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冬青做好晚饭,翠枝和王氏没有回来,看样子应该是在别人家用饭了,一年里,也就这几天能够放纵一下。

晚饭过后,冬青收拾了碗筷,把昨日收起来的野鸡肠子煮给三狼吃。

三狼长得很快,皮毛颜色好像在慢慢淡化,从原来的灰色变成了灰白,看上去蓬松飘逸。

冬青摸了摸三狼的头,三狼抬眼,目光依然呆滞,却往这边挪了挪,轻轻靠在冬青裙角。

看三狼的动作,冬青忍不住多了几分怜爱,轻抚顺滑的皮毛,“三狼乖。”

因着家里没了蜡烛,天色擦黑屋里就一片暗色,冬青无事可做,只得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洗漱躺到了床上。

冬青平躺在床上,直视这一片黑暗,人的依赖性让她害怕,才过去几日,身侧没有瑾瑜,心里竟有些空。

不知觉中睡过去,第二日冬青依然没有出门,傍晚出去串门的翠枝回转,冬青将一双新的绣花鞋递在翠枝眼前。

“嫂子,你把自己的鞋给了我,这双给你。”

除了鞋面布是冬青专门买回来的新布,鞋底和里层,都是李二狗曾经那破得不能再穿的衣裳做的,所以鞋子褐底青面。

青色的鞋面上,零星绣着小小的白色玉兰,由翠绿的几片叶子和藤蔓牵绕,围绕着鞋帮。

鞋子整体形状圆润周正,配色清爽素雅,看上去赏心悦目。

翠枝很是疑惑,“这…给我的?”

在农家,一直在为生计挣扎,女子也要下地干活,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衣服鞋子上。

众人都身罩一件粗布麻衣,鞋子直接用破烂的衣裳裁小做成,根本没有鞋面布,别提绣上花色。

除却寒冷的冬季,其余时候男子更是穿着四面漏风的草鞋。

见翠枝不伸手来接,冬青把鞋子塞到翠枝手上,“嗯,就是给嫂子的,嫂子把唯一完好的鞋子给了我。”

玉兰花有众多寓意,而报恩,恰好在玉兰的寓意中。

一旁的王氏显然也看到了冬青递给翠枝的鞋,从翠枝手里拿起一只看了又看,“冬青,这鞋哪儿来的?”

只怕这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有这种手艺的不超过一手。

“我做的。”冬青没有隐瞒,“前些日子我的鞋坏了,嫂子把她的鞋给了我,上次赶集路过衣料铺子,就买了青色的布料,给嫂子做了一双。”

“所以…这些天你不串门,是为了给我做鞋子?”翠枝想起自己两天都让大狗留在家里,怕冬青跑了,一时有些过意不去。

冬青笑了笑,“不妨事,前前后后加起来,我也只做了三天不足的时间。”

翠枝看着冬青的笑脸,摸了摸鞋子,显得爱不释手,“这,这鞋太新鲜了,我穿不合适吧?”

“嫂子你坐。”冬青让翠枝坐在凳子上,蹲下身,脱去翠枝脚上那双破旧却洗得干净的鞋,把新鞋给翠枝穿上。

她故意选取耐脏的青色布料,白玉兰也只是寥寥几朵,与翠枝的许多衣裳都搭得上色。

冬青打量了一下,道:“看,多合适,起来走走。”

翠枝站起身,感觉都不忍心下脚去踩,前后走了几步,“怎,怎么样?还行吗?”

恰逢新年刚过,翠枝身上的衣裳干净整洁,那绣鞋不突兀却很抢眼,平添几分光彩。

大狗在一旁嘿嘿笑了几声,“行,特别行,媳妇儿你穿上这鞋真好看。”

翠枝嗔了大狗一眼,脸色微红,看向王氏,“娘,你说呢?”

王氏笑道:“好看,冬青那双手巧得很,用来做农活可惜了。”

“是啊,怪不得二狗这么稀罕冬青。”翠枝恍然大悟。

冬青看着几人对那双鞋的喜爱,心里多了几分考量,她在同等丫鬟当中能算出色,与一众精通女红中馈的大家闺秀比,只能算平庸。

但因为所处环境的差异,她在这个深山沟,可以算得上顶尖,完全能做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手艺人。

无论是农籍还是贵籍奴籍贱籍,女子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打扮爱美,喜欢美丽的衣裳鞋子,喜欢精巧的饰品,喜欢胭脂水粉。

冬青突然笑开了,“娘说的没错,虽然我曾是个丫鬟,却对农活一窍不通,我何不利用所长?”

“冬青啊…你这文绉绉的话娘怎么不大明白啊?”王氏不明白冬青说的利用所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冬青计上心头,“嫂子,明儿个初三,你暂时别去干活,穿着这鞋,去村里有闺女或媳妇儿的人家串门。”

翠枝皱起眉头,“这又是个什么幺蛾子?”

人都有虚荣之心,穿起这般精致的鞋,自然想让这清水沟的小媳妇儿们都看看。

但翠枝不是那种张扬爱炫耀的人,穿着新鞋挨家挨户去,她还真做不出来。

“嫂子你不用主动提起,这鞋如此抢眼,旁人定能一眼看到。这么些人自然会有人喜欢,若有人问你这鞋哪儿来的,你就说我做的,如果她们喜欢,可以备好布料丝线,我帮她们做,不过要收一些手工费,不能白做。”

王氏和翠枝面面相觑,“这,这能成吗?”

冬青一笑,“成不成只有试了方能知晓,嫂子你能帮我吗?”

翠枝顿了顿,一咬牙道:“成,那就试它一试。”

大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儿?

第二天翠枝按照冬青说的,四处走走,跟大姑娘小媳妇儿拉拉家常,果然很多人一眼就瞧见了翠枝脚上的鞋。

也有一些心态偏的,看到了也假装没看到,你不就是想穿出来让别人夸?那我偏就假装没看见。

翠枝第一天就收到了一份活,是村长的大儿媳李氏,她正准备了布料要做新鞋呢,就看到了翠枝脚上那双精巧脱俗的鞋子。

村长家条件相对好一些,房子都不是茅草屋,而是盖的灰瓦,清水沟就两户人家住得上瓦房。

村长的几个儿媳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全家供着陈君然上县学,当然也不能亏待了她们几房,每年都要做几次衣裳鞋子。

李氏把鞋面布料交给翠枝,拿出一个小布袋,“我没买丝线,让她先垫一下,绣的跟你这双一样就行,只绣花要多少手工费?”

虽然没有婆婆拿捏,但在另外两个妯娌眼皮底下,李氏也没能藏下多少私房钱,不至于连鞋底鞋帮都出钱让别人做。

她准备自己纳鞋底,打鞋帮,到时候把绣了花的鞋面布拿回来贴上。

翠枝一愣,冬青只跟她说做一双鞋四十文,可以接受还价到三十文,没说只绣花多少。

翠枝眼珠转了转,“二十文,你知道绣花很费眼睛,而且还要冬青出丝线。”

第19章 下地

李氏有些犹豫,二十文都可以买一斤上等的肉了,但是翠枝脚上的鞋,于她而言确实十分诱人。

“乡里乡亲的,能不能少一些?”

翠枝正想开口,抬眼看到村长的三儿媳打外边回来,正往厢房去。

翠枝灵机一动,扯着嗓子跟三儿媳打了个招呼。

“小桃,刚到初三,你出去忙什么呢?”

李氏回头一看,忙数了二十文钱塞到翠枝手里,压低了声音,“赶紧收好,别让她看到,记得让你弟媳绣仔细些。”

翠枝刚把铜板收好,小桃就走到了跟前,“我去河边洗几件衣裳,翠枝姐你来这边做什么?你脚上的鞋可真稀罕呐!”

李氏抢着道:“我看翠枝脚上的鞋好看,花了几文钱请她帮我绣花色呢。”

小桃一听来了精神,“几文钱?你跟爹爹拿的钱吗?还是说,大嫂偷偷藏了私房钱?”

翠枝在一边打圆场,“钱赊欠着呢,你嫂子说等跟陈叔说了之后再给我,这不乡里乡亲的嘛,都知根知底,欠着几天也无妨。”

李氏跟着点头,“家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倒是想,可从哪儿藏得下私房钱?是不是你藏过才怀疑我?”

“哦?”小桃半信半疑,转向翠枝,“多少钱绣一双?爹爹是公平人,既然大嫂有的,我也有,给我也绣一双。”

翠枝低头笑了笑,“布料你们自己准备,整双做要四十文,若是只绣花二十文,自备丝线十八文。”

“我大嫂的怎么做,我的就怎么来。”

翠枝给小桃说了说,小桃道:“翠枝姐你等等,我有丝线,我进去给你拿。”

小桃转身进屋,李氏感激的看向翠枝,“多亏你机灵。”

这下不仅保住自己的私房钱,还能借机向村长拿钱,私房钱都省下来了。

也都怪她那个公公,要是分了家另过,也不至于用一文钱都要伸手。

当初婆婆过世她还暗自庆幸,没成想不分家就罢了,公公还把掌家权紧紧的捏在手里,小叔子只知道花钱,两个弟媳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日子是越过越憋屈。

“没事。”翠枝满面笑容,刚好小桃拿了料子出来,翠枝拿上两份活计往回走。

若是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天村长的二儿媳也会找上门,那就是三份,毕竟二儿媳是个更不好相与的主儿,又怎会少了自己那一份?

李氏对翠枝帮她隐瞒心怀谢意,而最大的得利者,却是翠枝。

翠枝回到家里,把两份料子交给冬青,“喏,冬青你可真能耐,你一天能绣一双的花色,那一天就能赚十七八文。”

冬青盘算了一下,忽略可能接不到活计的情况,一天十八文,一年也不过六两有余的收入。

但她不可能不吃饭,而且翠枝帮忙接的活,她还要分给翠枝一些,一年下来连生计都困难,何谈凑钱入籍?

“远远不够…”只有白日跟着下地,保证生计,晚上陪瑾瑜念书时刺绣,一年下来才有希望存下几两银子。

见冬青愁云惨淡的面色,大狗有些不淡然,“冬青啊…你知不知道,我跟二狗去镇上做苦力,每人一天都只有十五文,你动动手指就能收十八文,怎么就远远不够了?”

冬青扯了扯嘴角,“挺好的,我就随口一说罢了。”

用过晚饭,冬青喂了三狼,趁着天色还没有彻底黑透,坐在窗边给接回来的布料配了色。

翌日,天边起一圈鱼肚白,冬青就起床洗漱,拿起布料开始刺绣。

小桃的布料是淡绿,拿来的丝线是粉色,冬青在布料上勾勒几朵桃花,和着自己剩下的白色丝线,绣上一朵渐变色的桃花,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就像刚刚从树枝上折下。

李氏的布料是蓝色,没有拿丝线过来,冬青考虑到李氏二十七八的年岁,用剩下的丝线给李氏绣了几只素雅斑斓的蝶。

蝴蝶翩翩起舞,与小桃的布料放在一块,那蝶好似下在一刻就要活过来,扑到旁边的花朵上大快朵颐。

冬青用一天时间,把两份料子绣完,放到翠枝手里,“你拿去交活吧,我还可以绣手绢,绣衣裳荷包,若她们满意,大可以叫上要好的姐妹过来,花色任选。”

“你一整天都没休息,先去睡吧,这个我明天拿过去。”

翠枝接过栩栩如生的刺绣,哪怕要绣的地方不多,一天之内绣出这些花色也不容易。

这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冬青点点头,“嗯。”

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冬青觉得有些眼花头晕,扶着墙缓了缓才站直身子,一整天高度集中精神,确实有些难以负荷。

躺在床上,冬青寻思着明日去山上看看,看看瑾瑜的陷阱是不是又抓住了野物,已经好几日没有去看过了。

距瑾瑜离开清水沟,过去整整四天,按理应该快回来了,冬青却不免有些担心。

湘廊是黎国七洲之一廊洲的首脑地,为廊洲最繁荣的地界,廊洲之主湘王和州府军民大臣柳知府的府邸都坐落在湘廊。

而山河县直隶湘廊治下,离湘廊主城算不得太远,当初冬青坐在刘婆子的马车里,走走停停两天的时间就到了这里。

就算瑾瑜和李老汉步行至县城,再乘车前往湘廊,两天时间也应该到了湘廊才是。

如今过去四天整,瑾瑜和李老汉却毫无回转的迹象,也不知他们有没有顺利找到她藏的的银钱。

冬青想着想着,不知道过去多久才睡去。

次日清晨,冬青依然按时醒了过来,赶着天色早,去了山上一趟。

翠枝再没有让大狗看着冬青,也没有叫冬青一起下地,只是叮嘱了冬青一声,她和王氏大狗要去地里耙地,让冬青差不多的时候回来做饭。

翠枝先把冬青绣好的鞋面布送去村长家,从村长手里一并收了三份活的钱,那二儿媳果然也是要一份的,特别是看了那两人的成品之后。

小桃和李氏拿着鞋面布,看着上面的花色爱不释手,因为心境与年龄不同,自觉自己这一份比对方的好看。

翠枝带上二媳妇儿的布料要回转,李氏忙跟了上去,“我去送送人翠枝。”

翠枝自然知道,李氏为何如此热心送她,到了拐角处,翠枝把村长付给她的钱拿出来,数了十八文还给李氏。

“上次你已经付过钱了,我不会多收你钱的,这是你的那份。”

李氏左右看了看,接过钱收起来,“翠枝你真是好人,我一定给我娘家人说道说道,让她们喜欢都来找你做。”

翠枝淡然一笑,“好,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告别李氏,翠枝将鞋面布和丝线包起来,直接去了地里干活。

午饭时,冬青做好了饭,众人回家一看,冬青果然又从山上带回两只野鸡。

翠枝把收到的五十六文钱交给冬青,对冬青和瑾瑜时常从山上带回活的野物很是好奇。

“能不能跟嫂子说一下,这些鸡都是怎么抓的,上次二狗找我要绳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事?”

冬青把铜板数了数,递给翠枝二十文,“是,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等瑾郎回来,嫂子亲自问他罢。”

这次的陷阱被破坏了,冬青都没有重新布置,不是她不想,而是实在没有力气把树枝压弯,那树枝快要赶上婴儿手臂粗细。

看瑾瑜并没有费尽全力,而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撼动,冬青对瑾瑜的力气有了新的认知。

“冬青你这是做什么?”

翠枝没有收冬青递过来的钱,这钱是冬青凭本事挣的。

“拿着吧嫂子,要是没有你出去接活,我也空有一双手。”冬青把钱往翠枝手里塞。

翠枝却突然冷下脸来,“在你眼里,嫂子就是这么斤斤计较贪得无厌是么?旁人找你刺绣还得给钱,你给我做的那双鞋就够了,不用再给我钱。”

冬青手顿了顿,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就是得斤斤计较,你不能欠别人的,落人话柄,让人有可趁之机,也要防着别人拿了你的。

翠枝见冬青不说话,便把冬青的手摁了回去,“又不是多少钱,几十文而已,你凭一己之力赚回来的,就留着作体己钱,买些女人家的玩意儿。”

冬青默默将铜板收好,“谢谢嫂子。”

翠枝笑道:“这话说的,一家人哪来什么谢不谢的,赶紧吃饭吧,饿死了。”

“嗯。”

吃过饭,冬青带上三狼,跟着翠枝一行人下地,她要尽快适应农家的耕种生活。

走在路上,冬青朝后山的方向看了看,山间的小路像一条麻线,上面并没有行人归来。

冬青学习东西很快,拿上锄头,跟在翠枝身后,把地里的土挖松,成坨的土块敲散,耙平。

翠枝时不时看一下冬青,怕冬青第一次下地不适应,却只见冬青面色发红,额头渗着汗珠,没有丝毫懈怠。

到了下午,翠枝眼尖,看到冬青手上起了几个水泡。

“冬青,你回去吧,等你到家差不多是该做晚饭的时候,咱慢慢来就是,一口又吃不成胖子。”

抬眼看了看日头的高度,虽然日头还高,但冬青领了翠枝的好意,一会儿她手上的水泡该破了,得不偿失。

“那我回去了,三狼我们走吧,回家。”

三狼在远处树荫下,听到冬青叫回家,立刻起身撒着欢儿跑到冬青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_(:з)∠)_潜水的小伙伴为什么不露个面儿?

感谢“恰逢花开”和“四书五经”两位小伙伴投喂营养液【抱歉我现在才知道从哪看谁投了营养液】

第20章 人性

暮霭垂临,如纱,似布,笼罩整片大地,冬青坐在窗前,三狼依偎在她脚边,一人一狼仰望苍穹,直至夜色如墨。

“冬青,夜里凉,去睡吧,有爹跟着,不会有事的,指不定明日一早他们就回来了。”

“嗯?”冬青转头看了看翠枝,一行起身往里走,一行道:“我只是睡不着罢了,坐这么一会儿,倒是有点困,嫂子你也早些歇息。”

冬青进屋关上房门,翠枝望着院子里紧闭的大门半晌,轻叹一声,家人远行,怎会不忧心?无奈只得转身回屋,期望二狗和李老汉早日归来。

屋内冬青慢慢躺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奈何脑海里总是浮现瑾瑜的身影。

初见时满脸是血的模样;无故冷脸,抱她行于山间的模样;张口成诗,意气风发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对她笑得温润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冬青半梦半醒间,听闻木门传来咯吱声,有人推门而入,带进来一股冷风。

冬青被冷风一激,一瞬清醒过来,刚欠起身子,就见一高大身影走到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