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翻身下马,对湘王一拱手,“承蒙王爷记挂,一路有惊无险,幸而不辱使命,将赈灾银两平安送达廊州。”

湘王一愣,方才这李全还未下马时,那一眼,分明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面部神情都没有太大起伏,却让他产生一种李全气势乍起的错觉,仿佛是身居高位者的探视。

瑾瑜打心底不待见湘王,就冲着湘王当年想将冬青纳为通房,而后湘王妃心生嫉妒,将冬青发卖去妓院。

若非冬青机灵,这辈子,可能从未遇见冬青,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湘王也只是愣一瞬罢了,随后招呼衙役引路,让禁军把赈灾银送入廊州的库房收存。

瑾瑜转脸望向禁军领队,沉声道:“还请孙领队费心,严加看守,莫离开赈灾银三尺之外,不要给乱贼可乘之机。”

孙奇对瑾瑜行了一礼,“谨遵大人命令!”

孙奇发自内心忠于瑾瑜,因为瑾瑜并未因为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武夫而轻视他。

一路走来,瑾瑜对他态度友善,不带文官特有的高傲,没有践踏,也无刻意小心翼翼怕伤害他的自尊,好似他们是一样的,能够平等相处。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说不上来,却让孙奇十分舒心。

再加之当下武官地位上升,政策是出自瑾瑜殿试策论文章,让孙奇更添几分敬重。

湘王看瑾瑜与禁军领队的互动,能看出其中微妙的气氛,心里不禁对自己的眼光多了几分赞赏。

竟能把文官武官之间的龃龉隔阂消除,无论什么缘由,李全都是一个会笼络人心的人才。

“李翰林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就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一同吃个晚宴。”

湘王对瑾瑜很是热络,就像是多年没见的挚友重逢。

而事实上,除了这次,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

瑾瑜心里感叹湘王好不要脸,逢场作戏信手拈来。

面上却笑得爽朗,与湘王熟稔相谈。

“不敢当,路上风吹日晒,满身尘土,现在时辰尚早,不如待下官前去洗漱整顿,再来与王爷用饭,如何?”

“甚好!就让柳知府差人领李翰林下榻寓馆。”

瑾瑜从未进过湘廊的寓馆,不知道里面什么环境,倒是没有多说,只要能够睡觉洗漱就行,便跟随引路之人去了寓馆。

看着瑾瑜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湘王与柳振宁对视一眼。

“柳知府,你觉得这个李全如何?”

柳振宁捋着胡须,“下官觉得,这李全是个狠人。”

“哦?此话怎讲?”湘王终究年轻一些,看事角度不如柳振宁这在官场混迹数十年一路爬上来的人刁钻。

柳振宁道:“不知王爷有没有注意到,这李全来廊州监管赈灾,身边竟没带任何一个家丁或是婢女。”

湘王皱眉,“这么一说还真是,但这与李全是不是狠人有何关系?”

柳振宁耐心教导自己这个出色的女婿,道:“这就说明,一路风餐露宿赶来湘廊,李全穿衣洗漱全都无人伺候,在廊州赈灾至少两月出头,李全处理公事之余,要亲手洗衣刷鞋。”

“王爷以为,这样自律的人,与那些踏入官场就安于享受的人,差别在哪?”

湘王恍然,“如此说来,本王此前还小看了他。”

大部分人只要踏入官场,就会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少不得丫鬟下人伺候起居。

这种舒适的环境容易让人失去斗志,造就混资历的情况。

左右短时间内升迁困难,不如每日处理份内公事,旁的事无需操心,照例拿着俸禄,日子过得悠哉。

而李全已经进入官场一年多,身侧没带一个下人,身板结实硬朗,面色莹润有光,一看就知道十分自律。

能够过更安逸的生活,却对自己要求如此狠厉,关键是在大环境的影响之下,竟还能坚持做到。

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李全是个狠人。

柳振宁又道:“也无需太过担心,根据这些时日的通信来看,李全不是刻板之人,只要有利可图且不出格,他不会拒之门外,利用得当将是一把开道利刃。”

湘王点头,庆幸这一步棋是走对了。

看李全的模样,日后官位一定不低,趁着李全官职不高时早早用重礼收买,就多了一份情义。

加之李全家乡是湘廊山河县,待李全身居高位,就可以发挥大用。

只是心中疑惑,李全都如此苛待自己了,升官发财有何用?

瑾瑜对湘王和柳振宁会给自己加戏并不意外,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让湘王相信他已然被收买,再让湘王适当了解他的优势,双管齐下,不信湘王与柳振宁不上钩。

有时候,看得太清并非好事。

谁都想将他打磨成手中利刃,但谁能保证利刃不会伤了打磨之人?

瑾瑜在寓馆洗漱一番,从包袱取出便服换上,就有下人前来引他去湘王府赴宴。

冬青与瑾瑜商议过,暂时就不进城,借住在城外农家,待瑾瑜应酬完了湘王一众人,开始着手赈灾,她再进城搭手。

对冬青的办事能力,瑾瑜信得过,也不担心,就是觉得这几日都不能抱着冬青入睡,实在是空虚寂寞冷。

湘王府坐落在城东朝宁街,七进大宅院,进深很长,占地甚广。

一路石板大道来至门前,朱红大门,双凤兽首门环,门前坐落两尊张牙舞爪的镇邪石狮,上方牌匾黑底鎏金边浮雕正楷,湘王府三个大字气势磅礴。

引路人引着瑾瑜进入大门,入眼玉石照壁,刻有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穿过前院,进入大厅坐定,不多时湘王便携湘王妃过来,同行的还有柳振宁。

距晚饭时间还有片刻空余,数人就在厅中说话。

柳飘云看着下首瑾瑜一表人才,朱唇一弯,道:“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不知李翰林可有婚配?我家中还有一个没有许人的妹妹,性子温婉样貌喜人,看上去与李翰林倒是十分相配。”

柳振宁手抚胡须,暗自点头,转眼看瑾瑜如何作答。

他家有四女,上面三个都已为人妇,各自发挥作用,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年岁合适,又是嫡女,配李全还是绰绰有余的。

多了姻亲关系,就不怕这李全临阵倒戈。

瑾瑜晒然一笑,“多谢王妃美意,很不巧,下官已有结发妻子。”

身为柳振宁的女儿还真是凄惨,一言不合就送出去做人情,做政治联姻,不管对方为人,也不担心女儿日后是否过得舒心。

“哦?”柳振宁心有不甘,“不知李翰林的妻子是哪家闺秀?想来应该是晋安人氏,我等山野小户比不得。”

瑾瑜摇头,道:“只怕要让知府大人失望了,我的妻子,不过普通人家的闺女,出身比不上知府大人的千金,是我与贵千金无缘,我还是一介农夫时,妻子就一直相伴身侧红袖添香,没有她就没有我。”

柳飘云忍不住八卦道:“这么说来,李翰林并无妾室通房?”

瑾瑜颔首,笑道:“正是,只求我家娘子不要嫌弃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无憾。”

湘王与柳振宁心中震撼,听李全这么一说,李全的妻子应该是才貌无双性情豁达之人,否则李全又怎需担心自己的妻子嫌弃于自己?

毕竟在常人看来,李全仪表堂堂,又是头名状元入翰林,前途一片坦荡,正常女子应该担心李全高官厚禄后抛弃糟糠之妻才是。

柳飘云注视着瑾瑜,在提起自家妻子时,瑾瑜满脸温柔笑意,那是无法假装无法掩饰的宠爱。

柳飘云突然有些羡慕那个不知名的女子,能得丈夫全心全意疼爱。

不禁看了一眼身侧的湘王,她的丈夫,虽然外貌才能权势都不输李全,但这些东西,却不全属于她一人,而是被后宅七八个妾室通房分了去。

瑾瑜暗暗自得,他的妻子就是他口中那般完美,是个才貌出众家财万贯的小富婆。

看湘王妃落寞的神色,瑾瑜有些莫名的爽意,若非时机还不对,他定要让湘王妃给自家冬青当面道歉。

湘王妃的手段,应该是不及冬青的,若不是湘王妃一开始出身较高,没有优势的话,冬青稳压柳飘云一头。

再者,冬青说过,柳飘云能挤掉嫡亲大姐,嫁给湘王成为王妃,其中还是冬青的功劳居多。

可惜柳飘云不具慧眼,为湘王争风吃醋,将忠心耿耿且有胆识策略的冬青发卖。

没有冬青在身侧的日子,这湘王妃日子一定算不上好过,发卖了冬青,难道湘王就不会看上别的女子不成?

若留下冬青,如今指不定湘王已经被二人联手治得服服帖帖。

只可惜,为时已晚,冬青已经在他的怀里发光发亮,轮不到别人染指。

第80章 计策

晚宴席间, 只有瑾瑜一人为客, 旁的三人都是湘王自家人。

菜色上乘,色香味俱佳,是平日很难吃到的稀罕东西。

但在瑾瑜口中, 觉得还是不如自家冬青的手艺好, 若这些食材给冬青做, 定比这好上许多。

席间气氛,乍一看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实则对面三人轮番试探瑾瑜,想知道瑾瑜有没有借赈灾之名谋利的意图。

“李翰林, 不知你如今俸禄几何?本王看你一个婢女和家丁都没带, 是否家里开销过大?不然本王做个人情, 送你一对下人使使,都是买回来的,你高兴的话给他们点赏钱, 不高兴不用出一文钱。”

瑾瑜扫了一眼三人“和善”又“关切”的神情。

笑道:“说来惭愧, 下官如今不过从五品学士, 俸禄年八百顶天,家中无甚开销,不过笔墨吃喝。我与妻子不喜欢旁人介入生活, 故而没有婢女家丁, 多谢王爷好意, 这个情, 下官只怕就承不下了。”

湘王这话说得好听, 明面看去还以为湘王等人关心他俸禄不够用,实则想借此引入缺钱的话题,才好实施下一步动作。

瑾瑜看得清楚,却假装不知,打起了太极,让湘王绞尽脑汁明示暗示。

柳振宁与湘王柳飘云面面相觑,一时摸不清楚瑾瑜真傻假傻。

整个晚宴,前后如此明显的提示,竟都被瑾瑜硬生生绕了出来,嘴巴说干了也没说到正题,不禁让人挫败。

瑾瑜心里怀疑湘王与柳振宁是不是傻子,要拉人入伙做风险大的事,却不拿出点诚意来,居然想空手套白狼。

这个诚意,自然是告诉他,二人曾经狼狈为奸做的一些事。

不透露些实在信息,三个人一晚上就着力攻破他。

他又不是傻子,难道被人忽悠几下就表示“我很缺钱,要去贪污赈灾银,你们来不来?”?

无奈,瑾瑜只得稍微提示一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满面忧愁。

“翰林官表面风光,实则糊口之后就没有什么剩余,旁的官员还有油水可捞,翰林官却干巴巴的无处下手,与别人结伙还担心那人出卖自己,实在伤悲!”

湘王与柳振宁互换眼神,心中了然。

这李全应该是想捞油水,也听明白了他们的暗示,只是怕他们在诓人,不敢明明白白表达意图。

感叹李全是个有脑子的人,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此,便不担心拉李全入伙后会拖后腿。

湘王看向柳飘云,道:“云儿,你先下去吧。”

说完又对四周侍候的下人示意,让他们一并退下。

柳飘云习以为常,一般湘王与柳振宁要跟旁人商量大事,就会让她退下。

左右晚饭已经吃得差不多,留在此地帮不上什么忙,便轻撩下摆,起身端庄优雅退了下去。

瑾瑜看湘王明显歧视女性且把柳飘云当外人,柳飘云则无动于衷。

再看柳振宁,柳振宁面色如常,不觉得湘王这番举动有任何不妥,好似理所当然。

这个男尊女卑的陋习,让瑾瑜庆幸,还好冬青早早离开了这个破地方,否则冬青是女子还是下人,得遭受多少不平等待遇?

旁人无论如何,瑾瑜看在眼里都觉得无关痛痒,但换做自家冬青就不行。

待柳飘云和下人走了个干净,屋内只剩三人,湘王面色一肃,“李翰林是个明白人,本王就不与你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

“那是自然,王爷请说。”瑾瑜心里嗤之以鼻,这个晚上绕的弯子还少么?

湘王道:“既然李翰林收了本王的礼,也表示愿意合作共赢,我们如今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瑾瑜一笑,道:“王爷说的极是!”

这就是说好的不绕弯子?

见此,湘王与柳振宁相视一眼,微微点头。

湘王沉声道:“李翰林是个人才,为国出力,本应奋起直上,却因资历不足将大好年华浪费在熬资历上,实在可惜。”

“本王同样被朝廷打压,这些年虽顶着王爵名头,但主权被收,产业被割据,每日不上不下,过得还不及平头百姓畅快,不如李翰林追随于本王,为自己争取些许该有的报酬!”

湘王果然有些能耐,企图利用同理心,攻心为上。

瑾瑜听湘王低沉的声音缓缓诉说,最后变得激昂,便随湘王情绪深入,一脸苦大仇深。

“王爷说的极是!下官实在苦闷无处诉说,又没有门路,不知王爷可有经验分享?”

湘王心下毫无波动,面上却剑眉紧皱,“本王试过一次,还是数年之前,借灾荒名义,上奏朝廷拨款赈灾,打通上下关节,获得少许微薄的银两,聊以慰藉。”

瑾瑜心中冷笑,上次灾情根本不算太大,但确实有灾情。

下面县镇堪核灾情的官员不知道赈灾银具体数量,根本不要太多银两就能买通,只需花上不少银两买通监管官。

大略算下来,湘王到手能有八万两往上,这能叫微薄的银两?

口中却道:“王爷有经验就好,这次赈灾银有十二万两,王爷经手花两万打通关节,剩下的你我平分如何?我负责向上面掩盖。”

湘王一滞,“此次灾情严重,全部留下不给灾民会有大规模暴动,只怕引起朝廷注意,现在时机不对,引起皇帝注意不是上策。”

柳振宁与湘王心中骇然,没想到这李全胃口竟然如此之大,妄图将赈灾银全数吞下。

瑾瑜挑眉,道:“若王爷与柳知府全力配合于我,我有法子双赢,既能将赈灾银全数留下,灾民又不会暴动,上面也对我们无可奈何。”

湘王和柳振宁一头雾水,如果能这样自然是好,但怎么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赈灾银只有那十二万两,怎么可能三管齐下?

看二人不吭声,瑾瑜道:“如何?赈灾银分出两万给王爷运作,王爷保证廊州所有官府听候王爷调遣,而王爷全力配合我,不出两月,面面俱到。”

瑾瑜翻看了黎国以往的赈灾记录,看出一个经验,监管官为了事情周全,会分出一小部分赈灾银,留给下面的人当做甜头。

如果一毛不拔,下面的官员不会尽力办事,很可能偷摸克扣,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在明面上。

瑾瑜初来乍到,自己与冬青的计划都需要大量人手,却不可能出钱雇人花额外资金,于是准备利用廊州每个县镇官府的人手。

来赴这个晚宴,是想让湘王去处理人手这个琐碎事宜。

湘王在廊州多年,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网,湘王办此事,比瑾瑜这个刚下来的监管官去办来得事半功倍。

最后,再借湘王想欺上瞒下又想贪污全款的心思,把这些人手资源为自己所用。

湘王方才说时机不对,不能让皇帝知道他吃下赈灾银导致灾民暴动。

那什么时候才算是时机对了?

从这句话,瑾瑜就能断定湘王在私营党派打造军队。

现在时机不对,是因为手中势力与军队都还不够强势,不足以跟华元帝抗衡。

如果现在让华元帝知道湘王贪污了大笔赈灾银,就会打草惊蛇,让华元帝起疑心。

等湘王的军队规模够大,能够攻入皇城,对湘王而言,就是时机成熟的时候。

那时,不管什么事让华元帝知道,都已经无关痛痒。

但瑾瑜还未抓到实质证据,就先将赈灾一事办妥再说。

若不出意外,这事一过,他会得到湘王的信任和倚重,成为核心成员,便能抓住湘王的小尾巴。

至于这个小尾巴要怎么用,瑾瑜暂不去想它。

湘王看瑾瑜信誓旦旦,且自信飞扬,当下拍板定论,“可以,左右都要打通关系,这事本王与柳知府去办,争取十天内了事,剩下的,全权由你处理。”

瑾瑜得了保证,就与禁军领队孙奇通气,分出二万两赈灾银给湘王的人手。

送走瑾瑜,柳振宁与湘王沉默以对。

半晌,柳振宁道:“王爷以为,李全说的事能否靠谱?”

湘王轻笑一声,“为何不靠谱?接触下来,李全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柳知府也说他是个狠人,这样的人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不成?”

“再有,就算他出了岔子,整个廊州都是本王的人,把责任尽数推到他身上就是,照样高枕无忧。”

“此事成了的话双双得利,不成的话李全承担罪责,与你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