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一愣不禁好笑,这两个小子日日在一块儿,倒真是配合默契,不用说话,一个眼色过来,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就不想想哪有强盗大半天跑出来的。

目光落在二郎身上,心里不由一热,看得出来,小家伙也怕,可再怕也没有缩到后头去,知道护着家里的妇孺,十岁的孩子,很是难得了。

碧青刚要问汉子来意,那汉子却哈哈笑了两声,一把把二郎抄在手里:“你是二郎吧,你哥胆儿大,亲兄弟也不是孬种,小子,好样儿的,是条汉子。”说着放下二郎,对碧青跟何氏躬身:“在下姜山南边打仗的时候,跟大郎都是先锋营的,受了大郎所托,给家里捎信儿来了。”

说 着从怀里摸出一份信来,何氏接过递给碧青,招呼汉子进屋。有客人在,碧青不好立刻看信,再说,虽说大郎临走,婆婆嘱咐他要捎信家来,可蛮牛不识字,怎么写 信,即便捎信儿也是烦劳别人代写的,况且,心粗的蛮牛,碧青真想不出他会写什么,前头在军营五年也没给家捎只字片语,弄得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忽然回来还把 自己吓了一跳。

上回婆婆问他怎么不知道给家里捎个信儿,蛮牛说:“刚去的时候没人给他写,后来又不知道写什么,心里想反正大军回朝,自己就家来了,捎信怪麻烦的就算了。”

听得何氏攥拳狠狠砸了他几下子,蛮牛嘿嘿挠着头说:“娘打我不打紧,儿子皮糙肉厚只当挠痒痒了,就怕娘打的手疼。”一句话何氏抱着大郎哭了一场,说起来蛮牛倒真是个大孝子。

所以,这信还是等客人走了念给婆婆听才好,自从大郎走了,婆婆可是念叨好几回了,这会儿得先招待客人。眼看晌午了,预备饭食要紧。

刚 说叫二郎去打浑酒待客,忽听外头一阵喧闹,碧青抬头一瞧,不禁吓了一跳,里长王富贵带头,手里举着个刨地的铁镐,后头跟着他家三个小子,王小三夹在后头, 跟个地出溜似的钻来钻去,再往后王青山家的,王大宝家的,王锁子家的…呜呜泱泱来了半村子人,都拿着家伙,什么铁锨,锄头,镰刀,连枷…还有俩举着粪 叉子,一个个义愤填膺,那架势仿佛要把强盗碎尸万段。

到了跟前,王富贵左右看看道:“强盗呢,在哪儿?”

碧青差点儿没笑出来,知道笑出来不妥,忙正了正脸色道:“富贵叔,不是强盗,是大郎军中的同袍战友,回乡路过咱冀州给家里捎了大郎的信来。”

王富贵一听松了口气,抬手照着小三的后脖颈子就是一巴掌:“叫你小子胡说八道,差点儿就出大事。”

王小三委屈急了,捂着自己的脖子嘟囔:“明明就像强盗。”

碧 青退后一步行了礼:“虽是误会,也谢谢乡亲们,这会儿家里有客,等明儿一定登门拜谢。”乡亲们忙摆手:“大郎媳妇儿这话可远了,乡里乡亲的这不叫什么事 儿,大郎不在家,难免有个难处,你也别客气,言语一声,咱村里别的没有,人有的是,莫说一个强盗,就是来他七八个咱也能打跑了。”虽是大话,可听着舒坦, 这就是最朴实的乡亲。

碧青又谢了几遍,一群人才散了,王小三却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瞅着碧青,那样儿十分委屈,碧青好笑,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小三是好孩子,一会儿嫂子给你做烙饼卷酱肉。”

小三眼睛一亮,口水差点儿滴答下来,他家算是村里富户,虽说不能天天吃肉,可比起其他人家可强多了,隔三差五的总能捞到点儿荤腥儿,前儿家里又宰了一头猪,预备着过年的,虽说大部分猪肉都要送礼,他娘还是炖了一大锅给孩子们解馋。

要 是搁以前,小三一个人就能吃三碗肉,可自打跟着二郎吃了一顿大郎嫂子炖的肉,就觉得他娘炖的肉一点儿滋味都没有,还有股子没褪尽的猪骚味,哪像大郎嫂子炖 的,五花三层的肉片子,炖的红亮亮,肉香二里外都能闻见,切的窗户纸一样薄儿,拿刚出锅的白面馍一夹,自己能吃七八个,还有酱肉…

昨儿听二郎小五哥送来一个老大的猪头,他嫂子昨儿收拾干净,用毛酱小火炖的酥烂,晾凉了切成片,用新烙的麦饼一卷,那个香就别提了。

今儿早上二郎说的时候,小三那哈喇子都流了三尺长,这会儿一听自己能吃着,自然心满意足,听说碧青要打酒,直接进去抓了墙上挂的葫芦就跑,连碧青给他钱都没听见,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碧青摇头失笑,反正是刘寡妇家,先赊着吧,等回头再让二郎给她送酒钱去,进屋忙着收拾酒菜,昨儿酱猪头肉切了冒尖的一大碗,又把灶台边儿上新出的青蒜苗掐了,打几个鸡蛋炒上一碗,切几个咸鸭蛋,再拌一碗萝卜丝,端上桌有荤有素。

小三的打的酒来了,就让何氏陪着汉子吃饭,自己和面烙饼,这烙饼就得舍得放油,瓦罐里舀了一大勺雪白的猪油抹在面饼上,揉在一起,再擀开,出锅切开,每张饼都有七八层,干吃饼都好吃。

碧青手快,没一会儿功夫就烙了十几张饼,看了眼身后咽口水的两个馋猫,笑了一声,把一张大饼切两开,刚切剩下的酱头肉,往饼里一卷,塞给两个小子,两人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碧青端了两张饼进去,扫了眼炕桌,四碗菜吃的剩了一半,瞧那汉子的目光就知道,收着劲儿呢,大概头一次来,不好撒开性子吃,别人她不知道,蛮牛的饭量她可见识过,就些菜都不够塞牙缝的,军伍出身的汉子,力气大,吃的自然也多。

碧青直接把酱肉夹在大饼里递了过去:“乡野里没什么好吃食招待,姜大哥不要嫌弃,好歹吃些,不然,大郎回来知道我慢待他的同袍战友,不定要发多大的脾气呢。”

碧青这话说的姜山黑脸直泛红,在南边打仗的时候,姜山跟大郎都是校尉大人的手下,虽说年纪比大郎大了不少,却是实实在在生死里头趟过来的兄弟,先锋营一百人,有命回来的不到二十人,像他跟大郎这样全须全影儿的,就更少了。

校 尉大人最护自己的兵,他们几个没白品名,如今个个身上背了军功,便进不了骁骑营,也能混个正经的兵差,就算自己年龄有些大,有校尉大人的推荐也在顺天府当 了捕快,拿着军功挣来的金子,在城门边儿上买了个小院,这才回乡,就是想接老娘媳妇儿跟孩子们进京的,从此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在一块,比什么都强。

校尉大人为了让大郎回家瞅瞅,特意在冀州停了三天,那小子回家之前,没听说有媳妇儿,不想就三天的功夫,就蹦出个媳妇儿出来,哥几个本来还说大郎吹牛,可瞅着大郎那一身洗的干净清爽的衣裳,就真有些信。

更何况包袱里还有那个叫番薯的东西,用火烧熟了,几个人一开始不敢吃,等有一个胆大的吃了一口,剩下的一哄就抢没了,抢着的,后悔没多抢一口,没吃上的,更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恨自己怎么就没扑上去,让这帮馋鬼抢了先。

还有大郎媳妇儿蒸的那个叫啥发糕的东西,甜丝丝,软绵绵,比他娘冀州府的点心都香甜,大郎嘴里更是一口一个俺媳妇儿,俺媳妇儿的。

什么俺媳妇儿长得大眼小嘴儿,怎么瞧怎么俊,俺媳妇儿的肉皮儿白,比刚出锅的白面馍还白,俺媳妇儿手还巧,做的饭别提多香了…

总之,从大郎回去成天就没别的,到最后校尉大人都好奇的问他:“你媳妇儿多大了?”

大郎说十三,众人哄一声笑了,十三的小丫头再俊再白,有啥用,这媳妇儿娶回家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吗,好生养比什么都强。

姜 山想起自己媳妇儿,相看的时候,自己一见就中意,两个绵软鼓的老高,屁,股跟磨盘一样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婆娘,果不其然,过门三年就给自己生了俩小 子,黑怎么了,身子骨壮实,一边儿奶着孩子,地里的活儿也没耽误,这才是女人,大郎娶个十三的小媳妇儿,能干啥,手巧能巧到哪儿去,饭做得再好吃,不就是 那么个滋味儿,还能做出花儿来不成。

刚一进院,只瞧了一眼就觉着王大郎那小子是吹牛不上税,这么个没长成的丫头,娶家来纯属浪费粮食,这瘦弱的小身板儿,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都能看出细胳膊细腿儿,可见身上没有几两肉,赶明儿能不能生养都是问题,亏大郎还当成了宝贝显摆。

可这些都是个刚头的想法,这会儿却变了,别看这王家的房子有些破旧,可收拾的干净舒坦,一瞧就是过日子的,暖暖的炕头上一坐,没一会儿小媳妇儿就端进来四碗菜。

庄稼人一年到头就冬天最难过,外头冰天雪地,屋里也暖和不到哪儿去,吃的就更别提了,赶上风调雨顺能吃一年饱饭,若是赶上灾荒,不饿死就得念佛了,能吃上肉就除非过年,平常日子做梦去吧,有点儿荤腥就了不得了。

可瞧人家大郎媳妇儿,收拾的这几个菜,手脚麻利不说这滋味儿比京城馆子里的都香,怪不得大郎一吃饭就念叨他媳妇儿呢,这样的菜别说自己,就是京里那些贵人们见了,估摸也得多吃半张饼。

尤其这个酱猪头肉,怎么就这么好吃呢,弄的自己吃了两张饼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琢磨等大郎在骁骑营混出点儿样儿来,非撺掇他把小媳妇儿接过去不可,要是大郎在京里安了家,以后哥几个打牙祭吃酒就算有地儿了。

不过,头一次见,也不好太没出息,强忍着把筷子放下,眼睛却仍若有若无的盯着桌子上剩下的几片酱肉。碧青没笑话他,这才是军营出来的实诚汉子,真要是藏着掖着反而虚假。

姜山没待太长时候,何氏留了,他说,今儿都二十九了,惦记着家里,得早些赶路,何氏便不好再留,碧青叫二郎把褡裢给他挂上,三口送着他走了。

姜山着急赶路没在意,等觉得肚子饿了的时候,伸手向去褡裢里摸在冀州府买的馍馍,一摸到摸出两卷饼夹肉来,拿出来咬了一口,吃完了抹抹嘴,心说,大郎这小媳妇儿手巧,心灵,娶的实在不赖。

送着汉子走了,何氏忙拉着碧青问信里写了什么,碧青扶着婆婆进屋坐下,才拆开信上的火封,抽出信纸倒是先是愣了一下,暗赞了一声好字,人都说颜筋柳骨,这信上的字竟杂糅了颜体跟柳体的精髓,自成一格,真是很难得。

不过,碧青看到上头的内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儿探着脑袋看的二郎,也挠着脑袋呵呵的笑。

何氏却着急的不行:“你们俩还笑,想急死娘不成,快着念给娘听听,到底写的什么?”

碧青递给二郎:“二郎给娘念吧。”

二郎点点头,接过信大声道:“娘,媳妇儿,我在京城很好,二郎不许淘气,听你嫂子的话,不然,等哥回去揍你,大郎。”

何氏愣了愣,也不禁笑了起来,把信递给碧青道:“你别嫌大郎的话粗,他虽不识字,这却是他的一片心意呢,惦记着家呢。”

碧青点点头,晚上做饭的时候,从怀里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看一遍,笑一遍,这才是蛮牛啊,要是真之乎者也的写一封信,才没意思。

只不过,骁骑营里都是当兵的,行伍出身还能写这么一笔好字的,莫非是那些世家子弟,若是世家子弟,自然眼睛长在头顶上,又怎会跟大郎这样一个草根出身的大头兵来往,能代写家书,说明颇有些交情,这写信的人跟大郎,怎么想怎么不是一路人。

碧青实在好奇究竟是谁替他写的,等他回来问问他好了,不过蛮牛写信也太简单了些,就一句很好就完了。

姜山说骁骑营是有假期的,一年三个假,春耕,麦收,秋后,一次十天,过年反倒不放假,可见皇上多重视农桑。

一想到开春大郎就会回来,碧青说不上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害怕,说高兴吧,有那么一点儿,蛮牛人还不错,在的时候没感觉,这走了,心里还真有点儿惦记,可也有些害怕,那是头随时都会发情的蛮牛,若自己防备不及,可就出大事了。

算了,想这个做什么,还是想想开春怎么收拾水坑吧,小五说跟冀州府卖种子的掌柜讲好了,过了年就能弄来莲子,一开始掌柜的不乐意,说那东西冀州府没人种,得从南边儿进货,小五足出了一贯钱,掌柜的才勉强答应。

还有鱼苗也解决了,小五说:“过了莲花山走不远就是白河,河沿子边儿的浅水里,有的是小鱼儿,做个纱网,一纱网抄下去就能抄上来十几条,等过年一开河,我跟二郎走一趟,半天就能捞回来一桶,就是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鱼?”

碧 青现在还管什么鱼,只要能放到坑里养活就成,哪怕不能卖,自己吃也好。碧青这些日子没少琢磨,最后还是觉得,把莲藕种在坑东的浅水区好一些,哪边儿的淤泥 深,水面浅,正适宜种藕,水太深了,一个是不好扎根,再一个,采收的时候也麻烦,这可是明年全部的指望,得好好想想。

对于莲花山周围那些山桃林,碧青想缓缓,硬生生买一百亩地,不说自己手里有没有这些钱,就是周围的乡民也容易眼热,这发财也不能一蹴而就,需慢慢的来才稳妥。

见灶膛的火落下去,忙又添了两块炭,看着灶膛里的炭,又不禁往外头望了望,地窖旁的墙根儿码着整齐的圆木,是大郎砍了挑回来的,生怕家里的炭不够,还把柴火棚里晒干的木头劈了许多。临走还说了一句,等他家来整治鸡窝鸭舍,想垒猪圈也等他回来。

一想到这些,碧青又觉自己嫁给这头蛮牛也不错,至少这是头顾家的蛮牛,至于骨子里的大男人主义,自己可以慢慢来,早晚让这头蛮牛变成听话的小羊羔儿。

一想到蛮牛变成小羊羔,冲着自己卖萌的样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第32章

“嫂子,怎么不写信叫姜山大哥捎回去。”碧青正出神,忽听二郎的声音,把信收起来看了他一眼:“你姜山大哥走的急,嫂子没腾出空来,好在你哥开春就家来,也不过不几个月,有什么话等你大哥家来再说也一样。”

二郎点点头,拿着鸭食盆子出去喂鸭子了,入了冬坑里上了冻,放不了鸭子,没有水里活食儿,鸭子有些没精打采,吃的也少多了,只能一天喂两次剁碎的番薯藤,盼着冬天早点儿过去就好了。

等 二郎出去,碧青不禁有些脸红,糊弄一个十岁的孩子,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什么没腾出空来,说白了,就是不知道写什么,自己跟大郎满打满算就待了三天, 虽有夫妻之名,若认真说起来,只能算刚认识,自己写不出他那样奇葩的内容,所以还是装糊涂算了,反正过了年他就回来了。

却不知,自从姜山走了,大郎就眼巴巴等着,这个年都没过好,骁骑营的职能是护卫京畿,属于禁卫军管辖。

平南大军一回朝,主帅赫连大将军把手里的虎符印绶一交,就卸了军职,即便这会儿大将军还带兵,也不干大郎的事儿,进了骁骑营,也只是个无名小卒,而且,是个没背景的无名小卒。

骁骑营的兵分成两大类,一类是朝廷勋贵之子,家里头送到兵营来,一是为了约束,二一个也是为了镀金,哪怕里头瓤子不成器,可刷上一层金粉拉出去也好看些,再一个,谁都知道骁骑营都是些什么人,结交些同辈儿为友,以后在官场上也有个帮衬的。

这 类人多是纨绔子弟,指望他们守兵营的规矩,纯属做梦,吴大可这个新上任的副统领,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虽说吴大可是个耿直中正之人,可只要不是傻子,就不 会轻易去得罪这些人,实在是得罪不起,这些说是自己手下的大头兵,可背后一家比着一家显赫,除非自己不想混了,否则得罪勋贵只有死路一条。好在这些人得了 家里的严令,也不敢太放肆,吴大可这个副统领才能顺当的干下去。

另一类就是大郎这种人,草根儿出身,家里既没权也没势,能进骁骑营,凭的就是本事跟军功,这才是吴大可手下的兵.

从南边回来的时候,他手下的先锋营就剩下五个全须全影儿的,除了姜山年纪过大,谋了个捕快的差事,其他四人都进了骁骑营,何进,常六,安大牛,还有就是大郎,四个人同生共死混过来,现在同在骁骑营,情份自然更是深厚.

四人里常六最大,大郎最小,天天在一起,跟亲兄弟也差不多,彼此更不见外,自从大郎回了一趟家,没事儿就把小媳妇儿挂嘴边儿上,几个人没少逗他。

那封家书却是崔九帮着写的,崔九也是半截儿来的骁骑营,不是他们这样的草根,家里仿佛有些势力,可具体的也没人知道。

骁骑营有个规矩,虽不是明面儿上的,可谁都得遵守,就是不许互相打听营里人的家世背景,不然,立刻就会除名,这条规矩实际上是给大郎他们这样的兵制定的,那些勋贵之子,即便不相熟,彼此也都认识,而且,几乎一进营就形成两拨,壁垒分明的派系。

草根儿在一块是一派,勋贵之子在一块儿,是一派,也有个别的就是崔九,勋贵那拨人对崔九很客气,崔九本人却不喜欢跟那些人在一起 ,而是,一进营就扎到了大郎他们这边儿,天天练兵都在一块儿,一个月下来就熟了。

姜山知道大郎有了媳妇儿,回家前特意过来问他,是不是给家里捎封信回去,大郎挠了半天头,说实话,别看就在家待了三天,可真挺想小媳妇儿的。

说起来也怪,之前没娶媳妇儿的时候,在南边想的都是他娘和兄弟,如今脑子里全是小媳妇儿的影儿,小媳妇儿做的饭,小媳妇儿说的话,小媳妇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还有那张甜丝丝的小嘴,甚至小媳妇儿白白的脖子,都无数次出现在大郎的梦里,想不想都不成。

所以,姜山一说捎信儿,就忙点头,点头过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识字,怎么写,常六就把崔九给拽了来。

一说代写家书,崔九倒是痛快的很,拿了纸笔问大郎:“写什么?”

大郎吭哧半天,才说了一句:“娘,媳妇儿,我在京城很好,二郎不许淘气,听你嫂子的话,不然等哥回去揍你。”一句话把几个逗的前仰后合。

崔九都快笑岔气了,大郎一张黑脸通红:“你们笑什么?这就是俺的心里话,俺没那些花花肠子,有什么说什么。”

最终信写好让姜山捎走了,从姜山走的那天开始,大郎嘴里念叨小媳妇儿的频率明显更频繁,有事儿没事就小媳妇儿长小媳妇儿短的。

其 他几个人给他叨叨的烦不胜烦,也堵不住他的嘴,心里倒越发好奇大郎的小媳妇儿,究竟什么样儿,真要是听他说,就是个天仙儿,可几个人都是乡下出来的汉子, 谁没见过乡下闺女,模样儿再俊,也就那样儿,以前是没见识过好的,觉着家里的女人还能看,如今在京城里当兵,京城的女人模样儿在其次,那肉皮儿却不是乡下 丫头能比的,就不信大郎那个才十三的小媳妇儿能好看到哪儿去。

直到过了年姜山回来,满嘴夸大郎媳妇儿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心灵手巧,几个人才算信了五成,剩下的五成,自己没亲眼见做不得准。

大 郎忙问姜山要回信儿,姜山摇摇头说没有,大郎那张脸立刻就黑了,常六拍了他一拳道:“做这样儿给谁看,要打人不成,就不想想,你那信是崔九帮你写的信,你 不说你家那个村儿找不出一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吗,你媳妇儿就算想回信,没人帮她写,怎么给你捎,反正开春就回去了,就算再想你媳妇儿,也不在这一两天儿。”

其他人都跟着点头,谁知大郎听了脸更黑了,半天吐出了一句:“我媳妇儿会写字。”

说起这个,大郎也是临走那天才发现的,见二郎在陶盆的沙土上瞎划拉,一开始以为淘气,可看着看着,发现不是淘气,是写字呢。

大郎当时就愣了,村子里没有认字的秀才,里长王富贵也是个睁眼瞎,二郎怎么会写字,想着就问了,谁知二郎竟然说自己小媳妇儿教的,大郎才知道自己小媳妇儿不仅会过日子,会做饭,会画画样子,还识文断字。

所以,大郎才心心念念的盼着小媳妇儿给他回信儿,可到头来却盼了个空,能不恼吗,心里一恼,邪火就上来了,一把抓住大牛:“大牛,咱俩出去练练。”

大牛一听,脑袋摇的跟拨楞鼓似的,他们几个虽说都是凭真本事进的骁骑营,可要论拳头谁大,那绝对是大郎,这家伙就不是人,那拳头攥起来跟铁疙瘩似的,挨一拳都不好受,更何况,这家伙这会儿心里正憋屈,那拳头还能留情啊,自己才不找揍呢。

可大郎的蛮牛脾气上来,哪管他干不干,抓着大牛就出去了,何进几个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半天。

何进问姜山:“那个,姜大哥,大郎的媳妇儿真识文断字啊?”

姜山摇摇头道:“这个我哪儿知道啊,也没见她念书写字,不过,进门的时候瞧见她家门前写了簇新的对子,莫非是大郎媳妇儿写的?”

常六道:“要俺说,乡下婆娘能生养才是本事,又不考状元,识字有个屁用啊。”何进几个都跟着点头,深以为然,庄户人家的婆娘,会过日子会生孩子就够了,识字干啥。崔九虽心里却有些意外,琢磨回头有机会,非得见见大郎媳妇儿不可。

碧青可不知道大郎黑着脸要收拾自己呢,她这会儿正忙着,一过了年就开春了,冀州府不是江南,二月刚开春,也甭想着什么莺飞草长,春光明媚,这春寒比冬天也不差,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小风儿,直往骨头缝里头钻。

不过,雪却化了,坑边儿那块地上堆的厚厚的积雪融了,雪水顺着提前留出的放水口,直接流到水坑东边的浅水里。

前几天刚开冻,碧青就把水坑东边略高的一块地截了起来,本来这个水坑就是东高西低,雨水多,水位高的时候,东边儿才会有水,水位低的时候,东边那块就是湿地,长了不少野芦苇。

入冬前,就让大郎给割没了,婆婆手巧,苇子杆儿在他手里能编出很多东西,如今家里用的篮子,盖板,笼屉,小筐,以及自己背后背的这个小篓,都出自婆婆的手。

碧青走到坑东边儿,看了看,中间足有三尺高的土坝,用麦草掺着石头装在麻袋里垒起来,外头再糊上一层芦苇混着黄土的泥巴,就成了最简易的截水堤。

自己想种树的地方正在坑东边,上头的雪水融化之后,正好从放水口流进这里,不过几天的功夫就积了脚面深的水。

碧青弯腰检查了检查隔水堤,见水没漏下去才放了心,碧青可是想了一个多月,才想出这个法子,浅水藕的水面不能太深,所以种在东边儿这块略高的湿地最合适,上头融化的雪水流下来正好落进这里。

不这么着就得等下雨,或者,从下头的坑里提水往这儿灌,那样就太麻烦,王兴跟二郎垒截水堤的时候,碧青特意让他们留了口,因为种莲藕不同阶段需要的水深不一样。

一开始出芽的时候,需要脚面深的浅水,等长出荷叶,水就要深一些,到夏天开花出莲蓬的时候,水更要深些,采莲藕的时候,最好把水放掉,只剩下泥,挖藕才容易些。

所以,碧青才想到这个法子,可以蓄水,也可以防水,自由调节水的深浅,对于施肥也大有好处。

大学的时候,舍友家里有个种藕的,放假的时候,邀请他们去玩,说是让他们近距离体会一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所以,碧青跟着同学去玩了十几天,自己这些种藕的经验就是听舍友的老爹说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这头一回种能不能成功。

基肥前几天就施下去了,就是坑边儿上沤的那些腐熟肥,这会儿给雪水一浇,成了臭烘烘的黑汤子。

二郎正在坑边儿上放鸭子,水一开了化,鸭子也都活泛了,嘎嘎的在水里直扑腾,丝毫不惧水里的寒意,后头跟着二十几只鸭崽子,是上个月刚孵出来,不敢下水,就在坑边儿上的嘎嘎的叫唤着,热闹非常。

一共三十个鸭蛋,孵出了二十二只小鸭子,八个没动静,桃花娘说剩下的孵不出来了,碧青听人说过,孵不出来的毛蛋含有大量细菌或许还有寄生虫,所以干脆扔了,浪费几颗鸭蛋没什么,回头人吃了招上病可得不偿失。

因为这个,让她婆婆数落了好几天,说她这是败家,有了好日子就忘了根本,挨饿的时候有颗毛蛋都能救命。

这话虽不假,可碧青觉得,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不挨饿了,就得把健康放在第一位,而且,如果跟婆婆解释什么细菌寄生虫的,婆婆肯定听不懂,索性扛着骂,把毛蛋挖个坑埋了,没孵出来的鸡蛋,也这样处理。

小 鸡孵出了十八只,一过年,王兴跟王富贵家两个小子,就过来帮着把家里的鸡窝鸭舍盖得了,院子的篱笆墙也阔出去了很多,知道碧青想养猪,还留了垒猪圈的地 儿,这么一收拾,王家的院子立马宽敞齐整了许多。记得蛮牛走的时候,可说等他回来垒猪圈,也不知是不是随便说的。

二郎把鸭子赶回家,又跑了回来,在碧青身边儿,对着坑里黑汤子发了会儿呆才道:“嫂子,这水这么臭,真能种出荷花来吗?嫂子画的荷花,那么好看,怎么会长在这样的泥坑里?”

碧青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才配得上花中君子的美誉啊。”二郎嘴里跟着嘀咕了两句:“嫂子,这两句二郎没学过。”

说着眼巴巴看着碧青,碧青忍不住笑了一声:“幼学琼林都背下来了?”

二郎点点头,偷瞄了碧青一眼,小声道:“嫂子看的书能不能给二郎看?幼学琼林二郎都默写十几遍了。”

碧青一愣:“你说齐民要术?”

二郎点头,说真的,碧青没看完,本来买那本书是看里头有农桑之术,以为用得着,可买回来翻了一晚上,总的感觉,文字太晦涩,就凭自己那点儿古文造诣,读这样原汁原味的古代书籍,真有些费劲,有的时候,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啥意思,弄的自己异常郁闷。

如今越发体会到二郎的聪明,什么东西教一遍就会,给他讲的意思也记得住,甚至有时候,自己说错了,他还会试着纠正,有这么个天才学生,也是一个大麻烦。

而且,二郎的求知欲越来越旺盛,有时候,自己说句什么他都会刨根问底儿,弄的自己现在一见他都些怕,生怕他问自己什么,答不出来就糗了。

不过,他一要齐民要术,碧青倒想出了个省事的招儿,或者,给他多买几本书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会儿先把齐民要术给他,自己虽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没准二郎能,毕竟天才跟自己这样的庸才还是有差别的。

想到此,点头应了,二郎高兴的走了,不知是不是念了书的关系,二郎越发沉稳起来,才长了一岁而已,可看上去成熟多了,走起路来也不再跑跑跳跳,举手投足都带着骨子文气儿。

有时候,碧青不由自主就会想,这还是自己刚来时候,那个奄奄一息的乡下小子吗,摇摇头,想这些做什么,二郎有出息总是好的,或许,自己应该给他找个先生了,毕竟自己这点儿学问,若是再教下去,恐怕就误人子弟了。

算了不想了,先把树苗栽上再说,还有地里埋了一冬的麦苗,一返青就得收拾,松土,施肥,除草,家里人口少,碧青恨不能自己长出八只手来,这自然是妄想,可那头蛮牛明明说过开春就回来,却到现在都不见影儿。

碧青自己都没发现,她开始下意识惦记大郎了,正往家走呢,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静谧的村庄里异常清晰。

碧青忙往道上看过去,只见两骑高头大马,从田间小道上疾驰过来,踏的小道上尘土飞扬,近了方看清楚,是大郎跟一个陌生的汉子 。碧青不禁嘀咕,还真是不禁念叨,说着就回来了。

第33章

厚厚的积雪一点点消融,坑边儿这块地在雪里泡了一冬,如今正好翻地,大郎,二郎,王兴儿还有跟着大郎回来的那个叫何进的汉子,一人拿着一把铁锨,干的热火朝天。

本来碧青也要去的,虽说力气不大,干的慢,好歹是个劳力,可自己刚拿起铁锨就让大郎夺了过去,粗声粗气的道:“你男人家来了,用不着你个妇道人家下地,在家做饭,晌午做点儿垫饥的吃食,别小家子气,让何大哥笑话。”

碧青当时恨不能一脚踹死他算了,好话儿到他嘴里也变得不中听了,什么叫小家子气,昨儿晚上自己足足擀了七八斤面条,自己跟婆婆一人就吃了一小碗,二郎也才一碗,剩下的都让这俩人吃了,更别提,那些鸭蛋,鸡蛋了,这还不垫饥,打算吃多少,这是吃饭还是喂牛啊。

正 想着,她婆婆赶着鸭子回来道:“男人家比不得咱们,力气大,吃的就多,光吃面也不成,得见荤腥儿,村东老根儿家前儿娶媳妇儿,宰了一头猪,这会儿估摸还有 剩下的,你去他家秤几斤肉回来,大郎的话在理儿,咱们一家人都好说,这不还有大郎的营里的兄弟吗,帮着咱家干活,出大力气,可不能让人家说咱小气了。”

碧青点点头,把手里的黍米洒在地上,叫着鸡吃食,拍拍手去屋里摸了一串钱,塞在腰里出去了。何氏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黍米粒子,摇摇头,墙上摘了筛子,从墙根儿的麻袋里,舀出黍米,用筛子筛。

黍米是小五送来的,说他家分家得的,好几麻袋呢,看着挺多,打开才知道里头掺了不少土坷垃,黍米也都是沉了好几年的,不能做种,吃的话还要把里面的土筛出来,太麻烦,反正家里就分给他们十亩山桃林,就算能种也没地,就给这里驮了一麻袋,说是叫喂鸡。

何氏摇摇头,这才吃了几顿饱饭啊,就这么糟蹋粮食,好好的黍米喂鸡,筛出来磨成面,蒸发糕,一家子能吃好几个月呢,想着就筛了起来。

正筛着,就听见外头驴子叫,知道小五两口子来了,忙放下手里的筛子,迎了出去,还没出去呢,小狗子一脑袋撞了过来:“阿奶,阿奶…”虽说还有些说不利落,到底是会说了。

眼看就要撞上何氏,给小五一把抓住呵斥:“撞倒了你阿奶,看爹揍不死你。”

狗子最怕他爹,吓的立马老实了,何氏瞪了小五一眼:“才两岁多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婶子也不是纸糊的人儿,一撞就散架了,不许吓孩子。”说着抱起狗子:“别怕你爹,有阿奶在呢,他不敢打你,阿奶给你拿糖吃。”说着抱着孩子进屋了。

小五媳妇儿却不进去,挪了个小板凳儿过来,坐在太阳地儿里,接着筛黍米,小五找了把铁锨也跑出去翻地了。

碧青提着肉回来的时候,小五媳妇儿已经晒了半袋子黍米,碧青接过她手里的筛子,挂起来道:“说起来,咱也不差这点儿黍米吃,可我婆婆就是不听,非要筛出来叫我蒸发糕,如今当年的新粮食还吃不清呢,蒸这个做什么。”

小 五媳妇儿抿着嘴笑了一声:“嫂子这话说的是,这两年冀州府的收成好,粮食就便宜了,当年的新粮食,一斗也用不几个钱,倒是鸡鸭的贵了些,下的鸡蛋鸭蛋拿城 里头卖,换的钱,能买不少粮食呢,小五跟我说,大伯分给我们十亩山桃林正好,今年俺家就不种地了,不用下地,也省的我婆婆总说我干不得地里的活,小五跑跑 买卖,给嫂子帮帮忙,俺在家看着孩子就成,啥都不用干。”

碧青点点头:“有小五在,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养着你的身子要紧,回头寻个好郎中给你瞧瞧病,到底是个什么症候,早些除了根儿才踏实。”

秀娘轻轻摇了摇头:“小五带着我去冀州府瞧过,那个老郎中说,是生狗子的时候落下的病,老话说,月子病最难治,我如今就盼着能活到狗子长大,就足了。”

碧青皱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我不爱听,为着狗子,你也得好好养着病,孩子才两岁,多大叫大,大了还得娶媳妇儿,娶了媳妇儿还得给你生孙子呢,好日子都在后头,以后不许说这些丧气话。”

秀娘眼里含着泪,点点头:“婆婆巴不得俺死了,再给小五娶一个呢,也只有嫂实心对我好,成,我听嫂子的,好好的养着,等着狗子给我生大孙子。”说着把碧青手里的肉接过来:“瞧这肉肥的,炖了不定多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