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叠子捧在手里,收好掌柜找给她的两块碎银子,拎起一大串儿铜钱,李苒出了小店,继续往前逛。

路过家书肆,李苒干脆之极的把今年的新书,各买了一套。

这些书就贵多了,李苒拿了四张金页子出来,才付清了帐。

李苒连那几份胜景图什么的,一起交给掌柜,让他包好,送到长安侯府翠微居,交给秋月。

再逛了一家笔店和一家墨店,把掌柜说好的笔各买了一支,又买了几锭墨,李苒有点儿累,也饿了。

清风楼她去过了,李苒回头看向周娥,“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除了清风楼。”

周娥一个怔神。

她极少主动和她说话,确切的说,她极少说话。

“前面的史家老店,面食汤羹都不错。”周娥答道。

史家老店的瓠子汤面,味儿极好,跟她老家一个做法,一个味儿,她常去吃。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手指的方向,往史家老店过去。

史家老店远不如清风楼那么高大上,也是座两层楼,不过比清风楼、丰乐楼的楼,矮了很多,楼上楼下人声鼎沸。

李苒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进了店,对着个一脸呆怔直瞪着她的伙计,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下,“有空位吗?我们两个人。”

“啊?有,有有有!”伙计反应过来,一个转身,又一个急旋转回来,“楼上清静,两位……姑娘,到楼上行不行?”

“哪儿都行。”李苒答了句,径直往楼梯过去。

伙计急忙跟上,侧身挤到李苒前面,带着两人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抽出白条毛巾,将干净的桌面用力再擦了一圈,退后一步,冲李苒,和坐到李苒对面的周娥各哈了一回腰。

“两位想吃点什么?”

“你们店里有什么拿手的?”李苒问道。

“小店的海鲜羹、杂菜素羹、带汁煎馄饨、虾仁汤包、鲶鱼面,都有些口碑。”伙计欠身笑答。

“给我一份海鲜羹,一份煎馄饨,你呢?”李苒问周娥。

“一碗瓠子面,一份酥炸焦鱼。”

周娥话音没落,李苒立刻接口道:“也给我一份酥炸焦鱼。”

伙计应了,扬声报着菜名,一溜小跑下楼了。

没多大会儿,李苒和周娥要的吃食就送上来了。

周娥埋头吃面吃焦鱼。

李苒先一样样细细尝过:

海鲜羹浓淡正好,鲜美非常;煎馄饨底脆皮软馅鲜;酥炸焦鱼用的是一指多长的杂鱼,已经抽掉了鱼骨,一口咬下去,酥脆鲜嫩,汁水流溢。

李苒吃的十分满意。

……………………

霍文灿是在李苒买书的时候,看到她的。

他上午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悄悄跟在李苒后面,看着她一家一家的逛,看着她买了笔,买了墨,又进了史家老店。

见时辰不早了,霍文灿留了个机灵的小厮看着,自己匆匆回府,匆匆吃了几口饭,赶到宫中。

太子已经吃好了午饭,正和李清宁等几个伴读,端坐听国子祭酒王邵讲一篇文章。

霍文灿踮着脚尖,悄悄溜进去,端坐听讲。

王祭酒讲好文章,连太子在内,众人恭敬送走王祭酒。

霍文灿见只余了李清宁,王航、曹茗等几个亲近伴读,和太子笑道:“隅中的时候,我到西角楼大街那家书肆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没有,谁知道看到了那位姑娘。”

霍文灿冲李清宁抬了抬下巴,“就是他们府上那位姑娘。也在买书,买的极有气派。”

霍文灿抬着下巴,抬起手,食指往前弹了两下,捏着嗓子,“这些都是今年的新书?我都要了。”

太子刚刚端起杯茶,一声咳笑,忙放下茶杯,“你连听课都迟了,就是因为盯着人家姑娘看热闹了?”

“真是这样,让您说着了。”霍文灿一边笑,一边瞄了眼脸色不怎么好的李清宁,“实在是有意思。我就悄悄跟在她后面看。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右手拿了一厚叠子……后来她把那叠子东西交给书肆掌柜,让包好一起送回长安侯府,我问了书肆掌柜,说是一叠子胜景图,足有二三十张,看样子是把天下胜景买全了。真是豪气。”

霍文灿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比划。

“她左手拎着这么大一大串铜钱,也不嫌沉。她买书用金页子会的帐,那一袋子铜钱,看样子是卖胜景图的找给她的。

你知道她把金页子放在哪儿了?放在靴筒里,在书肆里,就这么……”

霍文灿高抬起脚,比划着,“一脚踩到长凳子上,裙子一搂,弯腰往外摸金页子,摸一张再摸一张,真是,啧。”

霍文灿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观感和心情,只好啧啧连声。

“会好帐,她拎着她那一大串铜钱,出来没走几步,站在隔壁那家茶汤铺门口,看人家点酥螺儿看直了眼。

就这样,瞪着俩大眼看,看的点酥螺儿的那个伙计一连点坏了好几个。

我瞧茶汤铺掌柜那样子,要不是她那件狐狸皮斗蓬实在太值钱,手里又拎着那么大一串儿铜钱,那掌柜指定就得抓一把酥螺儿,把她当要饭的打发了。”

太子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了声。

“她什么都看,看那样子,看什么都稀奇。

连人家箍桶的,她也能站在人家门口,直着眼看上一刻钟,看的那个箍桶的老头儿后来不箍桶了,瞪着眼跟她对着看。

后来她进了周家笔铺,把满铺子的笔,挨个问了一遍价。

问了价还要问,这个为什么贵,那个为什么便宜,那笔是怎么做出来的,还问那狼毫真是从狼身上拨的毛?拨的哪儿的毛,还问这周围哪儿有狼。

我真是,啧,头一回听到有人问的这么细,买个笔,连狼是哪儿来的都盘问清楚了。

她问了足有两刻来钟,从最便宜的,到最贵的,买了十支笔。

周家笔铺隔壁不就是家徽墨铺子么,她一模一样挨个问一遍,从最便宜到最贵,买了四锭墨,买好出来,已经正午了。

我看着她进了史家老店,已经正午了,想着中午王先生要讲书,没敢再看,就赶紧过来了。

对了,周娥一直跟着她。”

太子听到最后,叹了口气,“她确实应该看什么都稀奇,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长到这么大,到长安侯府上之前,从没出过那个小院,什么都没见过。”

刚端起杯子要喝茶的霍文灿一个怔神,举着杯子的手僵住了,他光顾看笑话了,竟然没想到这个。

霍文灿恍悟过来,随即涌起股羞愧,夹杂着怜悯和丝丝说不清的感觉,接着就懊悔起来。

他刚才不该那样笑话她。

“十五岁之前,有个女先生陪着她,教她读书写字,总还有个人说说话。

后两年,是个聋哑婆子照顾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这样长大,现在,一天能说上一句两句话,跟一年两年不说话比,已经算说话很多了,她是个可怜人。”

太子说到最后一句,看向李清宁,“你父亲说她见了长辈,连见礼都不会。”

李清宁红涨着脸,没能说出话。

“你太婆在给你这个妹妹找婆家,这事你知道吗?”太子看着李清宁,问了句。

李清宁愕然,“这个妹妹?这我真不知道。”

“嗯,说要找个行商,家离京城越远越好。”

“行商?那姑娘那身份,有敢娶她的行商?能找得着?”霍文灿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就是没找着。不说这个了,你们看看那几份折子,议一议。”太子从李清宁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长案上的几份折子道。

☆、第21章 亲疏远近

日落时分,霍文灿等人从太子宫中告退出来。

出了东华门,李清宁拉了拉霍文灿,霍文灿会意,别了王航和曹茗,也不上马,和李清宁并肩往前。

“刚才我一直在想太婆给她议亲这件事,这事大约是从你身上起来的。”李清宁压低声音道。

“什么?”霍文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从我身上?这关我什么事儿?这跟我怎么能搭得上?还有,你刚才不是说你不知道议亲这事儿?你怎么能跟太子……”

“不是,我是真不知道太婆真去给她找婆家了。”

李清宁重重咬着两个真字。

“你听我说,就是大前天,她到你们府上做客的隔天。

那天我回去的早,在太婆那儿吃的饭,太婆让厨房现添了几个我爱吃的菜,就慢了。

等我吃好饭过去,听太婆和阿娘说闲话,正好听到你的名字,我站住偷听了几句,说是。”

李清宁一脸尴尬,干咳了好几声,落低声音。

“就是狐狸精什么不什么的。

我太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说话又直又难听。

接着就说到了你,还有我,说咱们都傻什么的,这话你肯定懂,你阿娘也常说对不对,反正就是什么咱们都是傻孩子。”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想驳回他那句他阿娘也常说,他阿娘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他忍住了,这是小事,没必要驳回去,特别是这会儿。

霍文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示意李清宁接着说。

“原话我就不说了,反正那意思就是,怕你鬼迷心窍,被狐狸精迷住什么的,这狐狸精,就是说她,刚刚说过,对吧?

接着就说,得赶紧给她找户人家什么的。

我就听到这里,当时真没往心里去。

我太婆还有我阿娘,你也知道,在一起说话,话不过三句,就得扯到给阿柔找婆家的事儿上,要么就是给我找媳妇的事儿。

早先是我大哥二哥,大姐二姐,这两年就是我和阿柔。

反正她们俩在一起,说的不是找婆家,就是挑媳妇,没别的事儿,我就没在意。

真没想到,太婆不是光说说,还真找上了,还要找什么行商。”

李清宁唉声叹气。

“当时吧,找不找婆家这事我真没往心里去,不过太婆说那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迷什么心窍不心窍的,事情关着你,我就放心上了,出来就去找阿柔,问她听太婆说过这样的话没有。

这事是怎么来的,我得问清楚了,你说是不是,这事关着你。

阿柔说她也听太婆骂过她是狐狸精。

阿柔说她昨天从你们府上回去,被太婆和阿娘审了小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问你送……那位,那个谁回去,问阿柔知道吧,阿柔说不知道,就问阿柔怎么能不知道。

阿柔说又问她,看没看到那位跟你说话。

阿柔说没有,太婆就说她没心眼,就是有,只怕她也看不到。

还说太婆一边问一边骂她是狐狸精。

这话,你听听,是不是疑心上你什么什么了?

你那天不该送她回去,就是送,打发个婆子送不就行了,你说你干嘛非得让湛金走这一趟?

别说我太婆,还有我阿娘那样的,我听说的时候,也怔了一怔。

你竟然让湛金送她回去……不光是她,就算是别家小娘子,也不合适啊。

这事是你不思量。”

李清宁不停的叹气。

“要是没有今天这事,这件事儿,我没打算这么直通通的跟你说,这话这么一说,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是想着,找个机会,点一点你就行了,你是个聪明人。

可你生出上午这事儿,你说你,盯着人家一看小半天,你这个这个……唉!

只能直接跟你说了。

你自己想想,今儿一上午,你跟在她后面这小半天,你这样的脾气,一向凡事由着性子不多想,看热闹就直着眼睛只看热闹,对不对?

可你自己想想,好好想想,你跟在人家后面,看的直着眼睛,还得一边看一边傻乐对不对?

你自己想想,你那个样子,要是让人看到,人家会怎么想?会生出什么样的闲话,那个……

这事还是你不思量!

唉,你可真是!”

李清宁摊着手,不停的叹气摇头。

“我怎么样,关你太婆和你阿娘什么事儿?

我跟不跟你四妹妹说话,关你三妹妹什么事儿?怎么她没看见就是没心眼了?

你太婆跟你阿娘这主意打的可够结实的,瞧这意思,已经把我归到你三妹妹手里了是吧?”

霍文灿不理会李清宁后半截话,只盯着他前半截话,手指点着李清宁,看那样子,简直想要直接啐到李清宁脸上。

李清宁上身后仰,连声唉唉唉。“你看看你,我不是……”

“你听好,我跟你三妹妹不合适,从头到脚,都不合适!

你太婆跟你阿娘,你们府上,主意打的再好都没用!

省省心吧!”霍文灿看起来真动气儿了。

“你看你,你跟我急眼有什么用?我跟你妹妹也不合适呢,我跟我太婆,跟我阿娘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你看我这嘴皮子都磨薄了。

我太婆跟我阿娘,大字不识一个,又都是执拗性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妹配不上你……”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儿,是我跟你三妹妹说不到一起去,从小儿到现在,我跟她说话,就是鸡同鸭讲,这你难道不知道?鸡同鸭讲这话,还是你说的呢!”

霍文灿往空中猛抽了两个响鞭,一脸恼怒。

“你不松口,你阿娘不吐口,我太婆,我阿娘,就是瞎想想。

她俩瞎想的事儿多了,又不是你这一件。

反正,你又不在我家住,又不是我,有什么好烦恼的?我才是真烦呢!”李清宁背着手,一脸一身的烦恼。

“这话也是。”霍文灿斜着烦恼的背都要伛偻起来的李清宁,嘿笑了几声。

“你!以后别老盯着那个……那位看热闹。

你看看现在,你让湛金送了她一趟,就生出要给她找家行商嫁了的事儿。

虽说是瞎折腾,可这事儿……唉,你以后省点事儿吧,就算你不在乎,也替她想想,别给她找事儿,她……”

李清宁顿了顿,声音落低,“够可怜,够不容易了。”

“你也知道她可怜?知道她不容易?你是她哥,太子也提点过你好几回了吧?你这个当哥的,伸过手,帮过她没有?你怎么好意思说我?”霍文灿用马鞭敲着李清宁的肩膀。

“唉,这事你不懂。”

李清宁更加烦恼了。

“我怎么不懂了?来来,你说说,好好说说,你这儿,竟然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

咱们俩,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过你懂了,我竟然没懂的事儿。

好好说说,是什么事儿,你懂了,我竟然不懂的?”

霍文灿伸头过去,凑到李清宁脸上看。

他和李清宁一块儿长大,交情极好,李清宁不管学什么做什么,还真从来没能比他强过。

“从荣安城大捷到现在,我阿爹跟我阿娘……”

李清宁长叹了好几口气,摊着手。

“不用我说,你都知道是不是?懂了吧?这事儿,你说说,我阿娘有什么错?

现在,又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位,往我们家一住,正正经经的长安侯府李家姑娘,又是那样的性子,满府里,就数她下巴抬得最高,谁都不在她眼里。

我知道她身份儿尊贵。

可我阿娘那样的拧脾气,天天看着听着,刺不刺心?得多刺心?

我要是象你说的那样,象对三妹妹那样对她,哪怕不象对三妹妹,象个哥哥那样吧,你想想,我阿娘会怎么想?是什么心情?

从她进府前一天,到现在,我就没见我阿娘笑过,太婆也是,两个人,天天阴沉着两张脸。

三妹妹前儿跟我说,不想到太婆那儿吃饭了,说是看着太婆和阿娘的脸色,堵得慌。

我再……唉。”

李清宁再次长叹。“我要是把她当妹妹照顾,那就是逆着我阿娘的意思,我太婆就不提了,你说说,我阿娘得多难过?

我得先替我阿娘着想,不然我阿娘就太可怜了。”

顿了顿,李清宁声音低落下去。

“我知道她也很可怜,可是,总是有个亲疏远近,你说是吧。

我不欺负她,不害她,可别的,我先是不能伤我阿娘的心。”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再叹了口气,推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两全。

都没错,都可怜。

……………………

李苒这个身体还有些孱弱,逛了一上午,就累的不想再逛了。

慢慢悠悠吃好歇好,从史家老店出来,李苒就顺着来路,慢慢悠悠往回走。

进了长安侯府,从府门,一直到翠微居,跟上次一样,安静如常。

仿佛她出门闲逛这事,极寻常不过,或者是,她出门闲逛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第22章 试探

下午,李苒坐在暖炕上,翻着她刚买来的一堆胜景图朝报小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从她上次去河间郡王府那趟,再到这趟,老夫人和夫人,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份完完全全的安静,过于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照她以往无数的经验,以及那份到了这里还是一样敏锐的直觉,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样的安静,是要给她迎头痛击的征兆。

会有什么样的痛击呢?

她的作用还没发挥,杀了她是不可能的。

把她关起来也不大可能,关起来她还怎么当活饵?

把她嫁出去?嗯,这倒是很有可能。

不过,这会儿,她肯定还没钓上来什么。

长安侯最得皇上信任,那她在这座长安侯府里,必定也最让皇上放心。

在她没能钓上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应该不会给她换地方,嫁人就必定要换地方。

嗯,除非把她嫁了这件事更有利益,否则,他们不会这会儿就把嫁她出去。

如果嫁她更有利益,目前来说,就是一桩不可抗力,是她多想无用的事。

那么,目前就没什么大事了。

其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会关起来,暂时死不了,也就是没什么大事。

李苒低下头,专心看起了各种八卦,看的兴致盎然,笑意隐约。

……………………

第二天,直到将近日中,李苒才遛溜达达从长安侯府出来,转上大街,站住回头,看着周娥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前面拐弯,启圣院街上的唐家酒楼不错。”周娥抬了抬下巴,答的干脆利落。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下巴指向,往前拐上了启圣院街。

唐家酒楼跟清风楼差不多奢华,李苒直上二楼雅间,要了四五样唐家酒楼的拿手菜,一壶酒。

周娥照例只要了一碗面,这一回是羊肉面。