口方向奔行了不到两刻钟,队伍右转,冲上了一处高地,这里是韩城到涌城关之间少有几个高处之一。

李小幺勒住马,紧挨着苏子诚站定,星光下,苏子诚一件黑色圆领窄袖衫,眼睛闪着亮光,用马鞭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高大城墙笑道:“平旦后,咱们就能进城了。”李小幺有些紧张的吸了口气问道:“等会儿,就这么冲上去?”苏子诚闷声笑起来:“这头一战一定要打出士气,打的吴军闻风丧胆,用的可全是虎威军,就这么冲上去,我可舍不得。”李小幺瞥了他一眼,苏子诚转头看了东平一眼,东平做了手势,苏子诚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还有半刻钟,韩城往西皆有重兵守着,可往东,绵延五六百里都是高山深壑,离这里将近四百多里处,山间有条小道通往吴地,当年大哥在这里守关的时候让人探查出来的,一直暗中遣人看着,就备着今天这样的机会。”

“你让人从那条小路进入吴地,从韩城腹地偷袭打开关门?”李小幺一下子明白过来,苏子诚赞赏的笑道:“你果然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这一战最关键处,也是淮南路一战的头功,从昨天落黑起,要奔袭四百里,稍有差池。”苏子诚断在这里不再往下说,李小幺轻轻打了个寒噤,苏子诚仿佛感觉到李小幺的胆怯,转头看着她笑道:“用兵打仗,所谓剑走偏锋,险中求胜,靠胆气,也凭天运。”李小幺裹了裹斗篷,看着他低声问道:“是大哥去的?”

第二百五九章 该说的话

“嗯,”苏子诚看着李小幺点头应道,李小幺两只手紧紧拉着斗篷,直直的看着前面在黑暗中隐约不定的厚重城墙,跟大哥在一起的,还有二槐,贵子,还有梁先生,姜顺才,这样孤军深入敌后,黑漆漆的夜里,人生地不熟,不知道那条山间小道到吴地,再到韩城,这中间有多少险阻,要翻过多少山,若有河怎么办……一路疾奔,到韩城又是一场死战!李小幺一颗心紧成一团,闭上眼睛,双手合什,虔诚无比的念起佛来,苏子诚高挑着眉头,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念了没几句,前面寂静的黑暗中突然暴起团亮极的烟花,苏子诚兴奋的急挥手吩咐道:“攻城!”话音刚落,东平手里就飞出枝通红的烟花,在半空中响亮的炸开,炸得漆黑的夜空中血红一片。

李小幺睁大眼睛,愕然看着前面原本静寂安然的地面上突然片片翻动鼓起,无数黑衣兵丁仿佛鬼魅般从地下冒出,沉默着往眨眼间就沸腾起来的韩城关疾冲而去,一路上刀枪反射出的朵朵寒芒,和天上的星辰辉应着,闪着刺心的寒意。

苏子诚兴奋的大叫道:“明珠保护姑娘!其余人,跟我杀!”东平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挡在苏子诚面前叫道:“爷!大爷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让爷近战场五里!”苏子诚沉着脸狠狠盯着东平,李小幺看到韩城内烟花升起,一口气立时松下来,忙伸手拉住苏子诚衣襟,笑着比划道:“这里好象还不到五里呢,爷是要往后退一退么?”东平感激万分的看了眼李小幺,明珠也下意识的抬手抹了把汗,姑娘开了口,这就算劝住了。苏子诚闷气的勒住马,紧拧着眉头看着前面,这会儿功夫,韩城城门已经从里面推开,惨叫声中夹着杀红了眼的怒吼声,和刀剑剧烈撞击的尖锐鸣叫声,从城里往城外漫出来,又被城外那股仿佛来自地狱的沉默黑流碾压回去。

“真可怕!”李小幺闻着扑鼻而来的浓浓的血腥味,低声伤感道,苏子诚满肚子不适意的瞥着她说道:“这算什么?一场小战,能当得上可怕两个字?”李小幺也不理会苏子诚的脾气,只转头看着明珠问道:“咱们什么时候能进城?”

“日出后肯定能进城了。”明珠忙笑着答道,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笑道:“这一场从里往外攻城,韩城必定损伤不小,等进了城让人挨家看看,若有因攻城房屋受损的,一户赔偿些银子吧。”

“这些都随你。”苏子诚紧盯着前面喊杀声已渐渐微弱平息的韩城,满眼的懊恼,对李小幺说的事根本没什么兴致,李小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刀光剑影的韩城,再转头看着苏子诚满脸的向往和懊恼,眨了半天眼睛,看来他对这打打杀杀的事最有兴致,怪不得水岩说他就会杀人。

果然,刚过日出时分,韩城的战事就结束了,凌利的杀气渐渐褪散去,南宁飞奔过来和苏子诚详细禀报了攻城的情形,末了,又冲李小幺添了一句‘李宗梁部损失不大,诸将安好。’李小幺长舒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将一颗心拍回去。

一行人冲进韩城,李小幺带人进城,帮着早就委任好的韩城总兵、老将张大先收拾残局,苏子义选出的那些地方官还没赶到,张大先要安排布防,这是大事,收拾韩地狼狈残局的事,李小幺就接了下来,带着淡月等人忙着安排安抚民心,安葬双方死亡将士,到处洒药水、药粉清扫消毒各处,清点库房,挨户清查死伤情况,赔偿房屋,施药施医,忙成一团。苏子诚却直接穿城而出,在韩城南边搭起的行辕内召集将士商议下一战,韩城守兵不多,突袭得手,就得赶紧防着楚州守将史将军调军过来夺回韩城。

午后不久,苏子义遣来的头一批三个地方官吏骑着马冲进韩城,这三个都是年近半百的州县官吏,早说经验老到,可到底上了年纪,这一场七八天没日没夜的奔波,只累得从马上滚下来,连爬起来见礼的力气也没了,李小幺只好先寻了几个小厮过来,将三人抬进韩城县衙,给他们擦了身子,给磨得血肉模糊的大腿上了药,喂了浓米汤和药,让他们先歇歇再说。

傍晚,李小幺歪在南宁也不知道从哪儿寻来的轿子里,摇摇晃晃往行辕回去。回到行辕沐浴洗漱,换了衣服,人虽说干净了,可鼻子里满满的还是浓浓的血腥味,李小幺苦恼的长叹着气,吩咐淡月在帐蓬内多多的熏上莲花香饼,清新的莲花香味在帐蓬内厚厚漫了一层,李小幺才觉得舒服些,趴在榻上,看着淡月叹气道:“还是张嬷嬷老到,当初她说多带些香饼子,我还嫌她烦,我又不熏香,还真是……原来是这么个用法,这才是小战,要是大战……唉!”

“这还好,咱们其实根本不算上战场,我家里有上过战场的老人,听他们说,那才叫恶心呢,说一路上都是踩着死人肠子走!”淡月笑接道,李小幺一声干呕,忙摆手制止着淡月:“别说了!恶心死了,跟大余说,这几天我不吃肉,吃素,还有,什么肠啊肝啊的,这一阵子统统不吃!血豆腐也不吃了!我就吃点素吧!”

“怎么吃起素了?”

淡月正看着趴在榻上,一幅恶心到不能忍的李小幺笑弯了腰,苏子诚接着话,掀帘进来,淡月吓了一跳,急忙垂头垂手退到一边,李小幺忙支着身子坐起来,看着苏子诚又气又闷的叫道:“王爷要进来,好歹让人报一声吧?我跟你男女有别!你这么进进出出,毫不避讳,得惹多少闲话?我这清誉谁赔?”

“谁说闲话了?谁敢?!”苏子诚一下子挺直了后背,眯着眼睛瞄着帐篷里的诸丫头,错着牙恶狠狠道,淡月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哆嗦着几乎要软脱着跪下去,李小幺一口气闷在喉咙里,挥着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淡月和流云等人仿佛得了赦令,齐齐退到帐篷外,李小幺端直的坐在榻上,指着苏子诚郑重的说道:“你别吓唬我的丫头,这男女有别,不是敢不敢说的事,当面不敢说,背后也要腹诽,你这样想来掀帘就进,哪有这样的规矩?往后我这日子还怎么过?难不成我正洗着澡,你也掀帘进来了?”苏子诚喉结不停的滚动着,直瞪着李小幺,突然转身摔帘子就走。李小幺往后倒在榻上,长舒了口气。

淡月垂手站在帐篷外,看着苏子诚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呆了片刻,悄悄溜进帐篷,见李小幺悠悠然然跷着腿半躺在榻上看书,拍着胸口长吐了口气道:“姑娘别总呛着王爷了,吓死人了!”李小幺放下书,将高高跷起的脚往一边歪了歪,看着淡月淡然道:“有些话不能不说,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好了,没事了,有我呢,叫人提饭过来,累了一天饿坏了。”淡月眨了眨眼睛,转身出去,吩咐流云和喜容寻大余提饭菜去了。李小幺一个人安安生生吃了饭,举着书看了没两页,就困极而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李小幺就起来赶往韩城,好在近,坐车不过一刻多钟就进了城,刚在县衙坐定,昨天赶过来的三个官拖着脚挪过来见礼,李小幺客气的想让三人落坐,看着三人根本并不到一起去的双腿,只好笑道:“三位大人连日赶路累伤了,如今理好这韩城事务是大事,那些站啊坐的细处礼节就放一放,三位大人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吧,站也行,躺也行。”

“多谢五爷体谅,还是站着吧,站着好些,夜里都是趴着。”年纪最大的原济县知县周善齐躬着身子答道,李小幺‘嗯’了一声,转头吩咐青橙道:“寻三根拐杖过来给三位大人用。”青橙脆声答应,李小幺转头看着三人笑道:“我在这韩城还要呆一两天,三位大人这两天先养好腿伤,回头我和张将军商量商量,你们三位留一位驻守韩城,其余两位须跟我南下,另行任用。”三个人忙躬身答应了,李小幺退到衙后,将衙门留给三人一起处置诸项琐碎事务。

忙到临近中午,流云从衙门口急步小跑进来禀报道:“姑娘,东平在衙门口传王爷的话,说要过来看姑娘,一会儿就到。”李小幺放下手里的帐册,抿嘴笑着示意流云知道了,正坐在李小幺对面抄总帐的淡月放下笔,看着李小幺笑个不停,李小幺摊着手说道:“你看,改了吧?这该说的话,一定得说!”淡月起身将笔砚挪到旁边桌子上,也顾不得叫人,自己到盆架子处湿了帕子,拧的半干,紧张而仔细的瞄着各处擦拭起来,李小幺看着她擦了一会儿,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掸了掸衣襟,甩着帕子出去迎接梁王爷苏子诚去了,他既然照规矩,自己这规矩就不能差了半分去!

第二百六十章 有所思

苏子诚下了马,背着手阴着脸进了内衙,板直着上身坐到榻上,伸手一页页翻着几上的帐册,李小幺托着茶递过去,见他直着眼睛看也不看,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将杯子放回淡月手里的托盘上,伸手在几上推出块空地儿来,把杯子放上去笑道:“王爷请喝茶。”苏子诚手指僵了下,瞄了眼杯子,‘啪’的将帐册合上,转头看着李小幺冷脸问道:“都理好了?”

“哪有那么快?打烂了容易,再收拾回去,那是水磨功夫细活儿,昨天忙了大半夜,城里城外的死亡将士都入土为安了,城里昨天粗粗冲刷了一回,洒了药水药粉,今天一早去城外洒药水药粉去了,周善齐说水井最要紧,得一处处亲眼看过才放心,一早就带人查看去了,天气热,先确保不起瘟疫,这是大事,别的,琐琐碎碎当然也都是大事,不过急不得,以后让知县慢慢料理吧。”李小幺脾气极好的细细答道,苏子诚脸还是紧绷着,李小幺看着他,顾自接着说道:“王爷明天若有空,到城外祭扫祭扫阵亡的北平将士吧,可怜背井离乡要长眠于此了,这祭祀上头要厚待才好。”苏子诚绷着脸点了下头,李小幺有些闷气的看着他,想了想,笑语颜颜的问道:“王爷这么忙还赶过来,是有什么事要交待?”苏子诚过了片刻才答话般问道:“张大先在衙内?”李小幺无语的看着他,抬手比划着答道:“王爷,这是城西知县衙门,张将军他在城北总兵府衙门,你问的是哪个衙内?”

苏子诚脸上仿佛泛起了层红晕,扭着头拍着几上的帐册责备道:“这些细事,既有知县,就该让知县用心经办,多少大事,你竟忙这个?!”李小幺被他说的连眨了几下眼睛,挑着眉梢,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曲膝道:“王爷大智慧,可不是,这是知县的事,我都做了,还要知县做什么?王爷教训得是。”苏子诚沉着脸看着她,李小幺边笑边接着说道:“王爷寻张将军有急事,我这边没大事,就不耽误王爷了,从那儿往总兵府也便当,穿过衙门前的横街,走到底往北拐,一直走就能看到总兵府大旗了。”苏子诚阴沉着脸,猛的拍了下扶手,站起来直冲出去,李小幺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送了几步,在院子里原地踏了几步,转身回去了。

还没坐下,南宁一路疾跑进来,在屋门口往里探了探头,脸对着淡月,目光却瞄着李小幺笑问道:“淡月姑娘,姑娘什么时候回行辕?怕路上不太平,小的到时候过来接姑娘回去。”淡月忙看向李小幺,李小幺闷气的看着南宁答道:“晡时吧,这些帐得理出来才行。”南宁咽了口口水笑道:“那小的晡初来接姑娘?”李小幺转头看了看几上堆的帐册,点了点头,南宁毫不掩饰的长舒了口气,长揖到底告退奔出去了。

淡月重又挪了笔砚过来,一边抄帐目一边笑道:“王爷对姑娘真是好!”

“专心抄你的帐!都是数目字,抄错了可不得了!”李小幺堵回了她的话,淡月瞄了李小幺一眼,忙低头专心抄起帐目来,李小幺拎着本帐册站起来,晃出门,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已经结出累累枣子的枣树,看出了神。

晡时刚到,淡月等人收拾好帐册,李小幺转到前衙看了一眼,见里面忙得有序,转身出了衙门,衙门口,南宁正微微伸着脖子往里探望,不远处,苏子诚冷着脸骑在马上,在众小厮护卫的簇拥中拧着头看着城外。李小幺左右望了望笑道:“今天天气好,我也骑马吧。”南宁笑容满脸,看着李小幺上了马,忙殷勤的接过淡月抱着的布袋,帮她横放到马背上,淡月笑着谢了,上了马,不远不近的缀在李小幺身后,苏子诚瞄着李小幺上马赶过来,勒马往城外出去。

出了城,李小幺赶上苏子诚笑道:“王爷忙好了?听人说楚州守将史将军用兵如神,要攻下楚州只怕要难多了。”苏子诚看了李小幺一眼,不屑的撇了撇嘴:“用兵如神?就他那样的蠢货?”李小幺高挑眉梢表示着惊讶,苏子诚勒慢马步,转头看着李小幺解释道:“史国柱已经集齐属下诸部赶来韩城,要夺回韩城,要跟我直面硬战,真是找死!”

“王爷都安排好了?”

“嗯,这个蠢货在离咱们百里处放缓行军,我算着他必定是想今天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开战!”苏子诚说到开战两字,抬头满眼期待的看着远方,李小幺眨了眨眼睛问道:“那王爷准备今天夜里劫营?”苏子诚挑着眉梢笑起来:“劫什么营?这样大军对垒,劫营也就是冲冲营、扰扰敌,伤不了根本,说不定还要把劫营兵士白白葬送进去,咱们北平军精而贵,这样的营不值得劫,这史国柱两榜进士出身,由文转武,一向自视甚高,对着兵书打过几场小仗,侥幸胜了,就自负将星转世,明天这一战,非灭了他不可。”李小幺看着眉飞色舞的苏子诚,边笑边叹气道:“我看王爷最爱的是有仗打,打胜仗!”

“嗯,越难打的仗越好,越高明的对手越好,这史国柱太蠢!若是宋公升在世,能跟他打一仗就好了!”苏子诚无限向往的说道,李小幺一下子想起几年前那场街头热闹,暗暗叹了口气,转头看兴奋的说个不停的苏子诚,一脸全神贯注的听着他的话,一会儿惊叹、一会儿紧张、一会儿不解,苏子诚兴奋的一路说进行辕,还意犹未尽。

李小幺进了自己的帐篷,抬手揉着脸嘀咕道:“看来姑娘我很有做奸臣的潜质!”

“姑娘说什么?”淡月没听清楚李小幺的话,忙问了一句,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摆手:“没说什么,对了,赶紧做几个香囊,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晚上,苏子诚心不在焉的吃了饭,对着沙盘又细细推演了一遍才安心睡下,李小幺不敢问明天一战的布置,回来沐浴洗漱后,跪在床上,默默念了几十遍菩萨保佑,在床上睡下,直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小幺迷迷糊糊中被淡月摇醒,忙一咕噜爬起来,也不敢点灯,摸黑胡乱洗了脸,换了身黛蓝骑马服,裹了件薄斗篷钻出帐篷,外面正人来马往忙个不停,南宁小跑过来,拱了拱手笑道:“姑娘起来了,爷说时辰还早,若姑娘起来了,请姑娘到大帐里用早饭。”李小幺忙笑应了,跟着南宁几步转进苏子诚大帐,大帐里灯火通明,苏子诚一件黑色长衫,神清气爽,正弯腰比划着沙盘,见李小幺进来,忙直起身子笑让她坐了,自己也从沙盘旁过来,两人对坐吃了早饭,从帐篷里出来,外面已经准备停当,李小幺跟着苏子诚上了马,众小厮、护卫团团拱卫着,在漆黑的夜色中,往西南方疾奔而去。

跑了不到两刻钟,一行人冲上片树林密布的高地,远处天际,浓密的云层中透几丝鱼肚白,前头苏子诚勒住马,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就在这里吧,这一处视野最好,史国柱军和咱们隔了三十里,这里离他们差不多二十里,咱们等他冲过来,你看,离这里两三里处,那一片荆棘丛生,骑兵冲到这里,就不得不缓一缓,这一缓就伤了无数士气,咱们的骑兵得绕过一片,再往前就都是开阔地带,正利于骑兵冲杀!”苏子诚细细的解说道,李小幺伸长脖子往前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根本也不认识荆棘长什么样,只不停的点着头,苏子诚长长呼了口气,语气带着浓浓的狠劲说道:“这一战关乎士气,务要全胜!要杀得吴军不敢侧目!闻风丧胆!把咱们北平军的气势打出来!”李小幺下意识的紧了紧斗篷,看样子今天算是大战了。

昨晚上好象还有星星,今天就阴天了?李小幺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天色已经大亮,下面宽阔无边的空地处,铺满了黑衣军士,北平军大旗随风飘动,肃穆中透着悲壮,李小幺困惑的看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苏子诚,寻着空儿低声问道:“是涌城关守军?不是说这一支战力差么?”苏子诚嘿嘿笑着低声答道:“是虎翼军,打了涌城关守军旗子,小伎俩,示敌以弱。”李小幺挑了挑眉梢,没再说话,旁边,探马接连不断的报着各式各样的信儿,苏子诚的号令再被流水般传出去。

远处隐隐现在铺天盖地的一片红来,吴军尚红,李小幺骑在马上,仿佛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震的心里惶惶而不安,李小幺下意识的抓紧缰绳,苏子诚仿佛感觉到她的恐慌,伸手拍了拍她笑道:“放心看着,看我灭了他们!”

第二百六一章 绞杀

李小幺勉强笑了笑,也顾不得抓斗篷了,只紧紧握着缰绳,全身紧张的僵硬一片,万一要突然奔跑,自己无论如何得跟紧苏子诚!跟紧他才能活命,这一战看过,下回,打死也不跟着看热闹了!

滚滚红流飞快的流淌近前,黑沉沉的北平军中响起沉闷的鼓声,吴军离北平军半里远,齐齐停住略做调整,突然双方战鼓铿然响起,吴军怒吼着、舞着刀枪狂冲而上,对面北平却瞬间慌乱杂沓而退,退的比吴军的冲杀还快,眨眼间,吴军冲杀到北平军阵地,北平军却毫不理会军中越来越急的鼓点声,竟一路仓惶退了半里远,李小幺怔怔的看着跟她同样怔神、已经停下步子的吴军,苏子诚脸上一片凝重紧张,紧紧盯着渐跑渐停的吴军,仿佛舒了口气。

战场中瞬间静寂后,双方那铿锵激昂的战鼓声重又响起,这一回,跟上一次一样,吴军喊杀疾冲,北平军仓惶再退,不过这次退的少了,两军之间,不过起跃间的距离,李小幺怔过神来,伸手拉了拉苏子诚,声音有些激动的叫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苏子诚满意的紧盯着又一次停下冲锋步子的吴军,点着头笑道:“你说的明白,看着!”话音刚落,北平军中突然响起阵极清脆的退兵锣声,吴军茫然的看向各自的头领,北平军鸣金收兵了,这仗还要打吗?

收兵锣声中连退再退的北平军却突然暴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高高竖起的盾牌突然放下,一层层的黑衣军高举着寒光刺目的长砍刀,高高跃起劈杀而下,冲在最前、还在犹豫中的吴军几乎都是被劈成两片而死,眨眼间静谧的荒原中红黑相间,血流成河。李小幺哇的一声呕了出来,直呕的趴在马背上,止也止不住,淡月急忙拨马上前,探着身子把装满霍香草香囊捂到李小幺口鼻间,李小幺一把接过香囊,连连挥着手示意淡月坐好,苏子诚转头看了李小幺一眼,咧嘴笑了笑,也顾不上理她,只一迭连声的发着号令。

李小幺强压着恶心坐直身子,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香囊捂在口鼻间,远处,红衣吴军已经溃散而逃,北平军步骑相间,从后面若扇形驱赶着那溃不成军,只想仓惶逃出生天的吴军。

“走!”苏子诚一声暴呵,伸手推了李小幺一把,李小幺抖动缰绳间,转头寻着淡月,淡月紧跟在李小幺后面,满脸紧张中竟还能冲李小幺笑出来,李小幺可笑不出来,紧跟在苏子诚后面,从小山丘另一处奔下,往西南狂奔,一路上不时看到溃逃过来的吴军,离得老远,就被疾奔中的亲卫张弓射杀,李小幺紧贴着马背,眼睛盯着苏子诚的的身影,只管跟着他跑,直跑得连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了。

众人疾奔冲上又一处山岗,这一处山岗高耸陡峭,马冲到一半就上不去了,苏子诚跳下马,伸手抱下李小幺,拖着她的手往山顶大步急奔,李小幺被他拖的脚不连地,一路奔到山顶,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苏子诚忙蹲下来看她,李小幺跑的脸色煞白,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挥着两只手,示意自己没事,苏子诚伸手在她脖颈间按了片刻,笑着站起来,眯着眼睛凝神看着山下,左右探马已经飞奔而上,流水般报着各处情形。

淡月冲上来,南宁将小巧的牛皮水袋递给淡月,淡月托着喂李小幺喝了几口,李小幺又坐着喘了一会儿气,才扶着淡月站起来。山下,吴军将领已经渐渐收拢了溃逃的兵士,聚集到一处,李小幺怜悯的看着山下仿佛逃出生天的吴军,苏子诚说的是灭,不是击溃,劫后重生的安静没持续多大会儿,吴军侧后方的山地、谷地里,突然冲出无数黑骑,举着长长的弯弯的砍刀,没有喊杀暴喝,只沉默着疾杀而去。

从正后方冲出的一支黑骑冲入聚集的吴军,骤然分成三股,用惨烈的血线将吴军斩成三处,这三处吴军又被侧后冲出的黑骑再分斩冲散开,人数少的被骑兵转着圈围住斩杀干净,人数众多的,则如虎驱羊般从侧后一路斩杀驱逐着往楚州方向溃散。李小幺叹了口气,苏子诚紧盯着山下,半晌,长长舒了口气笑道:“不堪一击!”说完,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天黑前就能进楚州了,这一带,”苏子诚指着绵延十几里的战场笑道:“让张大先带人掩埋清理,夺下楚州,韩城就安稳了。”李小幺凝神想了想问道:“万一吴地从泗县、宿州一带过来?”

“我已经调汝城守将姚明广驻守在韩城西南一线,姚明广是大哥带出来的大将,有他守着,大可放心,汝城至淮阳一线重兵聚集,若吴军真自西南袭击韩城,正好绞杀之!”苏子诚抬手往下轻轻划了下,李小幺心里微微一动,看着苏子诚低低的问道:“北平……空了?南越和梁地边线……?”

“嗯,”苏子诚赞赏的看了李小幺一眼,一边笑一边低声说道:“都是空的,咱们得速战速决,还得赶紧稳住淮南路,放心,当年灭北宁和梁地时,也是这样。”

“不是说北平雄兵百万?”李小幺突然意识到什么,苏子诚满不在乎的低声笑道:“兵者,诡道也,咱们穷,就是有雄兵百万,也养不起。”李小幺抬手按着额头,她知道什么号称百万雄师多半不靠谱,可不靠谱到这份上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苏子诚愉快的伸手拖着李小幺,脚步轻快的一路跳下山,在半山处上了马,往楚州方向移去,一路上,被黑骑绞散的吴地散兵游勇三五十个成群结队,四下狂奔乱逃,苏子诚要了弓箭,越过众护卫,冲到前头一路射杀,李小幺不敢紧跟,落在队伍中间仓惶四顾,明珠焦虑无比,紧紧护在苏子诚身边,南宁赶到李小幺身边叫道:“姑娘!劝劝爷,不能冲到前头!大爷知道,小的们别活了。”

李小幺苦恼的看着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的苏子诚,冲南宁点了点头,南宁猛抽着李小幺的马,引着她往前疾冲过去,明珠忙闪到旁边护卫着,高声叫着苏子诚,苏子诚回头看向疾冲过来的李小幺,收了弓箭,疑惑的看着她,李小幺喘着粗气叫道:“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苏子诚将手里的弓递给东平,扫了眼明珠和紧跟在李小幺后面的南宁,勒着马和李小幺一起退到队伍中间,队伍行进的速度稍稍慢了些,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说道:“这样把人当动物猎杀,看着难受!”苏子诚挑着眉梢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过头嘀咕道:“妇人之仁!”

一行人疾奔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处开阔的林地停下来,明珠带着四下警戒着,东平取出干粮,李小幺心里满满的都是恶心,哪里吃得下东西,只抱着水袋喝了几口水,淡月从挂在马上的袋子里取了几包点心出来,铺到李小幺面前劝道:“姑娘多少得吃点,不然哪有力气。”李小幺转头看着淡月,呼了口气,挑拣了块白生生的莲茸糕出来慢慢咬了两口,将手里的糕点托到苏子诚面前,苏子诚伸手掂了块吃了,看着李小幺笑道:“我头一回上杀人,是大哥带我去的,一刀下去,血溅进了嘴里,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小时候身子又弱,回来就病了一场,大哥还担心得不行,怕我是个上不了战场的!”苏子诚愉快的大笑起来,李小幺恶心的咧着嘴,将咬了一半的莲茸糕塞给淡月,看着苏子诚低低的说道:“真可怕!”

“后来就没事了,攻打北宁的时候,我带了支千人队偷袭樊城,结果中了埋伏,一千人最后只杀出来不到十个人,这事明珠知道,个个都杀成了血人,真跟从血里捞出来一样。”苏子诚愉快的回忆着往事,李小幺听的眉头蹙成了一团,苏子诚又掂了块莲茸糕,边吃边笑道:“我都杀懵了,只顾盯着大营方向跑,后来大哥带人救了我回去,回去就罚我跪了一夜,连衣服都不让换,第二天早上,血跟碎肉都干在头发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洗干净。”

“怎么还罚你?”李小幺一边恶心一边问道,苏子诚愉快的笑起来:“是我偷跑去偷袭的,大哥不知道,本来想立个大功给大哥看,结果中了埋伏。”李小幺叹了口气,看着苏子诚问道:“你那么要干净,杀人那么脏的事,怎么不嫌恶心呢?”苏子诚咬着莲茸糕,奇怪的看着李小幺反问:“杀人怎么脏了?打仗都是这样,这个不叫脏!”李小幺无语的看着苏子诚,半晌突然叹气道:“看来你的神仙日子里一定得有仗打才行!”苏子诚怔了怔,连连点着头,李小幺看着他接着说道:“一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苏子诚高挑着眉梢笑道:“又不是打架,兵之道无常法,也没有百战百胜之人,先把这一仗打好再说。”

第二百六二章 楚州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苏子诚仿佛想起什么,呆了片刻正要说话,东平几步跑过来笑着禀报道:“爷,楚州已经攻下来了。”苏子诚眉宇飞起又落下,转头看着李小幺笑道:“我让人护送你进城,路上慢些走,傍晚前进城最好,就是有巷战肯定也了结了。”

“你去哪里?”李小幺吓得忙拉着苏子诚的衣袖,惶恐的问道,这样的修罗地狱,紧跟着他才最安全!苏子诚意外的低头看着李小幺紧紧抓着他衣袖的两只手,呆了呆解释道:“我想去扬州城外看看,这会儿过去最好,扬州城还没得到这边的信儿,我快去快回,上半夜就能赶回来,你放心。”李小幺纠结的看着苏子诚,她不是不放心他,她是不放心自己,这手,松吧,舍不得,不松吧……好象有点说不过去,苏子诚怔怔的看着李小幺的手松一松再紧一紧,就是不肯松开,呆了半晌突然福至心灵道:“我先送你进城,去扬州回头再说,也不急,打下楚州也得休整休整,先稳了稳,太急了也不行。”李小幺长舒了口气,松开手,有些不好意思的嘀咕道:“王爷英明。”

李小幺被苏子诚看的浑身不自在,忙胡乱寻着话题:“楚州空了?这么快就打下来了?”

“嗯,史国柱是个蠢货,虎翼军五千人,一半迎敌,另一半驱着史国柱和几百亲兵往楚州逃,看来这个蠢货真逃回楚州了,有他叫开城门,取楚州还不是易如反掌!”苏子诚轻松的笑着解释道,李小幺怔了半天失笑道:“他怎么敢回楚州?这也太……”李小幺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苏子诚站起来,伸手拉起李小幺笑道:“走,咱们赶进楚州看看去,这打仗最怕溃败,兵败如山倒,这一倒最易昏头,我头一回带兵迎敌,被人冲乱了侧翼,当时就懵了,就想往回跑,这史国柱没经过大战,自诩儒将,恐怕连人都没亲手杀过,这一败自然是要往家里逃,走吧,到楚州看看去。”

两人上了马,苏子诚安安生生的跑在队伍中间,这一路过去,迎面遇到七八支千人队交令领令,吴地的溃军倒很少遇到了,还没到晡时,一行人就到了楚州城外。离楚州城三四里路,苏子诚勒住马,远远望着城头上迎风飘展的黑底北平皇旗和绣着巨大‘梁’字的大旗,满意的点了点头,抖动缰绳刚走了几步,一团黑骑直冲着迎过来,散在小厮和护卫外围,拱卫着进了城。

城门口,李小幺转头打量着看起来几乎没什么打斗痕迹的城门和城门内外钉子般钉着的黑衣兵士,轻轻松了口气,看来,楚州损伤并不象想象中那么重,进了城门,城里处处青烟袅袅,李小幺心里一沉,走了几十步转了弯,李小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还闪着火星、冒着青烟的崭新废墟,废墟间仓惶恐惧的人影时隐时现,李小幺心里紧成一团,急转头看着拱卫在周围的虎翼军将领,象苏子诚说的那样,血凝在他们脸上脖子间,黑衣黑甲上看不出血渍,只看起来湿漉漉的,李小幺到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不能怪他们,若再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也许他们就活不到现在了。

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低声问道:“我的人什么时候能进楚州?这城里……这天热成这样,越快越好。”苏子诚忙转头看向东平,东平笑着答道:“午前就启程了,前半夜肯定能赶到。”李小幺‘嗯’了一声,苏子诚扭头看着四周说道:“让南宁带几个人过去帮你,也不急,你别累着。”李小幺呼了口气,转头看着南宁吩咐道:“去知州衙门看看,把活着的官吏衙役统统找过来。”南宁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小厮,问了路,往楚州衙门奔去。

旁边的虎翼军领拱手笑道:“爷、五爷,史国柱和知州吴承善现都押在制置使衙门,知州衙门烧了大半,不大好用。”苏子诚‘嗯’了一声,李小幺笑着点了点头。

一行人直奔制置使衙门,衙门后就是史国柱的居处,史国柱家眷并没有跟来楚州,府里只有两个妾侍随过来侍候起居,这会儿早就被关押起来,东平带着人赶紧进府清理打扫各处,苏子诚和李小幺在衙门口下了马,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低声说道:“先见见这两人?”李小幺忙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衙门,片刻功夫,几个黑衣卫拎着史国柱和楚州知州吴承善扔到大堂上。

李小幺仔细打量着两人,史国柱四十岁左右,身形微胖,面容白净文气,留着两三寸长的胡须,一件鸦青长衫,青布包头,除了被捆处衣服皱得厉害,旁的,竟是一派干净整齐,李小幺看的无语,这史国柱倒真是儒将的厉害,吴承善站在史国柱旁边,鄙夷的瞄着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点,又挪了一点点,李小幺满脸兴致的看着他,也是四十岁左右,穿着件本白竹布长衫,人显得过于干瘦了些,头发花白,用一根乌木簪绾着,脸上皱纹深刻,目光清而厉,看着就是一幅清官相。苏子诚从北庆手里接过折扇摇着,悠悠闲闲的看着李小幺打量两人,李小幺细细看了一遍,转头看向苏子诚,苏子诚努努嘴,示意她问,李小幺笑着转过头,越过史国柱,看着吴承善笑问道:“吴大人请坐。”小厮立即送了只凳子过去,吴承善用眼角瞥了李小幺一眼,背着手缓缓侧过身子,昂然望着屋梁。

苏子诚挪了挪坐舒服了,一脸兴致的看着吴承善,等着看热闹,李小幺也不在意,一面看着淡月沏了茶上来,一边笑着说道:“楚州城的情形,吴大人可知道?”吴承善昂着头一言不发,李小幺也不管他,自顾自接着说道:“看来你是不知道了,我跟你说说吧,从北门进来,处处青烟,沿街房屋十有二三烧塌毁损,照看到的估算,这楚州城内百姓,受难户数十之二三,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赶紧救济百姓,施药放粮,安顿无家可归之民,这楚州城共有多少户?”李小幺看着吴承善问道,吴承善喉咙动了动,紧紧抿着嘴,还是一言不发,李小幺叹了口气:“看来你也不知道,有史将军这样的驱将士送死将军,有你这样的三不知知州,只可怜楚州百姓!眼看着楚州百姓被你等禄蠹祸害,以至如此苦难,我们王爷怎么忍心不千里奔波,救民于倒悬?”

吴承善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李小幺呵骂道:“小人!”

“小人还知道救济百姓,你还不如小人!”李小幺笑眯眯的接道:“我已经让人去寻这楚州小吏和衙役诸人,等他们来了,你跟他们回去知州衙门,赶紧清查受灾人户,你看看外面,眼看着要下雨了,得把人安顿好,特别是老弱幼病伤者,还有各处水井,也要着人看护好……”李小幺紧盯着吴承善,悠悠然然、一句接一句的吩咐着,吴承善气的脸色由红变青再转白,指着李小幺的手指抖个不停,李小幺接过淡月递过的茶,慢慢抿了两口,看着吴承善笑道:“你是清官,出了名的爱民如子,这爱民其实也看怎么个爱法,一种么,如父母子女之爱,只要民好,名和利都可以放到一边,宁可毁身也要为民,百年后,可被百姓奉为神明,一种么,举着爱民的旗子,其实都是为了给自己谋名谋利,若为了自己的名利,不惜驱民赴死,只为成全自己,谋得生前一时之名,身后被人唾弃鄙夷,吴大人,你是哪一种?”

吴承善气的颤抖不停,一口气呛着,剧烈的咳嗽起来,苏子诚看着李小幺,又看看吴承善,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过他也不打算说话,李小幺弯眼笑着看着吴承善,慢慢品着茶,仿佛不准备再多说。

不大会儿,南宁禀报了进来,这会儿功夫,只寻到主薄和四个衙役,其余的还在寻,李小幺点了点头,看着吴承善淡然吩咐道:“你跟南宁过去,天也不早了,今夜就辛苦些,把百姓安顿好了再歇着,赶紧去吧。”吴承善脸色青灰,呆呆的看着李小幺,突然拎起长衫往外冲去,北庆一路嘀咕着跟着南宁出到门口,才又转回来。

史国柱看着吴承善直奔出去,回过头,满脸紧张的看看李小幺,又看看苏子诚,李小幺却仿佛大堂里根本没有这个人一般,看着苏子诚叹息道:“这吴承善让人佩服,可惜了!”苏子诚挥挥手,几个黑衣卫上前将史国柱拖下去,苏子诚看着史国柱被拖出了门,才转头看着李小幺奇怪道:“他不是降了?”

“他是准备死了!要留清名,可惜!可不能死在咱们手里!你放了他吧!”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跳跃的说道,苏子诚怔了下,立时反应过来问道:“放他去哪里好?扬州?还是?”

第二百六三章 遗珠

李小幺一边叹着气,一边将手往西边指了指,苏子诚重重拍着折扇笑道:“我也是这么想!”李小幺站起来,看着苏子诚笑道:“我去知州衙门看看去,你忙你的吧。”苏子诚点头答应,吩咐明珠带着护卫着李小幺去知州衙门,自己带着几个小厮赶着布防,清理各处隐患去了。

李小幺直忙到半夜,韩城三人中,周善齐留驻韩城,其余两人和今天一早赶过来的其它五六个七八品官吏汇到一处,连奔了五六个时辰,总算在子时前后赶到了楚州城外,被守城兵士有吊筐一个个吊上去,赶进城里就开始忙碌起来。李小幺睡了一两个时辰,起来一直忙到午后,苏子诚才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赶回来,沐浴换了衣服转过来,见李小幺寻来泥水作、木器作等几个行头,正安排修建知州衙门和各处损毁房屋的事,站在旁边等她吩咐完,才笑着问道:“你从前不是一户给多少银子的?怎么这次改修房子了?”

“楚州府不比韩城,韩城地方小,损伤有限,那倒了屋子的人家拿了银子,请几个工匠,旁的活请亲戚邻居帮帮忙,自己就能张罗,修完屋子还能余些银钱,这里不一样,这会儿有银子也请不到人,打成这样,谁敢出来?你看看,这城里商铺家家关门闭户,只好咱们出面找这些行头过来修房子,一来他们出面,不怕请不出工匠,二来,让他们出面寻那些商人买各式要用的东西,不管开不开门,都能买得到,唉!我给了比行价多两成的工钱,没开工就先预付一半,又让他们用高出一成的价钱现银买东西,这房子一开工,这些工匠和商家就知道咱们说一是一,公平买卖了,这活开始做了,商铺开张了,人心也就渐渐稳了,嗯,你去哪儿了?昨晚上好象没见你回来?”

“我去扬州城外看了看。”苏子诚伸展了下胳膊答道,李小幺有些怔神的看着他,苏子诚笑着往后退了半步道:“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回来了?没事儿,你忙,我去睡一会儿,傍晚咱们到城里逛逛去。”说着,不等李小幺答话,转身就往里去,李小幺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几步就不见了人影,站着怔了半晌也没想明白。

傍晚,苏子诚寻到李小幺时,李小幺正带着青橙躲在倒掉一半的州府衙门窗户后探头往里张望,苏子诚凑过去,从李小幺头上往里看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怎么做起贼来了?”李小幺斜了他一眼,将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噤声,半间衙门里靠墙站了七八个小吏,一身肮脏官服,蓬着头发的原郓县知县赵宏志背对着窗户,正一只脚垂下,一只脚踩在扶手椅上,来回晃着脑袋听站在面前的主薄流水般报春赋秋赋帐,主薄脸色黑黄,长衫上满是汗渍、污渍,不时的抬眼瞄一下赵宏志,手指不停的沾着口水,帐册翻得飞快,数目报的更快,苏子诚低头俯到李小幺耳边嘀咕道:“这主薄不老实。”

“嗯,看着。”李小幺低低的答道,两人凝神看着室内,主薄一口气报完了春赋加秋赋,深吸了口气,半躬着身子,眼角瞄着赵宏志,看起来极恭敬的等着赵宏志发话,四周垂手站立的小吏也随着主薄瞄着赵宏志,赵宏志慢吞吞放下踩在椅子上的脚,拍了拍衣襟问道:“春赋都收齐了?”

“回老爷,刚才说过了,收齐了。”主薄态度恭敬,话里却透着刺,赵宏志‘嗯’了一声,接着问道:“粮食呢?”

“回老爷,刚才说过了,已经缴到上头去了,咱们楚州先汇到扬州府,至于扬州府发往哪里,小的们就不知道了,这个,刚才也说过了。”主薄躬了躬身子,态度恭敬,话却不客气,赵宏志又‘嗯’了一声问道:“收的陈粮还是新粮?”主薄嘴角往下撇了撇笑道:“自然是陈粮,三月里哪有新粮?”

“噢,原来是陈粮,嗯,这就好,好得很呢,与其明年春天收陈粮,不如将明年这春赋并到今年秋赋里一起收,回头我跟五爷禀一声,就这么定了。”赵宏志慢吞吞说道,主薄眼角连连抽动道:“爷,没这规矩!这!这春秋两赋是太祖定下……”主薄抬手捂着嘴,按回了后面的话,赵宏志连点了几下头:“你既然知道不妥,老爷我就不说你了,咱们北平的规矩,这粮赋就一遭,三月里满地青苗,这个结骨眼儿收赋,这叫荒唐,咱们北平的规矩最好,就这么着!还有两件,你们都听着,回头别怪老爷我没提点你们,这一,给老爷我听好了!一季秋赋,加明年一季春赋,合出数目字儿来,五爷交待过,今年各减三成,算是补这打仗的饥荒,每户多少核出来,大大的字儿抄两张出来,一张,就贴在这衙门口的八字墙上,还一张,哪个村子的,就帖到村子里头去,五爷说了,这叫税赋公开,听明白了没有?”主薄半张着嘴,一时听呆了,赵宏志嘿嘿笑着,慢条斯理的接着说道:“这第二,都听好喽,记牢喽,咱们五爷规矩重,王爷那性子,老爷我就不说了,那扬州府,不过明天后天大后天,也要不了几天,也就打下来了,这帐,这么一对,这么一审,那陈粮运哪儿去了?那可就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唉,别怪老爷我没跟你们说清楚哪,老爷我脾气好,心肠软,最见不得杀人,一听到这一家子大人孩子哭天喊地啊,老爷我这心哪……”赵宏志抬着脏得不能再脏的衣袖,按起眼角来,主薄脸色青灰,紧盯着也不知道真难过还是假难过的赵宏志,目光突然转向旁边一排小吏,小吏们个个缩着脖子,头差点垂进胸膛里,一个个一声不敢吭,主薄呆了片刻,强笑着拱手道:“老爷,还里头,还有点弯弯,小的还没来得及说。”

“嗯,说吧,老爷我心肠软。”赵宏志看了看衣袖,拍了几下说道,主薄咽了口口水强笑道:“老爷圣明,这春赋里头有点小讲究,老爷也知道,三月里收赋,也是不大是时候,老爷们个个都爱民如子,这春赋照惯例,各县各府都是先交上帐册子,反正粮食也都是秋后装船送进太平府。”

“噢?那咱们送到扬州府的,就是本帐册子?那粮呢?”赵宏志声音透着恍然大悟,主薄喉结连动了几下,咬着牙答道:“老爷英明,这粮先由各村乡绅富户做保,等秋后一并收缴。”

“噢!”赵宏志重重拍着椅子扶手,拖着长音又恍然大悟了一遍,李小幺听到这里,抿嘴笑着,推着苏子诚往后退了两步,冲苏子诚招招手,转身就往外走。

两人出了衙门,苏子诚摇着折扇笑道:“这人叫什么?有意思!哪来的这么个妙人儿!”

“叫赵宏志,原是郓县知县,二十一岁中举,进士出身,看他历年考绩,别的都好,就是这不修边幅、性子疲赖难缠两件,被人诟病,年年考绩不是下、就是下下,辗转做了二十六年知县了。昨天夜里我每人派了份活,别人都是一直忙到现在,就他,午后睡了一大觉,说是理好了,我去看了,还真是挑不出毛病来,我让人取了他的履历过来看了,让他过来替我查这税赋上的事,你看看,是个能用的吧?这楚州就交给他吧,楚州所辖几个县的知县,也让他看着挑一挑,多几个这样的,我就能省心多了。”李小幺笑盈盈的答道,苏子诚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跟大哥说过,一定要挑精干的能员过来,这年年考绩下下的怎么也挑过来了?!这么大的事!”

李小幺转头看着他,想了想,才斟酌着笑道:“年年考绩下下,不见得就不是能员,这怀才不遇的事多着呢,你若有什么疑问,回去后寻宁王爷当面询问了不就行了?这两批遣来的人,我反正是个个用着都好。”苏子诚看着李小幺,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两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苏子诚转头看着李小幺低声说道:“吏部几个,都是大哥署理吏部时简拔上来的,按理说不该有事,不过……回去再说吧。”李小幺转头看着他,笑着说道:“咱们去东城慈幼局看看去,吴承善在那里忙着安顿那些病伤、无家可归的人呢。”

“你就安排他做这个?”苏子诚随着李小幺的话转了话题,李小幺笑着点着头:“对啊,从昨天傍晚起,我就让他专管安抚救济百姓这样的事,南宁帮我挑了几十个眉眼和善、手脚勤快、讨人喜欢的年青兵士,穿的干干净净的,专一跟在吴承善后面,跟大家说咱们北平军如何如何秋毫无犯,咱们梁王爷如何如何爱民如子,顺手帮各家打扫打扫,整理整理,有病的给药,缺粮的送米,到现在,已经走了大半个城了。”苏子诚高挑着眉梢,抬手抚着额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六/四章 来与去

两人一路转到慈幼局,也不进去,只站在外面看着吴承善忙碌,半晌才退后几步,一边沿着已经空旷无人的街道往回走,一边低声说着话。

“……要不王爷明天再劝劝他?这吴承善虽说迂了些,却真是实心为民,这样的好官可稀奇得很。”

“嗯,好!”苏子诚干脆的答应道,李小幺却摇着头叹了口气:“王爷再好好劝他一次,我也算是尽心了,往后再怎么着,就不能怪我……”李小幺没再往下说,苏子诚忙低声安慰道:“两国征战的事,这怎么能怪你?你又想多了。”李小幺抬头看了看他,垂着头没有说话,两人不紧不慢的踩着青条石路往回走,李小幺转头看着路两旁大门紧闭、劫后余生的店铺,苏子诚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两边笑道:“有你打理,我看最多半个月,这街上就又热闹的没法跑马了。”

李小幺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两人转了个弯,李小幺转头看着苏子诚商量道:“今年淮南路风调雨顺,到现在,这一场战事也没怎么祸害到乡下,咱们又减了三成粮赋,到秋天,只怕谷贱伤农。”苏子诚只管凝神听着,李小幺既提到这事,必是有了成算,李小幺瞄着苏子诚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吴地茶、酒、盐都是官卖。”

“盐,咱们也是官卖。”苏子诚忙解释道,

“嗯,我知道,淮南路既并入北平,这茶和酒,就照咱们北平的规矩,开放官禁,盐一样,”李小幺抿嘴笑着说道:“鹿港往北往南,都能做极好的盐田,不过,我倒不赞成官卖,这一沾了官就没个好,官家只管收税就行,我的意思是……”李小幺拖长声音看着苏子诚,苏子诚点头示意她说,李小幺笑道:“我的意思是,叫北平和梁地的商户到淮南路来做生意,一来免得淮南路商帮得了茶酒盐之利,兴盛太过,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有北平和梁地商帮分润,相互制衡才最好不过,二来,就算为人处世,也要常来常往才亲近,要将淮南路飞快融入北平,大家就得多来来往往,多做生意才好。”

“这主意好,叫北平和梁地的商户来做生意,怎么叫?要不发个勅令?”苏子诚顿住步子,拧着眉头看着李小幺问道,李小幺满脸郁闷的看着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叹了口气,苏子诚轻轻咳了几声,硬撑着说道:“这法子最便宜!”李小幺瞄着他哼道:“最便宜?最贵还差不多!牛不喝水强按头?商人逐利啊,只要放出风,就说这淮南路遍地是黄金……”苏子诚扭着头,抖开扇子摇着说道:“遍地黄金?在哪儿呢?先骗过来再说?算了,这事你看着办吧,真是麻烦!”李小幺连连眨着眼睛,干脆不理会苏子诚了,一边甩着手往前走一边自顾自的笑个不停。

苏子诚跟上李小幺提醒道:“无商不奸,跟这些商人打交道,不能太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