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义成没想到如今已非昔日阿蒙的柳翎这么关怀自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当下慨然应了。

到了下午,柳翎的小厮秋枫果然领着一个白衣衫蓝布裙的丫鬟过来了。

他笑着行了个礼:“秦大爷,这丫鬟名唤春颖,今年十三岁了,这是她的身契,您先收着吧!”

秦义成把丫鬟叫过来问了几句话,见这春颖鹅蛋脸双眼皮,中人之姿,话语不多,心中满意,便拿了一钱银子给秋枫做赏钱:“回去多多上覆你家公子,就说人我收下了,先安顿在这里,明日我送她去陈家庄。”

秋枫笑了,伶牙俐齿道:“秦大爷,我一个相熟的朋友正好要去陈家庄西边的何庄,顺路送这妮子过去,就说是大爷您让捎去的,再奉上大爷您的亲笔书信,岂不省了大爷您的事?”

秦义成乐得自己省事,便道:“如此甚好,只是麻烦你了!”

他吩咐胡杨准备笔墨纸砚,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了秋枫。

秋枫谦逊了两句,接过书信,便带着这个名唤春颖的丫鬟出去了。

素梨和王四儿出城回陈家庄,路上路过卖桶子鸡的铺子,又买了个桶子鸡和半斤花生米,又在酒坊内买了两瓶桂花酒,这才赶着车回陈家庄去了。

因路上在车里睡了一路,素梨回到家倒是精神了,洗了手脸便去后面制作薄荷香油

了。

她午饭也没吃,整忙了半日,到了傍晚时分,这才出了被她改为作坊的小楼。

王四儿正提了一壶茶往花圃送,见素梨出来,忙招呼素梨:“你在里面也忙半日了,出来见见日头吧!”

素梨笑着迎了一声,和王四儿一起往花圃走去:“姥爷和舅舅还在里面干活?”

王四儿看了素梨一眼,见她气色甚好,没有疲累之态,这才放下心来,口中道:“舅舅被金大人别业的人叫去修剪花木了,如今就姥爷在花圃里忙呢!”

素梨知道如今河对岸的金大人别业是自家的大主顾,单是花木盆景这一项,这个月别业就在陈家订了二三百两银子的货,自是怠慢不得,便不再多问。

陈老爹正在花圃北端忙着扦插玫瑰枝条,见素梨过来,忙道:“素梨,最北边那丛灌木该浇水了,你去浇一下水。”

素梨一听,就知姥爷说的是那丛据说能解毒的传家宝,忙拎了水桶就去河边打水了。

给灌木浇罢水,素梨在夕阳中观察那丛灌木,发现上面结的青色的小圆果实变大了一些,先前有绿豆大小,如今已经长到花生米大小了。

这些圆圆的玩意儿能把赵舒治好么?

那样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却因为幼年身中剧毒以致身子孱弱,受尽苦楚......

希望他身上的毒能解掉啊!

此时河对岸别业花园内,素梨心目中“温和善良”的赵舒提笔蘸了朱砂,却没有立即落笔——他这一落笔,可就是几百条人命。

枝江河道总督范武勇,克扣河工银子,贪污治河款项,贪墨银两五十万两。

这且不说,他居然敢介入朝廷党争,阻拦往东北运送军粮的船只,以至于延误战事,牺牲将士性命。

抄家灭门已经是便宜他了......

赵舒提笔在密折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刘兴隆拿了赵舒的印章盖上,当着赵舒的面密封,然后退了下去——他今晚出发前往京城。

旁边侍立的阿保这才上前收拾了笔墨纸砚,服侍赵舒躺下。

待赵舒睡着,阿保这才出去了。

他令小厮拿了些茶水果品,径直去见正修剪月季枝条的陈三郎。

见陈三郎正在忙碌,阿保忙招呼道:“三郎,过来歇歇吃杯茶!”

陈三郎答应了一声,拿着剪刀走了过来。

阿保给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忙送上温水和手巾,伺候陈三郎洗手擦脸。

陈三郎有些不好意思,收拾得清清爽爽走到大树底下,在阿保身旁的木椅上坐下。

阿保先递了一盏茶给陈三郎吃了,又拿了两个洗好的桃子,给了陈三郎一个,自家一个,两人一边吃桃一边聊天。

聊了几句家常之后,阿保寻机问陈三郎:“三哥,你家素梨现如今还没说亲事吧?”

陈三郎吃着桃子道:“她还小呢,再等两年。”

阿保笑了:“才十四岁,是小呢!”

陈三郎又道:“不过素梨毕竟十四岁了,明年就要及笄了,家里也在帮她相看。”

阿保笑眯眯道:“不知道素梨姑娘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陈三郎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第一条,得长得好,长得不好素梨绝对不喜欢!”

阿保也笑了,心道我家王爷生得好,这条符合,口中却问:“第二条呢?”

陈三郎笑:“素梨打算成亲了也继续做生意,若是对方是生意人家,那就最好了——她如今正相看的人,就是做瓷器生意的。”

阿保挑眉:“做瓷器生意?不知是哪家呀?”

陈三郎笑:“事情还没成,我不和你说!”

送走陈三郎,阿保叫了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小厮出去了,他这才回了后花园书房。

陈家一家聚齐,正在用晚饭,就有人顺路送了个丫鬟过来,说是城里秦秀才让人捎过来的,还带了封秦义成的亲笔信过来。

素梨心中纳闷,接过信看了,发现的确是她爹写的信,只得暂且收下这个名唤春颖的丫鬟,安排在前院西耳房住下。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改为每天下午六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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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嫁(5)

这些时日陈氏的腿脚略有些浮肿,素梨便每晚给陈氏泡脚并按摩腿脚。

晚上素梨服侍陈氏泡脚,娘俩又提起了春颖这样丫头。

素梨纳闷道:“娘,我还是觉得我爹没这么大方,明明有我侍候你,他会肯花好几两银子给你买这个丫鬟?”

陈氏默然。

她再依恋丈夫,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素梨她爹可不是这么体贴的人。

第二天素梨叫了春颖到一边,问她家里的情形,为何被卖,是谁去买的她。

春颖怯怯道:“姑娘,我从小被人牙子拐来的,不记得家里的情形了。”

她想了想,又道:“去牙婆那里买我的是一个小厮,他带着我就去见大爷了......”

素梨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着急,便另寻了王四儿过来,交代了一番,让王四儿进城去了。

一直到天黑,王四儿才从城里回来。

他把给素梨买回的笔墨纸砚交给素梨,这才道:“素梨姐姐,我都去问了,春颖确实是人牙子拐卖来的,养了好几年,被你爹派小厮买去了。我按照你的交代,又去白玉兰胡同的胡大官人家寻你爹,你爹也说是他买的。”

王四儿又从袖袋里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身契递给素梨:“我按照你说的去寻你爹,你爹倒是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就给我了。”

素梨展开身契,细细看了一遍,到底没发现什么破绽,只是心里总是觉得不太对。

她想了想,把春颖的身契收了起来,安排春颖在前院帮着姥姥姥爷做杂活,自己在后院伺候娘亲陈氏。

转眼间到了六月十四。

素梨这几日紧赶慢赶,终于把阿保订做的香油做好了。

她精挑细选了六种香油,用李济给的那套流水碧瓶子装了,又取出在碧青瓷行定制的碧青瓷莲花香炉,都装进了梧桐木匣子里。

她刚收拾齐备,这日临河别业那边就派小厮来催了,素梨就趁着傍晚时分陈三郎去临河别业修剪月季花,也跟着一起去了。

她在碧青瓷行定制的这种香炉,是她前世自己琢磨出来,画了图让瓷匠烧制的,和一般常用的那种焚烧香饼的香炉不同,须得她亲自向阿保讲解用法。

别业后花园廊外蔷薇花墙边摆放着一张躺椅,上面铺设着锦褥和靠枕,赵舒躺在上面,身上搭着薄被,双目微阖晒夕阳。

旁边摆着黄花梨木小几,阿保端坐在小几前,拿了一摞书信文书之类,一一看了,拣紧要的读给赵舒听,然后模仿赵舒的口气写了回话,再读给赵舒听。

其实这些书信文书都是外书房幕僚看过后挑选出来的,需要赵舒亲自回复,这才送到后面书房来。

赵舒一直不曾出声。

阿保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模仿他像到十足,就连回信,也是简短异常,从无废话,像极了赵舒平时处理政务的风格。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走了过来,远远地向阿保做了个手势。

阿保见了,放下笔,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声道:“阿乐,什么事?”

小厮阿乐怕吵着了前面躺着的王爷,低低道:“阿保哥,花儿陈家陈三郎来了,他外甥女秦姑娘也跟着过来送你定制的香花香油。”

阿保闻言大喜,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让阿寿带陈三郎去修剪花木,你引着秦姑娘过来,切不可怠慢了秦姑娘!”

阿乐答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阿保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走了过去,轻轻禀报道:“王爷,陈家的秦姑娘来送鲜花香油,奴才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赵舒依旧阖着眼睛,浓长睫毛微微颤了颤,“嗯”了一声。

阿保把书信文书等送回房内,刚回到蔷薇花墙这里,便听到王爷的声音:“阿保,扶我起来。”

素梨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着阿乐走了过来,一眼便到了赵舒,见他背着光面对着这边,身量细条削瘦,越发显出了身上白袍的宽大,在金色夕阳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飘然欲仙,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有一种不祥之感,却依旧微笑:“赵小哥,好久不见了!”

赵舒扶着阿保,看着笑容明媚灿烂的素梨,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轻轻道:“是啊,整整二十日没见了。”

素梨听出了赵舒话中的委屈,想着他久病寂寞,心里怪可怜他的,不知为何竟有些内疚,忙道:“我最近有些忙......”

见赵舒身子单薄,肌肤白皙得像玉一般,再加上眉眼乌浓,越发显得病弱无依,素梨心里越发怜惜起来,看向赵舒的眼神很是温柔慈和:“不过我平时就在河对岸的花圃里做活,若是有事,让人叫一声就行了。”

她觉得赵舒像前世她在金明池行宫见过的一种浑身雪白极可爱的小猫咪。

赵舒若真是个小猫咪,那就好了,她就把这小猫咪抱走,喂它吃好吃的,给它洗澡梳毛做按摩,去做活时也可以带着它......

唉,可惜了!

赵舒垂下眼帘,“嗯”了一声,不知道在秦素梨的臆想中,自己已经化身为猫。

阿保瞅了自家王爷一眼,又看了看秦素梨,心中挺开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也低下头去。

素梨把包袱摆在了躺椅边的小几上,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呼赵舒:“赵小哥,你身子弱,还是坐下吧,咱们先瞧瞧我带来的货。”

阿保扶了王爷倚着锦缎靠枕坐下,又请素梨在锦凳坐下,然后便带了阿乐去取茶点了。

素梨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梧桐木匣子,摁开消息,待匣子盖弹开了,笑盈盈让赵舒看:“这是六瓶香油,这是我定制的碧青瓷莲花香炉,等一会儿阿保过来,我演示用法给阿保看。”

赵舒伸手拿起一个瓶子,拔出塞子,闻了闻,发现是一种从未闻到过的草药香,便抬眼看向素梨。

素梨笑眯眯:“你看背面!”

赵舒把瓶子转到背面,这才发现上面是两个秀丽的墨色小字——“香草”。

素梨身子前倾,指给赵舒看:“我姥爷花圃里种的一种药草,香气有些像青蒿,药性却不同,有安宁镇静、洁净身心的功效,就是俗话说的助眠。”

赵舒放下这个瓶子,另拿了一个瓶子,见瓶身上写着“莲花”二字,便拔开塞子闻了闻,香气甚是清雅,像是早晨带着露水的清风,很是好闻。

素梨见他看向自己,顿时眼睛亮晶晶,得意洋洋道:“我提炼的莲香与一般不同,没那么浓郁芬芳,却更淡雅。”

赵舒微微一笑,又拿起了一个瓶子:“玉簪花......”

介绍罢玉簪花香油,素梨又拿出一个瓶子让赵舒看:“你看这一瓶!”

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赵舒接过来一看,发现瓶身上是两个墨色小字——“青竹”。

他端详了又端详,轻轻道:“你练的是前宋的瘦金体?”

素梨大眼睛眯着,满是得意:“对呀,我的隶书也好看!”

赵舒每次和素梨在一起总是开心适意,他看了素梨一眼,见她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分明是在等自己夸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轻缈的声音中也带了笑:“嗯,真漂亮!”

素梨美滋滋笑了起来。

她不怎么爱弹琴什么的,却喜欢习字,每当有烦心事的时候,她要么提炼香油,要么习字,不知不觉就没那么烦了。

素梨拔开塞子,让赵舒闻闻这种青竹制成的香油。

赵舒闻了闻,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如置身于清晨雨后竹林,有一种青竹特有的气息,清新好闻,令人放松。

素梨把带来的六种香油都介绍了,却还不见阿保过来,索性自己摆弄起莲花香炉,一步步演示给赵舒看:“你看,往上面的小碗里滴入香油,点燃下面的蜡烛,蜡烛燃烧加热,香油会散发香气......”

赵舒专注地看着素梨摆弄那个莲花香炉,默默把步骤记在了心里。

他体力有限,大都用在了处理政务上,哪有这样轻松适意摆弄这个的时候?

不过赵舒还真是喜欢这种感觉。

素梨正熄灭蜡烛,忽然手背一凉,上面滴了一滴水。

原来突然下雨了。

素梨懵了,起身看了看,一边是金色夕阳,一边下着雨,可真奇怪啊!

见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噼里啪啦直响,赵舒已经抬手遮住了脸,素梨知道赵舒体弱,对别人来说极寻常的夏季淋雨,对他来说可能就是致命的。

她来不及叫人,当下上前,打横抱起赵舒,飞快跑向不远处的廊下,待急雨淋不到赵舒了,这才叫道:“阿保!”

没有人应声。

赵舒发现自己肩膀挨着素梨柔软的胸前,素梨身上特有的体香氤氲在他的鼻端,他忙积聚力气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素梨此时顾不得别的,抬起膝盖顶开了门,抱着赵舒走了进去。

见西暗间门上挂着水晶帘,她便抱着赵舒走了进去——窗前有精致锦榻,靠窗处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书,应该是赵舒平时起居之处。

她小心翼翼把赵舒放在了窗前锦榻上,又替他理好锦缎软枕,拿起锦被展开搭在了赵舒身上,确定他躺得舒适了,这才去观察赵舒的情形。

见赵舒闭着眼睛,脸颊上泛着一层淡淡的红,她心中担忧,忙道:“赵小哥,我觉得......得让阿保请大夫来看看你......”

此时的赵舒,干脆连薄薄的眼皮也有些微红,耳朵也透出些红意来。

素梨见状,很是担忧,忙出去寻阿保。

这时候阿保沿着走廊跑了过来:“秦姑娘,我家公子——”

素梨忙道:“快请大夫来吧,赵小哥刚才淋了雨。”虽然只淋了几滴。

沈寒之很快就提着藤制医箱赶了过来。

素梨坐在外间等着。

她记起前世在金明池行宫见到赵舒。

那时候她在赵序身后,赵舒就在她和赵序对面坐着,他没有妻子,没有妾室,甚至连房里人也没有,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他独自一人端坐在那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素梨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情形,赵序端起酒盏祝酒,赵舒不过是端起酒饮了一口,紧接着就咳嗽起来,整个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后来她听说赵舒陷入昏迷。

再后来,赵序娶了李雪芷为王妃......

想起往事,素梨垂下眼帘,默默在心里祷祝,希望姥爷的祖传秘药能解赵舒的毒。

哪怕是能让赵舒不再这么受罪,也是好的啊!

这时候水晶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阿保陪着沈寒之走了出来。

他向素梨点了点头,送了沈寒之出去,这才回来招呼素梨:“秦姑娘,不用担心,我家公子没事。”

素梨确定赵舒没事了,这才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又道:“今日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阿保忙道:“秦姑娘,外面还下着雨,你舅舅也在花亭那边避雨——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素梨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雨声,便道:“你们公子睡下了么?若是没睡,我进去看看他。”

阿保眼睛一亮:“自然还没睡,秦姑娘请进去吧!”

公子刚用完针,怕是正疼呢,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

素梨想了想:“这时候你们公子该用晚饭了吧,我还是回去吧,这点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她淋了不知道多少次雨了,一次病都没生过。

阿保神情黯淡了下来:“我们公子今日整整一天水米不进了......”

素梨吃了一惊,心道:怪不得赵舒抱起来轻飘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